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卷二快意城 聯騎并辔花解語

二十五聯騎并辔花解語

淩雪煙撲到尉遲素璇懷裏大哭,斷斷續續将剛才的事說了一遍,恨恨道:“我要殺了任逍遙,一定要殺了他!”

尉遲素璇将她摟在懷裏,柔聲笑道:“傻丫頭!”一面給她穿上新衣,一面附耳說了幾句話。

淩雪煙聽得滿臉通紅,幾乎将下唇咬破:“真的嗎?尉遲姐姐不是編個謊哄我吧?”

尉遲素璇道:“這種事,我縱想編謊,一時也編不出。”說完,也有些臉紅,趕緊岔開話道,“他已答應放了你,還要我把雲霞劍還你,你快走吧。這次你命好,下次萬一……可保不住了。”

淩雪煙想到剛才的情形,趕緊打斷道:“尉遲姐姐你呢?你不走?”

“我和他一起走。”

淩雪煙一怔,幾乎跳起來,抓着她雙肩道:“那混蛋可沒安好心!你,你可別拿自己的命換我。”

尉遲素璇嘆了口氣,極輕極快地道:“淩妹妹,你已幫了我很多,我心裏實在過意不去,不能再要你為我冒險了。”她以指做梳,理着淩雪煙散亂鬓發。“我這條命,早就和死了沒有分別。任逍遙想利用我要挾我爹,是沒安好心,倒也沒什麽了。我也能利用他,平安到威雷堡去。若能再見爹和……和他一面,我也死得安心了。要是還能救妹妹一次,就是我的福分了。”

淩雪煙看她的神色,知道勸不動,暗道:“憑我一人之力,也救不出尉遲姐姐,不如去找冷無言來。”想到此,便辭過尉遲素璇,沿原路返回。走到江邊,卻又躊躇起來:“诶,若是這麽回去,可真沒有面子。再說,回去怎麽對姐姐說呢?那混蛋竟然不要姐姐。可是,他記挂着以前的夫人,好像,又沒什麽錯……”想着想着,腳下不覺兜起了圈子。

黎明時分,乃是一日中最冷的時候。淩雪煙凍得瑟瑟發抖,心頭一陣難過。她第一次離開親人朋友,獨擋一面,本以為憑自己本事,什麽事都會一帆風順,誰知走起江湖來處處吃虧,想着想着,幾乎落下淚來。正在這時,林中傳來一陣車輪聲,任逍遙的馬車緩緩駛出。淩雪煙見了,提劍屏息,遠遠辍行。

山間霧氣未消,冷寂逼人,馬車走得不緊不慢,淩雪煙卻快要捱不下去了。折騰了一夜,早是又冷又餓,只求任逍遙快點到市集上去,自己也好買碗熱粥暖暖身子,卻未曾想過自己身上根本沒有一個銅板。

“怪事!往常就是趕上三天三夜山路,也不覺得怎麽,今日怎麽這樣累?難道我功夫變差了?還是說,湖廣的冬天真比塞外冷?”淩雪煙正在胡思亂想,馬車居然停了下來。血影衛紛紛下馬,往她藏身的方向走了過來。淩雪煙的心一下子懸起,緊握劍柄,正不知是退是戰,卻見這些人解開褲帶,竟是小解,羞得她趕忙把頭低下,大氣也不敢喘,恨不得鑽到地縫裏去。

過了一會兒,那響亮的嘩嘩聲總算停了,淩雪煙卻仍不敢擡頭,更不敢睜眼。直到腳步聲遠去,車馬聲響起,才惴惴不安地起身,心裏又是惡心,又覺得丢臉,恨不得把那幾人活活掐死。

“嘿!”身後突然傳來一聲輕笑。

這輕笑聲此刻聽來,仿佛炸雷一般。淩雪煙蹭地跳轉過身,就見任逍遙端坐馬上,似笑非笑看着自己:“原來小花豹藏在這裏偷看,早知你喜歡看這個,昨夜我……”淩雪煙刷地一下臉紅起來,罵道:“閉上你的臭嘴!”話未說完,便一劍刺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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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旌蔽日!

