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卷一多情刃 多情刃飲血

一 多情刃飲血

大明洪熙元年,春。

靖難之亂已過去二十三年,永樂朝的煊赫偉業傳到洪熙朝,正是一個太平盛世。南直隸湖州府春意融融,苕溪潺潺,溪邊飛馳過一輛紅色馬車,仿佛一朵燃燒的杜鵑。

任逍遙斜靠軟墊,嘴角挂着漫不經心的笑。

他已經笑着看了梅輕清很久。

梅輕清是個很年輕,很漂亮的女孩子。她披了一件紅豔豔的長袍,漆黑的長發打成偏髻,正在專心地剝蓮子。晶瑩剔透的蓮子,在染着鳳仙花汁的指甲間婉轉流動,紅紅白白,相映成趣。剝完十顆蓮子,忽然幽幽地道:“少爺,我偷偷跟你出來,老爺一定很生氣,”說着,将一顆蓮子塞到任逍遙嘴裏,嫣然一笑,“老爺若是怪罪下來,我就說是少爺硬要拖我出門的,好不好?”

任逍遙撩開她的長袍,将手放在她光滑的小腿上輕輕摩挲:“就算我說,別人也不會信。”他狠狠地擰了一把,接着道,“從小到大,都是你這妖精黏着我。”

梅輕清低低嬌嬌地叫了一聲,勾着他的脖子,凝目道:“誰要少爺生得這樣……這樣惹人愛!我若不跟着來,少爺見了別的漂亮女人,就要忘了我了。”

任逍遙笑問道:“是麽?”

梅輕清點頭:“少爺,你長得很像老爺。聽說老爺年輕時,是江湖第一美男子,也不知有多少女子為他傾心……”

任逍遙突然臉一沉,一把将她推開,冷冷道:“你什麽時候變得啰嗦起來。”

梅輕清卻毫不生氣,甚至在笑:“三年前?五年前?十年前?我也不知。”

她雖然只是一個侍妾,卻已陪伴了任逍遙十年。所以她一眼就可看出,少爺是不是真的生氣;一個瞬間就可以決定,哪些話該說,哪些話不該說。現在,她乖巧地換了個話題:“我們這是要去哪裏?”

任逍遙道:“你不知道我去哪裏,就跟來了?”

梅輕清望着他,點頭道:“只要跟少爺在一起,無論去哪裏都一樣。”

任逍遙無可奈何地笑笑,目光卻已轉向手中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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彎刀,如朔月般,伏在漆黑的鞘中。

他慢慢将刀抽出。

刀長兩尺五寸七分,寬兩寸一分,開雙刃,刀身的弧度猶如情人的杏眼。刀身布滿了鐵鏽色的斑紋,毫無光澤,仿佛那多情女子紅顏已老,青春不再。

梅輕清也在看着這柄刀:“這就是老爺那把多情刃?”

“不是。”

梅輕清奇道:“不是?”

任逍遙慢慢地道:“這是我的多情刃。”

梅輕清會心一笑:“是,從現在開始,它是少爺的多情刃!可是,這刀看起來又老又破,少爺為什麽獨獨中意它?”

任逍遙扳着她小巧的下巴,嘆道:“女人總是以貌取人。”

梅輕清從小在大雪山長大,自然不會知道,多情刃不但是削金切玉的利器,更是殺遍江湖、飲血無數的兇器。她不服氣地撅嘴道:“可是,輕清讨厭少爺為了這把刀,就答應老爺去殺人。”

任逍遙目光陰冷下來,語氣卻是滿不在乎:“我也讨厭,可是沒辦法,做了錯事的人,總要血債血償。”

梅輕清的心隐隐一痛。

她十歲服侍任逍遙,十四歲愛上他,十五歲成了他的女人,她了解他就像了解自己的身體一樣。她知道,任逍遙越是難過的時候,越是會做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所以她開始後悔說那句話,只低着頭,抱住他道:“少爺,對不起。”

任逍遙似乎笑了笑,将手從她衣領伸進去,順着柔滑的頸子一路向下,然後大力揉捏着那兩座小山。梅輕清嘤嘤□□道:“少爺,不要!”雖是掙紮,身子卻故意一縮,讓長袍滑落,車中的□□立時明媚起來。梅輕清咬着下唇,任他肆意摸索,口中卻道:“少爺,你再這樣……這樣子,陳叔叔又要罵我了。”話雖是拒絕,聲音卻甜得發膩,人也飛快而溫柔地躺下,白色蓮子撒滿紅袍。

