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束君屹回到酒店看到八個未接來電,全是蘇木南。

“你還知道給我回電話!”

蘇木南氣急敗壞的聲音從手機裏傳出。

“怎麽了?有什麽急事?”束君屹靠窗而坐,手裏捏着白天那顆糖。

“你在哪?家裏沒人。”束君屹不緊不慢的語氣讓蘇木南十分惱火。

“我出差,沒在S市。怎麽了?”

“去哪出差?”

“北川。”

蘇木南沉默了一會,火氣散了,轉而憂心地問:“你還好吧?”

他們是初中同學,都是北川人。束君屹這些年從不回北川,蘇木南知道原因。

“嗯,挺好。”

“那,那就好。”

“你着急找我,有事嗎?”

“有點小事……等你回來再說吧。”

束君屹了解蘇木南,這人心裏憋不住事。現在挂了電話,他過五分鐘還會打過來,把心裏的事一股腦說出來。

“到底什麽事?我媽那邊有什麽問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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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木南握着手機的手一抖,這人怎麽這麽會猜!

“六院打電話來,說阿姨下午有些激動,但你別擔心!我去看過了,不嚴重,已經打了鎮定,平靜下來了。”

“現在呢?”束君屹快速拿出電腦查機票。

他和于航的機票是明天下午的。各個網站搜了一遍,北川到S市就這麽一趟航班。

“我在六院守着呢。阿姨現在挺好的,晚上醒了吃了些粥,又睡了。”

“謝謝你啊木南。”束君屹摁着太陽穴,“麻煩你替我照看一下,我明天下午就回去。”

“嗐,跟我客氣個鬼啊!”蘇木南很煩他客套,他站在走廊盡頭,看見那邊束君屹媽媽病房的小護士在找他,急忙說:“先這樣吧,你照顧好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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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北川飄起了小雨。

秋風吹着細雨打在落地窗上,嗒嗒響。

于航又夢見了那個少年。

他從夢中驚醒,猛然覺得夢中的場景和北川一中一模一樣。

是因為下午去逛了一圈,所以夢到吧。

于航掌心摁着額頭,下床找水喝。

心中萌生出一個荒謬的念頭。他太想證實這個念頭了,于是套了件外衣,走到束君屹的房門口。

淩晨兩點。

束君屹應該睡了。

于航擡起的手頓在半空,遲疑着沒有敲下去。

酒店走廊的溫度低,讓于航從混沌中清醒了些。

他搖搖頭,自嘲地嘆笑一聲,垂手回房了。

***

束君屹并沒有睡。

他睜眼聽着雨聲。

于航的背依舊很寬闊,背着他依然走得很穩當,還是會随身帶糖,還是會幫他吃掉肉餡兒。

可他當年為什麽不辭而別。

為什麽把他忘了。

十年而已,束君屹甚至記得班裏幾乎沒有交集的同學的姓名,于航怎麽能把他忘了?忘得這麽徹底,一點痕跡都不剩?

自己對于航來說,這麽微不足道,這麽可有可無嗎?

床頭櫃上的手機亮了一下,束君屹欠身拿起來。

于航的短信——

我們從前認識嗎?

忘了也好,束君屹放下手機,忘了也好。

即便記得,現在的束君屹,也不是于航喜歡的樣子了。

爸爸離開了,媽媽病了,自己也……

現在的束君屹一無所有,性情冷漠,沒有人會喜歡他,沒有人願意接近他。

于航要是知道自己小時候喜歡過這麽個人,大概會捶胸頓足懊悔不已吧。

手機又亮起來,還是于航的短信——

我是說咱們以前一個學校,是不是見過啊?

“不認識,”束君屹回複道,“沒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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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于航給束君屹打電話,沒人接。去他房間敲門,沒人應。他獨自坐在大堂搜着附近的早點店,給束君屹發了條短信。

過了一會,束君屹回他說有事出去,中午回酒店跟他彙合。

于航有些失落,找了個評分不錯的早餐店,一個人吃起來。

一個人吃飯好沒勁。

束君屹成天一個人,不覺得孤單嗎?

有事出去……

有什麽事不能帶我一起?

于航像個被抛棄的大狗狗,在雨後降溫的北方小城瞎逛。

沒地兒去啊,于航想了想,往北川一中去了。

今天周六,于航想進教學樓裏看看,大門鎖了。他踢着地上的碎石子漫無目的地晃悠,又到了昨天的球場。

等等!

場邊雙手插兜站得筆挺的那個人,不是束君屹是誰!

“不是有事出去了嗎?”于航奔過去,“在這看小朋友打球?!”

束君屹顯然沒料到于航會來,睜大了雙眼半晌沒答話。

于航也不跟他計較,今天球場滿了,他看着三五成群在打球的中學生,手癢得緊。外套一脫,罩在束君屹身上,跑進球場。

“幫我拿着。我去指點指點學弟們。”

—幫我拿着校服小君君,十分鐘,就打十分鐘。

這位一米九幾、常年健身的、年方三九的老學長,毫無憐憫心,在球場上肆意殘害祖國的花朵嫩苗,直到對方球友忍不了了,憤然質問:

“大叔你誰啊?”

于航本來覺得自己找回了青春,何止寶刀未老,根本就是年輕氣盛、英姿勃發,結果被一句“大叔”喊回了現實。

“叫學長!”

他恬不知恥地回道,扔了球,跑回束君屹身邊。

“怎麽樣?”于航搖着尾巴讨誇獎,“厲害不?”

