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卷三江湖白 各懷鬼胎各為政 (1)

二十六各懷鬼胎各為政

襄陽據漢水,守秦嶺,虎視中原,遙望荊楚,自古為兵家必争。只是在這大明盛世,三丈高、四丈寬的城牆,和足足六十丈寬的護城河,已顯得有些破敗多餘。大雪小雪後,正是農閑時節,漂泊在外的人也紛紛歸家。城南官道邊的茶棚裏坐滿了人,白霧從一張一合的十幾張嘴裏湧出,飄飄搖搖,散入冬風。

“要說咱這宣德皇帝還真了得,年紀輕輕就登基,登基就禦駕親征,親征就平了漢王叛亂,咂咂,山東的兵禍可算到頭了。”

“那是普天同慶啊。你可不知道,京師、山東、河南、南京、浙江,這兩年為了遷都的事兒,早鬧個底朝天了。阿彌陀佛,再若遷回來,我這匠戶出身的哪能出來跑生意,工部的活計還做不完。怕是也要跟着什麽唐賽兒、李賽兒上山落草啦。”

“漢王這瓜娃兒,有點意思。二十年前叔叔反侄子,二十年後又是叔叔反侄子,咱大明朝有點意思!”

“噓!當心被官差老爺聽見,抓你去當蟋蟀。”

“這當口,他們都在被窩裏摟相好的,哪舍得出門。咳咳,說到蟋蟀,我還差着幾只。”

“那有什麽辦法,皇帝老爺喜歡鬥蟋蟀,咱們也就跟着捉蟋蟀啦。廢話那麽多有用嗎?那些老爺們又不會因為你抱怨就不收蟋蟀了。”

“也是,也是,呵呵,他們還指望咱逮的蟋蟀升官發財呢。”

“兄弟們知道不?黑市上一只四寸金将軍,已經炒翻三倍價格了。”

“喲,看您這位的樣子,賺了不少吧?”

那人笑而不語,衆人也不細問,各自議論開來,漸漸聽不清了。冷無言一語不發,只在心中暗嘆:“一人喜好,便可影響千萬人的喜怒哀樂,扭曲千萬事物的價值,無怪千百年來,競逐權力的人積屍成山,流血成海,卻仍是奮不顧身。”

一旁的林楓、盛千帆和淩雨然礙于冷無言身份,不便談及國事,俱都默然。忽聽一個尖銳清朗的聲音道:“無量那個天尊的,道爺我又迷路了嗎?”

衆人循聲望去,只見一個滿頭銀發、精神矍铄的藍袍道人施施然而來。他身材中等,慈眉善目,一團和氣,眼中還帶了些許孩子般的調皮笑意。身邊跟着兩個十四五歲的小道士。左邊的唇紅齒白,面龐清秀。右邊的濃眉大眼,骨骼粗壯。兩人背上各背着七八柄劍,饒是冬天,也走得汗水涔涔。

那老道又自言自語道:“咱們該到襄陽西門,怎地繞到南門來?你們兩個小牛鼻子繞得道爺頭暈,當心回去挨你們師父的板子。”

清秀小道抹了把汗,嘀咕道:“太師父自己非要走岔路,卻怪我們引錯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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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道一瞪眼,濃眉小道趕忙道:“太師父,反正都已錯了,咱們先喝口茶歇歇腿吧。”道人“嗯”了一聲,拍拍他肩膀,扭頭對清秀小道瞪眼道:“看看,看看,還是你這師兄會說話。你也別總抱怨師父們不疼你。回去把《蘭亭序》好好臨了我看。”

濃眉小道聽了,喜笑顏開,一疊聲稱是。清秀小道又是羨慕、又是嫉妒:“太師父親自教導師兄臨字,可要保重身體。”

老道斜了他一眼:“你這小牛鼻子,想什麽別以為道爺我不知道。你也把《蘭亭序》臨來我看,你也就不擔心道爺我累不累得死了。”

