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卷一多情刃 劍耀光明頂 (1)

十八劍耀光明頂

“輕清,是不是弄疼你了?”任逍遙松開她的長發,關切地問。

梅輕清搖搖頭:“少爺覺得怎麽樣?”

任逍遙苦笑:“肋骨斷了兩根。”他憐愛地摸摸梅輕清的臉頰,又握住她的手道,“沒什麽大不了,從小到大,這也不是第一次了。”

梅輕清氣道:“少爺別騙人了,你已出了幾身冷汗,難道會不疼?”她站起身來,道,“我去跟冷公子說,把比武推後一個月。”

“站住!”任逍遙輕叱一聲,臉色變得有些陰冷,“你何時學會替我做決斷了?”梅輕清滿腹委屈,低着頭不說話。任逍遙又道:“男人間的事情,女人最好閉嘴。”說完,便大步向山上走去。

梅輕清呆了一呆,快步跟了上去。她覺得自己确實應該閉嘴,因為她明明知道,少爺想做的事,就是任獨也阻止不了。

光明頂高曠開闊,煉丹、天都、蓮花、玉屏、鳌魚諸峰盡收眼底,乃是觀景勝地。但他們并未走到峰頂,便看到了冷無言。

一道岩坎,突兀于山花草木之上,長約九丈,寬不及三丈,橫在光明頂前,名喚鯉魚脊。鯉魚脊中部拱起、兩側傾斜,名副其實如鯉魚脊背一般。冷無言一襲青衣,立于其上,面向南側絕壁千丈,遙聲道:“任兄果是君子。”待任梅兩人近前,又淺淺一笑,“梅姑娘,你好。”

梅輕清細細打量他,見他神情冷淡,目光卻透着溫潤恭謙,雖然只是随意地站着,也令人覺得光華內斂,氣韻非凡。那一身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青衣穿在他身上,也仿佛添了幾分貴氣。不覺道:“我本以為,寧海王府的表少爺是個浪蕩子呢。今日一見,才知道冷面邪君這四個字是怎麽來的。”

冷無言略感意外,望向任逍遙:“任兄的意中人果然不凡。”

梅輕清心中一甜,嘴上卻毫不客氣:“冷公子以逸待勞,這比武不公平。”她實在想給少爺多争取些休息的時間。她清楚,一個人的肋骨若是斷了,就算大聲說話也會疼,何況走了那麽遠的山路。

冷無言果然道:“說得是。”又看着任逍遙,沉聲道,“有幾件事情,在下還要請教。”

任逍遙道:“你說。”

冷無言深吸一口氣,道:“上官掌門是否死于你手?他的屍身現在何處?”

任逍遙早就猜到他會問這個問題。“我會不會殺他,你心中明白。至于屍身,我會派人送回峨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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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無言不置可否:“翡翠谷的天羅地網,是否準備将華山、點蒼、崆峒、正氣堂、長江水幫、神算幫、飛環門一網打盡?”

“你認為呢?”

“你若真打算如此,就不會利用上官掌門之死逼走青城派。”

“所以你靜觀其變,不去相助申正義?”

“不錯。”

任逍遙冷笑:“你不怕我壞了你的抗倭大業?”

“你若會如此,就不必殺了鐵雲濟,又将航海圖還給我。”冷無言微微一笑,看了梅輕清一眼,“梅姑娘一眼便看出,冷面邪君更适合我,任兄怎麽看不出?”他目視遠方,淡淡道,“抗倭之事,是舅父囑托。我自幼父母雙亡,蒙舅父教養照料,自當傾力回報。”

任逍遙諷道:“怎麽,你本不想做萬人景仰的抗倭英雄?卻要做邪君?”

冷無言沉默良久,道:“所謂的大俠,在我看來皆是無知、懦弱之輩。”任逍遙不禁怔住,梅輕清也傻了眼。冷無言卻仿佛沒注意到他們的神情,自顧自地道:“所謂俠客,總将天下蒼生、武林福祉挂在嘴邊。然而蒼生所求,不過是一個清平世界。這樣的世界,豈是靠幾個江湖人便能做到的!又有幾個江湖人出道之初,是以蒼生福祉為己任的!若真有齊治平之志,做文官武将豈非更好!”