誰知任逍遙竟一提缰,沉雷鼻子裏噴着白氣,直沖過來。

淩雪煙自幼愛馬,怎舍得傷了烈焰駒這等千裏馬?急急收劍,倒險些被沉雷踢倒。她自知追不上烈焰駒,見沉雷身後還有一匹烈焰駒,不管三七二十一,厲喝一聲,翻身上馬。她在塞外長大,騎術自然了得,誰知掙了幾缰,這馬卻不走,只在原地打轉。

任逍遙遠遠看着,抱臂笑道:“小花豹,你連我的馬都拿不住,還想拿我?”

淩雪煙心中發狠,踩穩馬镫,從鞍橋微微站起,跟着馬的脊骨展動身子,手中松松緊緊地勒缰,幾個回合下來,這馬見不能把她掀下背來,竟漸漸安靜了。

任逍遙有一搭沒一搭地驅着沉雷,直到淩雪煙與烈焰駒配合無間,才全力催馬。兩匹烈焰駒一前一後,踏着川澤間濕潤的土地,踏着壟溝田坎上殘留的麥穗,踏着鋪滿大地的燦燦金輝,将一個又一個村莊甩在身後,撥開濃厚霧氣,驚起飛鳥無數,仿佛兩條火龍嬉戲追逐,在灰冷凄涼的初冬,透着別樣溫暖。

天近午,兩人到了德安府地界。淩雪煙道:“你不跑了嗎?”

任逍遙答非所問:“它叫掣電,是天下第一神馭手陳無敗□□的最後一匹烈焰駒。小花豹喜歡嗎?”

“不喜歡。”淩雪煙飛快地回答,好像跟他作對特別有精神。

任逍遙略略惋惜:“我本打算把掣電送給小花豹,既然小花豹看不上,那……”

“真送我?”淩雪煙急急道,“說出的話可不能反悔!”一面說,一面摩挲着烈焰駒水潤光鮮的鬃毛,喜愛之情溢于言表。忽又眉頭一蹙:“平白無故,送什麽禮!”

“無事獻殷勤,自然非奸即盜。”

淩雪煙簡直想罵人!可是剛剛收了別人的馬,怎麽罵得出口。憋了半晌,才道:“尉遲姐姐呢?她不是和你一路的麽!”

“你才想起你的尉遲姐姐?”任逍遙揶揄地笑了笑,不緊不慢地道,“跟我來。”說完催馬前行。

淩雪煙只好乖乖跟着。

不想跟也不行,掣電明顯更聽任逍遙的話。

兩人進了一間又大又豪華的酒樓,在二樓雅間坐下。任逍遙甩給夥計一錠碎銀:“你且說說這裏有什麽特別的東西嘗。我這表妹見多識廣,可別想糊弄她。”

淩雪煙氣道:“誰是你表妹!”

任逍遙笑道:“好好好,不是表妹,是娘子,夫人,相好的,小寶貝兒,這稱呼可好?”

淩雪煙眼睛一翻,直想跳樓。

夥計見縫插針地賠笑道:“兩位是京城來的貴客罷?”淩雪煙一年中有七八個月到舅舅府上玩耍,自然有些京腔,哼了一聲,又瞪了任逍遙一眼。夥計只當小情侶打情罵俏,裝沒看見,抖開嘴噼裏啪啦地道:“那您可要先嘗嘗地道的荷月酥了。想當年馬皇後病重,不想吃,不想喝,禦廚做什麽都沒用,□□皇上下旨,要各地進貢美食,就是我們這裏的荷月酥治好了馬皇後的胃口,□□爺一高興,這就成了貢品。在京城裏,除了皇宮大內,有錢也吃不到正宗,這荷月酥……”

