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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公公早就下了船,此刻正與前來迎接他們的當地官員,在臨時搭起的棚子內說話,一看到歆怡,他立刻迎上前來。
歆怡眼見無法脫身,只好擺出僵硬的笑臉,與已經走到她身邊的葉舒遠,一起接受那些官員的祝賀和問候。
她注意到當葉舒遠與那些官員寒喧時,态度不卑不亢,語氣不急不慢,表現出一種讓人印象深刻的自信與穩重。
由于所有的補給都已由地方官府備妥,只須船工們搬上船就行,因此見福公公忙着與官員們寒暄,歆怡便與葉舒遠帶着秋兒和兩個護衛,沿着青石築成的臺階走上高高的堤壩。
等上了壩頂,看到葉舒遠只是對那兩個侍衛說了幾句話後,就獨自走到一塊凸起的石樁前,她忍不住問他。“我們要去市集,你不來嗎?”
他回頭看着她,略顯遲疑地問:“你需要我去嗎?”
見他為難的樣子,歆怡當即後悔得想掴自己耳光。她冷冷地回答道:“我不需要。”說完就走,可身後卻傳來令她想尖叫的叮囑。
“言多不賢,行乖不貞,鬧市中夫人切莫失了身分。”
她猛地轉回身,幾個大步沖到他面前,眯着雙眼盯着他看,仿佛他臉上忽然長出了什麽稀奇古怪的東西似的,還神情極為嚴肅認真地邊看邊嘀咕。“哎,充鼻都是夫子味,滿耳皆為牢騷經,夫君你高壽幾何?”
“胡言!”葉舒遠往後移開,低聲訓斥道:“如此無禮,你不覺得荒唐嗎?”
“哪是胡言?何來荒唐?”歆怡因恨他待她刻板冷漠,于是為了氣他而故意湊近他,聲音不低地反诘道:“跟自己的夫君說話是無禮嗎?”
葉舒遠避開她眼中的鋒芒,警告道:“你的聖賢書都白讀了!”
歆怡輕松地說:“不是早告訴過你嗎?聖賢書是給聖賢讀,妾本俗人,難識聖賢箴語,夫君可否示下,妾當如何與夫君說話?”
看着他們你來我往,互不相讓,兩個侍衛和秋兒早就忍俊不住,掩口偷笑了,連路邊的行人,也都知道這是小夫妻鬥嘴,紛感有趣可笑,只有葉舒遠進退不得。
此時此刻,他才發現自己這個在家鄉素有“江南辯才”之稱的新科進士,竟對眼前的小女人束手無策。再看到旁觀者嘻笑,不由惱怒地說:“随你怎麽說……”
可他話還沒說完,歆怡竟雙手一拍,眉開眼笑地說:“夫君這就對了,我不想做聖賢,只想做自己,因此,随我怎麽說那才自在嘛。”
“你胡攪蠻纏……”話剛說到這兒,一陣喧鬧聲從不遠處的水閘方向傳來。
他們不約而同地停止拌嘴往那裏看去,見密密麻麻的船只正從運河的四面八方湧來,阻塞在河中。
“那麽多船圍在那裏幹什麽?”她忘記了與葉舒遠的争執,驚訝地問。身後的夥兒和那兩個侍衛也一臉迷惑,路上的行人則匆匆離開。
“快開閘了,那是等待開閘放行的船。”葉舒遠說。
“真的嗎?我根本看不到閘門,你怎麽知道?”歆怡懷疑地問。
“你看前邊的石壩上,那兩道沒入水中的紅色門就是閘門,等它們被升高時,閘門就開了。”
有了他的指點,歆怡果真看到那道紅色閘門,但困惑更深。“我看到了,可是好好的河流,幹嘛要關閘呢?”
“修築運河不僅為了引水行船,也為防洪排澇。這閘門起的就是調節水位、分流導水,保證舟船、特別是大漕船和商船通航的作用,因此開關水閘是件大事。”
聽他說得清楚,歆怡忽略了先前的不愉快,佩服地說:“你真行,還有什麽是你不懂的嗎?”
葉舒遠皺眉看着她,這個女人永遠不知該如何隐藏情感。當她恨一個人時,她會立刻用最惡毒的語言将那份恨意展現出來;當她稱贊一個人時,會用最不吝啬的語言把她的仰慕和贊美傳遞出來;同樣的,當她想激怒一個人時,她會用連聖人都無法忍受的語言去盡情表現……那麽,如果她愛一個人呢?
