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你醒啦?醫生說你低血糖所以暈倒,不能全怪我的籃球。

十五歲的于航,一張青春洋溢的帥臉怼在束君屹眼前,發梢因為逆光泛着金黃的柔光。

束君屹緩緩眨眼,清醒過來。

他被球砸着腦門了,橫穿籃球場的時候。

“我叫于航,高一,你呢?”于航站直身體,倒了杯水放到床頭。

“你看上去好小,初中部的吧?”

束君屹剛升初二,正處于抽條長個兒的初期,樣貌的孩子氣還沒褪盡。

“你怎麽不說話?”于航坐到床沿,彎腰傾身,湊近了看束君屹,“不是砸傻了吧?”

束君屹擰着眉把他推遠,撐着床板坐起來。

“我初二了。”

他揚了揚下巴,像大人一樣冷着臉,直視于航。

于航被他不卑不亢的勁兒逗樂了,笑着伸手去摸他微卷的軟發,“比你大兩屆,倒也不用叫學長,叫我于哥就行。”

……

束君屹躲開他的手,掀了薄毯下床拿書包。

“去哪兒啊?”于航站起來,繞過鋼絲床。

束君屹抖開桌上疊得整齊的校服,套在身上,背起書包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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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航從後面拉了一下他的書包帶。

束君屹本來就沒勁,書包又沉,被于航一拉,整個人暈乎乎地往後倒。

“诶!”于航沒想到他這麽虛弱,趕緊把人扶住,“又碰瓷是不是?”

束君屹站穩緩了緩,瞪了于航一眼,粗着嗓子想讓自己成熟兇狠一點,說:

“不許拉我,我要回家。”

小朋友脾氣挺大。

于航忍着笑,扶着束君屹胳膊的手沒松開,說:“先去吃點東西,畢竟……”

束君屹以為他要說,畢竟我把你砸暈了,帶你吃點東西補償補償。他正要打斷于航說不用,卻聽見這個大高個兒說:

“畢竟你橫穿球場,打斷我精彩的發揮,還暈倒吓到我,請我吃個飯補償一下吧。”

……

簡直無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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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機上。

束君屹吃過藥,稍稍恢複了些。閉目靠着椅背休息。

于航一直看着他,生怕出什麽意外。見他呼吸平穩下來,才松了口氣。

束君屹在飛機的噪音中半夢半醒,一會是高中的于航拉他去吃飯,一會是成年的于航跟空姐要牛奶的聲音。

束君屹再次睜眼,飛機已經在北川機場的跑道上滑行了。

“好些了?”于航看着他,遞了盒純牛奶。

“嗯,謝謝。”

“你吃的什麽藥?标簽都沒有。”

“保健品。”

……

是當我文盲嗎……

于航閉了嘴不再問,畢竟是隐私。

***

出租車自機場駛進城區。

這個小城如今高樓林立,車水馬龍。

“跟印象中完全不一樣了。”于航感嘆道。

這二十年真的發展太快,別說離開十年,就算離開十個月,都是翻天覆地的變化。

“你還有親戚朋友在這裏吧?每年回來嗎?”于航望着寬闊整潔的主幹道,兩旁的商鋪盡是大連鎖的飯店超市奶茶甜品,跟S市沒倆樣。

束君屹一直沒有出聲,于航轉過頭看他,發現他正橫着小臂壓住雙眼,先前恢複了些許的血色又褪幹淨了。

“又難受了?要吃藥嗎?”于航彎下去拿他的背包。

“沒有,”束君屹鼻音很重,“我沒事。”

于航安靜下來,不再吵他。

良久,束君屹放下手臂,聲音似從遙遠的歲月飄來:

“上大學以後,再沒回來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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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北川鋼廠的廠長和管事約了晚飯,兩人到達賓館後各自回房休整。

傍晚再見面時,束君屹已經恢複成精幹利落的項目經理。他換下了寬松的毛衣,純羊絨厚西裝修身又大氣,裏面是深橄榄綠的高領羊毛衫。

于航雖然還穿着那件衛衣,外面罩了件中長風衣,也算得體。

他肩寬腿長,風衣半敞,氣宇不凡,在酒店大廳吸引了無數嬌羞的目光和搭讪。

兩人并排走出酒店大門,跟廣告似的。

***

說是接風便飯,但兩邊都很清楚,要談的事今晚基本就定了,明天的會議只是最後敲定一下細節。

鋼廠那邊管財務的副廠長在飯店門口接束君屹和于航,把兩人領到包廂。

“束經理,于指導,”副廠長是個矮胖的中年人,小眼聚光,肉臉帶笑,他縮着脖子說:“降溫了降溫了,二位從S市來不太習慣吧?”