任逍遙大笑道:“不錯,不錯,無論黑道白道,入江湖說到底都是為了揚名立萬,快意恩仇!”他摟了摟梅輕清,“當然,還要為了美人和金錢。”

梅輕清嘟着嘴辯道:“可是俠客也會做扶危濟困、懲惡揚善的事呀。”

冷無言冷笑道:“是以古人有雲,俠以武犯禁。”一頓,又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蒼生真正的福祉,終究要靠律法來實現。俠客們無論殺多少惡人,都不及一條律法,和一班執行律法的人對百姓的裨益大。若以為殺幾個惡人便可改變什麽,這是無知;若無能入世便轉而憤世,這是懦弱。”

任逍遙玩味着他話中深意:“依你所見,世上俠客愈多,愈受百姓稱頌,反倒說明天下愈苦?”

冷無言點頭:“不錯。”

任逍遙笑道:“你果然是個邪君!你學武何為?”

冷無言淡淡道:“為了劍。”他掌中承影劍一橫,眼中射出罕見的熱切神色,“世有貪財、好色、追名、逐利之人,我與他們本質上沒有分別,不過好劍而已。”

任逍遙道:“你學的是哪路劍法?”

冷無言哂道:“天下劍法只有一種,若糾結于路數門派之分,便已落了下乘。”

任逍遙心中一動,想起上官燕寒也曾說過類似的話,又想到自己數次險中求勝,确實并不是某一門功夫之力,不由脫口贊道:“說得好!”又不無惋惜地道,“可惜無酒。”

冷無言笑道:“錯。”忽然側身一指,“任兄請坐。”

任逍遙見他身後不遠整整齊齊擺着數個酒壇,不禁心花怒放,随手抄起一壇來。梅輕清卻急道:“少爺,你不能喝酒。”

酒是刺激之物,是受傷之人大忌。任逍遙卻瞪了她一眼,咕咚灌下一口,只覺入口綿柔,香氣馥郁,餘韻悠長,道:“當是窖藏四十年之物。”

冷無言笑道:“這是五十年前□□禦賜‘紫金醇’。”

任逍遙聽了,立刻又灌下半壇,道:“果然是極品。”

冷無言道:“若非極品,我也不敢拿來招待任教主。”

任逍遙聽他話中有話,半開玩笑地道:“莫非這酒裏還加了□□不成?”

冷無言搖頭:“我只希望任教主看在這美酒的面子上,告訴我九菊一刀流的事情。還有,”他臉色突然變得冷峻,“你對他們究竟是何态度。”

任逍遙不覺微笑。冷無言若是直截了當地問,他或許不屑說,然而冷無言用這種輕描淡寫的方法來問,他不得不佩服。将綠水仙刺探到的消息說了一遍,最後道:“翡翠谷一戰,就是我對他們的态度。”

“翡翠谷一戰的結果會是怎樣?”

任逍遙大笑道:“我不知道。”

冷無言居然不覺奇怪,自顧自地品起紫金醇來。梅輕清看着他們,像看着兩個神經病,簡直頭都大了三倍。接下去他們不再談江湖中事,轉而議論起武功來。梅輕清聽不懂,也插不上話,只是乖乖坐在任逍遙身邊,百無聊賴地看着四周。

腳下群峰一片墨色,頭頂星屑翻飛,如萬千雙醉眼。她忍不住往任逍遙身側挪了挪,握緊那塊月老牌,心中默念:“北鬥星君,嗯,還有天上的各路神明,求你們保佑少爺平安,讓輕清永遠陪在他身邊。”忽又有些擔憂地皺了皺眉,“你們若是不允,我可再不拜你們了!”

