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卷一多情刃 相逢已忘言 (1)

二十一相逢已忘言

那聲音又道:“二十年不見,峨眉玉女劍的武功愈見精進了。”

蘇晗玉冷冷道:“你是誰?”

那聲音道:“妘兒,帶這兩位朋友到祠堂來。”

娃娃撅嘴道:“爹爹……”突又住口,氣鼓鼓地當先而行。三人走不多遠,便見一間祠堂,院中站滿男女老少,個個勁裝打扮,鴉雀無聲,氣氛甚是壓抑。突然一人輕聲道:“恩公。”冷無言見是羅玉秀,點了點頭,亦不多說。

祠堂臺階上立着一個長髯黃衣老者。娃娃飛跑過去,依着他撒嬌道:“爹爹,咱們什麽時候成了合歡教的人?您不是說咱們羅家不入江湖嗎?那教主本事大不大?”

黃衣老者慈愛地摸摸她的頭發:“不是本事大小,是交情大小。”

娃娃不解道:“難道咱們羅家欠他的?”

黃衣老者不答,卻對蘇晗玉道:“蘇女俠自然不識得在下,只因你的大婚,老朽并未親去恭賀。”

蘇晗玉道:“閣下是雲水散人羅宗玄罷?”

黃衣老者哈哈一笑:“不錯。蘇女俠此番前來,有何貴幹?”他臉色忽然一冷,“莫非想将這陣法再毀一遍?”

此言一出,院中所有人的目光都似利箭般釘在了蘇晗玉身上。

蘇晗玉道:“我找一個人。”

羅宗玄道:“無影鞭王已經離開,蘇女俠請回吧。”

蘇晗玉道:“我若不信呢?”

羅宗玄看着她,忽又一笑:“蘇女俠既然熟知這陣法,便請四處搜一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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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晗玉不語,娃娃卻道:“喂,你這個人怎麽不講理?我家豈是你随便搜的。憑你那點微末道行,這院子裏随便一個人随便擺個陣,都能把你困上大半天。”蘇晗玉卻仿似沒聽見,轉身便走。“你!”娃娃跺着腳,拉着羅宗玄的衣角猛搖,“爹爹,你怎麽這麽怕這個女人!”

羅宗玄溫然道:“她和無影鞭王的事情,你還小,還不懂。”

娃娃不服氣:“有什麽不懂?爹說來聽聽。”

羅宗玄嘆道:“相思而不敢相見,你可懂麽?”

娃娃當然不懂。冷無言卻懂。他知道當年的無影鞭王陳無敗,乃是江湖上除了任獨第二個俊美潇灑的男人,如今面容俱毀,又斷了一臂,叫他如何面對身為江湖十大美人之一的嬌妻呢?

羅宗玄道:“這位冷公子既與蘇女俠相識,莫非也是來找陳無敗的?”

冷無言道:“晚輩來找上官掌門。”說完,便将上官燕寒的屍身必須焚毀一事說了。

羅宗玄聽了,沉聲道:“陳景杭,我早覺此人不是善類。只不過,”他看了看冷無言,“老夫接到教主密令,卻是保管此人屍身,不得有一絲一毫損毀。”一頓,揚聲對衆人道,“諸位同族,羅宗玄身為族長,本該以羅氏一門的平安為重。然而我卻因一份恩情不得不還,接下了合歡教這樁事情。玉秀在村外碰到的趙平、趙原皆是正氣堂弟子,此刻想必已趕到湯口鎮搬救兵。我料正氣堂不久便會前來,彼時少不得一番血戰。”他略略停了停,目光從衆人臉上一一掃過,“我們羅氏族人世代居此,因着先天八卦陣的庇護,已疏于武功。這一關能否平安過去,實難預料。諸位俱是我羅宗玄的骨肉,若肯留下助我,我自當粉身碎骨以報。若不願過問江湖是非,就此別過,為我羅氏一門延續香火,亦是功德一件。”

衆人聽了,低聲議論,只有娃娃大聲道:“爹爹,咱們羅家人世世代代都在呈坎過日子,況且自孩兒記事起,便沒見什麽合歡教的人,憑什麽要給他們賣命?難道為了一具屍首,就要搭進活人的性命不成?”