馬車忽然停了下來,氣窗打開,露出一張陰冷的臉。

這張臉滿是大大小小的坑窪,有的黑,有的紅,頂上卻光禿禿的沒有一根頭發,看起來就像被炸焦了的面人,三分像死人,七分倒像是活鬼。梅輕清見了他,連忙将衣服裹在身上,裹得一絲縫隙都不留。這活鬼卻根本瞥都不瞥她一眼,只對任逍遙道:“教主,金劍門到了。”

他的聲音冷硬粗粝,就像一頭在風雪中走了七天七夜、饑腸辘辘的野狼在嗥叫。

任逍遙懶懶地坐起身,看着窗外道:“還沒到。”

活鬼道:“拐過這個彎,便是湖州城門。”

任逍遙一笑:“你為什麽不駕車沖進去?”

活鬼一怔,忽又大笑:“好!難得教主雅興,便叫他們見識見識天下第一神馭手陳無敗的本事!”他的眼中神采飛揚,仿佛一下子年輕了十幾歲。待他轉身,馬車立時猛地一掀,騰雲駕霧般飛了出去。

梅輕清輕軟的身子幾乎被那一掀之力甩飛。她抱着任逍遙的腰,惱道:“這家夥沒了一條手臂,還好意思自稱天下第一神馭手!”

在她印象中,陳無敗話極少,脾氣極大,酗酒成性,喝醉以後總是抓着旁人又哭又叫,一會兒說自己是天下第一神馭手,一會兒說自己是江湖中潇灑倜傥的無影鞭王,一會兒說自己娶了個嬌滴滴的美貌娘子,還總要反反複複地說“下嫁、下嫁”,大雪山裏簡直沒有一個人喜歡他。可是,無論他做什麽,任逍遙的父親都不會責怪,甚至問也不問,別的下人不免因妒生厭,梅輕清這樣的半個主子自然也很讨厭他。

任逍遙卻道:“只要他肯做合歡教主的馬夫,便永遠是天下第一神馭手。”

梅輕清閉上了嘴。既然少爺都不生氣,她便也沒什麽可說的了。在她心裏,只要少爺接受的事情,她便絕不反對。

四匹赤紅色的駿馬拉着這輛赤紅色的馬車飛馳,擦起陣陣疾風,将道旁的草木落花統統卷到半空。陳無敗意氣風發,單手執辔,大喝道:“楊休!你的死期到了!”

楊休便是金劍門掌門。

二十年前他出道之時,正值少林、武當、峨眉、崆峒、昆侖、點蒼、青城、華山、龍山九大門派聯手剿滅黑道第一幫會合歡教。那一戰,有無數初出江湖、渴望揚名立萬的年輕人參與。楊休自也不例外,仗着一把追魂金劍,與四百武林人攻入合歡教總壇快意城。那一夜戰況之慘烈,無法言述,江湖後輩只知合歡教灰飛煙滅,武林正道活下來四十一人,其餘便所知甚少。

或許活着的人,再也不願憶起那一晚的情形罷?

這四十一人中,除去九大派的三十二名弟子,便是楊休等九個無門無派的年輕人。他們靠着九大派引薦,成了大明軍戶中人,雖無實職,卻有兵部給俸,再加上剿滅合歡教掙下的威名,都在江湖中掙下了一份令人豔羨的家業。

為何一班江湖中人會得到朝廷封賞?這還須從大明兵制說起。□□立國之初,定下軍戶之制,一人從軍,全家有俸,軍職世襲罔替。靖難大亂後,軍中人才匮乏,成祖朱棣便冊封少林、武當、峨眉、崆峒、昆侖、點蒼、青城、華山、龍山九派為武林正統,并在兵部京營五軍營下設勇武堂,專從九派遴選優秀弟子錄入軍中。幾年下來,大明軍官近半數出自九派。江湖也以九派為尊,習武之人、尤其軍戶子弟皆以出身武林正統為榮。九派也不忘造福武林,剿滅合歡教後,立刻通過勇武堂為楊休等人請賜軍戶身份,又将合歡教快意城改為武林城,九派輪值城主,決斷江湖中事,一時天下太平,盛世初現。