冷無言忽然長身而起,拔劍出鞘,邊舞邊道:“昨夜誰為吳會吟,風生萬壑振空林。龍驚不敢水中卧,猿嘯時聞岩下音。”

劍影倏忽,比繁星更加璀璨。

任逍遙接下去道:“我宿黃山碧溪月,聽之卻罷松間琴。朝來果是滄洲逸,酤酒醍盤飯霜栗。半酣更發江海聲,客愁頓向杯中失。”

冷無言劍招一變,速度慢了下來,承影劍畫出一個精致波形,倏然隐沒,突又飛出,夜風激蕩。就聽他道:“滄海橫流。”

任逍遙起身出刀,多情刃自下而上,斜斜劃過夜空,半途猛然變劃為刺,刀尖轉出一個圓形。他道:“山色沮喪。”

冷無言擺劍大笑:“任兄此招,頗有淩曦風骨。”

淩曦風骨,指的是江湖七大劍派之首淩曦天境的劍法。這個門派古怪異常,江湖中從來只聞其名,不見傳人。是故冷無言不說,任逍遙也不問。如今他酒至半酣,自己說了出來,任逍遙也不點破,只是道:“冷兄對江湖七大劍法可有品評?”

冷無言笑了笑:“淩曦尊雅,環碧高潔,雲峰靈動,觀瀾大氣,相思纏綿,幽谷沉靜,浣花絕美,江湖公論。”

任逍遙搖頭:“公論是公論,我倒想知道你怎麽看。”

冷無言沉吟片刻,道:“我倒是對這七大家的藏劍更感興趣。”他眼中再度現出那種熱切的神色,似是見到心愛之人一般。“淩曦天境青竹劍、紫電劍,環碧小築心無劍,雲峰山莊海淵靈霞四名劍,雪山劍俠觀瀾劍,南宮世家相思劍,幽谷清潭沉璧劍,還有雪衣浣花宮香魂劍,若能見上一見,此生無憾。”

任逍遙卻道:“你的承影呢?可否斬斷這些寶劍?”

冷無言意味深長地道:“寶劍如人,人不同,劍亦不同。”

任逍遙怔了片刻,突然與他同時笑起來。梅輕清暗暗高興:“你們兩個喝得半醉,這場比試便打不起來了。”誰知冷無言笑夠了,突然撕下衣襟上的一條布蒙住雙眼。任逍遙怔道:“冷兄,你為何……”

冷無言截口道:“話已說清,酒也喝完,該動手了。”

任逍遙不覺微愠:“你蒙住雙眼,是看不起我!”

冷無言平靜地道:“任兄受了傷,又喝了酒,我不想占這個便宜。你若不允,是看不起我。”

任逍遙不再客氣:“既如此,你要小心,莫被我逼下絕壁喪命。”

冷無言傲然道:“任兄多慮了。我在此地練劍三日,鯉魚脊已在我胸中。”

任逍遙笑了笑,突地一刀撩出,正是那招“山色沮喪”。冷無言聽聲揮劍,居然是“滄海橫流”。

嗆地一聲,刀尖撞上劍尖,兩人各退一步。冷無言贊道:“這兩招不分上下。”說完劍光再度飙出,竟然是“山色沮喪”。這一招用劍使來,已變得輕靈飄忽,刀尖的一轉,也變成了揮劍,從攻勢改為攻守相濟。任逍遙索性回敬一刀“滄海橫流”,改刺為劈,向承影劍光環劈去。铮铮數聲劍鳴刀聲響起,兩人已鬥得難解難分。

梅輕清遠遠瞧着,看不出一絲勝負端倪,不禁開始擔心任逍遙的傷勢。

王慧兒悠悠轉醒,見到王知秋,先是怔了怔,又遲疑道:“二叔,你……”說着話,眼睛卻在四下掃了一圈,驚訝地發現一個人也沒有了。

“侄女莫怕,雲少俠帶人追倭寇去了。”王知秋晝夜兼程地趕來接掌神算幫,此刻突然見了王慧兒,也有些局促不安。

王慧兒心中冷哼,嘴上卻道:“二叔,咱們也去看看。”

王知秋一點頭,剛要轉身,就聽嗖嗖嗖三聲箭響,竹樓後竟然有人!二人心中大駭,用劍去擋,齊聲喝道:“什麽人!”