淩雪煙截口道:“以白面、砂糖、桂花、金桔餅為料,餅坯做圓,中心點餡,四周切花,蒸至酥皮翻起,狀若蓮蓬,以鮮豆漿加白糖泡食,香甜酥綿,酸潤開胃。”

夥計聽得撓頭。

他哪知道淩雪煙的舅舅是京城百味齋的大東家範天鹞,大內禦廚還得叫他一聲師父,區區一個荷月酥又算什麽。好在這夥計反應極快,又笑眯眯地道:“小姐看不上點心,咱們這裏還有一道翰林雞,詩仙李太白傳下的,那可是……”

“先用整雞腌漬入味,蒸七分熟,去骨,切塊,擺盤,原湯加磨菇、鮮蝦細火蒸烹,出鍋一淋,用蛋黃糕佐之。”淩雪煙喝了口茶,道,“這有什麽新鮮的,我十歲就吃膩了。”

夥計讪讪道:“小姐真是見多識廣,真是京城來的貴客,貴客。”

淩雪煙道:“既然你說不出新鮮的,那我來點。先來份‘二河三蒸’,這菜在京城裏,可是真的吃不到。”

夥計臉色微變,賠笑道:“小姐,這菜,小店可沒有!”

淩雪煙手一翻,一只白玉龍魚墜子立在桌上。“真沒有?”

夥計臉色大變,噗通跪下,哆哆嗦嗦地道:“姑,姑奶奶,您這是,要,要,要命了。”

淩雪煙啐道:“誰要你的命,我不過想嘗嘗鮮,做得好了有賞,不幹忌諱的事兒。誰讓你跪着了,起來!”夥計半信半疑站起身,看了看任逍遙。任逍遙只是笑,一副看戲的樣子。淩雪煙吩咐道:“還有,雲夢魚面一份。”忽然一怔,“兩份吧。要青、草、鲢、鯉四樣俱全,少一樣,我可吃得出來。還不快去後廚傳菜!”

夥計連連作揖,像得了特赦般跑了。任逍遙此時才笑着搖頭嘆道:“冒充錦衣衛,小花豹膽子不小。這地方若真來了京城的錦衣衛,恐怕六七□□品的大小官員都要趕來伺候,到時看你如何收場。”

淩雪煙詭谲地笑了笑,哼道:“來得越多越好,我聽說,抓任教主的賞銀可不少。”

任逍遙這才記起自己通緝犯的身份,搖頭嘆息:“最毒婦人心,真是不錯。”

就聽一陣蹬蹬蹬的腳步聲竄上樓來,一個掌櫃,一個賬房先生打躬作揖着湊到近前,對着任逍遙壓低聲音道:“小人不知大人到此,有眼不識泰山,招呼不周,還望大人海涵,海涵……”

他們居然把任逍遙當做錦衣衛?

任逍遙居然毫不客氣地把那龍魚墜子收了起來。

淩雪煙頓時慌了神:“喂!你們怎麽……他是……我……”

任逍遙一把攥住她的手,道:“寶貝兒,這東西給你玩玩尚可,不要拿來招搖,你以為這是在京城裏?”說完,又擺出一副趾高氣昂的樣子,看了看那兩人,“好了,忙你們的去吧。嘴巴嚴謹些。”

淩雪煙用力抽手,卻根本抽不動,又見掌櫃和賬房先生對着任逍遙打躬作揖、唯唯諾諾,又看着自己,笑得不懷好意,氣得七竅生煙,忍不住罵道:“看什麽看,滾!”

