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于航感覺到握着的手輕輕動了一下,急切地擡頭,對上束君屹虛弱半睜的雙眼。

他揉揉眼,仔細盯着束君屹看,才敢确認他醒了。

于航以為自己有好多話要說,這一刻反倒語塞了。

他把束君屹的手籠在掌心,不住地摩挲,聽見束君屹幹啞的聲音——

“于航。”

這一聲很輕,飄渺得幾乎不可聞。

卻擊穿了于航強撐了十天的盔甲。

從束君屹在他面前昏倒,到送來醫院搶救、手術、重症監護、再搶救……

他悔到鑽心,卻沒有哭過。

從得知自己被隐瞞了過往,被忘掉了與束君屹的曾經,他難抑恨意,但也沒有哭。

此刻輕飄飄的一句,讓于航心痛如絞,猛地迸出淚來。

于航難看地強笑一下,額頭貼緊束君屹的手背,說:

“我在。”

***

醫護魚貫而入,束君屹被探照的小手電晃得滿眼白光,昏沉沉又想睡過去。

他腦中還有些渾沌,方才看見于航的臉、喚他的名字完全出于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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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擺弄着量血壓測反應,漸漸想起來,自己在辦公室暈倒了。

在于航面前。

在跟他……吵架。

胸口一陣短暫的刺痛,束君屹哼了一聲,條件反射地想要蜷起身體。被周圍的醫護按住。

“他怎麽了?”

于航的聲音。

束君屹努力睜眼,視線在床邊搜索。

于航不在近旁,被醫護擋在角落,想上前,又不敢。

“別看了!”

蘇木南擋住束君屹的目光。

“有這個精力,多閉目休息。”

束君屹收回視線,看向檢查吊瓶的蘇木南。

“沒力氣就別說話了,”蘇木南知道他想說什麽,兇巴巴攔了他。

“目前看來沒什麽問題,”也不知道蘇木南是在對束君屹說,還是對照顧他的護士,還是于航。“這兩天清醒的時間不會太多,可以進些流食。”

一衆醫護出了病房。于航慢慢靠到病床前,他雙眼還是紅的,怕擾到束君屹似的,小心翼翼地輕聲問:

“你,你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你想吃點什麽嗎?醫生說只能吃流食,我做了很稀的粥,應該可以喝……”

“于航,”束君屹打斷他,紮着輸液管的左手去摸遙控板。

病床分前後兩部分,後背躺着的那塊床板是可以豎起來,方便病人靠坐的。

束君屹不想以躺着的姿勢面對于航,太窩囊狼狽了。

但他又沒力氣撐坐起來。

遙控板需要摁住不放,才能斜豎起床板。

他手指沒勁。

“你要什麽?我幫你。”于航繞到左邊,替他摁住控制板上的升起按鈕,“這樣可以嗎?”

“可以了。”束君屹靠着床板,緩了緩,說:“謝謝。”

于航給他倒了些溫水,插了根吸管,送到他嘴邊。

“不用,我自己……”

“君屹,束君屹,”于航捧着水杯,“對不起……”

束君屹沒再推辭,就着這個姿勢吸了兩口。

“沒關系,跟你沒關系。”他說,“舊疾,不是你的錯。”

“沒關系……”于航垂眼,“又說沒關系,你總說沒關系……”

他把水杯放到床邊的桌櫃上,

“其實我都知道了。”

束君屹睜大了眼。

“我們從前就認識。”

“我們感情很好。”

“我……我在你最虛弱的時候,離開了。”

“我,對不起,我還把你忘了……”

于航手握成拳、掐着掌心,他沒法再說下去,單是寥寥幾句就很殘忍了,他無法想象束君屹是怎麽忍着失望,若無其事地與他共事、被他追求、同居、親吻。

他對束君屹說“請多指教”;

他拉着束君屹去北川一中;

他當着束君屹的面,說“一點印象都沒有了”……

束君屹側過身子,弓起背,針紮般的刺痛又來了。

“你怎麽了?!我去叫醫生!”

于航急着要喊人,被束君屹奮力拉住衣角。

“于航……”束君屹垂眸,滴下淚來。

他是游刃有餘的項目經理,鐵腕冷血,可是他又是笨拙幼稚的小孩,嘴笨得要命,情急只會念于航的名字。

***

“不會照顧人就請你出去!”

蘇木南趕過來,仔細檢查了一番。“他現在最忌情緒波動,你能不能別招惹他!”

“小雨你留在這,于先生,”蘇木南不再客氣,“麻煩你出去,病人需要靜養休息。”

束君屹張嘴想說什麽,被蘇木南瞪回去:

“再給我作,我就不管你了。”

于航被趕出了病房。

蘇木南看着瘦得脫相的束君屹嘆氣。

“木南,”束君屹小聲開口,“我有事情要問他,你幫我叫……”

“問什麽問,有事情問我。”蘇木南盯着他,“你們的事是吧,我告訴他的。”

“憑什麽他出個車禍就能忘了,在國外逍遙快活,完了再回來折騰你?”

“車禍?!”

束君屹掙紮着要起來,“他出過車禍?什麽時候?”