羅宗玄為難地道:“傻丫頭,如今的任教主不是當年的任教主,爹爹只盼着早日還了這份人情,再也不要與他們有甚瓜葛。”

他的聲音極低,只說給娃娃一人聽,但耳聰如冷無言還是聽到了。他近前低聲道:“前輩,任教主與在下頗有些交情,如您不願招惹江湖是非,又信得過在下,可将屍身交與晚輩,我相信任教主不會為難您。”羅宗玄和娃娃不由一怔,正待開口細問,就聽羅玉秀憤然嚷道:“你們要走便走,我是不走的,我丈夫被正氣堂的人打死了,我是要找他們報仇的。”

突然,遠處傳來一陣呼哨聲,将人群的議論聲蓋了過去。

羅宗玄臉色微變:“他們來得夠快。”話音未落,就見羅玉秀箭一般沖了出去。一些與她素來要好的人見了,喊着“秀姑,我們來幫你”也跟着沖了出去。其他人仍自伫立不動。

娃娃突然道:“爹爹,那女人知曉咱們的陣法,會不會……”

羅宗玄還未答話,就聽一個粗粝沙啞的聲音自祠堂內傳出:“她不會。”緊接着一個人影呼地沖出,轉瞬沒了蹤影。娃娃吓得目瞪口呆,冷無言卻看得分明,那人影是陳無敗。

蘇晗玉一面走,一面看着眼前那一個個熟悉的機關樞紐。這裏該有暗箭,那裏該有陷坑,想着想着,不覺潸然。

她忘不掉那些合歡教弟子是如何死的,死前又是如何淡淡而無奈地瞧着她。那眼神,折磨得她用匕首對準了自己。

在快意城的七天實在太短,短得她無法忘記自己的使命;可這七天又太長,長得她恍惚中對自己一直深信的理念起了懷疑。

二十年的新婚之夜,她并未如世上大多數新娘一般,焦急而羞澀地等着自己的相公,而是換了一身勁裝,按照一個人的指點,将快意城四十九道禁防機關中樞毀掉。

快意城并非全城布滿機關,只有任獨所居的“溫柔鄉”以先天八卦陣為守備。此陣共有八門,從不同的門入內,所需遵循的路線亦不同。蘇晗玉只學了一種走法,所以她只能按照原路返回。羅宗玄不怕她搜村,正是知道她能到的地方絕不會超過呈坎村的八分之一,而呈坎村機關消息中樞的位置,與快意城是不同的。這是羅宗玄為自己留的底牌。

人豈非都要有一些底牌,才能活得安心些麽。

思緒紛然中,蘇晗玉已走過兩條主街,聽到外圍雜亂的腳步聲,刀劍聲,近前一望,只見羅玉秀已與人動起了手。來犯之人以正氣堂最多,其次是一些惟申正義馬首是瞻的皖內門派。羅氏族人靠着陣法隐匿,不時襲擾,漸漸将他們分割成塊,誘入機關消息中。村子外的申正義一身紫袍,凝目望着夜色下的呈坎村,眼中翻湧着一股驚異的神色。

不知為何,蘇晗玉心中一緊。這眼神竟有幾分熟悉,卻想不起在哪裏見過。

趙平、趙原追着羅玉秀不放,邊跑邊罵道:“賤人,咱們早看出了你的底細,今日定要為武林除害。”

羅玉秀閃進一個院落,轉身冷冷道:“為武林除害?你們是怕自己做的醜事傳揚出去,想殺我滅口吧?”

趙氏兄弟站定身子,見院中只有她一人,信心頓生,揶揄道:“莫非你這娘們還打算将那種事情說出去?”