“還好,”束君屹颔首,“勞駕。”

包廂裏已經坐着一個廠長和三個副廠長了。

姓朱的廠長起身相迎,“二位辛苦,坐,坐。哎呦,真是年輕有為,一表人才啊。”

“謬贊,”束君屹和于航依次與廠長們握手,坐了下來。

服務員進來倒茶。

“太忙了,”朱廠長示意身旁的矮胖副廠長點菜,“束經理大概也了解,這大半年,鋼廠忙得要死,新人招了一批又一批,連軸轉。”

束君屹淺笑點頭,“是,油價上來了,全球都急着煉油煉氣。鋼廠也越來越多,”他用指節碰了碰茶杯外壁,“但BKD跟北鋼合作好多年了,只信得過北鋼。”

“诶可不是嘛!”朱廠長朗聲笑起來,“BKD是咱們北鋼的老主顧,前幾年行業低谷,虧得BKD養着我們。”

“互惠互利,應該的。”

水溫合适了,束君屹抿了口普洱。

“我們記着BKD的恩情呢,”朱廠長谄笑道,“這次提的幾點小要求,也是斟酌再三,權衡着質量和效率,提出來的。BKD是行業老大,肯定清楚現在的行情。”

這裏上菜很快,價格不菲的高檔菜品很快擺滿一桌。

“了解的,”束君屹掃了一眼,大多是海鮮,目光落在左手邊的小黃辣丁魚上。

他把說給王般般的提議講出來,筷子伸向黃辣丁。

“束經理搞管理,可能不那麽了解細節,”朱廠長往束君屹的方向欠身,訴苦道,“每次設計圖缺點信息,我們要仔細查慢慢找,都很耗時間精力,300一條真的是因為BKD是老主顧,才提出的價格。”

一筷子魚肉放進嘴裏。

挺鮮的。

一嘗就知道是活魚,跟快餐外賣點的那種冷凍魚口感不一樣。

束君屹吃得滿意。

那邊已經開始上酒了。

束君屹擦擦嘴角,微笑着說:“我雖然做項目管理,但項目上所有的圖和計算書,我都會審查簽字的。工程師出圖,确實難免有些遺漏疏忽,我知道。”

副廠長給束君屹斟滿一盅白酒,說是當地特産,清香佳釀。

于航偷偷看他,這病歪歪的,不知道能不能喝酒。

于航擡手想替他攔了,被束君屹在桌下悄悄摁住。

包廂裏待了這麽久,束君屹的手還是冰涼的。一掃而過的觸感,似薄紗拂過。

副廠長舉杯,杯口略低于束君屹的杯沿,輕輕一碰,自己幹了。

束君屹緊接着也禮貌着喝淨了,他說:

“來之前我查過BKD五年的項目記錄,八成的信息需求書是施工方自己沒看仔細——沒有冒犯的意思,施工方很忙我知道,漏掉一些設計圖上的信息很正常。我們也樂于回答,雖然會耽誤一些時間。”

不用朱廠長暗示,矮胖的廠副又給束君屹滿上了。

于航被另外兩位廠副拉着聊天,問一些S市和BKD總部的事。

一個小時過去,菜只吃了十分之一,一斤一瓶的白酒已經空了兩瓶。

于航那邊喝得少,北鋼的主要灌酒對象是束君屹。

他們沒想到,束君屹看着文文弱弱,酒量驚人。

朱廠長和矮胖廠副一共喝了八兩,他一個人喝了七八兩。

面不改色,談吐清晰。

只有于航注意到,束君屹右耳那一點耳垂痣不似尋常的淺粉色,此時紅豔欲滴。

“咱們是老鄉,”束君屹言語真誠,“這話本來不該說,但我跟您透個底,現在主動找上BKD的鋼廠不下六個。”