竹樓後猛地蹿出七個人影,散成一個弓形,三箭連發,一共二十一箭。王知秋喝道:“七翼飛蝗!”劍身一振,削斷七八支箭。王慧兒卻身中兩箭,倒在地上。所幸神算幫的人已撤回一部分,将兩人護在中間。

七翼飛蝗身法極快,轉眼間變換了三種陣型,箭羽不斷,射殺了五個神算幫弟子。眼看王知秋就要不支,突然劍光一現,文素晖和六個華山弟子自林中湧出。七翼飛蝗見勢不妙,不敢戀戰,轉身向七個方向逃了去。文素晖道:“窮寇莫追!”她已知林中陷阱厲害,不敢冒險。然而突然又是一陣嗖嗖風聲,七支飛弩射來,傷了四個華山弟子。

七翼飛蝗竟然沒走,反躲在林中放冷箭。

王慧兒倒在地上,恰巧看到一人張弓搭箭,向王知秋背後射去,剛要開口示警,耳邊猛然響起一個聲音:“他是你二叔不假,可是他若死了,神算幫幫主之位便是你的了,你又何必管他!他向來觊觎幫主之位,你父親屍骨未寒,他連見你都沒有見,便自封幫主,此番死在合歡教手中,正是天賜良機。何況,縱然你喊上一句也未必救得了他,不喊他也未必會死,一切全看他自己的本事。人在江湖走,生死早該看淡了。”

一遲疑的工夫,那支箭噗地紮入王知秋後心。王慧兒的心仿佛也被箭洞穿,大叫一聲“二叔”,跌跌撞撞撲到王知秋身邊,眼淚不争氣地流出來,嘶喊道:“二叔,二叔,侄女一定給你報仇,一定給你報仇!”

不知過了多久,雲鴻笑已将正氣堂、點蒼派、崆峒派、飛環門的人全部引到竹樓前,秦子璧和楊一元押着帥旗,杜叔恒手中拿着紫幢菊刀,看來那女人已被他所殺。衆人點數人數,只剩下四十多人,不覺紛紛怒視着帥旗。

帥旗滿身是血,一條腿也被砍去一截。火光映在他蒼白的臉上,顯得說不出的詭異。就聽他慘笑道:“任逍遙,任逍遙,你夠狠!”說完,嘴角突然泌出一縷血絲,竟是黑色,接着身子一矮,已然毒發而死。

秦子璧恨恨道:“呸!這倭賊倒也硬氣!”

雲鴻笑道:“他是漢人。”他臉上有一股說不出的表情,“只是我想不通,為何合歡教的人一個也未見到。”

顧陵逸擦去劍上血跡,道:“這有何想不通,任逍遙為了保存實力,叫他的盟友做了炮灰。哼哼,這等伎倆,果是邪魔外道!”

雲鴻笑一想也有道理,卻還是覺得哪裏不對。就聽杜伯恒道:“顧掌門,怎麽不見申堂主和鐘幫主的人?”

顧陵逸道:“鐘幫主運籌帷幄,兵分兩路,我們只管進谷救人,正氣堂和長江水幫已經從另一條路上黃山了。”

衆人怔道:“另一條路?”

顧陵逸點頭:“鐘幫主和申堂主繞道仙源,此刻怕已到了芙蓉峰和獅子峰一帶。我等此刻須得盡快上山與他們彙合。”

衆人登時群情振奮,卻聽一個陰枭的聲音自谷口傳來:“教主思慮精深,早已料到這招棋了!”

顧陵逸聽到這個聲音神色一凜,沉聲道:“白傲湘,你帶了九幽血手堂來麽!”

衆人不覺身子一震。

九幽血手堂,昔年江湖上風頭最勁的殺手組織,合歡教四十九分堂之一。白傲湘便是堂主,也是令江湖中人膽寒的“一步七殺”。

白傲湘的聲音又道:“合歡教四十九分堂,二十八堂在此,你們便死了上山的心罷!”

顧陵逸臉色驟變。雲鴻笑卻朗聲道:“白堂主二十年前未曾馳援快意城,為何今日反倒助任逍遙那邪魔?”