羅玉秀一臉寒霜,叱道:“還我丈夫命來!”便舉刀劈下。蘇晗玉伏在馬頭牆後,二指輕彈,兩道指風不聲不響地射中趙氏兄弟。他們痛呼一聲,連連後退。羅玉秀一怔,卻不多想,踏前一步,就要将趙平斬首。

趙平被指風擊中膝蓋,正不知是怎麽回事,見鋼刀就到眼前,索性噗通一聲跪下,口中哀哀道:“女俠饒命,女俠饒命。”

羅玉秀咬牙道:“你們何曾饒我丈夫命來!”仍是一刀劈下。只是她從未殺過人,不免心慌意亂,這一刀竟失了準頭,砍在趙平肩上。一旁的趙原見狀就地一滾,一腳踢在羅玉秀腿窩。羅玉秀“啊”地一聲跪了下去,刀還來不及拔出,就覺心口一涼,低頭看時,卻是趙平一刀刺出。

蘇晗玉大驚,騰身躍下,一指彈出,怒道:“無恥鼠輩!”趙平的只覺心口被人狠狠捅了一刀,仰面栽倒。趙原見大哥無聲無息喪了命,心知來了高人,當即身子一矮,蹿出院去。蘇晗玉抱住羅玉秀,見那匕首插入極深,知她斷難活命,不覺流下淚來。

羅玉秀卻輕輕一笑,吐氣道:“我總算,為夫君報了一半的仇,也可,去見他了。”說完,她突然拔出匕首,血箭飙出,身子軟了下去。

蘇晗玉将她放下,心中默道:“姑娘,你安心去吧,剩下那一半仇,我替你報。”

不知為何,她恍惚中總覺得羅玉秀就是二十年前因她而死的合歡教弟子,那股深埋心底的歉意全變成恨意,正待去追趙原,就見申正義的身影從門前掠過。蘇晗玉偷眼望去,見他居然熟稔地穿過重重街巷,往祠堂去了,心中一驚,正待跟上去瞧個究竟,就聽噼噼啪啪的聲音傳來,村子外圍火光沖天。

正氣堂的人為陣法所阻,竟動手燒村!

冷無言聽完羅宗玄的話,已經明白呈坎羅氏與合歡教的淵源。

任獨早年行走江湖時,曾救羅宗玄一命,他便助任獨建起快意城,布下先天八卦陣,又苦心設計了七關七星、四十九堂的機制,并成為祿存星主。後來他醉心八卦玄學,厭倦江湖中的熱血與熱鬧,算到快意城與九大派之戰兇多吉少,為保羅氏族人,便想悄悄離開合歡教。這心思被任獨看破,卻沒有強留。不但不強留,還保證絕不洩露羅氏一門與合歡教的關系。羅宗玄大為感激,承諾今後無論何時何地,他都會為合歡教辦一件事,他若死了,便由他的後人□□。

羅宗玄離開不久,合歡教便為九大派剿滅。二十年來,他一直心懷愧疚,只因他認為若當時自己留下,被毀的機關仍可發揮一些作用。所以陳無敗要他妥善保存上官燕寒的屍身時,他雖然明知會為呈坎村招來滅頂之災,卻一口允了。

冷無言将自己與任逍遙相識之事簡略說了,最後道:“既然前輩要守承諾,晚輩也不便強求,只是眼下還須盡快與正氣堂的人将此事說清。”

院子裏突然有人叫了聲“快看”,衆人只見遠處火光沖天,濃煙像一只只巨大的妖怪騰空而起,搖晃着遮住了月亮的清輝。娃娃怒道:“這幫賊人破不了咱們的陣法,竟然要燒了咱們的家,咱們還在這裏啰嗦什麽!你們若還是姓羅的,就跟我去拼了!”說着當先沖了出去。衆人義憤填膺,紛紛喊着“跟着娃娃,拼了”,一剎間走得幹幹淨淨。

羅宗玄見了,重重嘆道:“殺孽,殺孽啊!”

冷無言道:“前輩放心,晚輩自當盡力阻止。”說完身子一晃,也追了出去。遠遠瞧見娃娃将七八個漢子困在陣法中,不覺微笑,忽又聽一人悲聲喊着“秀姑,秀姑死了”。

娃娃一扭頭,見一個漢子抱着羅玉秀的屍體,踉踉跄跄跑了過來,滿眼是淚,心頭一悲,繼而一怒,一腳朝身邊一個漢子踹去。

冷無言見他踹的是那人命門,暗叫聲不好,沖過來抓住她的衣袖:“莫要殺人!”