兩人立刻千恩萬謝地退出去,又說飯菜馬上就好,大人有什麽吩咐只管喊一聲雲雲。他們總算确定,這缇騎不是來敲詐勒索,看樣子是帶着相好的來游山玩水。

須知淩雪煙點的“二河三蒸”,幹系到一位犯忌諱的人,那就是本朝□□的勁敵陳友諒。蒙元無道,天下英雄紛紛揭竿而起,彙成數十支義軍。湖廣一帶最大最出名的反元義軍叫做天完紅巾軍,元帥便是陳友諒。他有才略,也有抱負,勢力越來越大,只是常年轉戰的兵士一直吃夾生飯、鹽水菜,很多人上吐下瀉,一病不起。陳友諒憂心不已,陳夫人想出用魚藕青菜拌大米粉,蒸成飯菜的辦法,兵士們吃了,果然沒了病。後來蒙元退居塞外,陳友諒與□□皇帝對決鄱陽湖,兵敗身亡,天下歸明。

且不論陳友諒是反元英雄,還是亂世流寇,都不過青史兩行,早已被人遺忘。倒是陳夫人的“二河三蒸”成了湖廣名菜。然而一些奸佞之輩卻将它附上反意,以求上位。人們起初只當個笑話看,也不在意。可是自有錦衣衛以來,缇騎四出,羅織罪名,捕人甚衆。這道菜居然也成了罪名之一,以致在湖廣以外絕跡,便是百味齋也沒有做過。

掌櫃臨走前拉過屏風,把任淩二人與其餘食客隔開。這馬屁拍得正合任逍遙心意,忽然伸手摸着淩雪煙手腕。淩雪煙怒火中燒,一掌将桌上茶壺打飛。滿滿一壺滾燙茶水全澆在任逍遙身上,痛得他一下跳了起來。淩雪煙忍不住咯咯大笑。

任逍遙将衣襟上的水擰幹,低聲喝道:“臭丫頭,你再不聽話,有一次,我就命人剁尉遲素璇一根手指,手指剁光了剁腳趾!”

淩雪煙心中一驚,氣道:“你……卑鄙無恥。”她摸出月老牌,喊道,“你敢,我就毀了它!”

任逍遙惡狠狠道:“你敢毀了它,我就毀了你。”

淩雪煙想到尉遲素璇對自己講過的話,自然明白這個“毀”是什麽意思,恨不得将任逍遙碎屍萬段,卻真的有些怕了。

剁手指,剁腳趾,欺負女人,眼前這家夥什麽做不出來!

任逍遙有些後悔。真吓怕了她,這游戲便無趣了。他正想逗一逗她,就見夥計抱了兩壇酒走來,沖任逍遙躬身笑道:“大人,這是我們掌櫃孝敬您的。”拍開泥封,一股混着酒香和米香的醇厚氣味立刻飄了出來。

“這米酒,可是選上好糯米,用鳳窩酒曲釀出來的,您嘗嘗味道如何。”夥計一面說,一面拿出兩只嵌金絲的玉碗,将酒滿上,才點頭哈腰地退了出去。

任逍遙打量着那對玉碗,心知這碗足夠買下整間酒樓了,嘆道:“小花豹,這是賄賂錦衣衛的,你收着吧。”

“呸!”淩雪煙想不到錦衣衛在民間竟是如此作威作福。她拿出那龍魚墜子,本想驚動本地官員,更驚動附近的江湖人,好來擒殺任逍遙。誰知這裏的人卻把任逍遙當做錦衣衛,把自己當作他的相好了。

這也難怪。錦衣衛中從來沒聽說有女子,再加上淩雪煙“跟蹤”了任逍遙大半日,滿身泥土草棍,實在不像衣着光鮮的缇騎,倒像被缇騎擄來的小美人兒。

“把墜子還我!”

任逍遙喝了一口米酒,悠然道:“白玉墜,綠玉簪,我若還你,我就是傻子。”淩雪煙欲哭無淚。任逍遙笑道:“小花豹不會喝酒麽?凍了一夜,喝些酒暖暖身子罷。何況,這米酒是甜的,不醉人。”

淩雪煙見這米酒白如玉液,清香襲人,忍不住嘗了一口,果然甜潤爽口,濃而不沽,生津暖胃,便将整碗全喝了,只覺五內熱烘烘的,舒服極了。任逍遙有些意外,笑了笑,什麽也沒說。待飯菜端上來,兩人邊吃邊喝,不知不覺将兩壇米酒喝光了。