清秀小道頓時眼睛一亮,想笑又不敢,低着頭跑進茶棚。林楓等人不知他們身份,卻看得出這老道行動間毫無聲息,周身仿佛流動着一股強大而不傷人的真氣,心下暗驚。

習武之人皆知,武功若是練到最高境界,便脫出武學藩籬,而至大道修真。所謂大道修真,便是煉骨洗髓,氣血運行流暢不衰,遍身毛孔虛疏無礙,身體內沒有任何污濁,過百歲而不衰,天人合一,無欲無求,乘風飲露,飄遙四極。眼前這老道無疑已臻此境。衆人正想着江湖中何人能有此境界,冷無言已起身施禮:“晚輩見過普祥真人。”

林楓、盛千帆和淩雨然心中一震,連忙跟着起身施禮。

他們做夢也沒想到,會在這裏遇到武當派掌教真人的師父,更加想不到這位江湖中神仙一般的人物竟如此平藹。

普祥真人随便揮了揮手,算是還禮,又叫過兩個小道與衆人見過,說了濃眉小道叫松石,清秀小道叫松竹,俱是普祥真人的徒孫輩。說完,又對冷無言道:“許久不見,你小子的功夫好像又俊了些。”目光一轉,看着林楓和盛千帆,“這兩個小家夥也不錯,有些慧根,假以時日,必成大器。倒是這女娃娃……”忽然伸手一引,桌子上的雲靈劍铮地一聲出鞘半尺,白玉般的劍身熠熠生輝。普祥真人看了兩眼,信手一揮,劍身退回,不但無聲,劍鞘也未震動半分。

衆人看得目瞪口呆,想不到世上還有此等功夫。

隔空取物在絕頂高手看來算不得什麽,然而隔空拔劍還劍,又不震動劍鞘分毫,這樣精純的內力,這種勁道的拿捏,十個絕頂高手中也未必有一個做到。

普祥真人疑道:“無量那個天尊的,怪事!淩鶴揚竟未傳你武功麽?”不等答話,又憤憤道,“哈,淩鶴揚怎地如此小氣,舍得寶劍,還舍不得那幾手功夫麽。”忽然又像想起了什麽似的看了看冷無言、林楓和盛千帆,哈哈笑道,“明白了明白了。你們三個,誰是這女娃娃的護花使者?”

三人都是臉上一紅,松竹趁機湊過來道:“江湖七大劍法,自然是雲峰配幽谷啦,我看定是這位盛公子。哎喲!”

這聲慘叫是因為普祥真人在他頭頂狠狠敲了一指頭。

“你懂什麽配不配的,小小年紀,滿嘴胡言亂語!”普祥真人吆喝着,又對淩雨然道,“你們女娃娃當然不喜歡別人說這個,道爺我也不問了,免得別人說我為老不尊,調戲後輩。你那護花使者又打不過我,只能幹瞪眼。讓他丢了男人面子,道爺心下也過意不去。”

衆人全都忍不住笑了出來。

“不過道爺還是不明白,你這孩子既然不會武功,拿把劍做什麽?刀劍無眼,這可不是好玩的。”

淩雨然看看冷無言,不知該怎麽說。冷無言倒是痛快,将自桃花潭鎮起的事情說了一遍。普祥真人“咦”了一聲,笑道:“怎麽,杜暝幽和汪深曉這兩個家夥如此不濟,竟會讓任逍遙跑了?看來這姓的小子是個人物,道爺這趟總算來得不賠本。”

松石聽了立刻道:“太師父除魔衛道,任逍遙看來要玩完。哎喲!”

這聲慘叫,是因為普祥真人在他頭頂也狠狠敲了一指頭:“狗屁!什麽除魔衛道,你們這些小牛鼻子,滿腦子都是打打殺殺,什麽時候能有些長進?我講了多少次了,武當功夫,不在技擊搏人,而在自在清修,拳腳器械皆是末技而已。”

兩個小道吓得吐吐舌頭,連連點頭。衆人一臉迷惑,不知這位太掌門何以如此貶低自家武學。普祥真人也不解釋,只看着冷無言,道:“江湖中的後輩,道爺最看重你小子。你且說說,任逍遙比你如何。”

冷無言思索片刻,苦笑道:“晚輩不知。”

普祥真人哈哈大笑,撫掌道:“好,好,能讓你揣測不出深淺,看來這小子值得一見。嗯,道爺這趟走得不但不賠本,簡直要賺!”