娃娃被他一拽,腳失了準頭,踢在那人腰眼上。那人哎呦一聲倒地,拂亂了幾塊石頭,陣法立時破了。那七八人見娃娃和一個年輕公子被自己包圍,齊齊舉刀砍來。冷無言一劍橫出,嗆地一聲,所有人的兵器都斷為兩截。這些人吓了一跳,扭頭便跑。冷無言豈容他們都跑掉,劍身一擺,架在一個漢子脖頸上,沉聲道:“你們是哪個幫派的?”

這人吓得腿軟,顫聲道:“小的,小的是海天會的,是跟着家主人來幫申大俠的,小的什麽都不知道。求,求您高擡貴手,饒,饒了小人吧。”

娃娃狠狠踹了這人一腳:“饒你!我家的房子,你賠得起嗎!”說着奪過他手中半截鋼刀,猛地往他後腦砍去。

冷無言一伸手,将她拉到自己身後,娃娃頓時又踢又踹。冷無言從未應付過這樣的女子,一時手忙腳亂,不防一個羅家人沖過來,喊着“給秀姑償命”,一刀刺進那人心口。

娃娃拍手道:“好,殺得好,要讓他們知道,咱們羅家人不是好惹的!”衆人聽了一齊說好,便往別處找尋敵人。娃娃瞪着冷無言:“你為什麽不要我殺人?”

冷無言已知今夜死的人不會少,卻無法阻止,只得嘆道:“你年紀輕輕,不該如此兇殘。”

娃娃怒道:“是他們先殺了我家人。”她看着羅玉秀的屍體,垂淚哽咽道,“她是我堂姐,早上,我們還一起吃飯,她還說,要給我縫一件新衣服。可是現在,都沒有了,沒有了……”說完,輕輕抽泣起來。

冷無言不知該說什麽,猛聽得東邊傳來幾聲嬌喝,竟是文素晖的聲音。娃娃霍然擡頭,咬牙道:“還有女賊。”話未說完,人已沖了過去。冷無言跟過去一看,見娃娃已加入戰團,和三個羅家人纏着文素晖不放,地上倒着幾個人,除了兩個羅家人,剩下三個看穿着該是正氣堂的人。冷無言閃入他們中間,掌風一掃,推開那幾個人的刀,又一手擒住娃娃的兵器,道:“住手!”

娃娃氣道:“你為什麽總是擋着我!”說完一腳踢出。文素晖卻驚道:“冷公子?”也是一腳踢出,迎上娃娃,兩人各退一步,眼中全是警惕神色。

冷無言頓時覺得頭很大。

羅宗玄一人站在祠堂院中,忽道:“何方高人,但請現身一見。”

一個沉厚的聲音道:“果然是雲水散人。”說話間,申正義已走了進來。他左手纏着紗布,似是受了傷。

羅宗玄道:“閣下是?”

申正義道:“我是誰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呈坎村的陣法竟與快意城一樣。我若早些知道這一點,怕也早就猜到祿存星主藏身于此了。”

羅宗玄心中一驚:“閣下一路暢通,莫非也曾是快意城上賓?”

這話說得很活,并未提“星主”二字。羅宗玄已知文曲星主南宮煙雨,武曲星主曼蘇拉,破軍星主宋芷顏,再加上自己,還有三人身份未明。而眼前這人,憑他對先天八卦陣的精熟,定然也是知道當年城中禁制的人。而這樣的人,除了已死的總管、四使和七關主外,只有星主。

申正義知道他話中深意,緩緩道:“我的确是任獨的朋友,而且一直都是。”

羅宗玄哼了一聲:“是朋友就該以真面目示人。我所見的,想必是天下第一巧匠花奴兒贈與任獨那三張□□之一罷?”一頓,又道,“不知閣下如今這幅皮囊,在江湖中是個什麽身份。”

申正義不覺摸了摸自己的臉:“什麽身份不重要,重要的是可以做想做的事。”

“哦?你想做什麽?”