于是淩雪煙喝醉了,任逍遙卻清醒着。

為什麽?因為淩雪煙的酒量比任逍遙好,好到塞外烈酒燒刀子也能一口氣灌下一碗,自然不把這甜糯綿柔的米酒放在眼裏。卻不知米酒正如溫柔鄉一般,一旦陷進去,就是鐵打的漢子也受不住。

在酒樓裏和男人大呼小叫着喝酒的女孩子,少見。喝醉以後跑到街上撒酒瘋的女孩子,罕見;但是跟在這樣一個女孩子身後,微笑着說“別攔她,砸爛的東西我賠”的男人,簡直打着燈籠也找不着。

直到把身上的現錢全賠光,任逍遙才意猶未盡地将淩雪煙扛進了一家客棧。街上的人立刻議論紛紛。

“我的媽!有錢人紮心,幹什麽不好,砸東西。”

“你看那笤貨穿的、拿的,再看那丫秧子生得那個刮氣,砸點東西,算得了個麽事!”

“老幾個不曉得哈數。我看那厮就是花浪子,老油條,有板眼撒,丫秧子拿手砸東西,他拿錢砸丫秧子吶!現在該悶倒懷裏爬山咯。”

“若換了我,可舍不得砸東西,拿錢多好,蒼蠅也是肉。”

“啊喲喲,老菜苔返青了。誰是傻鳥,找你?邪得沒得米了!”

“個□□養滴,三八二十三咯!”

人群轟然大笑。

沒喝過酒的人永遠體會不到,撒夠了酒瘋,再泡上一個熱水澡,躺在幹燥溫暖的棉被裏是什麽感覺。

小別勝新婚也不過如此了。

淩雪煙迷迷糊糊地醒過來,頭還有些暈,四肢像浮在雲朵裏一般,懶懶的不想動。望望四周,外面天已黑透,屋裏燭光微暗。床前放着一扇花鳥屏風,透過屏風,隐約可見任逍遙趴在桌上,似乎睡了。

她心裏忽然輕輕動了動。

“他做事雖然怪異,對我卻好極了,不知他對別的女人有沒有這樣好。若是他只對我一個人這樣好,我……”她忽地捂住嘴,覺得臉上發燒,拉過被子蒙住了臉,就像小時候與父母撒嬌一樣。

理智告訴她,這個男人沒安好心,她若留下,遲早要出事。感覺卻不斷慫恿她,要她跟這個一會兒叫她臭丫頭,一會兒叫她小花豹的男人走,因為這一路上會有許多新鮮有趣的事情發生。

她越想,心跳就越快,周身也越燥熱,只好坐起來,卻發覺自己的衣服變了,心中一緊,拎起領口向內看了看。果然主腰已不見了,全身上下只有一件長衫和一條長褲。淩雪煙連呼吸都已快停止。

難道……

她狠狠咬了一下嘴唇,掀開被子,懷着最後一線希望,瞪大眼睛看着床鋪。

尉遲素璇曾對她說,女孩子第一次都會出血,如果沒有,那便沒發生什麽。

白色被褥上印着一點嫣紅血跡,紅得刺目,刺得她雙眸一陣酸澀。一種無力回天的感覺湧來,噗通一聲跌在地上,嘶聲尖叫起來。

他勸自己喝酒,竟然,竟然是為了……

“小花豹怎麽了?”

聽到他的聲音,一股怒火從淩雪煙心底騰起,閃電般拔劍、轉身、飛刺,喊道:“我殺了你!”

任逍遙冷笑一聲,以掌為刃,揮手一刀。

嘩啦一聲,雲霞劍一歪,刺穿屏風。淩雪煙右手不住顫抖,手腕上腫起一大塊淤青。

任逍遙那一掌只将她手腕打得脫臼,若換了別人,恐怕腕骨便保不住了。

“你……”任逍遙見她瞪着一雙滿是淚水的眼睛,赤腳站在地上,不知出了什麽事。淩雪煙突然嘶吼一聲,沖過來罵道:“混蛋!混蛋!混蛋!”拳頭雨點一樣落了下來。

這不是武功招式,是潑婦打架。

任逍遙不還手,反笑道:“還沒撒夠酒瘋?”