冷無言心中一驚。若普祥真人出手,任逍遙絕無勝算。但,聽話音,普祥真人又不像是要對付任逍遙。他看了看松石、松竹二人,試探着道:“前輩可還帶了別人來?”

普祥真人臉一沉,啪地一拍桌子。聲響雖大,桌上的茶水卻半絲波瀾也無。憤憤道:“怎麽,對付一個任逍遙,用得着武當派傾巢而出麽?”

衆人都為普祥真人的率直一笑,猛聽一個尖銳緊促的聲音調侃道:“哎呀呀,自從永樂皇帝崇信武當道,跑到這山上修什麽八宮、二觀、三十六堂、七十二廟,牛鼻子們的鼻子眼睛都長到頭頂上去了。”

昔年燕王大軍入南京,朱棣将黃子澄、鐵弦、方孝孺等一幹建文朝臣淩遲滅族,上萬人流放,一時間人神共憤。江湖中刑場救人者有之,寄柬留刀者有之,便是□□皇帝立下的軍戶制,也無法阻止衆多衛所兵士偷逃出走。

朱棣經過深思熟慮,除了重新重用錦衣衛,便是建立一個忠于燕王宗室的武人體系,除去、抑或說拉攏忠于建文朝的江湖勢力。那就是敕封少林、武當、峨眉、崆峒、昆侖、青城、點蒼、華山、龍山九派為武林正統,一方土地永不征稅,年節慶典賞賜豐厚。并于京營五軍營下設“勇武堂”,配二品正堂管事,直接向兵部舉薦九大派弟子中家世清白、德行端正、武藝出衆的弟子。

須知軍戶弟子雖然都屬兵部管理,但做官與做兵,無疑天淵之別。若能拜入九大派學藝,再得到勇武堂一紙薦書,直抵得三五十件軍功。是以天下軍戶子弟幾乎全拜入了九大派,江湖中其他門派只能日漸凋零,有的倚靠九大派,做個挂名掌門,有的則幹脆消失不見。合歡教一滅,再無異端。不到十年,朱棣便将□□皇帝苦心孤詣築起的最後一道防線奪下,同時将明軍戰力提高數倍,供自己東征西讨,南下北上,創出一個大明朝的煌煌盛世來。後來朱棣許是感到少林一家獨大,便力崇武當道教,兩度親祭太和宮。自此武當道教成為道門正統,俨為國教,武當弟子在江湖中的地位也如日中天。

說話這人如此不把武當派放在眼裏,衆人只道普祥真人會發作一番,卻見他抿了口茶,道:“多年不見,師兄仍是一副憤世嫉俗的模樣。”

衆人聞言心中又是一震。武當派中根本沒有人與普祥真人同輩,這位“師兄”會是誰?

那人笑嘻嘻地道:“多年不見,師弟不認得路的毛病,似乎愈來愈厲害了。”

他的聲音忽而在數十丈外,忽而近在咫尺。茶棚裏的客人見了這架勢,已全都悄悄溜走。冷無言等人也各自小心戒備起來。普祥真人卻毫不在意,甚至閉起了眼睛,淡淡道:“師兄既然來了,不妨現身一見。”說完,雙目猛地一張,精芒四射,一口茶水噴出,勢如急箭,射向棚頂。

噗地一聲,水箭洞穿草棚。

衆人不及叫好,水箭竟掉頭而返,來勢比去勢更急,但,卻輕輕盈盈地灑在地面,化成一個渾圓水漬,無一滴灑濺。

舉重若輕,收放自如!

普祥真人嘆了口氣,輕輕敲着桌子:“師兄的修為,小弟拜服。你既不願相見,小弟亦不勉強。只不知,師兄此來何為?”

四野寂寂,良久無聲。那個人竟似走了。普祥真人終于沒了涵養,跳腳罵道:“無量你個天尊的,你來就來,走就走,有我沒你,有你沒我!”