這個問題突兀地冒出來,将他的心攪得如同漿糊一般混濁黏稠。
愛?想到她的脾氣和她不饒人的嘴,他沉悶地想,被她愛上的人會是天上的神仙,或是地府裏的厲鬼,但他絕不會是那個人。
“到底有沒有你不懂的嘛?”
她再一次問他,将他無邊無際的思緒拉回,他猛然意識到自己想得太多了,不由得懊惱地說:“有,還有許多許多。”
“是什麽?”她好奇地追問。
“你不需要知道。”他冷漠地回答,內心卻在熾熱地吼叫:是你,我不懂的就是你!你到底是什麽樣的女人?
對他冷漠的回答,歆怡所有的贊美都變成了不屑,她狠狠地盯了他一眼,低聲說:“你真是個不近人情的怪物!”
說完,她轉身帶着丫鬟和侍衛往市集方向走了。
葉舒遠站在原地,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堤岸上,才默默轉身。
我到底是怎麽了?幹嘛要刺激她?
看着閘門前擁擠的船只和人群,他想着歆怡離去前那受傷的眼神。她是那麽真誠地贊美他,可他卻毫不留情地潑了她一盆冷水。
難道我真是“不近人情的怪物”?難道與她相處多日,連我自己也變得像她一樣嘴巴不饒人了嗎?他暗自反省。
不想獨自回船上去,也不想去市集追趕生氣離開的歆怡,他在那塊凸起的石頭上坐下,反正他們回來時一定得走這條路。
就如同這幾天一樣,只要一靜下來,他的腦子裏就全是歆怡的身影,就連《魯班經》也難将他的注意力完全吸住,他越來越弄不清自己對她的感情。
他讨厭她毫無修飾的言語和魯莽的行為,特別是當她口不擇言地咒罵、信口開河地亂說時,他好幾次都有想揍她一頓的沖動,而那是他從未有過的暴躁情緒。
可有時,他又不得不承認自己确實很喜歡她。他喜歡她所帶來的輕松感,喜歡聽她無憂無慮的笑聲,喜歡看着她快樂的身影在眼前走來走去,喜歡夜裏她躺在自己身邊熟睡時,那乖巧、柔順又極富誘惑力的身體……
她完全不是他所欣賞的那種談吐得當、溫柔纖細、沉默寡言的女人,也與他生活中接觸過的表面上賢德淑雅,實際上善耍心機的女人不同。她絕對不是溫馴的女人,但也不是虛榮驕縱的官家小姐。在她身上,找不到一絲虛假,但毛病卻不少。她聰慧中有狡黠、天真中有世故、善良中有無情、文雅中有粗俗……總之,她是一個矛盾的女人,在她身上,融合了他最喜歡的,和最不喜歡的性格特點,因此,面對她,他越來越感到困惑和迷惘。
回家的路在縮短,可她的言語沒有絲毫改進。想到她與葉府家規格格不入的言行,他的背脊就陣陣發涼。娶了這樣一位身分顯貴、卻個性不合的妻子,他既不可能休掉,也難以與她“舉案齊眉”,那麽,他究竟該拿她怎麽辦呢?
遠處傳來一聲號角聲,他抛開愁緒,定睛望去,原來是開閘了。
鐵閘開處,河水奔湧,江面上帆搖橹擊,千帆競逐;水激浪翻,百舸争先。舟人們拚命撐船傾軋,岸邊等候的人們紛紛跑回船上,呼喚聲、碰撞聲響成一片。
面對此景,他驚訝地站起身來,引頸眺望。
雖然來往大運河數次,但這還是他第一次親眼目睹開閘時的混亂場面,不由暗自慶幸歆怡已經離開,否則說不定又會給他惹來什麽麻煩。
“唉,‘一争兩醜,一讓兩有。’都為過閘,何須争一時之先?”他看着閘門前亂紛紛的景象自言自語,目光緩緩望向陸地上奔往碼頭的人群。
忽然,他感到一陣恐慌,因為他在人群中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歆怡?他在心中哀嘆:天哪,難道這就是她要的“自在”嗎?
他拔腿往那裏走去,決心不能讓她太“自在”!