淩雪煙停下手,雙唇動了動,忽然坐在地上大哭起來,哭得昏天暗地,驚濤駭浪。任逍遙從未見過如此會哭的女人,只覺這招比獅子吼還要厲害。他正要逃走,目光不經意掃到了床上那點鮮紅。

他愣了片刻,猛然明白出了何事,忍不住大笑起來。

淩雪煙聽到笑聲,心中絞痛,身形暴起,一掌擊出。

砰地一聲,這一掌結結實實打在任逍遙胸前。他連退三步,身子打晃,只覺氣血浮動,喉頭有些發甜。好在淩雪煙心緒大亂,又宿醉未醒,掌力不純,他還受得住。

“丫頭,聽我說,你是……”他扶着淩雪煙雙肩,想要解釋,卻突然怔住。

這種事,你叫任逍遙怎麽說?

淩雪煙卻幾乎瘋狂,擡起膝蓋,狠狠撞在他雙腿之間,大吼道:“滾!”

任逍遙只覺得下身一陣劇痛,登時沒了耐心,也沒了憐愛,喉嚨裏沖出一股怒意,冷冷道:“好。”伸手閉了淩雪煙穴道,将她丢到床上,轉身走了出去。

淩雪煙動彈不得,沒有被子,只覺屋裏濕寒,小腹一陣陣抽痛,痛得她想罵人也沒有力氣,只能默默流淚。片刻後,門外進來了一個粗手粗腳的婦人。她在床邊添了四個暖爐,淩雪煙感到一陣暖氣,腹痛也減輕了一些。婦人一面給她更衣,一面笑眯眯地對她耳語一番,然後捂着嘴、忍着笑離開。

她前腳後,任逍遙後腳便進來。

他不說話,只站在床前笑。

淩雪煙本已努力厚起臉皮,但被他淺淺的笑容一照,仍是窘得腳趾頭發麻。

她已明白,沒人侵犯自己,那些血只不過說明她長大了,要開始接受女人每個月都不得不接受的麻煩。這原本沒什麽大不了,只是這種事居然要任逍遙這樣的男人找別人來教自己,實在難堪透頂,倒黴透頂。

任逍遙笑夠了,才坐下抓過她的右手,“喀”地将腕骨推了回去。淩雪煙疼得哼了一聲,任逍遙卻命令般道:“閉上眼睛,睡覺。”

她心裏忽然很不高興,擡頭瞪着任逍遙。

與其說是瞪,不如說是打量,而且第一次這樣仔細地打量。

刀鋒一般的眉,高挺的鼻子,薄而微翹的嘴唇,加上那道醜陋的傷疤,讓她又好奇又害怕。

“怎麽?”

“我睡不着,疼。”

她說的疼,是指小腹的抽痛。任逍遙卻會錯意,替她揉起手腕來,同時又重複了一遍命令:“閉上眼睛,睡覺。”

他的手幹燥溫暖,剛好把淩雪煙的手完全包容。淩雪煙不知不覺“嗯”了一聲,乖乖把眼睛閉上,她的确有些累了。

只是,小腹的抽痛卻故意和她過不去。她實在熬不過,小聲道:“你,能不能,把穴道解開?”

沒有回答,只感到身子一輕。她立刻翻身向內,捂着小腹,身子蜷得像個蝦球。

任逍遙明白過來,忽然有些歉意:“早知……我不會讓你凍上一夜,也不會讓你吃魚鮮,更不會讓你喝酒。”