話音剛落,襄陽城裏忽然走來一隊車馬,車上裝了兩人多高的貨物,都用油布蒙着。趕車漢子敞着懷,口中呼出一圈圈白煙,賣力吆喝,車隊卻仍是走得臃腫緩慢。倒是護隊的二十幾個漢子彪悍得很。只是個個緊抿雙唇,神情略顯悲涼,偶爾動一動手臂,催促馬車快行。經過茶棚時,一個紅面大漢往茶棚裏看了幾眼,忽然催馬奔來,三步并作兩步趨近,對着普祥真人深深一揖:“威雷堡鄭振飛恭迎真人仙駕。”

聲若洪雷,充塞耳鼓,正是威雷堡大弟子,湖廣武林赫赫有名的千鎖橫江鄭振飛。

普祥真人摳了摳耳朵,撚起茶盅,嘆氣道:“無量那個天尊,道爺我本不喜張揚,這才改走南門,誰知還是被你們這群孩子逮到了。诶,快起來吧。”他嘴裏雖客氣,手腳卻未動半分。松竹、松石二人也像沒看見鄭振飛一般。

這份驕傲,當今江湖上也唯有武當弟子做得出。

鄭振飛直身謝過,又與衆人一一見禮。冷無言問起威雷堡情形,他嘆了口氣,恨恨道:“射月堂和追風堂的賊人嚣張至極,每日都來堡外襲擾,口口聲聲要威雷堡臣服,交出十三省綠松石買賣堂口,污言穢語不堪入耳。所幸陸家莊,華山派,還有荊州李公子鼎力相助,才沒被他們突入堡中。”說到李沛瑜時,不提他丐幫荊州分舵舵主的身份,只說荊州李公子,個中深意,不言自明。“諸位能來相助,在下,”鄭振飛忽然雙眉一揚,脊背微傾,聲音有些哽咽,“在下便替威雷堡八十八人先行謝過。”

衆人不禁唏噓,冷無言卻聽出了別的意思。

“合歡教只派兩個分堂,便如此托大,莫非湖廣武林無人前來?”

鄭振飛的拳頭砰地落在桌子上,點頭道:“正是。可,這卻怪不得別人。”他搖了搖頭,滿面皆是無奈之色。

茶棚裏寂靜無聲。

合歡教血洗正氣堂的手段,實在太過狠辣。九華山設伏和攻占快意城兩戰又贏得實在利索,湖廣武林無人相助威雷堡,這本在冷無言意料之中。只不過,他覺得哪裏不對勁,又說不上來。這感覺,與聽到普祥真人貶低武當功夫時一模一樣。

松竹見衆人神情凝重,打個哈哈道:“這有什麽,他們是不知道太師父要來,若是知道啊,哎喲!”

普祥真人慢慢收回指頭,吹着胡子道:“這群人若是知道,道爺就直接回山,也不給他們當怪物看!”

一句話說得衆人莞爾,鄭振飛的眉頭也松開不少。冷無言望着緩緩經過的馬隊,道:“鄭兄采買的,是陸公子與沈小姐大婚之物?”

鄭振飛笑了笑,喊住一輛馬車,挑開油布,衆人不覺倒吸一口涼氣。

馬車上拉的,竟是五口棺材。

嶄新的棺材。

衆人暗想着其餘馬車若都是拉棺材的,這棺材恐怕有一百之多。

鄭振飛沉聲道:“正氣堂出了事,師父就算到這一劫早晚必來,如今威雷堡中的老弱婦孺和玉石匠人已全遣散,大半買賣堂口也關了。原本,師父師娘也想趕我們師兄弟走,說老輩的事不關小輩的事。我說小師妹也是小輩,她可以為了威雷堡嫁給素未謀面的陸公子,我們是男人,就是死,也絕不離開。”

這話說得稍稍聲高,幾個黑衣漢子轉過身來,神情肅穆,微微點頭。鄭振飛有些激動,大聲道:“這八十八口棺材,不是合歡教用,就是我們用!”