碼頭上的人大多已上了船,只有一些小販或玩耍的孩子圍在那裏看熱鬧。
擠過人群,他看到歆怡正站在碼頭邊,身邊只有秋兒,卻沒見那兩個侍衛。
該死,她準是用了什麽鬼招甩掉侍衛,特意跑來看熱鬧!他陰郁地想,迅速趕到了她們身邊。
“你倆到底在這裏幹什麽?!”他壓抑着怒氣,對正伸長脖子往前方閘門處望的歆怡主仆二人說。
聽到他的聲音,好多人都回過頭來,歆怡更是興奮的喊道:“嗨,葉舒遠,你也來了?”
看到她一點都不在意自己的怒氣,葉舒遠更加生氣,正想将她帶走,忽然聽見旁邊有人大喊。“擠什麽?”
随即,便見一個七、八歲的男孩掉進河裏。
“啊,那孩子落水了!”随着那孩子落水的聲音和一陣驚呼聲,葉舒遠還沒來得及有所反應,他身邊的歆怡已驚呼着,然後“撲通”一聲跳下河去了。
“老天……”秋兒驚恐地跪趴在碼頭邊,對着河水大喊。“主子!”
葉舒遠一時也傻了眼,錯愕且無法置信地看着歆怡正在河裏兩手亂舞地游着。他震驚的同時,一股怒火由心底竄起。
“她簡直是瘋了!”他瞪着河裏的歆怡說。
秋兒擡頭,看到他滿臉怒氣時,急忙解釋道:“主子是為了救那個孩子啊。”
葉舒遠指了指河中道:“救什麽孩子?她那是在救人嗎?”
河裏,歆怡正在翻湧的水花中時沉時浮,而那個距離她不遠的孩子則在水裏擺動雙臂劃着水,雙眼直勾勾地看着她。
“你倆,快游過來!”葉舒遠大聲對河裏的兩個人說。
孩子慢慢地游過來,但湧動的潮水讓臂力不足的他無法靠近,而歆怡只是在水裏掙紮,模糊不清地喊着什麽。
“歆怡,快過來,你怎麽了?”他急忙大喊。
“我……咳咳,我……”她嗆咳着,頭再次沒入水中。
“額驸,主子不谙水性啊!”秋兒焦慮地大喊。
“不谙水性?!”葉舒遠眉頭猛挑。“不谙水性她還往水裏跳?!”
氣惱中,他匆忙脫下鞋,再将身上的長衫解下遞給秋兒。“等會兒給她穿!”
從未見過額驸如此慌亂的秋兒,驚訝地看着他跳下河水後,抱着他的衣服低聲道:“不就是為了救人嗎?”
水中的歆怡此刻已是精疲力竭,身子仿佛有千斤重,灌入口中的河水快把她的肚子撐破了,她感覺到自己正在往下沉,知道自己再也沒有力量掙出水面。
死了,今天我死定了!她心裏絕望地想。
沒想到忽然間,一直往下沉的身子被托起,她的頭浮出了水面。
在呼吸到空氣的同時,她的胸口一陣脹痛,頭暈目眩中她猛烈地咳嗽,大口地吐水,身體虛弱地往下滑,救她的人立刻抱着她的腰,将她拉出水面,她本能地倚靠着他,張大嘴巴繼續吐出腹中的水,用力地喘氣,急于攫取更多的空氣……
“伸出手,抓住木樁!”
熟悉的聲音令她猛然睜開眼睛,她看到自己已被帶到了岸邊。
“葉……葉舒遠?你……你也跳河……”她驚喜地想轉過身來看他。
“我不跳河,誰救你?”他固定住她的身子。“爬上那跟木樁。”
她的手被他握着,移到冰冷滑膩的護堤木樁上。可是長滿青苔的木樁濕滑,無法着力,她根本就爬不上去。
“那個孩子呢?”她虛弱地問。
“別管他了,先顧好你自己吧。”
她挺直身子大叫。“不行,我就是為了救他才跳下來的。”
“救他?”他提醒道。“你會游水嗎?”
“游水?對啊,我不會……”
“不谙水性,你就不該來添亂。”葉舒遠惱怒地說。
“這怎麽會是添亂呢?你……啊!”聽他口氣不快,她努力轉過頭來想為自己辯護,卻發出了驚喜的歡叫聲。“原來這孩子在你這裏,他好聰明,拉着你……”
葉舒遠再次将她的身子扳回去,沒好氣地說:“對,他很聰明,因為他知道要保命就得聽話。現在,該你了,伸出胳膊往上舉。”
歆怡照辦,他仰面朝上喊。“秋兒,拉住她的手!”
