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不多想是不可能的。

荀理心情好得挂了電話撒腿就跑,連何江江喊他都沒聽見。

剛打完一場籃球比賽的荀理一路從籃球場跑到方矣家樓下, 呼哧帶喘地按了門鈴, 沒回應。

他掏出手機要打電話, 然後聽見一個帶着笑意的聲音叫他:“跑得挺快啊。”

荀理看過去, 發現是方矣。

他笑開了, 快步過去走到了方矣面前。

“獎勵。”荀理就像是考試拿了一百分的小學生,美滋滋地伸出手讨獎勵。

方矣把加冰的奶茶遞給他:“就這個,別的沒有。”

“你确定沒有?”

方矣在前面走着,開了樓門,進了電梯。

荀理緊随其後,已經喝起奶茶來。

“跟着我幹嘛?”

“你又沒不讓我跟着。”

方矣嗤笑一聲,沒說話。

兩人進了家門,方矣說他:“你臉皮還是那麽厚, 不聲不響就跟進來了。”

“是呗,”荀理回答得倒是自然, “還不是因為喜歡你。”

方矣回頭看了他一眼, 轉回來的時候笑了笑。

本來方矣打算晚上回家一趟的,既然臭小子來了,就叫了外賣,留着荀理在這兒吃了飯。

“你媽媽最近怎麽樣?”方矣問, “你去看她了嗎?”

“嗯, 上周末去了一趟,還是老樣子。”荀理說,“什麽治療都不見效, 大概就這樣了。”

方矣聽得出他語氣中的失落,拍拍他的後背說:“很多事我們盡力了就好。”

确實,因為很多事,根本就沒有改變的可能。

吃完飯,荀理沒有過多逗留,回宿舍換了身衣服,又去兼職了。

他沒告訴方矣自己最近其實經濟壓力有點兒大,因為媽媽治療的問題,每天的開銷是之前的兩倍,他一點兒都不敢放松。

下個學期開始,要準備實習也要準備司法考試,荀理其實也會擔心自己扛不扛得住。

方矣第二天上班,偷偷弄來了一張各學院籃球賽的時間表,并且跟負責這事兒的老師搞好了關系,每次一有變動就通知他。

對方開他的玩笑:“看不出來啊,你們學院還挺重視這事兒啊。”

方矣呵呵地陪着笑臉,心說,不是我們學院重視,就我自己有私心罷了。

于是,之後的幾場比賽方矣都偷偷摸摸去看了,遠遠地躲起來,看着荀理在球場上穿着櫻木花道的籃球服像團火一樣蹿來蹿去。

他突然發現自己很多時候不太敢靠近那小子,因為一旦靠近了,就想更近一點兒,而現在,顯然是不可以的。

這全校的籃球賽一直比到六月中旬,金融學院在決賽第一輪就淘汰了,法學院卻是一路厮殺,最後跟計算機學院對決争第一。

方矣特期待這場比賽,他甚至借來了崔一建的小錄像機,準備找個好點兒的角度把“櫻木花道”的英姿全給拍下來。

然而,決賽那天,荀理沒來。

方矣遠遠地看着那一堆人,找了好久都沒找到荀理的身影,他覺得不對勁,掏出手機打給了對方。

一個電話,方矣打了三遍對方才接。

“今天決賽你怎麽沒上場?”

方矣聽見那邊的人好像帶着哭腔說:“哥,我媽出事了。”

六月中旬,這座城市已經提前徹底進入了夏天,熱得不像話,方矣站在樹蔭下,覺得好像有一桶冰水直接淋了下來。

“怎麽回事?”

“他們說,”荀理停頓了一下,然後哽咽着說,“她從樓上跳下去了。”

方矣突然想起那天,他跟荀理坐在公交車上,荀理跟他說:“哥,我差點兒就沒媽了。”

他眼淚瞬間就掉了下來,心像是被一只大手緊緊地攥住,幾乎無法呼吸。

方矣問他:“你現在在哪?”

“車上。”荀理說,“我在路上。”

“好。”

籃球場上,哨聲已經響了,比賽已經開始,但是方矣的“櫻木花道”不在,他轉身就走。

“你一定要冷靜,”方矣說,“我過去找你。”

方矣沒敢開車,因為他嘴上說着讓荀理冷靜,自己卻根本就冷靜不下來。

他從學校出去,直接打了個車朝着第七醫院去,那地方距離學校三十多公裏,他不知道荀理是什麽時候出發的,但知道,自己追不上對方。

他一上車就給荀理打電話:“你到哪兒了?”

“我不知道。”荀理腦子亂糟糟的,縮在出租車後排座位上,覺得自己全身都在發抖。

方矣擔心他擔心得不行,這會兒也不敢說太多,怕刺激到他,只是輕聲像哄小孩子一樣對他說:“荀理,你等會兒到了,在門口等我一下,等我和你一起進去,好不好?”