此話一出,谷口那邊果然沒了聲響。顧陵逸眼睛一亮,暗暗佩服雲鴻笑。雲鴻笑接着道:“白堂主今年快要五十歲了罷?你們二十八家分堂的人為何不繼續過平安日子,卻要助纣為虐?莫非諸位俱是為了那寶藏而來?”

無人回應。

雲鴻笑口氣一冷:“二十年前,任獨未将寶藏分與你等,二十年後的任逍遙會麽?”

白傲湘終于怒道:“住口!”

雲鴻笑偏不住口:“鳥盡弓藏,兔死狗烹,本就是很簡單的道理。這夥倭寇的下場,諸位豈非已看到了麽!”

話音未落,就聽一個女子尖聲道:“你這小子,滿嘴放屁!”一陣咝咝破空聲傳來,八點寒星自谷口激射而出。華山弟子見狀紛紛劍挺,叮叮當當一陣響聲後,暗器盡數落地,卻是八個桃花狀的紐扣。雲鴻笑心念轉動,道:“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莫非是桃花夫人在此?”

那女子吃吃笑道:“想不到江湖後輩中還有記得我這個人的,小子,我有些喜歡你了。”

文素晖低聲道:“桃花夫人是什麽人?”

顧陵逸道:“合歡教胭脂堂堂主。與如意娘子一樣,都是任獨的姘頭。”

文素晖沒再細問,她已從這女人的名號中猜到一些端倪了。

桃花夫人又道:“你這小子若想靠三言兩語就亂了我們陣腳,可是打錯主意了。老娘偏不是為了寶藏而來。”她的聲音突然變得嬌羞無比,“老娘是為了瞧瞧任獨那混蛋的兒子是什麽樣的。果然跟他老子一樣,咯咯咯咯。”

衆人只覺頭皮發麻。這老女人說起肉麻的話來,簡直比發暗器的功夫更勝一籌。雲鴻笑卻微笑道:“可惜任教主對夫人你卻未必放在心上。實不相瞞,我等能夠全殲倭寇,靠得是任教主留下的一張機關消息總圖。而諸位所在的位置,便有一處極厲害的陷阱。”

此言一出,谷口立刻傳來一陣嘩聲。

雲鴻笑慢慢上前,邊走邊道:“在下這就發動機關,是真是假,諸位立時可見分曉。”同時對顧陵逸等人使了個眼色,之後長劍一抖,向地上一塊岩石狠狠刺去。幾乎同一時刻,谷口突然湧出一大群人,尖叫着向竹林中奔去。顧陵逸一聲長嘯,趁亂帶頭殺向谷口。其他人猛醒這是雲鴻笑之計,各執兵器緊跟上去。

天色漸漸發白,鯉魚脊上依舊刀光劍影。這一戰與斷橋上一樣,整整打了一夜。不知不覺中,一道紅霞破空而來,仿佛利劍劈開混沌,黑暗轟然倒塌,太陽一躍而起,萬千道金光射向人間,映出四野白茫茫一片。

雲霧缭繞,群峰盡掩,光明頂浮于雲上,金霞披身,虹彩氤氲。雲霧随霞光律動,如浪花翻卷,萬馬奔騰,又似一片融化了的黃金,正在緩緩流動。鯉魚脊在雲海中若隐若現,如一尾巨鯉,正躍龍門。

雲海日出,黃山奇景。

任逍遙卻已全身冰冷。

陽光投在承影劍上,反射萬千金光,華彩大盛,幾令人不可逼視。梅輕清被這光華刺得驚呼一聲,閉上雙眼。任逍遙本可忍受,不料承影劍竟與這金色光影融為一體,一時之間,鯉魚脊上,甚至天地蒼穹幾乎全是承影劍的影子。

承影之名,竟是為此!