申正義沉聲道:“上官燕寒中鶴蛇毒而死,任逍遙卻命羅兄保住這具屍身,難道羅兄不怕他為禍江湖?。”他已改口稱“羅兄”,顯然對羅宗玄有些忌憚。

羅宗玄不動聲色地道:“閣下若肯以真面目示人,羅某倒可考慮。”

申正義嘆了口氣,緩緩将鐵鞭橫起:“羅兄小心了。”言畢,一鞭橫掃,院子裏立刻起了一陣朔風。

羅宗玄不敢大意,身形一擺,退至階上,腳下一頓,不知觸動什麽機關,院中青磚喀拉拉一陣翻轉,“吐”出八組三彩明燈,排于乾、坤、震、艮、離、坎、兌、巽八個方位,将申正義圍住。

申正義哈哈笑道:“羅兄新制了什麽陣法?待我來破!”說話間鐵鞭一抖,向乾位彩燈砸去。

羅宗玄手捏卦訣,身形轉動,不知又觸動了什麽機關。乾位彩燈立滅,整圈彩燈緩緩轉動起來。申正義那一鞭不知怎地失了準頭,嗆地擊在乾、巽之間的青磚上。青磚一翻,嗖嗖嗖三支小箭射出。申正義騰身躲過,再一看,所有彩燈全都完好,卻已變了方位。他一怔,繼續去砸彩燈,誰知這八組彩燈之間明滅竟是可變,一會兒震變艮,艮變離,離變坎,一會兒又反轉過來,快得不可思議。申正義每擊皆空,卻引得金光鏡、小竹箭、琉璃粉、毒龍水、烈陽焰,從乾兌、震巽、坤艮、坎、離的方位潮湧而至,一時間陣內風生水起,殺氣彌漫。

卦盤雖在移動,機關卻一絲不錯。申正義發覺此陣竟似分為地上地下兩層,雖各不相連,卻互為配合,且機關既可因自己觸動而發作,更能受羅宗玄控制。他已在陣內轉了七八圈,偏偏就是出不去。

隐在暗處的蘇晗玉看得膽戰心驚。這麽大一片可随意控制、自由變化的八卦陣已是少見,而随着陣中敵手招式變化見招拆招的攻擊手段更是聞所未聞。

村中火勢越來越大,顯然正氣堂已漸漸逼近,可申正義的神情卻越來越緊張,似乎落敗的是正氣堂弟子一般。蘇晗玉心中不解,忽見申正義鐵鞭一豎,竟以鞭為劍,一招遞出。

若說這一招之前,申正義的武功在江湖上可算一流,那麽這一劍絕對可令他跻身絕世高手的行列。嘭地一聲,一盞彩燈已被劍氣擊碎。

蘇晗玉也是學劍之人,看到這一劍之威,忍不住輕聲“啊”了一聲。羅宗玄失聲道:“觀瀾劍法!雪山劍俠殷斷天!你是殷斷天!”

申正義冷笑道:“羅兄此陣端的厲害,竟逼我使出了本門功夫,佩服,佩服。”

蘇晗玉大驚失色。

雪山劍俠殷斷天,自創觀瀾劍法,十一歲成名,二十歲縱橫天下,觀瀾劍名列江湖名劍之四,雖然一直無緣與排名前三的淩曦劍法、環碧劍法和雲峰劍法一較高下,但許多人都認為,觀瀾劍法絕不在那幾家之下。

最重要的是,殷斷天做過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是那三家永遠也抵不上的——孤身仗劍闖入快意城,連敗合歡教七位關主、四位使者和兩位總管,與任獨連鬥七日,不分勝負,可謂五十年來江湖中最轟動的一戰。

只是從那以後,江湖上再也不見雪山劍俠,觀瀾劍法亦成絕響,因為他雖然勝了,卻再也沒有力氣走出快意城。雪山劍俠這個名字,就如流星劃過純淨的天幕,只留下一抹飄渺孤絕的光。

上蒼是如此公平,若給了你出衆的光和熱,便會令你瘋狂地燃燒。流星若和普通的星星一般靜靜地等待命運歸宿,便永遠無法自天幕中得到矚目。

但羅宗玄知道,任獨并沒殺殷斷天。任獨喜歡朋友,尤其敬佩殷斷天這樣的俠士。他與殷斷天之間,一定有許多故事,許多牽連,但那是羅宗玄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的。此刻他只有嘆道:“想不到堂堂雪山劍俠,竟會做出賣友求榮之事。當年指使蘇晗玉毀去快意城四十九道禁防,殲滅合歡教的人,便是你罷?”

