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接下來的三個月,雲海項目很忙。

各個部門都加班加點地趕圖出圖。束君屹不但要跟公司內部的人開會,交代可交付成果的階段截止期限,盯着各個部門的交接和工時;還要不停地跟客戶開會,彙報進展。

那日的電話之後,束君屹沒再和于航有過私下的交集。他們會在項目會議中碰到,禮貌地點頭,公事公辦地讨論工程中的問題和解決方案。

偶爾,于航會在擦肩而過時,問他背上的傷怎麽樣,束君屹每次都說已經好了謝謝。

于航發現,無論多忙,工作狂束君屹每周四都會準點下班,而樓下十有八//九都會停着蘇木南的大奔。

“束老大每周四約會,”齊一明蹓跶到落地窗前,和于航并排站着,看樓下蘇木南為束君屹拉開車門,紳士地擋着車框,讓束君屹坐進副駕,然後關門。

“你怎麽知道是約會?”于航不置可否。

“很難相信是不?”齊一明啃着黑椒味的牛肉幹條,咬得腮幫子都酸了,“我也想象不出來老大談戀愛的亞子。”

“你吃不?”齊一明從袋子裏抽出一根給于航,“我姐寄來的,說長身體需要高蛋白。”

……

于航轉身離開,“你自己長吧。”

***

直到十月上旬,趕完第一個裏程碑,大夥才稍稍輕松了些。

“這麽緊的進度安排,再搞倆月我就要瞎了。”章和翔終于有時間捧着保溫杯晃蕩了,他指着兩眼的紅血絲,對齊一明說:“你瞧瞧。”

隔了一個工位的于航也在仰頭滴眼藥水——每天對着屏幕的時間太長。

“我們還好,”章和翔溜達到于航這邊,“結構簡單,都是些機械勞動。你那些更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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技術指導嘛,于航分到的任務,都是他們做不了的。

“還行,就是費精力,”于航抽了張紙巾,拭掉流出來的眼藥水,“這批圖出完,現在到年底應該不會那麽忙了。”

“诶,秦頭兒,開完會啦?”

秦洵從走廊那邊回來,看見章和翔閑逛聊天也不說什麽了,大家最近都挺賣力的。

“嗯,又是跟鋼廠扯皮的一天。”

秦洵雙眼無神,一副“和制造商争論的會議,臣妾已經厭倦了”的表情。

BKD做雲海項目總包,材料部分會分包給不同的分包商。所有鋼材從北川鋼廠制造拼裝,運到工地。近來石油化工項目多,鋼廠們也緊俏起來,從前一塊錢做一塊錢的事,現在找各種理由只給你做五毛錢的事。

“小閻王在場也搞不定?”章和翔吹吹杯裏的枸杞,在他的認知裏,沒有束君屹搞不定的甲方,也沒有束君屹拿不下的分包商。

“現在活多鋼少,對方傲得很,”秦洵搖頭,“合作這麽多年了,一點餘地不給留。束經理也犯愁呢,剛被王總叫過去了。”

***

工程副總王般般的辦公室,束君屹垂手而立。

如秦洵所說,此時的束君屹處于焦頭爛額的境地,但旁觀者絲毫瞧不出任何焦躁或忙亂。

依舊幹練從容,站在那裏挺拔如松。

“北川鋼廠那邊怎麽說?”王般般沒有全程參與與鋼廠的交涉,大概了解了一些情況。

“兩點,”束君屹簡潔了當地彙報,

“第一,他們提出每個信息需求書,我們BKD支付300的費用;

第二,他們拒絕向往常一樣建3D模型,要求直接在我們的設計圖上标注構件信息,然後發給我們審核。”

王般般沉吟片刻,明顯不悅。

“前兩年沒活的時候,求着我們合作,現在肉多僧少了是吧。”

束君屹沒說話。

商場本就利益至上,無可厚非。

“你怎麽看?”王般般不懂技術,她知道這兩個要求是鋼廠要耍懶少幹活,但具體對BKD這邊的影響,她并不清楚。

“我整理了以往五年之內的項目,信息需求書,百分之二十四是我們沒标注清楚,缺少信息,他們無法施工;剩下百分之七十六,是承包商自己沒細看圖紙信息,耽誤我們時間回答他們的問題。”

