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拿出最好的珍寶
宗族裏面,被稱為“阿七”、“阿五”等等,說明他是小字輩。只有成為本族最高輩分的人,才可以叫上“老七”、“老五”。
程老七沒有兒子,婆娘也早已去世,沒有子嗣,他也沒有資格坐在火塘邊。程族長這一聲叫喚,讓他從下面的人從中站起身來,畏畏縮縮的說:“定親了!俺閨女定親了,是城裏的王小三……”
程老七視自己的閨女如掌上明珠,所以乳名稱“阿珠”。這丫頭與城裏的一名店小二定婚。這位王小三是家裏老三,沒有養老負擔,收入還不錯,程老七指望閨女成親後,小兩口為他養老,族長的交代卻打亂了他的計劃。
“那就悔婚!”,程同決斷說:“該退多少聘禮我程族負擔……福分呀,那店小二給你養老,哪比得上老師替你養老,老師不養我全族負責養老。告訴城裏那個小子,只要他肯退親,我程族随他開價。拿了錢,讓他閉緊嘴,娶別的小娘去!”
程同一下子開價過高,在座的人裏面,程老五也有一個适齡丫頭,聽到程同的開價,他看了看身邊那張空交椅,鼓足勇氣搶話說:“憑啥?大哥,你可不能偏袒。咱家也有閨女,咱閨女常給上學的兄弟送飯,老師那裏熟門熟路,憑啥不是咱家閨女去服侍老師?老大,你可要處事公允啊……”
程同頓了頓撥火棍,以不容置疑的口氣,打斷了程老五的插言:“咱程族要留下老師,必須拿出最好的珍寶。你那閨女啥模樣,老師何曾正眼瞧過……讓阿珠去,就這麽定了!”
程老七雖然懦弱,但他也不是傻子。自己的閨女嫁給城裏的店小二,是做妻,嫁給先生則有可能做妾,程老七豈能甘心?所以,程老五一争,他馬上順水推舟:“五哥願意,那啥,咱閨女就免了……悔婚,阿珠名聲全毀了。”
程同威嚴的掃了程老七一眼,拍了拍身後那空椅子:“這張椅子是什麽?全村第二把交椅呀!誰可以坐上這把軍師交椅——娶我程族女做妾,他還是局外旁人,能行嗎?阿珠過去必須是做妻!這次我豁出老臉,憑我程族之恩求他,他敢拿我程族之女做妾?”
程同說得是一種宗法規矩:當一個宗族需要外姓幫助時,他會把宗族第二號席位許出去,邀請外姓參與決策層。這把椅子就是“千年老二”席。一般來說,通過聯姻等方式,“千年老二”會迅速被宗族同化,但那把椅子則世代被其家族傳人擁有。坐在這把椅子上,沒有決策權,但有否決權。
在南方,現在仍有許多宗族配置這種“千年老二”席,但他們增設這種席位多數是因為“風水”之說,比如錢姓宗族多請丁姓、崔姓人坐上這把椅子,希望對方幫錢姓“丁”住旺氣、“崔”發錢運。
程家坳裏,論到大家族這些鬼魅手段,數程同清楚。他當初也正因為清楚族規,所以在鄉民中脫穎而出,繼承族長的席位。而其餘人等見識不多,平常不去記憶這些東西,現在聽到他的解釋,才隐約想起這條規矩。
這下程老七滿意了,但其他家長立刻不願意了,程老五跳起來嚷嚷:“同去同去,老師那間大屋,阿珠一人也忙不過來,咱閨女也去。老師挑上誰,那是誰家的福分,可不能白便宜外人。”
程同順水推舟:“就這麽定了……光景不早了,都散了吧。”
命令一下,家有閨女的長者已急不可耐竄出去。程老二沒有閨女,他賴在椅子上不肯動:“族長,今年的活計還沒分配,該怎麽幹,你可發句話啊。”
“夫子剛才已經表态了”,程同回答:“今年,燒窯編簍的事都等秋收後。”
程老二不解:“可先生沒說什麽啊?老大,你可不能亂說。別人都有地,我全指望打獵得錢,不讓我幹……”
Advertisement
“夫子什麽也沒說,就是今年的安排”,程同嚴厲的回答:“誰想進匠戶營,誰就繼續做活……現在,都散了。”
“匠戶營”這三個字令程老二泛起一陣寒意,至此,祠堂裏的人終于“猜”出了趙興的意思。
程家坳現在富足了,連續吞并了附近幾個小村後,如果附近幾個縣的縣官貪念一動,想把這個當成一項政績,那麽,程家坳就會終結“三不管”命運。而那些精通技藝的鄉民,有可能在編戶時被編入“匠戶”。
“一入匠戶,世代匠戶”,子孫萬代都需要傳承匠戶的頭銜。
匠戶營的勞役是沉重的。宋代匠戶因為完不成勞役,經常全家逃亡或者自殺。地方官為了完成任務,常常抓一些普通百姓來濫竽充數。所以,程同的意思是:農忙季節大家該幹啥幹啥,等到農閑時節再看看趙興怎麽安排、想必那時,夫子已成為徹底的程家坳人,他會替程家坳指明了下一步發展規劃。
辦法之一就是程家坳出一位士紳!也就是說,程家坳出了一位文化人,其他人得到他的庇護……而程同以為趙興帶學生去入籍,就是替程家坳預作打算。
誤會,純粹是誤會。
現在,這位被誤會者還不知道村裏的決定,他正喜滋滋領着學生翻過山頭,來到一條山溪。一邊走着,他一邊重溫着祠堂內的情景,許久,他若有所悟地自語:“瞧,人世間總有那麽多的無奈,可人在世間走,必須學會:改變可以改變的,接受不可改變的……
嗯,既然我改變不了,那就接受吧——這就是生活!”