冷無言卻毫不知情。

他雙目被蒙,平平靜靜一招使出。承影劍挾起萬道霞光,仿佛自太陽中奔來,雲海波濤洶湧,似在追随着這道劍光而動。也不知這是錯覺,還是雲霧真的被劍氣激起。任逍遙眼前一片暈眩,胸口仿佛被什麽東西抵住,腳下站立不穩,連退七步。

劍未到,劍氣已到。

任逍遙已不能再退,身後已是千丈絕壁。他強忍腹中劇痛,站定身子,一刀揮出,卻不知揮向哪裏,因為強烈的金光使他根本看不見承影劍,也看不清冷無言。

嗆地一聲,刀劍相交,刀意已老,劍勢未消,仍是直奔任逍遙胸口刺來。任逍遙情急之下,左手一彈,一道指風倏然射出,緊接着多情刃呼嘯追去。

哧地一聲,血光突現,落入雲海白浪之中,濺起朵朵浪花,便無聲息。冷無言還劍入鞘,金色光影頓時消失,只剩下一片安詳的雪色雲海。

他沒有看見自己那一劍的光彩,若是看見,不知心中會是什麽滋味。摘下蒙眼之物,冷無言緩緩道:“殺害上官掌門的人絕不是你,否則,他不可能傳你三十六式天罡指穴法。”

梅輕清聽到他說話,睜開眼睛,見他胸前一道深深刀痕,長逾一尺,深達兩寸,皮肉外翻,血染紅了前襟,不由一陣狂喜。冷無言受了傷,那少爺豈不贏了?然而一望之下,心卻涼了半截,幾乎暈了過去。

任逍遙後背正中有一點殷紅,正在汩汩流血。

冷無言那一劍,竟然穿胸而過。

梅輕清尖叫一聲,踉跄奔到任逍遙身邊,顫聲道:“少爺!少爺!”未幾,眼淚便泉湧而出。任逍遙卻對冷無言笑了笑:“這丫頭,教冷兄見笑了。”

冷無言道:“今日一戰,你我仍是不分勝負。”他語聲冷淡,神情卻溫潤,片刻又道,“得一對手如你,幸甚至哉。”

任逍遙道:“彼此彼此。”

冷無言一笑。

他很少笑,但只要笑,便很好看。胸前雖是血流如注,卻似乎完全無礙,一拱手,轉身緩步下山,消失在雲海之中。

既然上官燕寒絕不是任逍遙所殺,那麽他大約也不會與倭寇有什麽往來。不知為何,冷無言竟有一絲欣慰。

任逍遙目送他離去,微一颔首,便仰面栽倒,倒在梅輕清懷裏。

冷無言急于知道翡翠谷一戰的結果,顧不得包紮傷口,一路疾行。他本以為流點血不算什麽,然而任逍遙那一刀劈入極深,已傷到他的經脈和胸骨。到了百步雲梯時,只覺錐心劇痛自骨縫滲出,再蔓延到四肢百骸,一陣暈眩,只能倚着山岩坐下。

自己急于知道戰事結果,強撐趕路,反倒耽誤了更多時間。冷無言只能苦笑。

然而他這笑容還未完全綻開,便聽到百步雲梯下方傳來一陣刺耳的刀兵聲,夾雜着數聲叱罵。他忍痛起身,穿過百步雲梯一望,不禁皺眉。

百步雲梯在蓮花峰西北峭壁上,乃是黃山前後山的咽喉要道。鑿在石壁上的百餘級橙道穿山而行,上僅可見一線青天,下臨萬丈深淵,猶如靠在峭壁上的長梯,險峻異常。此刻窄窄的山道上擁擠着七八十人。華山、點蒼、崆峒三派人馬與合歡教卷裹在一處,殺得難解難分。再往遠看,是神算幫、飛環門的人,只不過他們俱已身負重傷,莫說上前助陣,恐怕連下山也難。

山道兩側草木皆毀,石屑紛飛,鮮血幾乎染紅了地面,人人好像都進入了癫狂之态,不僅合歡教的人兇狠異常,就連這些平日端莊樸質的名門弟子,也雙目溢血,睚眦欲裂。不時有人站立不穩,跌下懸崖,連一聲呼救都來不及發出。

即使呼救,誰又能抽身來救?