“現在他們要求每個信息需求發過來,我們不但要花時間回答,還付錢給他們,做為‘工時延誤費’,”束君屹無奈地笑笑,“我們沒法答應。”

王般般看着他,等下文。

束君屹不是個坐等別人給他解決方案的人,王般般知道他一定有應對的想法。

“我個人的意見是,”束君屹話音和緩,不緊不慢分析原因和利弊,讓人不自覺地平息了情緒,“跟他們談個總價。”

“根據以往的經驗,平均每張圖會接到分包商一個信息需求書,算百分之二十五是我們的責任,雲海的鋼結構圖預計八千九百張,算下來咱們該負責兩千二百二十五個信息需求書。”

“三百一個價格過高,我建議壓到一百八十或兩百,咱們報個總價,四十萬到四十五萬。”

這個提議有理有據,王般般先前的氣惱和不悅明顯松緩了很多,對束君屹說:

“嗯,這是個合理的數字,他們也不吃虧。小束你先坐下,別一直站着。”

“第二點呢?”

“謝謝王總,”束君屹沒有坐沙發,他從牆邊拉過一個閑置的辦公椅,與王般般隔桌而坐。

“3D模型的事,需要和具體負責的工程師了解一下,他們更清楚可能的後果和影響。”

“嗯對,”王般般立即拿起座機,打給秦洵,讓他來一下辦公室,臨挂電話又補了句,“把于航也叫上。”

***

于航跟在秦洵身後走進王般般辦公室,視線從束君屹身上掃過,跟王般般打了個招呼。

秦洵不同意鋼廠的提議,他說沒有3D模型很難直觀的判斷管道和結構間有沒有重合沖撞的部分。

但鋼廠那邊态度很強硬,建模就得額外付錢,幾乎是原價的兩倍。

簡直流氓。

四人心裏異口同聲罵道。

“其實,”于航站在束君屹身後,雙手自然地搭着椅背,說:

“這半年項目多,美國那邊找的分包商也漸漸不做3D模型了。”

束君屹原本靠着椅背,往前稍稍傾身,後背離于航的雙手遠了些。

“那怎麽查?”秦洵側過頭看向于航,“管道和節點板很容易撞到一起,沒有3D模型很難排查啊。”

“是,”于航點頭,面對王般般和秦洵說話,像是沒注意到束君屹的小動作,

“确實不能直觀地排查了,只能靠工程師腦補估計。”

秦洵簡直頭大,本來就稀疏的發頂愈發光亮。

工程師的工作量本來就很大,這樣一來,簡直成倍增大。

“不過,我朋友說他們公司做過一個小軟件,”于航收回雙手,随意地插兜,說:

“可以簡單地識別重合構件,比如管道隔熱層和鋼梁、節點板之類的。我可以問問。”

“好。”王般般贊許地看了眼于航,對束君屹說,

“小束,你把關于信息需求書的提議整理好發給我,交到上面批一下;

于航去問問軟件的事,同時,咱們口頭上也不能松,小束看看能不能把鋼廠的價格壓下去。”

“好的王總。”束君屹站起來,彎腰把椅子推回去。

三人正要出門,王般般開口道:“小束,要不你去一趟北川,親自跟鋼廠談。”

束君屹一怔,停了腳步。

他停頓的時間過于長了,秦洵和于航都疑惑地看向他。

“小束?”

“我……”束君屹微微垂首,遲疑了片刻低聲應道:

“好。”

***

三人從王般般辦公室出來,秦洵對束君屹說:

“束經理,你就是北川人吧?這下可以公費回老家看一下了啊。”

“嗯。”束君屹牽強地彎了下嘴角,快步朝辦公室走去。

“他好像沒有很期待公費旅游。”秦洵撥弄着頭頂珍稀的秀發,一臉疑惑。

于航望着束君屹匆匆離去的背影,沉默不語。

束君屹明顯不想跑這一趟。王般般提出來的時候,他想拒絕。

可他是個稱職且專業的項目經理,他知道當面跟北川鋼廠談,利大于弊。

所以還是答應了。

他為什麽不想回北川老家?