程夏目睹了祠堂內的一切,他感覺到趙興的不悅,但他不知道趙興為何沉郁。當然,即使他知道,他也無法理解,因為他所接受的教育,沒有“知識産權”與“私權”概念。
因為擔心,程夏一路走一路觀察趙興,他小心翼翼地注視着趙興的臉色變化,趙興的自語聲音雖小,但他句句入耳。這幾句現代社會千錘百煉的名言,字字如洪鐘大呂,令他聽得如癡如醉。
“老師,那麽,什麽是‘可以改變的’,什麽又是‘不可改變的’?”程夏腳下一軟,只覺得頭暈目眩,他止住腳步,渾渾噩噩地追問趙興。
此刻,日正中午,一行人已走到了山坡頂,林海濤聲陣陣,夾雜着微弱水聲——這一刻的畫面程夏一輩子都記得。當時,趙興止住了腳步,擡眼望了望如畫江山,随手一指,潇灑地說:“看——不可改變的日月,可以改變的是滄海、是桑田、是人的際遇!而現在,我們正在改變家園!”
日月不可變,其餘皆可移!
孩子們也停下腳步,他們仰望着站在坡頂的趙興,因老師的風采而傾倒。
是的,他們正在改變家園!
※※※
程家坳所在的山坳,東臨浠水西鄰巴河。相較來說,它離浠水稍近,只需向東翻過一個山頭就行。不過,這座大山——上山五裏,下山五裏。從山中小路走到江邊,前後需要五小時。
過去,村裏的山民完全沒有水運意識,他們進出村落都喜歡翻山越嶺。而養成這一習慣的原因,主要是原先村內人少,對外運輸需求不旺。但随着村落的發展,對外運輸能力逐漸成了發展瓶頸。
而在山區築路是項大工程,以當時的生産力水平和鄉民財力水準,修一條通向附近縣城的山區公路,幾乎是不可能。
既然無法修路,那就造船吧——修一條簡易盤山路直至河邊,然後造個簡易碼頭,這還能做到。于是,趙興就打起了造船的念頭。
這時候,造船是件極複雜的事,船板間的榫卯結構複雜,光計算它們的嵌口,就足以令一個熟練的木匠發瘋。而趙興本着能簡單盡量簡單的策略,直接跳過榫卯結構,用長釘連接板材,将工程量降到了最低。無心之中,反而走了條最接近現代的路。
木船造好了,此前已試航過三次,這次趙興打算走的更遠點,一直航行到附近縣城。此舉如果成功,接下來就動員鄉民築路,而對外交通的改善,必将改變山區面貌。
木船躺在岸邊,孩子們開始歡喜地推船下水。他們被趙興描繪的美景所激動,幹活的熱情很高。
說實話,現在這艘成品船,與其說像“船”,不如說它更像個敞口大木盒。
趙興不是造船工程師,他第一次造船,費盡力氣只造出了如此醜陋的形狀。
好在趙興來自信息化時代,造船的幾個關鍵點,他還記得。
他記得造船需要先造龍骨,于是,一根大樹被整根鋸細,制出長達15米的龍骨,然後把粗大木條安裝在龍骨上,做肋條狀,肋間再釘上木板……這就是趙興所造的船!