日月不淹,轉眼二十年過去,楊休動了金盆洗手的念頭,便寫了呈狀給湖州衛,希望獨子楊一元提前接替自己職位。昨日回函一到,他只看了一眼,便命楊一元去杭州找老友、五靈山莊莊主魏侯送一封信,今日又要楊夫人帶女眷和弟子們去含山踏青游春。

因為,湖州衛的回函中沒有軍帖,只有一面小旗。

黑鐵所鑄的小旗,一面用朱砂寫着“楊休”,一面寫着“清明”,筆跡奇詭,透着一股妖邪味道。

這是合歡教的奪魂令,清明,就是楊休的死期。

楊休并不意外,更不恐懼,只有些無奈。

該來的,終究躲不過。

二十年前那一戰,快意城中沒有找到合歡教教主任獨的屍首,從那時起,活下來的人便知道,從今以後每活一天,都是賺的。

楊休握着奪魂令,想着半生往事,怔怔出神。不知何時,楊夫人已悄立屋中,輕聲道:“老爺,今日可是仇家來的日子麽?”楊休心中一驚,強作鎮定道:“你,你如何知道我有仇家?”

楊夫人默默走近,看着那面黑鐵小旗,幽幽嘆了口氣,苦笑道:“老爺,我雖不是江湖中人,但夫妻相守二十年,這江湖上的事,自然也懂了幾分。老爺收到這個錦盒,不許旁人看一眼,便叫元兒去送信,又悄悄分了家財與下人,我怎會瞧不出來?我猜,這定是,定是……”她本想說“定是極厲害的對頭找上門來”,卻不想折了夫君面子,一時沒了言語。

楊休卻坦然道:“定是我無法應付的仇家。”

楊夫人默然不語。楊休握住她不再年輕細潤的手,鼻子一酸,泫然道:“我本想與你平平安安過完這一生,卻還是連累了你。你走吧。我知道他們的規矩,你是女人,只要躲過今日,便……”

楊夫人平靜地道:“我蒙老爺錯愛,已有二十年了,此生無憾。老爺若是去了,我一人寡活也是無趣。只是,放不下咱們的元兒。他們的規矩裏,可有抵命一說?我可以替元兒擋了這回麽?”

楊休不語,只定定地看着她,只覺自己一貫小看了她。兩人執手無言,就像二十年前的新婚之夜一般。院門忽地吱呀一響,湧進來二三十個勁裝漢子,霎時将院子擠滿。楊休先是一怔,立刻愠道:“你們怎地不聽我的話,怎地回來了!”

一個蓄着小胡子的漢子道:“師父,咱們跟了您十來年,怎能不知您是喜是憂?咱們已将家中老小安頓好了。今日不管那仇人是何來頭,兄弟們也不容他動您和師娘一指頭!”這人是楊休的大徒弟何旺,平素深得師弟們敬重。他一說話,旁人也跟着叫道:“就是,就是,咱們金劍門豈是怕人的!”、“學藝多年,不就是等着縱馬江湖麽!那仇家來得正好。”

楊休一時無語,楊夫人溫言道:“你們這群臭小子,做夢都想闖江湖,這世上哪來許多仇家,還不快回家去!”

一個面皮白淨的小夥子聽了,笑嘻嘻地道:“是,師娘,我這就去。”

旁人一陣噓聲,有人喊道:“沒想到周廷這厮這等怕死,果然是個養不熟的白眼狼!”還有個黑胖子道:“這小子還沒碰過女人,自然舍不得死了!”