風聲嗚咽,漢水滔滔,沉重的車輪碾過地面,壓抑而悠長的聲音撞擊着衆人耳鼓。

眼看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向西而去,茶棚裏一時冷清下來。賣茶老丈哼着小曲兒,收拾桌上的碗碟,忽然“呀”了一聲,恨恨道:“這牛鼻子不與我鬥,便不耐麽!”

只見普祥真人桌上有一行蠅頭小楷:師兄開茶棚,師弟不給錢。邊角圓潤,不知什麽事物所刻。

後廚傳來一個細嫩如女子的聲音:“你們兩個老東西鬥了一輩子,還嫌不夠?小輩們的事情也要來插一手?”

賣茶老丈嘿嘿一笑:“他既然來得,我為何來不得?我倒要看看,那場浩劫過去二十年,他可想出化解的法子沒有。”

細嫩如女子的聲音冷哼道:“你怕是想尋機與他鬥一鬥法罷?”

賣茶老丈眯起眼睛,點頭道:“你不想鬥一鬥?”

細嫩如女子的聲音道:“淩家人在,我不能破了自己的誓。”一頓,忽又嘆道,“其實,九五天方陣縱然破得武當字拳又如何?如今人家的弟子都做了快二十年武當掌門,他若将掌門之位傳給你,你就須跪下接那兩枚鎮山寶印,哈哈,如此一來,你可沒有老臉了。”說到最後,已笑了起來。

“呸!”賣茶老丈一蹦三尺高,将外衣一甩,叉腰道,“老子若稀罕武當派的什麽破掌門,早就蕩平他太和宮了,豈會與你這禿驢浪蕩江湖。”

“怎麽?與我浪蕩江湖不好?”

“好,好極了,簡直給十個掌門也不換。”大笑聲中,賣茶老丈手中一碗茶湯已閃電般潑進後廚。

襄陽西,漢水陰,萬山北麓。

威雷堡依山而建,面朝漢水,三面俱是陡峭山壁,僅有一面通向外界。全堡皆以三層青灰石磚構築,城門更是厚達兩丈。城牆上姹紫嫣紅,百花齊放,恍若春來。細看時,那些花兒全是彩紙紮成,不知有幾萬朵,在蕭瑟寒風中嘩嘩作響,平添了許多喜氣。

然而城牆上道道血跡,卻提醒着人們,這裏不久前正在激戰。

城頭上一個馬臉漢子大聲吆喝道:“大師兄回來了,開城門!”

喀拉拉一陣沉重的絞盤聲響,城門開啓。

馬臉漢子匆匆走下,邊走邊指點着道:“你,你,還有你,招呼人把東西卸好,都給我麻利着點,搬到後院順着牆根碼好。小師妹出嫁,這等不吉利的東西擺遠些。”一句話說完,剛好來至衆人面前。

只見這人吊梢眉,三角眼,再配上一張長臉,委實有些飛流直下三千尺的架勢。他禮貌性地笑了笑,施禮道:“在下威雷堡三弟子夏振騰……”話音未落,人群忽然分開,六個人擡着三具屍體走了過來,領頭一個年輕男子,個子不高,身材微胖,面皮白淨,一雙眼睛紅腫不堪,似是剛剛哭過一場。

鄭振飛拍了拍他的肩膀,低聲叮囑幾句,便掀開第一具屍體的白布,強忍悲痛道:“這位,是在下二師弟江振黃。”又指了指左邊那屍體道,“這位,是陸莊主的弟子韋強。”再一指右邊的屍體,“這位,是荊州李家的竿子刀盧源。請恕他們不能起來給各位見禮。”

夏振騰微微蹙眉,添了句“是丐幫荊州分舵的竿子刀盧源”,卻無人在意。

衆人見這三具屍體都被人一刀砍下頭顱,雖已縫合,血跡卻未幹,心也沉了幾分。冷無言卻又有了那種奇怪的感覺。

威雷堡雖然地處險要,易守難攻,但合歡教若傾巢來犯,應可一舉拿下。任逍遙為何只派了兩堂人馬?他忽然覺得,任逍遙連快意城也舍得毀,難道真會看中沈家的綠松石生意麽?武當派在畔,就算任逍遙拿下威雷堡,也是累贅。若說他只為複仇,又何必将動靜搞得這麽大?這豈非自己跟自己過不去?