申正義目露哀色,緩緩道:“任獨是個男子漢,合歡教卻是個毒瘤。合歡教存在一日,江湖便無一日寧靜。只是我沒想到,合歡教居然還有一個寶藏,使得人人都變得喪心病狂。”

羅宗玄冷笑:“如今你的所作所為,難道不是為了寶藏麽?”

“我不是。”申正義說得極為幹脆,極為誠懇,如同真的一般,同時鐵鞭一揮,所有的彩燈嘭嘭嘭嘭盡數粉碎。羅宗玄卻也不驚,腳下一動,申正義周身一圈的青磚縫中驀地騰起一道一人多高的火牆。緊接着兩聲大震,将整座祠堂都震得晃了三晃。

無論是人是神,也無法在這樣的爆炸中全身而退。

申正義也不能。

他驀地沖天而起,落下時衣襟已被燒得破碎,冒着袅袅青煙,雖然狼狽,卻目放精光。不等他落穩,羅宗玄手中鐵八卦已飛出。申正義一劍刺出,啪地一聲,八卦碎成兩半。

鐵鞭無刃,劍氣卻如此淩厲,蘇晗玉又吃了一驚。她雖然在快意城聽命于他,卻從未見識過他的武功,更不知他就是雪山劍俠殷斷天。

斷裂的八卦中射出三支細針。申正義疾退,不覺退回了原先的八卦陣,如今的廢墟中,猛覺腳下一空。

這八卦陣竟有三層,前兩層炸毀後,第三層剛好派上用場。月光投入坑中,坑底滿是□□。申正義一口真氣難提,鐵鞭一點,想要借勢躍起。誰知鐵鞭觸及地面的瞬間,尖刺流星般彈起,比他躍起的速度要快得多。申正義卻也不慌,鐵鞭畫出一個圓弧,叮叮當當一陣響後,所有的尖刺都落回坑底。而他也已躍出陷阱,卻聽腦後一聲破空厲嘯。

劍氣啾啾,勢如雷電。

這絕不是羅宗玄,羅家人不通劍法。閃得稍慢,左肩已被劃傷,待轉過身來,第二劍已到眼前。

出手的是蘇晗玉。

“是你?”申正義大驚,他已認出蘇晗玉。

蘇晗玉閉口不語,只是搶攻。不知為何,心裏又交錯出現了羅玉秀和二十年前那些合歡教弟子的死狀,她突然很想要申正義的命,抑或說是殷斷天的命。然而二十招一過,申正義明顯占了上風。

火已燒到與祠堂一街之隔的地方。

申正義皺眉道:“蘇晗玉,我不願傷你,你自去吧。”鐵鞭嗆地一聲迎上蘇晗玉的劍,嗡地一聲大振。蘇晗玉喉頭一甜,跌了出去,嘴角泌出一縷血絲。卻見申正義手腕一抖,袖中射出一團火光,飛入祠堂,立刻火光大作。

羅宗玄猛呼“不好”,踉跄入內,呼地一聲,一口黑漆棺材飛了出來。申正義揮掌一擋,只聽喀喀喀數聲響,二人內力相較,竟将這黑黃檀棺材震得粉碎。上官燕寒的屍體被真氣沖撞,倏然飛起,往一旁的蘇晗玉身上直直砸去。

蘇晗玉知道鶴蛇毒的厲害,眼見上官燕寒的屍體半紅半綠,猙獰可怖,絲絲腐朽之氣沖進她口鼻,吓得尖叫一聲。卻覺眼前一花,一股大力将她拉開三尺。屍體砰地砸在地上,震起一片浮塵。