他知道船板扣合縫如果連接不緊密,會導致船滲水,于是,那些木板間都制作出粗大的牙口,類似現代“複合木地板”邊緣的溝槽……
他知道為了防止船只變形,造船的木板需要充分陰幹,于是,他将那些木板經火烤後,放在河邊的棚子裏晾了整整一年……
他知道船尾必須像魚尾才好控制方向,他也知道有舵才能調節船向,于是這艘船成了船頭略尖船尾略窄的大木盒……
這艘船沒有桅杆,因為趙興不會制作桅杆……
好在浠水水流并不湍急,船帆變得可有可無,而操帆是件技術活,沒幾年的學習,掌握不了。所以趙興放棄了制作船帆的努力。
這艘船的三次試航,都是橫渡浠水到對面岸邊。在平靜無波的浠水上,近岸操縱難度不大,但它的載貨量卻遠遠超出預料。
趙興大致估算了一下,它大約能夠承載近五噸的石塊。聯想到現代的平底沙船甚至用水泥制作,卻能将貨物堆得老高,運載五六十噸貨物,趙興相信,即使這樣簡陋的木盒子,一次也能運走村落一個月的出産。
這就夠了。
日上三竿,趙興将船推下河岸。此際春雪融化,浠水正是水位最高的時候,十來名學生歡叫着跳上船去……
這其實是一次極其冒險的航行:一位不懂得操舟的老師、一群不懂事的孩子,在水文狀況完全不知曉的情況下,就這樣駕一葉孤舟,闖入了春日溪流。
風景很美,可趙興無暇欣賞。
近岸航行跟遠航完全不是一回事。木船沿江漂流,奔騰的江水發出喧嚣的聲響,木船随之起伏不定,原先鎮定的孩子立刻慌了,他們站都站不穩。
等連續數人墜江後,他們才知道江水并不深,老師完全有能力将他們救起,方穩定情緒……可操舟就別指望他們了。
折騰了許久,船重新貼上岸邊,順水漂移,孩子們這才有心情,欣賞岸邊景致。但這時,趙興已欲哭無淚了。
趙興策劃這次初航是一次融入外部世界的努力。程家坳是個适合隐居的山村,但不适合發展。來自現代社會的他,知道信息交流的重要,只有不停的與外界進行交流,程家坳才能徹底融入這個時代。
他來到這個世界有三個年頭了,三年來,他躲在程家坳小心的試探外部世界。現在,傷口已經舔好,他迫切想看一看外面的世界。
山居生活雖然很田園牧歌,但《甲方乙方》中曾揭示過這個道理,那位生活優越的款爺懷念知青插隊時的生活,但等他真到了村裏,把村裏的雞偷盡之後,他最懷念的是重新回到原來的生活中。
趙興現在就是這種心情。
對于這時代來說,趙興是個外人;然而,對于宋代人來說,程家坳也是這時代的局外旁人。所以趙興必須走出程家坳。
他似乎有點操之過急了,期望這群山裏孩兒馬上熟悉操舟,現在看來這是那麽可笑。
小船艱難的繞過一個個山坳,傍晚時分,前方已可以看見浠水縣。
浠水原名希水,南梁時改為“浠水”,唐代又稱蘭溪,而宋代則稱蕲水。趙興喜歡繼續用“浠水”的名字稱呼它,是因為他手頭上的“湖北地圖”還标注着浠水。
蕲水是個縣級單位,屬黃州管轄。沿浠水而下,江盡頭恰好是黃州府。到了南宋末年,淮西處于前線,南宋這才設立淮西宣撫司,并在蕲春築蕲州城,于是“蕲州”出現……
據說蕲水縣住着一名大名鼎鼎的名醫,名叫龐安時。趙興現在雖逐漸擺脫了“名醫”的身份,常以“老師”面目出現,但作為原先的“山溝神醫”,他對“縣城名醫”有一股天然的膽怯感,生怕被人揪住問醫理,從而拆穿本來面目,故而,他過去從不進蕲(浠)水縣。
但現在他不得不進縣了,浠水碼頭就在城邊。孩子們的操舟水平打亂了他的計劃,他只好指揮孩子們将船駛入碼頭。
船只靠岸時,船工都在觀察這艘古怪的船。這船很長,外形很怪異,它的出現颠覆了船夫們的固有理念,他們難以想象這樣一個尖底大木盒居然能行駛,偏偏它還是由幾個完全不懂操舟的娃娃駕駛,看到孩子們手忙腳亂,他們忍不住跳下水,涉水上船幫孩子們将船靠上碼頭。
“嘿喲,幾個小孩,毛都沒長齊,也來搶我們的飯碗?”一名年輕的船夫調笑。他還準備再說幾句,便看到船尾的趙興,立刻收聲。
這人氣度不凡,一看就是讀書人,可不敢輕易調笑。等了一會,看趙興沒什麽不悅,他們一邊固定船,一邊小聲問孩子:“這什麽船,如此怪異?誰造的?”