楊休卻疼惜地道:“去吧。”

周廷又是嘻嘻一笑,興高采烈地去了。

旁人立刻罵得更難聽。周廷是師父收養的孤兒,平日與師娘關系最好,師父師娘也最寵他,将他當做親兒子一般。他此刻離去,旁人自然要罵。何旺卻道:“随他去吧!小師弟還不滿十七,功夫不紮實,留下來也幫不上忙。”一頓,又對楊休道,“師父,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咱們是一定要陪着您老人家的。”他說得擲地有聲,沒有半點轉圜餘地。

楊休嘆道:“也罷。只是你們不可多話,不可輕易動手。”

弟子們都說好。有人道:“師父,咱們這仇家是他媽的什麽來頭,您給咱們說說,也好防備着他。”說話的是二弟子仇大虎。這小子嘴裏不幹淨,人卻極仗義。

楊休面色凝重,默不作聲。楊夫人道:“老爺,事到如今,何必再瞞着我們。不如就說出來,大家也好有個計議。”

楊休只是嘆息,似是不情願地道:“合歡教。”

“合歡教”三字一出口,所有人都哆嗦了一下,一個顫抖的聲音道:“合歡教,合歡教不是早就被剿滅了嗎?怎麽會……”

話音未落,一陣疾風驟雨般的馬蹄聲自牆外響起,砰地一聲大震,院門竟被生生撞碎。一團血色的影子一股腦沖進來,掀起的氣浪嗆得人幾乎喘不過氣。待影子立定,衆人才看清,這是一輛血紅色的馬車。拉車的四匹赤紅色駿馬神采飛揚,馬鬃整整齊齊地編在一起。駕車的卻是個活鬼模樣的醜男人。

仇大虎跳腳罵道:“你他媽的是什麽人,竟敢擅闖我們金劍門!要知道就算湖州知府……”

活鬼眼神陰冷,一言不發,手中鞭子啪地一聲抽在仇大虎臉上。仇大虎的功夫雖比不上大師兄何旺,手腳卻也不慢,今日不知怎地,偏偏沒有避開。眼前一黑,嘴裏腥鹹,鼻子嗆得要命,耳中嗡嗡做響,伸手一摸,滿手皆是黏糊糊的血,鼻梁骨碎了,嘴唇也裂成了四瓣。然而他也夠硬氣,居然捂着臉,哼也未哼一聲。其他人紛紛拔劍,作勢要沖,楊休卻猛地斷喝一聲:“住手!”他定定看着這活鬼,嘆道,“陳無敗,是你?”

活鬼桀桀笑道:“想不到追魂金劍楊大俠居然還識得在下。”

楊休面上波瀾不驚:“一日踏千山,千山我獨行,多情刃飲血,烈焰駒驚風。這句話,二十年前但凡有耳朵的人都聽過,有嘴巴的人都會說。能将烈焰駒控制到此等地步的人,除了天下第一神馭手陳無敗之外,還能有誰?”他望着馬車,深吸一口氣,接着道,“烈焰駒到此,莫非是任教主親臨?”

陳無敗不答話,因為車廂裏已有人道:“不錯。”

這個聲音似乎毫無特色,卻無法用任何言語形容。既不能說它悅耳,也不能說它低沉,更不能說它嘹亮。那是一種摻雜着驕傲、殘酷、冷漠、鎮靜的聲音。你絕對想象不出聽到這種聲音是什麽感受,如果你曾聽到過,就永遠也不會忘掉。

楊休心中卻稍稍輕松了些:“你不是任獨。”

任獨!

這兩個字一出口,所有人的氣概都矮了一截。

二十年前,“任獨”這兩個字的前面可以加很多稱謂,譬如血影殘魔、合歡教教主、天下第一刀、江湖第一美男子許多許多。那是一個何等大逆不道,何等心狠手辣,何等令人不寒而顫,又是何等風流倜傥、何等令女人們傾心不已的男人!即使現在,那些年華老去的江湖美人,提到他的名字還會微笑着臉紅,想到他的樣子還會心咚咚跳個不停。

衆人發現自己居然離這個傳說中的邪魔這樣近,不覺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那聲音嘆道:“想不到過了二十年,那老家夥的名字居然還能唬人。”說話間,一個人影從車內閃了出來。

他背着陽光,長長的影子投射在院子中央,好像天忽然暗了下來。他穿着裁剪合身的黑衣,顯得兀鷹般矯健,冷峻,充滿警惕性。一張年輕的臉就像花崗岩雕成,冷、硬、棱角分明,即使是天下最挑剔的匠人,也絕對找不出一絲一毫的缺憾。

絕頂英俊,就是這張臉給人的第一印象。

第二印象,便是笑容。

這男子嘴角挂着一抹淺淺的、有些譏諷的笑意,簡直讓人火冒三丈。楊休卻只盯着他手中的刀。他顯然認得這把刀,也猜得到眼前這男子的身份:“你是任獨的兒子,任逍遙?”