冷無言不禁暗嘆:“任兄,你何苦制造這等殺戮!”他目光落在血影衛身上,見這些人出手如任逍遙一般狠辣,有的雖已負傷,卻似渾然不覺,如一群發了狂的虎狼。這股煞氣似乎傳染給了合歡教每一個人,擋着顧陵逸和雲鴻笑等人,不死不休。顧陵逸、雲鴻笑和杜家兄弟也看出血影衛是這群人的主心骨,全力與之拼鬥,誰也沒有發現文素晖已是險象環生。

纏住文素晖的是一男一女。女的身着銀披,男的一身金紗。女的身材高挑,男的卻是個矮冬瓜三寸丁。女的手中一把亮銀色的剪子,男的卻用一根通體金黃的二尺細針。兩人都戴着描金繪彩的面具,看不出長相,可這身打扮和兵器卻是赫赫有名。

金針銀剪,專做人皮錦衣,是江湖上要價最高、殺人最狠的金童子、銀娘子夫妻。據說他們殺人之後,會将人皮剝下,制成衣服拿來炫耀。

文素晖自然知道這些,只覺面具後的四只眼睛陰冷異常,仿佛在看着一身上好的人皮錦衣,心中打顫,一不留神,長劍被金童子一針挑飛。銀娘子咯咯笑道:“妹子,姐姐一定将你制成最漂亮的嫁衣。”說着,亮晃晃的剪子往她心口鉸來。文素晖無路可退,驚呼一聲,就聽唰地一聲,剪子被一道白光釘入地下。

銀娘子定睛一看,卻是一柄寒光四射的長劍,承影劍。可惜她不識劍,只怒道:“相公,你是死人呀,就讓別人這樣欺負我!”說着,手中突然變戲法似的多了一只匕首,往文素晖臉上劃去。文素晖情急中順勢拔起承影劍一格,匕首咔地一聲斷為兩截,将銀娘子和她自己均吓了一跳。

金童子注意到了冷無言,見他臉色慘白,青衫盡被血染,便沒把他放在眼裏,冷哼着一針刺了過去。冷無言二指并攏,夾住金童子針尖,使他刺進不得。二人雖是僵持不下,然而他已滿頭大汗,運力之下,傷口又迸出血來。

所幸承影劍已經飛了回來。

文素晖一劍削斷金針,擋在冷無言前面。

金童子先是一怔,然後便嘻嘻笑道:“怎麽,大英雄展世傑屍骨未寒,他的未婚妻就有新相好了?”

冷無言聞言一震,才知自己無意中救的這個女子是文素晖。展世傑曾經給他說過無數次未婚妻的賢淑秀慧,如今見她一身麻衣,知她是為展世傑而穿,心中不覺暗暗嘆息。

文素晖怒道:“住口!”一劍刺出。

金童子身子一撤,銀娘子長袖一甩,一片銀粉劈頭蓋臉地襲來。文素晖不防之下吸入一些,立刻一陣頭暈。金童子陰陰笑着,半截金針打在她腰畔。文素晖便從山崖上滾了下去。

還有承影劍!

冷無言大驚,一抓之下,手掌登時被劍刃劃破。文素晖懸在半空,感覺劍上流來一股熱熱的東西,擡頭便看到冷無言,眼中忽然湧出一絲平靜的笑意,說了句“謝謝你,劍還你”,然後竟然松開手,任由身子飛墜下去。

“文姑娘!”冷無言手中一輕,腦海中猛地出現了展世傑的影子,竟然跳了下去,把身後的金童子和銀娘子吓得呆住。

他豈能眼看着自己最好朋友的未婚妻死在自己眼前。他也不會傻到摔死自己。而是将承影劍交于左手,一劍刺進了山壁,右手抓住了文素晖的衣領。她不知中了什麽毒,已經昏了過去。兩人的重量加上飛墜力道,承影劍順着山壁飛速下滑,泥土碎石迸射,濺得他睜不開眼,突聽咔地一聲,飛墜之勢猛然頓住,冷無言手腕幾乎脫臼。擡頭看時,見是一塊巨石卡住劍身,再一望,離崖頂已有十餘丈,連喊殺聲都已聽不見了。