冷無言想不通,只覺得任逍遙的心機,已深沉得有些可怕。

鄭振飛不看衆人,仔細将江振黃入殓。夏振騰便道:“諸位,大師兄與二師兄情誼深厚,少不得要多說幾句,我看諸位不必等他。”他瞥了那面皮白淨的男子一眼,叫了句“四師弟,你招呼一下”。男子應了一句,理了理衣襟,拱手道:“諸位請随我來。”

這人便是威雷堡四大弟子中最年輕的一個,聶振達。

城門內是一處寬綽教場,迎面是便是大堂,左右回廊連着偏廳。每個拐角、每條走廊都有威雷堡弟子巡視。個個都如鄭振飛一般黑衣勁裝,白色腰帶,手中挽着刀。

大堂進深五丈,闊十丈,擺着整齊的花梨木排椅,吊着碩大的五龍出海紗燈。堂內有李沛瑜,華山掌門尉遲昭和他七位弟子,還有一個虬髯紅袍的健碩老者和一個藍衫少年,想來便是陸家莊莊主陸千裏和獨子陸志傑。廳中奉茶的女子也與外間男人一樣,着黑色勁裝,紮着白色腰帶,只是沒有佩刀。

衆人見了普祥真人,紛紛圍攏過來行禮,普祥真人頗有不耐,便冷淡應着,倒是松竹、松石二人東一嘴、西一嘴地閑扯,操持着場面。只是此時此刻,什麽插科打诨的話,都叫人提不起精神。慘淡的燈光映在陸千裏臉上,照出一片壓抑。

他邀來華山派助陣,又命太原镖局的人繞了個大圈子押送千年雪蠶絲,自己直奔襄陽,本以為這計劃天衣無縫,誰知尉遲昭半途被杜暝幽邀去黃鶴樓。沒有九大派掌門庇佑,陸家莊一行人接連遭到暗殺,二十名弟子死了一個,傷了五個。眼下,沈珞晴雖将千年雪蠶絲平安帶到威雷堡,丁向成九人卻長埋黃梅鎮。太原镖局與陸家莊交情甚厚,令他們無端送命,實是陸千裏不願見的。

尉遲昭的神情卻稍顯輕松。

女兒雖做了不齒之事,但最不希望這件事傳出去的,卻是陸家人。所以尉遲昭除了牽挂女兒安危外,更分心黃鶴樓之事。

他的治派方略一直是中庸——誰也不依附,誰也不得罪,誰若是想做大事,需要盟友,華山派便是它最好的選擇。而要拉攏盟友,則必許以利益。尉遲昭就是憑着這點,才被崆峒青城兩派當做盟友,而非對手。另一方面,便是讓弟子們與冷無言結交,提高華山派在寧海王府、在朱灏逸眼中的分量。從長遠看來,這比寶藏有用得多。所以他來威雷堡,并不單單是為了女兒。

冷無言則對李沛瑜的出現更感興趣,忖道:“如今袁幫主的弟子已死了七個,程洛,盧允、常肅昭重傷,姜小白難容正道。李沛渝來此,恐怕不單單是為了李家的生意。”

丐幫歷任新幫主,都從老幫主的親傳弟子中挑選。挑選的條件有人品、武功、江湖閱歷,還有人望。若論人品和武功,李沛瑜未必最佳,但說起江湖閱歷,旁人差了李沛瑜不止一程。他只要再得些人望,便可毫無争議地登上幫主之位。所以他要為丐幫辦幾件漂亮事。譬如,殺任逍遙、助義軍抗倭、救回幫主。這三件事無論哪一件,都可算得丐幫的大英雄。

“荊州分舵眼線遍布荊襄,李沛渝必定探知普祥真人來了,是以整個湖廣武林都不來相助,他卻帶人來了。此舉的确可謂兵行奇招……”

想到這裏,冷無言忽然全身一震:“我為何将李舵主想得如此不堪?難道這不會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莫非我自己也是個小人不成?”