任逍遙不答反問:“你叫這麽多門人留在這裏,是打算給我磨刀?”

這句話就像一根針,狠狠刺進了在場所有年輕人驕傲的尾巴裏,刺得他們大喝一聲“倒要看看你這雜碎的功夫夠不夠”,幾十把劍齊齊刺了出去。楊休心中一沉,卻已來不及阻止。

任逍遙的右手搭上刀柄。

沒有刀光,多情刃本就暗啞。

刀一出鞘,就帶出了一個詭異的弧度,就像——

你有沒有見過北國的朔風怒雪,那種被亂刀一樣的北風裁成細細的粉末,爾後倏忽翻卷、争前恐後撲入你口鼻的雪屑?多情刃就像那北風般的亂刀,而且是藏于天地間的無數把亂刀,将進入它控制範圍的一切事物裁得粉碎。譬如,何旺、仇大虎他們的手臂。

任逍遙停手,刀尖猶自滴血。二三十條手臂的碎塊散落在他周圍,滿地鮮血順着地磚縫隙,汩汩流向低窪處,發出一串令人耳鼓發麻的樂聲。金劍門弟子驚恐後退,每個人都只剩下一條左臂,竟然還未感覺到疼痛。他們睜大了眼睛,根本不相信世上竟有如此狂暴肆虐的刀法。

楊夫人已彎下腰嘔吐,楊休卻還是定定地站在那裏:“這一刀還不夠。”

一刀!

斬碎二三十人手臂的,竟然只是一刀!何旺的臉龐扭曲起來,也感覺到了痛。因為他明白師父為何要他們走了,因為他們練了七八年的劍法加起來,也抵不住多情刃一刀。他突然很想笑,而且立刻就笑了出來。

當你發現自己最最得意的東西、最最努力去做的事竟是一文不值的時候,你除了笑,還能有什麽法子?去撞牆嗎?

別人都用驚異的眼光看着他,只道他駭瘋了。

任逍遙卻看着楊休:“不夠什麽?”

楊休道:“不夠火候。”

任逍遙神情凝重起來,吐氣道:“你眼光不錯,無怪當年挨了老家夥八刀都沒死。”

楊休冷然道:“二十年來,楊某早已不把生死不放在心上。只不過,合歡教的規矩莫非變了?”他握起那枚黑鐵小旗,“為何傷害不在奪魂令上的人?”

任逍遙淡淡道:“的确變了。因為現在教主是我。”他突然又笑了,“我聽說你有個兒子,叫做楊一元……”

楊休瞳孔一縮,正要說話,楊夫人卻猛然直起身子,嘶聲道:“求求你,求求你放過我的元兒!”嘶喊聲中,一頭沖了過去。

誰也想不到,溫柔賢惠的楊夫人竟然趟着滿地血水,幾步沖到任逍遙面前,抓住他的衣袖跪了下去,哀聲連連,“求求你,求求你……”

任逍遙吃了一驚,多情刃一晃,卻未劈出。

他一眼便看出,楊夫人根本不會武功。

楊休失聲道:“夫人!”金劍門弟子見自己平素敬重的師娘如此狼狽地跪在別人面前,心中登時五味雜陳。有人大吼道:“師娘!咱們不必求他!”

突地,劍光一閃,疾如閃電,自屋頂飛流直下,直奔任逍遙而去。

是周廷!

楊夫人抓着任逍遙衣袖的力道陡然加大,似乎要把平生力氣都用上。衆人猛然醒悟,周廷假意離去,竟是與楊夫人計議好,要找機會偷襲任逍遙。此刻任逍遙雙手被楊夫人拉住,上身空門大開,周廷這一劍只要夠快,就能在他動手前刺中他。若是運氣好,說不定還能救下楊夫人。楊夫人是用性命在賭,賭任逍遙會遲疑片刻,賭這片刻間周廷的劍已洞穿他的咽喉。她只希望這個英俊的年輕人不是那麽冷血無情。

