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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她坐在舷窗邊,面色憂郁地望着掠過河面的水鳥。她的丫鬟和嬷嬷正陪着她說話,為她解悶兒。
“格格臉色這麽不好,是哪兒不舒服嗎?”康嬷嬷擔心地問。
“是的,我全身都不好,到處都不舒服。”她皺着眉頭說:“連我自己都讨厭自己,難怪他會那麽讨厭我。”
聽到她自怨自艾,康嬷嬷倒樂了。這幾天她一直在勸格格對額驸好點兒,還同她說了夫妻合歡、子孫滿堂的道理,希望她主動與額驸和好,早得貴子。可格格聽過後只是面紅耳赤,卻什麽都沒說,還讓她擔心是不是自己說得不清楚,不過此刻她看着格格的神情,知道懵懂的主子已經在思考了。
“主子,你還在惦記着額驸不吃飯的事嗎?”不明內情的秋兒問道。自從她告訴主子額驸将她送去的飯食,全放到艙外拒絕食用後,主子就一直愁眉不展。
歆怡雙眼仍望着河面,低沉地說:“是啊,離開清口後,他一直都不理我,連你送去的飯都不吃,他那人怎麽那麽小心眼呢?”
康嬷嬷勸她道:“格格想開點,額驸過幾天就沒事了,你也別太煩惱。”
“唉,我怎麽能不煩呢?”她咬着下唇回過頭來問丫鬟。“秋兒,你說,那天我是不是真的做過火了?”
秋兒忙說:“是格格要奴婢說的,那奴婢可得說真心話喔。”
“你說就是了。”歆怡瞪了她一眼。“我可沒那麽不講理。”
“那就恕奴婢直言了。”秋兒大着膽子說:“格格真不該那樣對待額驸,以奴婢看至少有三不該。”
聽她真的這麽說時,歆怡小臉一垮,可想到自己方才的允諾,又忍着心頭的不悅說:“那好,你倒說說我有哪三不該?”
秋兒道:“首先,格格不該為了看熱鬧而把侍衛趕走,如果格格那天出了事,無論是奴婢還是侍衛,就連額驸一家都擔待不起;其次,格格不該當着那麽多人的面頂撞額驸。得知格格不谙水性時,額驸眼都沒眨就往河裏跳,一心只想救格格,同時也沒忘記留件幹衣裳給格格遮身子,就沖這貼心勁兒,格格也該對額驸好點;第三,格格不該把額驸給格格遮身子用的衣裳當面摔還給他。救命之恩不報,還當衆遭到折辱,就算尋常男子也難以忍受,何況是額驸那樣的讀書人?所以,以奴婢看,格格該去找額驸當面認錯,別讓人以為皇家格格連知恩圖報都不懂。”
“不錯,秋兒這丫頭說得有理。”康嬷嬷聽了也點頭道:“我說額驸這次怎會氣這麽久,原來還有這等曲折事。格格與額驸既成了夫妻,為了往後的日子能平平順順,也該學着謙讓些。”
丫鬟和乳母的話讓歆怡心頭一震,難道她真的做得那麽差?
回想那天發生在清口碼頭的事,她最後不得不承認自己的表現确實很差。
生死關頭,是他救了她,還細心地把衣服脫下來給她,可是她不但沒對他表示感謝,反而表現得像個潑婦,難怪他會那麽生氣。
心裏的歉疚感一生,她原來還積存在心的、對葉舒遠的怒氣和不滿便全部都消散了,心裏記得的全是他在河水裏救她時的情景。
憶起他環在她身上的胳膊,他強壯有力的懷抱所帶給她的安全感,讓她記憶猶新。成親這麽久,那是他們第一次的“肌膚之親”。
記得上岸後,看到他在水裏快速游動着、幫助男孩上岸時,她對他靈敏矯健的身手和極佳的水性是那麽震驚、那麽地欣喜,又那麽地為他感到驕傲和自豪。就連此刻想起,她依然懷有同樣的心情。
原來他果真不是那種自己以前認為的、什麽都不會的文弱書生!
想起自己曾因他不會騎馬、射箭而羞辱過他,她覺得自己才是個無知的女人。
我錯怪他的地方太多,難怪他不想理我。她悲觀地想,并決定找個機會去向他道歉,感謝他的救命之恩。皇瑪法說過,知錯能改才是皇家風範,而且康嬷嬷說的也對,既然嫁給了他,就不該總跟他較勁,要跟他好好過,那樣的日子才有意思。
可是,葉舒遠似乎不想給她這個認錯的機會。
他不僅謝絕了秋兒或康嬷嬷的伺候,甚至連艙門都不出。歆怡連跟他打照面的機會都沒有,又要如何向他認錯呢?