她扭頭一看,卻又吓得尖叫一聲。

救自己這人,長相居然比那怪異的屍體還要恐怖。

這個人自然是陳無敗。他一直悄悄跟在蘇晗玉身邊,默默看着她的一切。此刻聽到她一聲尖叫,嘴角不覺哆嗦了一下,讷讷道:“吓着你了。”他的聲音粗粝沙啞,聽來就像兩塊鐵器刮擦出的火星子。

蘇晗玉勉強搖了搖頭。

她死也不會想到,這個聲音粗啞的活鬼便是她日思夜想的人,那個語聲低而溫柔的英俊少年。

申正義與羅宗玄纏鬥在一起,祠堂已被大火吞沒。蘇晗玉不及多想,一提劍加入戰團。陳無敗怔怔看着她,卻不出手。

他如何能夠出手!他一出烏風鞭,蘇晗玉便可識破他的身份。方才她已被自己吓成那樣,若是知道這個活鬼一樣的人,便是她二十年前傾心相愛的潇灑少年,她會怎麽看待自己,怎麽看待這份感情?

陳無敗不敢想。

他怕失去,他寧願空守着二十年的相思,也不願去找她,不願去弄清楚當年她究竟為何嫁給自己。他緊握雙拳,指節咯咯作響,手背上的青筋都在痛苦地扭動,眼前一片模糊。

二十年前,他在溪邊刷洗着烈焰駒,然後便看見一個女子像一朵白雲自天外飄落,飄落到他的心裏去。

那時蘇晗玉和另兩個峨眉派女子正與七八個匪人惡鬥,雖然身陷重圍,身姿劍法卻舒緩優美。陳無敗想也不想便幫她們擊退了敵人,然後才知道那群匪人并不是匪人,而是青城派弟子。

峨眉與青城之間的淵源和嫌隙由來已久,陳無敗知道的不多,也不想知道得太多,他只是駕着烈焰駒一口氣奔了兩千餘裏,送她受傷的師妹們回峨眉救治,一路上又替她們擋下青城派數次襲擊。可是到了峨眉山後,他的身份便被識破。若非蘇晗玉據理力争,他絕對無法活着離開。

那時節,他是年輕英俊的少年,她是溫婉秀美的少女,經過了兩千餘裏并肩而行的日子,會有怎樣的感情,能有怎樣的感情?

他們默默走在峨眉山間,不知何時,手已緊緊牽起,直到山門前,仍是不忍分開。

可,終究還是分開了。

他不會背叛任獨,蘇晗玉也不會背叛峨眉。

如果當時他們抛下各自的身份,從此遠離江湖呢?

可惜這世上沒有如果,亦不能重來。要怪只能怪兩千裏太短,短到彼此都下不了這個決心。兩千裏又太長,長到足夠讓他們相愛。

陳無敗苦笑了一下。

院外的喊殺聲已到門前,申正義目中精芒一現,道:“休怪我手下無情。”一句話說完,鐵鞭忽地畫出一個斜線,嗆地釘入地面,青磚猛然飛起。他用鐵鞭在上面點了兩點,青磚碎為十塊,呼嘯着往羅蘇二人身上打去。

蘇晗玉五指齊出,誰料指風打在磚塊上竟毫無反應,一遲疑,胸口已被三塊磚打中,嘴裏噴出血來。餘下兩塊奔向她頂門,她見自己身後是被大火吞沒的祠堂,無路可退,不覺啞然一笑。

一條鞭子倏然橫飛過來,卷住那兩塊碎磚。碎磚受力,方向一偏,帶着鞭子墜入火海。

蘇晗玉吃了一驚,想要開口說話,才一張嘴,嘴裏便鮮血洶湧,軟軟倒了下去。

倒在陳無敗懷裏。

她眼睛睜得大大的,瞬也不瞬地望着這活鬼一樣的男人,艱難地道:“相公,是你?”