任逍遙遲疑着低頭,見楊夫人正瞪着一雙清冽的眼睛看着自己,那目光令他心中猛然一緊。

誰能想得到,這個一輩子都沒有提過刀的女人,竟會有如此勇決的眼神。

但是任逍遙了解。

他記得一次狩獵,捕到了小獸,母獸不顧死活地沖上來,那種眼神,和楊夫人一般無二。

就在這一遲疑的工夫,劍已堪堪刺到任逍遙的眉間,楊夫人卻忽然不見了。

陳無敗的鞭梢勾住她的脖子,将她狠狠摔了出去。楊休大喝一聲,飛身一撲,卻還是慢了一步。楊夫人的頭咚地一聲撞上院牆,撞得楊休的心都停止了跳動。任逍遙雙袖束縛一消,當即一刀揮出。

這一刀與上一刀不同。上一刀揮出,如風卷亂雪,摧殘一切。這一刀卻如排山倒海,橫掃千軍。

暗紅色的多情刃一閃即沒,快得連風聲都沒有,半空已落下一陣血雨,砰砰兩聲,半個人落在任逍遙面前,半個人落在正廳的臺階上。

周廷已被攔腰斬為兩段。

他手中的劍已掉落,口鼻不斷湧出血來,大叫道:“師娘,師娘!您怎麽了,您怎麽了?”一面喊,一面往西面爬去。每一次用力,整齊斷裂的切口便因擠壓湧出大股大股的鮮血,在身後拖出一道又長又寬的血印,伴着斑駁滾落的髒器。周廷只爬了幾步,便再也爬不動。先前罵他的黑胖子沖過去,用僅剩的一只手抱起他,還未說話,已嗚嗚哭了起來。

周廷半個身子不住顫抖,血已漫透衣襟,原本清秀的面容因為腰斬的巨痛變得猙獰扭曲,咬牙吼道:“兄弟,給我個痛快的,快給我個痛快的!”

黑胖子止住哭聲,卻拿不起劍。他的手已被周廷的血染紅,幾有千鈞之重,如何刺得下去!

周廷慘笑一聲,大叫道:“師娘,孩兒沒能殺了他,實在無顏見您!”說完,頭猛地一偏,咚地撞在地上,登時氣絕。

他的血還在流,空氣卻像凝固了一般。楊休不知何時已站了起來,一言不發,緩緩拾起了他的劍。餘人見狀,便知楊夫人已經沒救了,悲恸之餘,都随着楊休,左手握劍,艱難地站了起來。楊休一字一句地道:“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身後弟子們聽了,跟着喊道:“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任逍遙只是冷笑。

楊休雙目仿若溢血,手中長劍一振,一道劍光挾着一聲清嘯,如驚龍怒電。

一劍追魂。

他用的雖不是自己那柄追魂金劍,但這一劍之威,卻比金劍的光輝更加耀眼。

任逍遙眼中終于起了變化,那抹惱人的笑意也已不見,贊了一聲“好”,多情刃再次飛起,化為風刀。嗆啷啷九聲連響,楊休手中的劍斷為十截。

“追魂金劍,果然名不虛傳。”

楊休瞪着任逍遙,血流滿全身,怔了片刻,居然和他的夫人一樣,直直跪了下去。弟子們見師父居然如此,面面相觑,一個個愣在原地。

任逍遙看着他,眼裏卻有些失望,淡淡道:“你為什麽不把英雄做到底?”

楊休臉上的血與汗摻雜在一起,面容幾近扭曲。任逍遙這句話戳得他心頭一陣絞痛,仿佛被人剝光了一般。他低頭咬牙,一字字道:“我的命你拿去,放過我的弟子!”衆人忍不住喊了句“師父”,便再也發不出聲音。

任逍遙沉默片刻,點頭道:“也好,不妨就跟你做個交易。你回答我一個問題,我便不殺你兒子,這個,你也可以拿回去。”說着,自懷中摸出一封信函,迎風一抖,信角呼啦啦抽着楊休的額頭。

若倒退十年,莫說這等羞辱,就是有人在楊休面前出言不遜,他也絕不會容忍。可是現在,他居然忍了下來。

因為這封信,是湖州衛接納楊一元的軍帖。

任逍遙狂笑道:“二十年前,你們那九個少年英雄,也是為了這個殺進快意城的罷?哈哈!”