她不知道他是怎麽生活的,也不知道他每天在艙內做什麽,她很想去找他,可是就算她是誠心誠意要向他道歉的,卻也無法放下身段主動去乞求他的原諒。
于是,他們就這樣僵持不下。
幾天後,船隊行到了長江,這裏彎度大、江面寬且水道深,船只航行危險性很大,加上今年雨季提前,傍晚驟然來臨的狂風暴雨,使得運河河道水急浪湧,行船險象環生。因此船體的搖動更加厲害,船工們都非常緊張。
連日來,歆怡因與葉舒遠僵持不下的關系而焦慮失眠,本來就覺得身體很不舒服,今夜船上的颠簸更加讓她無法安睡。
由于下雨,空氣十分濕悶,不能點燈的船艙內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強烈的不适感令她胸悶頭暈,她無法待在空氣流通不暢的艙內,她決定到甲板上去。
“格格,不能去,外面正下着大雨,淋了雨會生病的。”
當聽說她要出去時,康嬷嬷堅決反對。從船出現颠簸開始,她和秋兒就在這裏陪伴格格,她倆雖然也感到不舒服,但不像歆怡那麽嚴重。
“我已經生病了,還擔心什麽?”歆怡站立不穩地抓住固定在船上的案幾說。
可康嬷嬷不讓她去,在黑暗中扶着她說:“格格不是生病,是暈船,聽人說乘船遇到風浪時會很難受,格格快躺下,睡着就沒事了。”
“可是我睡不着啊。”歆怡在難以忍受的暈眩中退讓道:“好吧,不去甲板也行,快打開窗戶,我需要呼吸,需要風,而且這裏太黑了。”
拗不過她,嬷嬷只好讓秋兒打開窗戶,船艙內立刻有了微弱的光線。涼風挾帶着冷雨迎面襲來,秋兒趕緊找來披風替她穿上。
視窗雖然風雨撲面,卻能減輕她胃部的不适,因此她再也不願離開視窗。
天亮前,河水漲潮,風浪更大更急,一個個漩渦挾帶着長江上游滾滾而來的泥沙沖擊着船身,這是掌船人的夢魇,也是乘船人的災難。
船速很慢,但船身劇烈的起伏搖擺絲毫沒有減緩,歆怡頭暈腦脹,眼前發黑,頻頻嘔吐,覺得自己正被一股無法控制的力量抛入旋轉的空中……
“康嬷嬷,怎麽辦?格格病了,船上的禦醫偏又去了副船,不如我們去找額驸吧?”秋兒看着她痛苦的樣子,焦急地對嬷嬷說。
“不要去。”剛吐過的畝怡虛弱地說:“他又不是禦醫,找他來有什麽用?”
可是康嬷嬷卻有不同的看法。“讓秋兒去吧,額驸見多識廣,又是江南人,一定知道該怎樣對付暈船。”
“不準!”歆怡嚴厲地說:“你們是想害死我嗎?男人多以貌取人,我好好的時候他都嫌棄我,如今我這個樣子讓他看見,以後他還會親近我嗎?”
說着,成親以來一直被冷落的委屈和此刻身體的不适,讓她禁不住流下眼淚。
見她如此,兩個貼身家仆自然不敢再多說,只是更加小心地照顧着她,暗暗祈禱風雨快停,波浪不興,讓她們的主子一路平安地到蘇州。
天明後,風雨未停,但水浪稍小,可是趴在視窗的歆怡頭暈惡心的症狀毫無緩解,頻繁的嘔吐讓她全身無力,直冒冷汗。
看着一向活潑健康的漂亮格格,一夜之間被折磨得不似人形,康嬷嬷和秋兒都很心痛,最讓她們擔心的是格格整日湯水不進。
“格格,你吃點東西吧,也許吃了能止住嘔吐。”秋兒懇求道。
陷入極度痛苦中的歆怡沒有回答,只是舉起蒼白的手搖了搖。
晌午過後,看着越來越虛弱的她,康嬷嬷和秋兒擔心極了,既然不能找額驸,那他們就找船上的主事,請他們聯絡福大人,把副船上的禦醫送來。
這樣做既不違背格格的意願,也能救格格。
可惜,他們得到的答複是,這個計劃無法實施。
秋兒不信,堅持要試試。
當侍衛長陪她冒雨來到甲板上時,她知道他們沒有騙她。風雨在船的四周形成一道厚厚的雨幕,站在船舷往外看,只能看出方圓不足十丈的模糊景色,遠處則是混沌一片,根本沒有大船的影子。
沮喪的秋兒伏在船舷上大哭,侍衛長雖同情,卻也只能愛莫能助地望着她。
走出艙門的葉舒遠看到的就是這幅畫面:雨中哭泣的丫鬟和悲戚的侍衛長。
“發生了什麽事?”他問。
一聽到他的聲音,秋兒立刻收住哭聲,也忘了格格的叮囑,跪在濕漉漉的甲板上對他說:“額驸,快去看看格格吧,格格病了!”
“病了?什麽病?”乍聽歆怡病了,他大吃一驚。
“暈船。我和康嬷嬷想找禦醫,可是找不到福大人的船。”秋兒又哭了。
葉舒遠對她說:“別跪了,起來吧!福大人的船說不定在前頭了。”說着,他擡腳往主艙走去。
走進了幾日沒來的艙房,他震驚不已。華麗舒适的艙房一片狼藉,敞開的窗戶任由肆虐的風雨穿過,近窗的地板濕漉漉一大片,正在擦拭水漬的康嬷嬷似乎已精疲力竭,而他的視線在看到伏在舷窗上的嬌小身影時愣住了。
“歆怡?”他大步走過去扶起她,她的蒼白和憔悴讓他的心似被銳器劃過。
“額驸來了?”康嬷嬷迎過來告訴他。“格格暈船,從昨夜起就滴水未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