荀理沉默了好一會兒,終于像是回過了魂一樣。

他擡起頭,看向窗外,被陽光刺了眼。

他努力平複心情,發現已經快到了,便說:“我沒事,我自己可以。”

其實好幾年前荀理就已經開始做這樣的準備,自從他媽媽入院,他就被告知,她随時都可能産生幻覺,而那幻覺很有可能會讓她喪命,或者,傷害到別人。

也正是因為這樣,她住在封閉區,而且不像其他病人那樣可以家屬随時陪伴。

醫院的防護措施荀理特意去了解過,做得可以說非常到位,畢竟,這裏是專門接收這類患者的,可是,每年總是會發生一些意外情況,因為正常人永遠不知道一個精神失常的人下一步會走向哪裏。

可盡管早有準備,荀理還是覺得很突然。

從春節時她情況惡化到現在,半年過去了,這些日子她安分了許多,荀理放松了警惕,可偏偏,一個響亮的巴掌打在了他臉上。

“荀理,”方矣跟他商量着說,“讓我陪你吧。”

“哥,”荀理努力深呼吸,卻依舊覺得一口氣堵在那裏上不來,他閉着眼,感覺得到出租車在轉彎,轉過這個彎道,他就到了,“讓我自己去面對吧。”

已經自己面對了這樣的世界近十年,在最後關頭,荀理覺得他可以承受。

車停了,荀理說:“等你到了,打我電話。”

他挂斷了電話,付了車錢,下車的時候發現自己腿都是軟的。

從十二歲開始,荀理對這個地方變得再熟悉不過,總是會來,一開始會很害怕,很抗拒,後來熟悉了,跟這裏的醫生護士都成了朋友,幾乎所有人都認得他,唯獨他最親的人看着他時是異樣的神情。

往裏走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像是走在荊棘地,每往前一步都被劃傷一處。

長達十年的劫,就這樣要結束了嗎?

很久以前,他外公還在世的時候對他說:“小子,以後你長大了,還是要對你媽好,別把她當成你的負擔。”

那時候荀理大概十五歲,他對外公說:“我媽才不是負擔。”

這麽多年,再苦再累再恐懼的時候,荀理也沒覺得她是他的負擔,反倒因為她的存在,他才想要更努力地往前走。

如果她早就不在了,荀理想,我大概也早就混跡在社會,成了最渣滓的一群人中的一個。

現在,她好像真的不要他了。

方矣到第七醫院的時候剛好看到警車開走,他整顆心都懸着,站在大門口給荀理打電話。

第七醫院不像其他醫院那樣可以随便進,尤其是今天出了事,他更進不去。

荀理接了電話,語氣很平靜,問他:“哥,你到了?”

“嗯,我在大門口,你怎麽樣?”

“我這邊快處理完了。”荀理說,“要不你就別進來了,在外面等我吧。”

方矣很想進去找荀理,但這種時候,不是他任性的時候。

從小到大方矣都不是個會安慰人的人,每次朋友生氣或者委屈,他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才能讓對方好過點兒。

“好,”方矣說,“那我在外面等你,你別急。”

說完,兩人挂了電話,方矣坐在醫院外面的臺階上,抱着膝蓋,心裏亂糟糟的。

太陽就在他頭頂上,灼燒着這個世界,但是,方矣覺得冷,比冬天的時候在荀理家那個“冰窟”裏時還冷。

他從小到大就是泡在蜜罐子裏過活的,哪怕眼看着三十歲,也沒遇見過什麽真正的坎兒,但是荀理……

方矣扭頭看了看醫院,大門內外,就是兩個世界,荀理雖然生活在外面,實際上卻被鎖在裏面十年了。

可是,這樣的結局真的是他想要的嗎?

這是人們所謂的解脫嗎?

方矣不敢想,他手機突然響起來的時候,吓了他一跳。

“兒子!明天周六,回來不?”

方矣聽見他媽的聲音,本來已經收回去的眼淚止不住地往外流,他擔心被齊女士聽見,強忍着說:“有點事兒,還不一定。”

但是,當媽的哪能注意不到孩子的異樣,齊女士突然緊張起來,小心翼翼地問:“你怎麽了?失戀了嗎?”

方矣怕被人看見自己哭,蹭了蹭眼淚,說:“沒有。”

“那你怎麽了?”齊女士擔憂地追問,“工作不順心?還是出什麽事了?你得跟媽媽說,要不我晚上都睡不好覺!”

“媽,”方矣實在忍不住了,他覺得自己就是個弱雞,他說,“荀理他媽出事了,我在醫院外面等他呢。”

作者有話要說:往後翻還有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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