“他沒跟你說啊?”蘇木南後悔來不及了,他進來看束君屹在哭,還以為他知道了。

這下好了,說什麽忌諱情緒波動,自己給人丢了個大炸彈。

“就……你被綁架的時候……”

“嚴重嗎?所以他才離開的?是去美國治病嗎?”

“不清楚,他說他不記得那段時間的事情了,完全康複的時候,人已經在美國了。”

束君屹不再追問,陷入沉默。

過了很久,蘇木南自暴自棄地問:

“我看你也不可能睡着了,要叫他進來嗎?”

出乎意料地,束君屹低聲說:“不用,不用了,讓他回家吧……”

束君屹已經滿足了。

于航不是因為他無足輕重而不告而別、而忘了他。

這件事困擾了他十年。

他想不通,想要一個解釋。

即便于航不喜歡他了,要離開,也該有個像樣的告別。

即便他被綁匪一刀穿胸,成了病歪歪的累贅,于航不想要他,他也能理解,他不會死纏爛打。

但他想要句明話。

他被困在這樣的執念裏,十年不願出來。

于航欠他一個道別,他在等這個道別。

等太久了,久得他都快忘了自己在等什麽。

***

束君屹陷在光怪陸離的夢境中,日落才醒。

“你醒啦,”被蘇木南留下的小護士開心地站起來,“想吃東西嗎?外面那位先生把之前的飯菜拿走了,剛送了新的。”

“我問過蘇醫生啦,這個稀稠程度可以吃。”

小雨把粥倒出來,用保溫盒側面的食品溫度計測了測溫度,“剛好。”

“我自己來吧。”

束君屹不習慣被喂食,手上沒勁,他把碗放到便攜小桌板上,跟小雨要了根吸管。

這次醒過來,比之前清醒很多。

小雨大概守了大半天沒人講話,憋得慌。見束君屹精神還不錯,叽叽喳喳說個不停。

“蘇醫生說不能吃太多,要循序漸進地進食。”小雨眨眨眼,“蘇醫生超擔心你的,我第一次見蘇醫生在手術臺上緊張得手抖。還被吳主任罵了呢。”

小雨偷瞟房門,怕被人抓住似的。

“這個粥……”

“這個粥啊!”小雨搶着說:“是外頭那位先生送來的。”

“他很喜歡你吧?我們給他取了個名,叫望夫石。”

束君屹擡起頭。

“他都快住在醫院啦,不是守着手術室就是守着病房。”

“他還在外面嗎?”

“在啊,蘇醫生不讓他進來。”

小雨捂着嘴笑,雙眼放光,一臉八卦的興奮勁兒。

束君屹沒說話,低頭又喝了兩口,擱下了。

等小雨出去,束君屹扶着桌幾從病床上下來。雙腿還是使不上勁,差點跪倒,緩了好一會,找回點直立行走的感覺。

***

于航果然坐在離束君屹病房最近的長椅上,頹然埋首,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束君屹走近,于航急忙擡頭,“你怎麽下床了?”

他慌慌張張扶住束君屹的手臂,這回束君屹沒有拒絕,靜靜地望着于航,望了一會,輕聲問道:

“疼嗎?”

“什麽?”

“車禍……疼嗎?”

“……”于航胸口澀然,一時不知該說什麽。

多少年前的事了,後腦的傷疤都痊愈了,怎麽會疼。

自己被病痛折磨成這副虛弱模樣,反過來問于航疼不疼。

這個人真是……

“老實說,”短短幾步路,束君屹竟出了些汗,他扶着于航的手,靠着長椅坐下來,“我以前有些怨恨你。”

“我不知道你出過車禍,如果知道……”他頓了頓,覺得“如果”沒什麽意義,便不說了。

“都過去了,”束君屹沖着于航淺淺一笑,釋然道:

“你不用覺得對不起我,回家吧……”

于航隐隐聽出束君屹的意思,不願接話。

他伸手理了理束君屹地額發,笑了一下,說:

“等你出院,我們去買沙發,記得吧?”

“于航……”

“束君屹,你是要跟我分手嗎?”

束君屹咬着唇,不然呢?

茶水間的對話他還記得,這副恹恹病态于航也看到了。誰要跟個病秧子處對象呢。

“束君屹?”

半晌,束君屹低聲說:

“你不是要回美國娶妻生子嗎?”

“誰說我要……Jennifer說的話,你聽到了?”

束君屹垂首撚着手指,默認了。

“你聽她胡說八道呢,”于航急得語無倫次,“她還說什麽了?!”

“……說你們交往過。”

“交往個P!”要不是攙着束君屹的小臂,于航此刻能彈起來,“我倆就吃了頓飯,手都沒碰,算什麽交往!”

“遺憾嗎?”束君屹側着眼看他。

“什麽?”

“沒牽到手,遺憾嗎?”

“……我,遺哪門子憾!等等……”于航腦門都冒汗了,忽然反應過來,“束君屹你在吃醋嗎?”

“沒有。”

“臉紅了,”于航湊近,“真在吃醋啊?”

“我不舒服,回去了。”

束君屹慌亂地站起身,往病房走。

“不舒服我抱你。”

于航緊跟着一手扶着他的背、一手抄過膝彎把人抱起來。

“你那幾天不理我,是吃醋了對吧?”

“你放開,我沒有。”

“臉真的紅了……”

“我沒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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