女子月事時,既怕冷,也怕勞累,更怕酒和辣椒一類的東西。淩雪煙凍了一夜,跑了一天,又吃了魚蝦這等性屬寒涼的東西,還喝醉了酒,不痛才是怪事。

淩雪煙已疼得流出了淚,口中斷斷續續地哼着。

她畢竟只是個十六歲的小女子,雖然從小習武,卻也是嬌生慣養的貴小姐。一個溺愛她的母親和一個嬌縱她的舅舅,任是淩鶴揚這般名滿天下的大劍客,也奈何不得這小祖宗。可以說,淩雪煙長這麽大,還沒吃過任何苦頭,眼下這痛楚,幾乎快要了她的命。

她正痛得天昏地暗,恍惚中感到被子被掀起一角,有人貼着自己後背躺了下來。

淩雪煙用膝蓋想也猜得出是誰,還來不及驚叫,便感到他毫不客氣地将自己攬入懷中,一只手更是霸道地伸到了臍下,吓得全身一陣緊繃,結結巴巴地叫道:“任逍遙你,你,你,你,你不得好死!”

任逍遙微微起身,貼着她的耳朵道:“小花豹,動動你的小腦袋想一想,現在就算你願意,我卻不願意。”

淩雪煙一句話也駁不出,哭着道:“你,你到底想幹什麽?”

任逍遙見她軟語哀求,心中受用無比,卻故意不答,掌心轉動,在她小腹上先畫一個“十”字,再畫七個圓圈,掌心随之湧出一股暖流,緩緩注入淩雪煙小腹。

淩雪煙感到疼痛減了大半,接着熱力擴散至四肢百骸,全身說不出的舒服,不覺愕然。

他竟然以內力為自己化解腹痛嗎?

平時淩雪煙所見的男人,即使碰一下她的衣服都不行,現在她卻動也不動地躺在床上,讓一個壞男人抱在懷裏,隔着薄薄的衣衫揉着小腹,這件事連想想都覺得不好意思。然而現在她一點也不想反抗,有些貪婪地享受着這種惬意的感覺。

過了很久,任逍遙也沒收手,竟似有使不完的內力一般。她心中開始不安,忍不住悄悄扭頭。

誰知任逍遙正在看着她:“不用謝我。我不累。”

淩雪煙又氣又怒,那點不安蕩然無存:“呸!誰要謝你!我只問你使的什麽功夫而已。”

任逍遙笑了笑:“峨眉派三十六式天罡指穴手。”

“騙人!你怎麽會峨眉派的功夫。”

“就算是騙你罷。”任逍遙也不解釋,突吹着她的耳朵道,“其實你若想暖身,還有更好的功夫。”

“什麽功夫?”

“點穴。”

“哪個穴?”

“止痛發熱穴。”

“又騙人!人身上哪有這個穴!你點來我看看!”

“現在不成。”

“為什麽?”

“方才有人踢了我一腳,這功夫一時半刻使不出了。”

淩雪煙霎時明白過來,擡肘想要推開他,卻被抱得更緊,發根感到他鼻息熱氣,聞到他身上的味道,不知怎麽脫口道:“不許你打壞主意!”

任逍遙似乎笑了一下:“丫頭,快睡吧,你再鬧,我就真的管不住自己了。”

淩雪煙臉上燙得厲害,心也突突狂跳,幸好任逍遙看不到。

睡在這樣一個男人懷裏,她本該害怕才對,可是現在卻覺得很溫暖,很安全,也很有趣。

一覺醒來,任逍遙已不在。

淩雪煙一驚而起,穿衣下床,看見他站在窗前,才舒了口氣,又呆呆地看着他背影出神。

這男人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呢?她忽然很想了解他。

她不知道,愛慕,都是從好奇開始的。

任逍遙不知何時已轉過身,對她一笑。

淩雪煙不由自主還給他一個笑容:“你在幹什麽?”

“療傷。”

淩雪煙立刻有些不好意思。昨晚自己打了他一掌,他卻耗費許多內力給自己暖身:“那,要緊嗎?”

“不清楚,”任逍遙一本正經地道,“你的膝蓋太用力,昨晚摟着你的時候,我怎麽努力也沒有半點感覺。若想知道傷勢如何,只能再摟着你睡一晚,直到能給你點穴為止。”

淩雪煙氣得指着他的鼻子道:“你,你怎麽這樣下流!”