這一幕……

于航驚覺這一幕似曾相識。

剛才把外套丢給束君屹的時候,就有這感覺。

進球之後不自覺的偷瞄束君屹;

現在跑回來等誇贊……

似曾相識。

他恍惚覺得下一秒,束君屹就會把礦泉水遞給他,然後說,

—還行吧。

—還行?!最後那個單手灌籃不帥嗎你摸着良心說!

—束君屹被于航勾着脖子帶到懷裏,強行讨贊,他在于航的氣息中投降,笑着說,帥帥帥帥死了!

“我們以前,真的沒見過嗎?”于航這麽想着便問出來。

束君屹的答複還是一樣,“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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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S市之後,束君屹直接打車去了六院。

他媽媽在這裏。

高三那年,束君屹的父親抛棄了這對母子,人走也就罷了,還帶走了家裏所有的積蓄。

媽媽随後便出現了精神問題。

束君屹原本連生抽、老抽都分不清,一夕之間,成了家裏的頂梁柱。

他不再去學校,因為媽媽有自/殘傾向,需要看着,24小時不能離開。他在家裏備戰高考,照顧媽媽,查找有名的精神病院和醫生。

他細細規劃着親戚朋友給的救濟錢,撐過了高三。

選擇S市的大學,也是因為六院是全國最好的精神病和心理醫院。

他把媽媽帶到這裏,六院有附屬的療養所,情緒穩定的病人會被送到療養所,接受照顧。

環境很好,醫護人員也很專業,當然價格也很高。

好在本科的學業沒有高中那麽緊張,束君屹半工半讀,勉強可以支付媽媽住院的費用。

“媽。”

束君屹換上了連帽衛衣和牛仔褲。媽媽在封閉的陽臺上坐着,看樓下小花園的銀杏。

“小屹回來啦。”林欣情緒穩定,看見束君屹展顏一笑。

“今天沒有晚自習嗎?”

林欣的意識還停留在束君屹高中的時候。

所以每次束君屹來看她,都會換掉西服襯衫,否則林欣認不出他。

“周末,沒有晚自習。”束君屹蹲下身,靠在林欣膝前。

“瘦了,”林欣伸手摩挲着束君屹的臉頰,“小屹瘦了,是不是不愛吃食堂的菜啊?”

“沒有,”束君屹蹭着林欣的掌心撒嬌,“作業太多了。”

林欣愛憐地笑起來,“高三嘛,不能偷懶了,媽媽可不能幫你寫作業了。”

束君屹小的時候,嫌作業多,舉着被筆杆磨出繭的小手給林欣看,淚汪汪地撒嬌耍賴:

“媽媽,我手疼,寫不完了。”

林欣心疼他,揉着他的手指說:

“确實太多了,哪有小學生這麽多作業的。這些字小屹早就會寫了,寫五十遍有什麽意思。”

林欣不光嘴上安慰,她拿起筆,鋪開田字格,仿着束君屹稚嫩的筆觸,幫他寫。

蘇木南那時候和束君屹是同學,羨慕得要命,嚷嚷要跟束君屹換媽媽。

***

束君屹陪林欣聊了會天,林欣乏了要休息,束君屹從病房出來,蘇木南還沒走。

“多謝你啊。”

“少來,照顧咱媽我樂意着呢,”蘇木南盯着他,“回北川給我帶墨子酥了嗎?”

墨子酥是北川特産,黑芝麻做的糕點,又甜又油,就蘇木南愛吃。

“沒空。”束君屹覺得欠蘇木南挺多,認真道:“上網給你買。”

“我要的是墨子酥嗎,”蘇木南一拳捶在他背上,“誠意,一點誠意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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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BKD大樓。

“于哥,立功了啊。”

早晨的項目例會,王般般特意表揚了束君屹和于航,讓二人後續跟進相應的變動。一散會,齊一明就興奮地跑過來。

“我就一跟班,”于航看向大步走出會議室的束君屹,“人束經理才是真功臣。”

“謙虛使人虛僞,于哥,”齊一明壞笑道:“這次跟束老大出差,于哥辛苦。”

束君屹寡言,跟他待久了,連周遭空氣都彌漫着壓抑。

“還行啊,束君屹挺好的。”于航腦中閃過束君屹的笑,嘴角不自覺揚了揚。

齊一明捕捉到這個細微的表情,整個驚呆,瞪着難以置信的大眼,說:

“于哥你認真的嗎……你們……你們難道……”

于航推着齊一明的後腦勺:“幹活去吧你。”

“诶,聽說了嗎?”章和翔從後邊追上來,“太子回來了!”

齊一明的注意力瞬間被轉移,張大嘴巴,祭出五分鐘內第二個“難以置信”。

“真的假的?!”

章和翔摁亮電梯,深深點頭,“千真萬确新鮮消息。管道組的朋友告訴我的。早上已經來報道了。”

“誰?”于航虛擋着電梯門讓他們進去,自己也走進去。

“太子,BKD-S市分部CEO的兒子,魏遠。”章和翔低聲說。

“噢,”于航不解,“CEO的兒子來體驗生活了?也正常吧。”

“本來是正常。”電梯裏就仨人,章和翔依舊神叨叨地壓着聲音,“但太子兩年前來實習,評分過低,被辭退了。”

“當時鬧得很厲害,因為實習生的評估是公開的,CEO當着大夥的面把評估表扇在太子臉上,說他丢人顯眼。”

“啊我聽說過這事,”齊一明插嘴道,“據說當時大家都覺得太子不行,但礙于情面,給他‘優秀’、‘良好’,只有一個人給打了‘不合格’。然後,嗯,太子就因為這份評估被辭退了。”

叮——

他們走出電梯,章和翔沖着束君屹的辦公室揚了揚下巴。

“給他評分、留評‘不建議留用’的,就是咱們小閻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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