楊休佝偻着身子,指甲幾乎插到磚縫裏,嘶聲道:“不是!”他霍然擡頭,臉上血淚污濁,雙目幾欲撕裂,“你不懂,任獨也不懂,你們根本就不知道仇人是誰!”

任逍遙将刀架在楊休脖頸,一字一句地道:“我的确不知道。但是你知道,所以我要你說出來,合歡教的叛徒是誰?是誰出賣了朋友兄弟!”

楊休又哭又笑,幾近癫狂:“根本不關叛徒的事,根本沒有叛徒,哈哈,哈哈哈,我受夠了,二十年了,我受夠了!”喊叫中,猛地将脖子在多情刃上一橫,身子晃了兩晃,頹然而倒。

任逍遙一怔,便是陳無敗也有些措手不及。何旺、仇大虎憋了一陣,狂吼一聲,齊齊沖了過來。陳無敗的鞭子再次恰到好處地飛了出去,不偏不移抽在何旺、仇大虎的腳面,幾乎将他們的腳骨打碎。任逍遙嘆息一聲,轉身閃進馬車,陳無敗一緊缰繩,四匹端立良久的烈焰駒齊刷刷向左掉頭,狂風一般沖出大門。等到金劍門的弟子反應過來,馬車早已沒了蹤影。

何旺嘶聲道:“任!逍!遙!”他氣衰力竭,噴出一口血來,便昏死過去。衆人見了,趕忙上前,又是掐人中,又是撫胸口,嘴裏“大師兄、大師兄”地啞聲喊着,每個人臉上、身上、手上全是血,場面簡直亂成了一鍋粥。

突然一個聲音道:“楊休自己的本事不錯,至于他的弟子麽……”

這聲音陰冷,顫抖,就像一條響尾蛇。衆人循聲一望,門口竟多了一個人。

這人披了一件紫紅色及地鬥篷,鬥篷上點綴着耀眼的金色滾邊,仿佛太陽正在他身後熠熠發光。他的臉十分年輕,卻沒有任何表情。蒼白修長的手指上,居然撚着一支菊花。

早春時節見到菊花已夠奇,更奇的是這朵菊花枝條灰綠,花瓣狹長,正面紫紅色,背面金黃色,中心花蕊黃綠色,猶如沙場統帥的一面旗幟。

這支菊花竟然是最難養活的名菊之首:帥旗。這人所披鬥篷的顏色和樣式,就是仿照這菊花而來。

但是仇大虎這樣的粗人并不認得如此名菊,他只是瞪着這年輕人,道:“你是誰!是不是合歡教的人!”

這人笑了笑,淡淡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說完,手中的菊花便輕輕飄落。

紫紅色的花瓣盈盈落在滿地的鮮血之上,仇大虎等人突然覺得背後涼飕飕,一回頭,只見四周院牆上冒出了數十個黑衣人。

弓如滿月,箭在弦上!

所有人的心跳似乎都已停止。

作者有話要說:

已完結,每天貼一章(有網有電腦有文檔的話),每章一萬字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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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問這天底下誰敢要一個皇子來給自己的閨女沖喜?
東天樞大将軍文書勉是也!
衆人惋惜:堂堂皇子被迫沖喜,這究竟是道德的淪喪還是皇權的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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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綿綿,悲催社畜一枚,一睜眼卻成了大将軍的閨女,還撈到個俊美又多金的安南王殿下作未婚夫,本以為從此過上了金山銀山、福海無邊的小日子。
豈料......
府中上下不善理財,已經到變賣家財度日的地步......
人美心善的王爺一臉疼惜,“本王府中的金銀滿庫房,王妃随便花。

文綿綿雙目放光,“來人啊,裝銀票!”
從此...
“王爺,王妃花錢如流水,今日又是十萬兩。

“無妨,本王底子厚,王妃盡管花。

“王爺,王妃花錢無節制,您的金庫快見了底了!”
“無妨,本王還能賺!”
“王爺,王妃連夜清空了您的金庫!”
“什麽!”
富可敵國的安南王殿下即将裂開。
文綿綿款步走來,“王爺別着急,我來送你一條會下金蛋的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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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畜王妃VS沖喜王爺】
文綿綿:一時花錢一時爽,一直花錢一直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