任逍遙卻一把握住她的手,道:“男人就是這個樣子。你以為喜歡你的男人只想把你當仙女供着麽?他們要騙你,才不說,怎比得上我這樣心口如一的男人。”

“呸!胡說八道!”

罵歸罵,任逍遙說的也不是全無道理。

任逍遙見她紅着臉低下頭去,漆黑的秀發散落紛紛,仿佛一片黑雲,依稀是輕清嬌羞的模樣,看得有些癡,忍不住嘆了口氣。

淩雪煙聽了奇怪,仰頭道:“你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呢?我從來,從來也沒有見過你這樣的人。”

任逍遙淡淡道:“我有什麽特別?”

淩雪煙想了想,道:“你對我特別好。”

任逍遙笑道:“我對你好?”

淩雪煙點點頭:“嗯,起碼,”她飛快地低下頭,“昨天,你沒有欺負我。”

任逍遙又笑了:“你怎知我沒有欺負你?”淩雪煙一怔,任逍遙慢條斯理地道,“你知不知道,若想治你的腹痛,根本不用那麽麻煩,只要熬些紅糖水,喝了便好?”他變戲法似的遞過一杯紅糖水,命令道,“趁熱喝。”

淩雪煙幾乎暈倒。

她實在拿這個男人沒有一丁點兒辦法。

任逍遙看她喝着水,又道:“還有,昨晚你醉了,是我給你沐浴更衣。”

“噗”地一聲,淩雪煙噴了一桌子水,剛要發火,想到他一貫喜歡作弄自己,疑道:“真的?”

任逍遙反問:“為什麽不是我?”

“因為,因為……”淩雪煙憋了半晌,一個字也說不出。

天啊,居然要她絞盡腦汁替這個混蛋開脫?

任逍遙玩夠了,才道:“因為我是個淫賊,若是我給你沐浴更衣,哪裏忍得住不動你,對不對?”不等她答話,又嘴角微揚,笑道,“跟了我,小花豹變聰明了。”

淩雪煙跺腳道:“你為什麽又對我好,又要氣我?”

“因為我高興。”

這絕對是實話,只不過實話通常不讨人喜歡——淩雪煙一把将杯子擲了過去。

任逍遙一側身,杯子啪地一聲摔得粉碎。淩雪煙立刻又抄起凳子砸過去,任逍遙繼續側身躲過。凳子撞破窗戶,院子裏傳來嘩啦一聲……

結果便是,任逍遙将玉碗抵給客棧老板,才得以與這賠錢如流水的小花豹繼續上路。兩人聯騎并辔,取道雲夢、安陸、随州,直奔襄陽。一路上,任逍遙對淩雪煙關懷備至,無論她想要什麽,他都立刻辦到。有次淩雪煙故意說想吃荔枝,以為一定能難倒他——冬天哪有荔枝!

誰知第二天的早點便多了一份冰糖荔枝。

她好奇地問任逍遙是怎麽辦到的,任逍遙卻說,即使你要天上的星星,也沒什麽不可以。

于是她索性說我要月亮。

任逍遙道:“嫁給我就給你月亮。”

淩雪煙只好閉嘴,卻壓制不了嘴角上翹。

任逍遙看着她,眼睛裏有一絲笑意。

他很久沒這麽開心了,所以他變本加厲地嬌縱起淩雪煙來。

你若問為什麽,答案是他是人,不但需要別人對他好,也需要對別人好,在付出與回報之間,才能覺得自己是個活生生的人。

他太需要一個可以讓他釋放自己的“好”,而對方不但能欣然接受、更能給他同樣“好”的女人。

他不知道淩雪煙是不是這個女人,但他會用盡一切辦法把淩雪煙變成這個女人。從小到大,他想辦到的事情就一定會辦到,什麽也阻止不了。

除了,輕清……

輕清,輕清,九泉之下,可有一個疼你的人?

卷三 江湖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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