正在這時,院子裏腳步聲響,一個聲音高聲道:“堡主到!”

威雷堡堡主沈西庭朱紫勁裝,黑髯垂胸,腰間纏着一條白色鞭子,布滿風霜刀痕的臉上不怒自威。身側跟着一個黃衣勁裝的中年婦人,身背雙刀,頭發用白色發帶緊緊束起。兩人十指相扣,大步走入廳中。沈西庭寒暄幾句,便挽着中年婦人道:“這位便是拙荊。”

沈夫人爽利地一抱拳,道:“陸莊主,你我兩家聯姻雖說是為形勢所迫,一切從簡,但規矩禮數不能差,小女此刻不方便拜見諸位。”

陸千裏幹咳一聲:“沈夫人所言甚是。”說着瞥了身側的兒子一眼。

陸志傑立刻上前,躬身下拜,口中道:“小婿見過岳父大人,見過岳母大人。”

沈西庭夫婦連忙将他攙起,細細打量起這個女婿來。只見他面龐黝黑,相貌并不出衆,卻透着股剛毅憨厚的味道。沈西庭心下喜歡,沈夫人卻有些失望。

做母親的最了解女兒,陸志傑這樣的男子不是沈珞晴喜歡的那一類。若非情勢危急,她哪裏舍得讓寶貝女兒草草出嫁。

普祥真人笑道:“我說沈西庭,道爺一路看來,你這幾個弟子都不錯,正所謂英雄出少年。”

沈西庭沉聲道:“承蒙前輩看得起,我威雷堡弟子,英雄不敢說,卻都是寧死不降的男子漢。”他看了沈夫人一眼,神色溫柔,“還有不讓須眉的好女子。”一頓,又道:“在下不敢讓此間俗務壞了真人修行,只望真人能護着我這幾個小徒和女兒,便即是死,晚輩也無憾了。”

“西庭!”沈夫人輕輕喚了一聲,牽住他的衣袖。

沈西庭對她溫然一笑,柔聲道:“你知道,我是沒有那麽容易死的。”沈夫人默然不語,雙眼滿是殷殷之情,仿佛在說,你死了,我也絕不獨活。沈西庭深吸一口氣,轉頭道:“諸位遠道而來,請先到偏廳用飯,其餘的事,容後再敘。”

沒有人等到“容後再敘”,一頓飯下來,冷無言等人說定威雷堡弟子分成三隊,由鄭振飛、夏振騰和聶振達率領,在堡中各處巡查。華山弟子助鄭振飛守城門,丐幫弟子助夏振騰守中院,陸家莊的人都在兩翼巡視。普祥真人和沈西庭、陸千裏、尉遲昭坐鎮大廳,明日便為沈珞晴和陸志傑完婚。

事情定下,衆人各自回房休息。淩雨然和文素晖一見如故,再見如親,兩人不知說些什麽,輕柔的語聲飄過寒夜,飄入冷無言耳中,令他有些走神。

文姑娘為何對自己冷淡了許多?莫非上次在黃鶴樓的失态,令她惱怒了麽?

心緒紛亂中,忽聞屋外風聲一閃。

但冷無言知道那絕不是風聲,握緊承影,推窗而出,果然見不遠處有個女子身影閃過。她對威雷堡極為熟悉,閃縱騰挪間已避開四隊巡夜人,潛入西側閣樓。冷無言掠上屋頂,掀開瓦片,屋內燈光伴着墨香透出,原來是間書房。

屋內一個男子不耐煩地道:“去去去,又他媽給小爺整這些破草根爛樹葉做什麽!”

那女子輕嘆道:“我試遍了能用的法子,可你一點起色也沒有,這樣下去可怎麽好呢。”

男子懶懶道:“所以大小姐還是省省吧,怎麽說也是要出嫁的人,你不怕別人說你閑話,小爺我還怕陸公子的拳頭呢!”