說完,他雙手抱住她的腰部,借助水的浮力将她舉了起來。上面的秋兒終于在其他人的幫助下抓住了她,并把她拉了上去。
不久,那孩子也被拉上了岸。
剛緩過氣來的歆怡立刻忘了自己的不适,拉住那孩子問:“你沒事吧?”
孩子以好奇的眼神看看她,然後掙脫她的手,轉身鑽入人群的縫隙中去了。
“喂,你怎麽跑了?”她急忙大喊。
旁邊有人笑道:“姑娘好心,可河邊長大的孩子個個習水,就算冷不防掉進河裏也無大礙,倒是連累姑娘差點兒送了命。”
“他會游水?”歆怡大吃一驚,這才發現圍觀的人大多看笑話似地看着她。
“他當然會游水,只有你這個傻瓜才會跳下河救他。”葉舒遠套上鞋走過來,冷冷地看着她,再對秋兒說:“帶她回去,馬上把濕衣服換了!”
秋兒欣然從命,拉着她就走,可是歆怡很不滿。“我一心只想救人,哪裏知道他會游水?你怎可罵我是傻瓜?”
“你不僅是傻瓜,還缺心、少大腦!”葉舒遠怒氣沖沖地邊走邊說。“穿着這身濕衣服站在那麽多男人面前,你不覺得羞恥嗎?”
如果歆怡知道,當他上岸後看到一身濕淋淋的她竟不趕緊離開,還站在那裏讓別人盯着她身上看時的憤怒心情,那她現在絕對不敢頂撞他。
可惜,她不知道。
聽到他的指責,她才瞧了瞧自己,當即為自己狼狽的樣子羞窘萬分。
她一上岸時,秋兒就将葉舒遠的長衫披在她身上了,可她沒想到那件衣服很快就被她身上的濕衣浸濕了,根本起不了“遮醜”的作用。
沒發現這個事實前,她尚可坦然自處,可一發現自己正儀态不整地被許多男人端詳時,她再難保持平靜。她的肌膚,甚至她的骨頭都在那些異樣目光中發出燒灼般的剌痛感,他的指責也變得如同撒在傷口上的鹽,讓她的心疼痛不已。
她憎恨那些男人不懷好意的目光,憎恨他無情的言語和冷漠的态度。此刻,她需要的是有人替她解圍,而不是落井下石!
羞愧與失望糾結在一起,讓她變得乖戾。她冷然道:“我為何要羞恥?我可沒請你們把眼睛放到我身上來,沒有羞恥心的是你們這些臭男人,不是我!”
“你不可理喻!”葉舒遠憤怒地說着,邁開大步往前走去,将她甩在身後。
見他如此無情,歆怡怒發沖冠,忽然大喝一聲。“葉舒遠!”
前面的葉舒遠一愣,不知她要幹嘛,停下腳步回頭看她,見她竟将身上那件他的長衫扯下,揉成一團地向他砸來。
“還給你,我不需要遮羞布!”
葉舒遠冷冷地看着那團衣物墜落在自己腳下,二話不說,轉頭離去。
“該死的!你真以為你是聖賢嗎?你憑什麽對我說長道短?”看着他傲然離去的背影,歆怡的肺部比沉在水中時還要痛,痛得她捉襟喘息。
停靠清口碼頭不到半日,船隊卻連番出事。
先是副船主舵手在檢修舵盤時意外受傷,幸好主船上帶了禦醫,于是福大人将禦醫從主船調到副船,去醫治傷者。
再來就是去逛市集的格格與額驸竟然雙雙如同落湯雞似地回來,并且格格一回來就命令船只立刻啓航,額驸則一臉怒氣地鑽進後艙再也不出來。
見他們這樣,真讓福大人傷透了腦筋。
然而傷腦筋歸傷腦筋,路還是得趕。于是,離開清口後,船隊繼續往南行。
就從那時起,歆怡和葉舒遠沒再說過一句話,雖說同在一艘船上,但他們仿佛陌生人般彼此不搭理,葉舒遠也不再進主艙,吃飯、睡覺全在後艙內。
歆怡剛開始時因為氣憤,還覺得見不到他更好,少了他的說教和冷眼,她可以自在一些。可是才過了兩天,她就開始想念有他相伴的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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