孩子們的回答充滿了驕傲:“我們造的,老師畫的圖紙,我們自己造的!”
“瞧這群孩子,能得!”船工齊聲贊嘆。
趙興很納悶,這船很怪嗎?
他不知道,當時的船,長寬比例都很小,比如打撈出水的宋船“南海一號”,長度為26米以上,寬度10餘米,長寬比例約為2.5:1。而他造的船長寬比例接近7:1,形狀如梭,通體流線,這種船型在現代看來是優美,但卻不符合這時代的審美觀。
“我需要幾名船夫”,趙興插嘴:“逆流而上,孩子們應付不了,但我們需要把船駛回去,你們誰有空,我雇他。”
一名篙師(船長)打扮的人跳上船,身子左右晃了晃,感受一下船的穩定性,立刻更驚愕了:“這船穩……難怪,幾個不懂事的孩兒都能把它駛來蕲水。”
趙興就站在船後微笑。岸邊的船工幹咳一下,轉而跟孩子搭讪:“你們是哪兒人?今晚不能夜航,我們明天走,如何?”
“我們是程家坳的”,孩子們說完,把臉轉向趙興。趙興順勢回答:“那就住下吧,碼頭附近有歇宿的嗎?……每人50文,結伴走,掌燈時分回來,不許亂跑。”
孩子們發出一片歡呼,船上那名四十多歲的篙師(船長)停下了檢查,驚問:“程家坳?那個十戶小村也擺弄船了?”
趙興心裏正充滿失敗感,他終于明白,再簡單的小船操縱起來也是件技術活。沒有船工的幫忙,也許這船都駛不回出發點——逆水行舟,更需要技術。他嘆着氣從船尾走了出來,很無奈地自語:“錯了,看來我錯了……嗯,這船你們看好了,需要多少報酬,說?”
船工們疑惑的打量了一下趙興,其中一名年輕船夫拉了拉篙師的衣袖,輕輕地說:“程家坳,我聽程家坳新來了個老師,我娘子早先提起過,莫非這位秀才便是?”
趙興沒有回答,他疑惑的打量船工,可這時孩子們已搶先問:“你等怎知我家老師的名號?”
切!這句話反而證實了船工的猜測。
因為趙興來歷神秘,所以,程同早早對程族上下下達了封口令,禁止族人在外人面前談論趙興。趙興知道程同的命令,所以他才感到疑惑——古代的信息傳播不應該這麽快呀!
那名篙師馬上恭敬地向趙興拱了拱手,叉手不離方寸,恭敬地回答:“小老兒的鄰居,去年嫁小娘入程家坳,年初小娘生了。鄰家婆婆趕去待産。聽她說程家坳請了位老師,這老師本事大着呢,領幫娃娃替程族打算……原來就是先生啊。小老兒這廂有禮了。”
篙師這是在“唱諾”,這是一種禮節,也就是邊鞠躬邊說着請安祝福的話——類似日本人的邊鞠躬邊喊“嘿伊”。而“叉手不離方寸”也是一種宋代禮節,指的是兩手自然交叉疊放在胸前。這種禮節常出現在聆聽的時候,表示自己在恭敬地傾聽。
趙興搖搖頭:紙裏果然包不住火。随着時間推移,他必然會被外人頻繁提起,繼續“慎言慎行”已經沒有用,現在他需要一個新身份。
該用什麽身份?
趙興邁步上岸,漫無目地的沿街走着。篙師連忙一路指引,帶着他去客棧。沿途行行色色的人,在暮色蒼茫下都趕着回家。然而卻有個奇怪的人:一位老人,顯得有點瘋瘋癫癫,他沒有回家的打算,不停的揪住路人的衣袖——無論貴賤——與對方唠叨,有些人停住與他談話,有些人則拂袖而去。
孩子們發現了趙興的注視,他們比較好奇,而且沒學會控制,不等趙興開口,程老五的兒子程爽指着那個瘋癫老頭,問船工:“那誰?他怎麽了?”
篙師瞥了一眼,馬上領着孩子鑽入小巷,邊走邊不以為然地回答:“沒啥,那老頭是龐神醫的客人,經常來浠水,每次都瘋瘋癫癫上街,揪住過路人,要人講鬼故事。
路人把故事說完,都沒故事可講了,他還說‘你且編一個吧’……後來,大家都躲着他。唯有些不知情的人被他揪住……呀,一定是又在給他講鬼故事了。”
趙興腳步頓了一下,頗想回頭去看看,但馬上又跟上孩子們的步伐。
這不是宋代蒲松齡嗎?……哦,不對。蒲松齡在清代,應該是他在清代模仿這個人的行為——此何人哉?很有名嗎?為什麽蒲松齡要模仿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