聽說他上本科才離開北川。應該還有親戚朋友在北川吧。

于航在胡亂猜想中走了兩步,忽然聽見身後王般般叫他。

“于航,你也一道去。”王般般說,“模型的事,你比較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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項目部的秘書給二人定了第二天中午的機票。

束君屹到機場時,還不知道于航也要來。

他穿着素色的圓領毛衣,坐在候機室用筆記本辦公。

鍵盤上投下一片陰影,他擡起頭——

于航逆光而立,下颚硬朗的俊臉上,五官完美。他濃眉深目,垂眼含笑望着束君屹,天然帶着深情之态。

“王總說我也許能幫上忙,”于航在束君屹身旁的空位上坐下,“束經理出馬需要什麽幫忙?我懷疑她只是想讓我給你當保镖。”

于航長腿一伸,直接橫跨了過道。好在這趟航班人很少,沒人跟他計較。

“北川現在很冷吧?”于航看了眼束君屹的淺灰毛衣和休閑褲,“穿這麽點?”

“帶了外套的。”

束君屹的目光落在于航身上,這人只穿了件衛衣。

于航感受到他的目光,笑着回他,“帶了外套的。”

“出差還這麽拼,”于航漫無目的地刷着手機,瞥了眼束君屹的屏幕。

他在整理往年項目的信息,滿屏密密麻麻的數字。

束君屹沒應聲,專注地核實數字。

于航不甘心,胡亂劃着手機屏幕,說:

“北川好像沒什麽玩的啊,搜到的都是港口碼頭。”

“只是個工業小城。”束君屹淡淡地說。

“聽說你是北川人?”于航得到回應,趁熱打鐵,“我也是北川長大的。咱倆是老鄉呢。”

束君屹敲鍵盤的手停住,他對着屏幕低着頭。今天沒有用發膠把頭發一絲不茍地梳起來,微卷的額發松軟自然地垂下,擋了大半眉眼。

于航還在找北川景點,沒注意束君屹微變的神色。

“小時候的事記不太清了,就記得離家不遠有條河,放學回家經過的時候,總跟同學比賽打水飄。”

“诶你以前住哪?”

叮——

S市前往北川的旅客請注意,現在開始登機。

束君屹合上筆記本,放進随身的黑色軟皮雙肩包裏。他站起來,把手邊的空牛奶盒扔進綠色垃圾桶。

兩人座位挨着,在前排的商務艙。

束君屹靠窗,擡指撥起遮光板,側臉看着窗外,沒有要聊天的意思。

于航懷疑他暈機,自打登機,這人就沉着臉。

“先生,您的水。”

束君屹伸手,從于航面前接過空姐遞來的礦泉水。

太瘦了。于航忍不住想。束君屹的手,筋骨分明,不經意露出的腕骨也突起得明顯。

“你家住哪啊?”于航想起剛才的話題。

“宜水區。”束君屹聲音很輕。

“我以前的學校就在那個區!北川一中,你知道吧?”于航有點小激動,“沒準咱倆見過!”

小學初中都是就近入學,束君屹住在宜水,初中應該在一中讀的。

于航不住在那個區,他家別墅離宜水兩條街,但他爸媽神通廣大,給他跨區弄進了北川最好的中學。

束君屹靠着窗沒說話,他的臉向窗外偏着,于航坐在右邊瞧不見他的神情。

只能看見他右耳那顆淺紅的耳垂痣。

“我07年上的初一,你呢?你住宜水也是一中的吧?”于航湊近束君屹。

“09級初一,”束君屹想伸手拿水,碰落了礦泉水瓶。

“雖然不同級,”于航摁亮頂燈,拱下去替他撿起水,

“沒準在學校見過……你怎麽了?”

于航直起身,才發現束君屹蒼白得吓人,他接過水瓶的手與于航的手有短暫的觸碰,冰涼。

“你沒事吧?暈機嗎?”束君屹的手細密地發顫,于航替他擰開瓶蓋。

束君屹心髒抽痛,他一手攥着胸口,一手伸到腳下的背包裏拿藥。

“你要什麽?我幫你拿?”

于航慌亂起來,束君屹此刻的臉色甚至比上次被扳手砸到還要差。

他雙眉緊蹙,呼吸急促而淩亂。

“包裏,”束君屹忍着痛喘息,“側面有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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