陳無敗的鼻子抽了兩抽,仍是方才那句“吓着你了”。

蘇晗玉輕輕撫着他臉上的疤痕,突然狂笑道:“這太好了,簡直太好了。”她身子顫抖,每說一個字,口中便湧出一股血泉,九個字說完,面紗和前襟已被血浸透。

陳無敗緊緊抱着她,不知所措:“娘子,娘子……”一抱之下,發覺蘇晗玉的胸骨和肋骨全被震碎,眼淚再也控制不住,落了下來。

熱淚混入熱血中,悄無聲息。

蘇晗玉反而平靜了些,輕聲道:“相公,你看。”一面說,一面将面紗扯了下來。

火光下,只見她柳眉杏目,瓊鼻櫻唇,本該是個絕頂娟秀的女子。然而她的臉卻從右嘴角向耳後裂開兩寸,一張小嘴成了歪斜的血盆大口,說不出的吊詭惡嫌。

二十年來她一直不肯去找陳無敗,原來是因為容顏盡毀。

女人在心愛的男人面前,總覺得自己這裏也不好,那裏也不好,陳無敗是江湖上第二個英俊潇灑的男人,她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實已沒有自信去見他。

陳無敗既驚且怒,眼中殺氣騰騰:“是誰……”

這殺氣令蘇晗玉感到絲絲溫暖,靜靜地道:“這怪不得別人,這是我的報應。”怪異的裂口歪嘴一張一翕,仿佛世間最溫柔的洪荒怪獸。她沒有說自己因自責而舉刀自盡,被上官燕寒救下,卻還是劃破了臉的事,她只是深深凝望着陳無敗醜陋的樣子,溫柔一笑:“早知如此,我也,不必守着那株離塵草了。”她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瞳孔發散,目光随即變得空洞,直到完全僵硬。

陳無敗擁着她溫暖的屍身,淚流滿面。

他不願相信二十年來日日夜夜思念、懷疑、愛戀、怨恨的妻子,這麽快便離他而去。

他甚至來不及補上幾句情話。

那些情話本是洞房之夜欠下的。這些年來,他一直封在心底,默默記誦。他知道自己嘴笨,生怕再見她時,一句也說不上來。

如今,他已可把那些話倒背如流,卻沒想到,聽的人已先去了。

申正義身子一轉,便要奪門而出。

羅宗玄怒喝道:“想走?且留下來叫江湖中人認識認識你這小人!”說話間,五塊碎磚已打在他胸前,而他渾然不覺,身子頓也未頓,一掌切向申正義。申正義悶哼一聲,左肩幾乎折斷,踉跄着反手一劍。鐵鞭哧地一聲沒入羅宗玄胸前。羅宗玄卻扣住他右腕,桀桀笑道:“羅某能夠困住雪山劍俠,幸之何如!”

申正義一頭冷汗,卻沒将鐵鞭繼續推進。此時羅氏族人已退入院中,娃娃驚呼道“爹爹”,然後猛撲過來。

羅宗玄大驚:“妘兒,別過來。”

但是他說晚了,申正義已經一掌揮出。娃娃的衣裙立時被掌風吹得如飽漲的風帆。羅宗玄知他掌力之雄渾,可是胸口被鐵鞭刺入,動彈不得,直看得睚眦欲裂。娃娃只覺被潮水吞沒一般,不僅喘不出氣,連心髒停止了跳動,忽見一道劍光劃過夜空,潮水退去,周身一輕。

冷無言的劍刺穿申正義的衣袖,申正義鐵鞭淌血,羅宗玄已倒了下去。

娃娃大叫一聲,撲倒在父親身邊,羅氏族人圍攏過來,一片哀聲。

正氣堂的人潮水般沖進院子,一部分将羅氏族人團團圍住,一部分逼向陳無敗。陳無敗視若無睹,低頭為蘇晗玉系好蒙面紗巾,又輕輕梳着她的長發。衆人不認識陳無敗,卻被他的模樣和氣勢震懾住,一時竟不敢上前。

文素晖見蘇晗玉已死,又瞧見陳無敗悲戚之色,心中不忍,道:“前輩請節哀,蘇前輩在天之靈,也不想看到……”

陳無敗霍然擡頭,盯着她厲聲道:“你是誰?”

文素晖生怕說錯話刺激了他,躊躇半晌,方道:“晚輩華山文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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