“朱廠長應該知道,雲海項目是現在全國最大的液化天然氣項目。”

“沒錯,”于航轉過來幫腔,“全球也是排得上號的。美國行業內都知道咱們這個項目,好些朋友問我,咱們用的哪些施工隊,價格怎麽樣。”

“北鋼不想失去這個打出品牌的機會,我們BKD也不想失去北鋼。”

“那當然,老夫老妻,知根知底嘛!”朱廠長應道。

“我剛才說的,BKD額外付個三十六萬,是細算過的,北鋼不虧,”束君屹借着酒桌的氣氛又壓低了價格,“朱廠長回去再算算,咱們明天還可以細談。”

廠長和副廠長們交換了眼神,應聲說回去考慮。

束君屹不愛吃海鮮,大肉又覺得膩,一晚上都在夾小魚和挑莴筍。

另一個廠副察言觀色,又叫了份清淡的雞茸粥。

束君屹果然兩眼一亮。

“3D模型的事,”束君屹喝了小半碗粥,被酒精刺激的胃稍微舒服些,接着說,

“确實費時費力。但沒有模型,我們沒法檢查構件和管道的沖突。”

“我們會出圖,”負責技術的副廠長冒出來,“構件圖很詳細,每個螺栓尺寸、節點板大小都很清楚。”

束君屹又被勸了一杯,悶悶笑了兩聲,“您這是把原本北鋼的活推給我們了。”

對方還沒開口,束君屹微擡酒杯,主動仰頭喝了,他說:“也可以。”

北鋼的人看着他,心想,終于醉了。

“我們BKD工程師平均工資210每小時,北鋼推過來的活,打算怎麽付給BKD?”

……

根本沒法談。

這個年輕的項目經理,把賬目算得清清楚楚。

束君屹撐着頭,瞥了眼手機。

于航借着去廁所,給他發了個信息。

他告訴束君屹,美國那邊的朋友給他發了軟件信息,因為是小公司自己做的,價格便宜。

束君屹眯起眼,似笑非笑地看向朱廠長。

“今天就是為二位接風,常常咱們北川的美食。”朱廠長喝酒上臉,連帶脖子都是通紅的,他說:“具體合作事項,咱們明後天去廠裏詳談。”

束君屹知道,這場談判有七成把握了。

他們又閑聊了些北川的發展變化,結束了這頓晚餐。

***

“酒量可以啊。”二人被北鋼的司機送回酒店,于航跟在束君屹身後,發現他竟然像沒事人一樣,走路也是穩當的。

束君屹沒說話,徑直走向電梯。

于航瞧不出他的醉意,反倒有些擔心。束君屹晚上喝了不下一斤白酒,于航人高馬大都沒有這酒量,想不通束君屹這身體怎麽做到的。

“幾樓?”于航走進電梯,試探問道。

“十二。”

得,真的是清醒的。

“你房卡呢?”

“在呢。”束君屹準确地從長褲側袋裏拿出房卡。

好漢。

于航由衷生出一大把敬意。

酒量不可貌相。

“你……确定沒事嗎?”束君屹刷卡進屋,于航忍不住又問。

“嗯。今天辛苦了,”束君屹把着門,“好好休息。”

于航對着緊閉的房門站了一會,回到隔壁自己那屋。

房間裏暖氣很足,束君屹進屋有條不紊地脫了外套,床邊坐了一會,覺得熱,又把高領毛衣脫了。

悶在上腹的一口氣終于呼出來。

随之而來的是強烈的嘔吐欲。

束君屹很熟悉這感覺。做了三年項目經理,這種場合經歷得多了,酒量自然練出來。連解酒藥都是随身帶着的。

他扒着馬桶吐了一輪又一輪。

吐到最後盡是酸水和血絲。

束君屹緩了緩,艱難地站起身,對着洗臉池把自己整理幹淨。

他擡頭看向鏡面,雙眼布滿血絲,鼻尖通紅,生理淚挂在睫毛尖兒,頭發亂糟糟地垂在額前,衣領沾着些嘔吐物。

真狼狽啊。

還好于航沒有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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