冷無言心中一震,說話的男人竟是姜小白?從他二人話中推斷,那女子居然是沈家大小姐沈珞晴麽?他掀開另一塊瓦片,果然看見姜小白半倚榻上,臉色白得吓人,神情卻自若如常。

沈珞晴狠狠将藥碗頓在桌上,湯藥灑了一桌,氣道:“你這人怎麽……”忽又嘆了口氣,“你氣吧,我知道你是故意氣我,想要我別管你。可是,你救過我的命,無論如何,我都不會讓你死在我家。”

姜小白目光斜了斜:“成天吃這些爛人參,又不能走動,沒病也吃出病來。你若怕我死在你家,髒了你的喜宴,我走便是。”

沈珞晴“呸”了一聲:“你現在能走到哪裏去。”

姜小白摸着脖頸,道:“小爺現在全身是軟綿綿的沒力氣,但小爺不能走,難道還不能滾麽。”

沈珞晴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又板起臉道:“這人參就算解不了你的毒,至少能保住你的命。丁大哥可是拼了命才殺了賀鼎和那雪蝠,也算是你的救命恩人。為了恩人,你也不能不要自己的命!”說着,湯藥又遞了過來。

提起丁向成,姜小白神情黯然,自嘲地笑笑,伸手去接藥碗。卻聽嗤地一聲,一道白光自窗外射來。姜小白手一翻,不知怎麽滑到桌邊,一口氣吹滅油燈。沈珞晴扣住鞭子,轉身低喝:“誰!”

門開一縫,一個高大身影閃了進來:“這位朋友好身手。”

沈珞晴松了口氣,低頭道:“大師兄。”

這人正是鄭振飛。他沉着臉撥亮油燈,又道:“朋友,出來吧,我知道你藏在哪裏。”

卧榻吱吱呀呀響了一陣,姜小白灰頭土臉地爬出來,一手端着空藥碗,一手捏着一支飛镖,用袖子蹭了蹭嘴角,瞟着沈珞晴:“大師兄是吧?”沈珞晴見他把藥喝了,先是一笑,又惶恐地點點頭。姜小白放下碗,雙手托着飛镖,恭恭敬敬地道:“小弟無意冒犯,還請……”

鄭振飛接過飛镖,打斷道:“這位朋友,我不管你是誰,也不管你和小師妹有什麽過往,總之我相信小師妹的人品。但天下好事之人太多,她大婚在即,你若真為她好,就請你行事有個分寸,在下感激不盡。”又對沈珞晴道,“近日我總覺堡內有人鬼鬼祟祟地出沒,原來是你。這我倒可放心了。只是你這朋友,還請他盡早離去,一來避避嫌疑,二來,”他忽然嘆了口氣,“威雷堡如今不比往日。看他的樣子,不快些走,只怕便走不了了。”

沈珞晴和姜小白聽得微微臉紅。冷無言藏在暗處,也不禁暗暗嘆息。他知道姜小白為何要來這裏,卻不知道雲翠翠去了哪裏。

院子裏突然傳來一聲大叫,屋裏三人一震,鄭振飛丢下一句“我去看看”,便沖了出去。沈珞晴望了姜小白一眼,吹熄油燈,閃身追去。姜小白也想跟出去,但想起鄭振飛的話,唯恐被人發現,令沈珞晴難堪,索性躺回榻上。窗外卻傳來一個溫和的聲音道:“姜師兄無論何時何地,都能泰然處之,這份修為,實令小弟佩服。”

李沛瑜!

姜小白一擰身坐起來,定了定神,又伸了個懶腰,道:“你早就知道我在威雷堡?”

李沛瑜走進門來笑了笑,即使在黑暗的屋子裏根本看不到:“丐幫弟子打聽消息的手段,姜師兄想必不陌生。何況,你和沈小姐又實在好找得很。”

姜小白冷哼道:“荊襄一帶是你的地盤,我本也沒想躲着你的眼線。只是沒想到你李大公子也是個狠角色,居然追到這裏來。你找我做什麽?”

李沛瑜又笑了:“小弟的目的,以姜師兄的才智,難道猜不到?”

姜小白呵呵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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