此處雲霧缭繞,只可見丈許內事物。冷無言四下張望,見一株海碗粗細的松樹旁逸斜出,腕上運力,将文素晖橫放在松枝上,再慢慢挪過去,最後拔出承影劍。

松樹受他二人之力,咔咔作響。他又向四周望去,見下方綠蒙蒙一片,心知那是一片松樹,便背起文素晖,慢慢向下攀援。此處的松枝上挂着許多帶血的衣衫碎片,有的松樹還攔腰折斷。冷無言心知這是從崖上掉落的人所留,心中郁郁。然而走了一陣,卻又暗暗心驚。

這一片松樹越來越密,枝葉交錯,山藤纏繞,如一條棧道蜿蜒向下。雲霧中看不清谷底深淺,他正在猶豫,棧道卻已到盡頭。

一個方圓七尺的洞口,在霧中看來幽深恐怖,山風吹過,發出低低的嗚嗚聲。

冷無言握緊承影,一矮身鑽了進去。

洞裏長滿青苔,彌漫着一股青草味道。洞內不高,冷無言無法站直身子,貓着腰走了不到兩丈便頓住。原來這裏是個死胡同,不覺自嘲地笑笑,将文素晖輕手輕腳地放下,見她氣息均勻,宛如熟睡,脈搏也無甚異樣,猜那銀煙只是普通迷藥,遂放了心。

緊繃的神經一松,冷無言立刻虛脫一般,靠着冰冷的岩石坐下來,眼前陣陣發黑,看來他的确流了太多血。文素晖卻醒了過來,先是一驚,繼而看到冷無言一身的血漬,坐在自己身邊,張了張口,想要問些什麽,卻沒出聲。

冷無言察覺到她的不安,道:“在下冷無言。”他不想說太多話,以他現在的情形,說話也是很費力的一件事。

文素晖面露驚訝。怎麽也想不到眼前這渾身是血的人便是冷面邪君。雖然她無數次在展世傑的書信和別人口中知道這個人的許多事,但乍逢之下,還是覺得局促和意外。

寧海王府的表少爺,居然是如此淡薄出塵的人?

她低頭瞧見自己一身麻衣,忽然感到有些失禮,不自覺地緊了緊衣角。

冷無言只當她又想到了展世傑,本想說些節哀順便之類的話,最後卻只是沖她點了點頭。文素晖見他眼中神色,明了他的意思,報以一笑。兩人沉默許久,冷無言才道:“你們是如何到百步雲梯來的?”文素晖便将翡翠谷的經過說了一遍,冷無言聽完,立時明白了任逍遙的意圖。

任逍遙不想與九菊一刀流結盟,便将他們騙入翡翠谷,又将機關消息洩露給雲鴻笑,借正道之手除去帥旗、紫幢兩組人馬,實是幫了自己大忙。想到此,冷無言不覺露出一絲笑意,暗道:“任兄啊任兄,你行事乖張至斯,倒也前無古人。”

文素晖忍不住道:“冷公子,你笑什麽?”

冷無言一驚而醒,信口道:“雲少俠智勇過人,無怪展大哥常常稱贊于他。”說完他立刻後悔,略有歉意地看了文素晖一眼。

文素晖卻淡淡道:“雲師兄的武功、才智其實還在展師兄之上。”

她神情舒淡,目光中透着平和的味道。冷無言便覺自己小看了這個女子。她看起來溫柔娴靜,其實要比尋常女子堅強得多,根本不需要別人小心翼翼照顧她的傷口。冷無言放下心來,又想到了任逍遙,暗道:“任兄傷得不輕,此刻若被武林同道圍堵,怕是很難脫身。”

又是一陣沉默。

這次是文素晖先開口:“冷公子,你的傷,如何了?”

冷無言道:“不礙事。”

文素晖見他并未瞧自己一眼,不知哪來的勇氣,道:“我幫你包紮。”說着撕下裙角,仔仔細細在他身上繞了兩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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