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唐人的風采
冬季出海,風勢不順。這個季節正是日本船向中國開的時候。趙興他們逆風出海,為了利用風勢,船走的不是通常路線,它在趙興的指揮下,在海裏之字形折向行走,以便利用側風。由于方向變來變去,船老大有點暈,他擔心臨時航向,所以才要求趙興回航。
他現在也确實無法确定自己身在何方,否則的話,他會強行要求船員返航。因為這些天來,趙興一直表現的胸有成竹,他才決定脅迫趙興改變航向。現在确認,趙興雖然一直沒拿出什麽手段辨別方向,但對方一直沒有失去方向感,而且看手段,簡單明了,他便生起了退讓之心,這時他說話的口氣已經軟了。
“我們的方向并沒有錯——現在,你我雙方共同确認了一辨”,趙興露齒一笑:“其實,你那枚針如果裝在盒子裏,懸空支起來,我們還可以改進這個指向系統。
比如,你的盒子做成圓形,圓盤四周畫上刻度,然後你試着按刻度走,比如北方偏東,幾個刻度,速度更快……
我這次來,就是尋找最快航向的,瞧,你們現在夜裏不敢航行,因為怕迷失方向,如果我們把你的指向系統改進一下,掌舵的人手一個,那麽就可以日夜航行,航速就可加快一倍。”
趙興依舊保持一副笑嘻嘻的神态,繼續說:“夏天跑日本,冬天跑南陽,這種行商手法,每年有一半的時間把熟悉的商人抛下,劉篙師,我告訴你這種方法後,你何不把南洋放下,一年四季專心跑這個。”
船老大猶豫了一下:“那也得等這趟跑完了……大海茫茫,大郎确定,你确實沒有迷航。”
沒等趙興回答,桅杆上的瞭望手已經解答了船老大。
“看見陸地了,左舷,左舷有陸地。”
船老大狂喜:“轉舵,轉向陸地。”
在他身後,趙興悄悄搖搖頭,将額上一粒汗珠搖落。
趙興其實并沒有把握,但他知道一些後代的航海知識——都是看電影看來的知識。比如船只折向航行,每次折向他都在紙上做了記錄,雖然船向折來折去,但大致的方向都是向北。
宋代船速并不高,駛過山東半島的最尖端後,如果真的迷航,那就幹脆向西航行,由于船速不高,船只實際上離岸并不遠,走不了多久,必定能看見陸地——不是渤海口的島鏈,就是朝鮮、山東。
這時代,大多數人心中都沒有地圖概念。而收藏地圖就是一種大罪,那是企圖謀反。船老大是按照經驗航行的,他心中其實沒有完整的黃海地形概念,所以才感到茫然。而趙興則不同,每天的新聞聯播,第一個畫面就是地圖,他的方向感很強,所以他不怕大海迷途。
前方耽羅島,說明趙興的方向沒有算錯。
耽羅島在古代自成一國,時而倒向新羅,時而倒向日本。現在正是它的最後時光,要不了多久它就會徹底服屬于高麗,成為高麗的耽羅郡(後廢黜國王,改名“濟州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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耽羅是在中國三國時代,由日本移民建立的殖民國,國王被日本倭王任命為“星主”,意思相當于“殖民地總督”——那時日本人還沒有文字,在身上紋身當衣服。
宋代正是耽羅島繁盛的頂點,而後蒙古人來了,殺光了島上的大部分男人,并把耽羅島作為自己的直轄地——因為這地方去日本實在方便,腰上別個葫蘆就能游到日本去,可以作為進攻日本的基地。
耽羅島的繁華是從宋神宗造“浮海神舟”出訪高麗後開始的,由于這裏獨立于高麗、日本之外,去這兩國又極其方便,而耽羅兩面逢源,一會自認倭國屬國,一會兒自認高麗屬國。這倒便宜了島上商人,商人可根據需要弄到由耽羅星主提供高麗或日本使節證書,堂而皇之的冒充兩國使節,往各國經商。
于是,高麗倭國商人,甚至包括中國商人迅速雲集島上,耽羅則從中大肆收稅,迅速繁榮起來。
趙興的船在耽羅補充完淡水與食物,水手們歇息了一日,趙興也去碼頭,有目的的拜訪了這些同時擁有三國“使節”身份的商人,第二天便起錨出海。
這一年(西元1084年),宋朝庭從日本一次采購五十萬斤琉黃,在趙興繞過壹岐島的時候,載滿硫磺的宋船剛剛離港。
趙興初見這支船隊時,已被這船隊的規模驚得目瞪口呆——它有多少艘船,船上的桅杆遮天蔽日,初遇的船只已經消失在地平線上,而後續的船只依然不停地在前方冒出地平線。
這個時代,大海之上還有第二支如此規模的船隊麽?
不僅趙興在震撼,船經過的地區,所有人都在震撼。岸邊,身穿唐人衣冠的唐代移民(日本稱部民)沿途追着船隊跑,他們不停地高聲詠哦着詩篇,而那些日本土著打扮的人,則在岸邊朝這只船隊跪拜焚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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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興暗自算了一下:也就應該如此規模的船隊,才能運走五十萬斤的琉黃。
這些琉黃将極大地增強宋軍抗擊侵略的能力。想到這兒,他神情激動,想随着岸邊的人一起歡呼,可他張了張嘴,終究沒能破除心理障礙。
隐隐間,他扪心自問:我該因為現代日人的兇殘,譴責宋代日人對宋朝的堅定支持嗎?
我站在哪國立場譴責?
國家與國家之間,從沒有永久的朋友……然而,我應該應為他将來的惡行——仇恨他現在對宋朝不遺餘力的幫助嗎?
我站在什麽立場仇恨?蒙古人?金人?遼人?
……
借助宋朝浩大船隊駛出的餘威,趙興這個“宋人”抵達日本時,受到熱切歡迎。緊接着,不三不四送出消息,幾匹快馬立刻趕來長門……幾天後,趙興已坐在了日本的一座寺院內。
這是寺院內一座茶亭,趙興按照唐俗盤坐在木地板上,一名僧人坐在他面前正在進行茶道。趙興坐的是客位,主位上坐了一名頭戴尖頂帽的高官,趙興對面、趙興下首,坐滿了按照魏晉風俗,臉上塗着白粉,眉毛刮盡,描着墨眉的日本高官。
現在,日本正處于平源氏時代,這時代宮廷生活的特色就是“雅致而淫蕩”——首座上那名日本高官手裏就拿着那個描寫這個時代的著名作品“源氏物語”。
源氏物語是宮廷女官紫式部寫的,描寫日本宮廷生活的小說,而且是世界第一本小說,這本小說是描述愛情的,順便展示了日本宮廷那種雅而淫的生活方式。
這時候的日本剛開始封建化不久,倭皇在國內大肆分封小領主,小領主們主要的生活就是喝唐茶,看唐畫……外加吟誦蘇東坡的詩。
坐在席正中的和尚已經完成了整套茶藝,趙興表面不露聲色,暗地直撇嘴:手法還不如我家阿珠。
這是一名從福建來的中國和尚,他和趙興沒有語言障礙,所以這幾日就成了趙興的導游兼介紹人。這次茶會也是他搞起的。他曾經向趙興介紹過坐在首座的高官,但趙興卻對他的名字不感興趣——他只對他的錢包感興趣。
趙興不知道,在座的都是日本赫赫有名的人物。古時候的日本,最顯著特色是學問世襲化,學問成了某一家的世襲職業,并與門閥結合起來。坐在首座的是菅原大人,他與大江家族掌控的是漢文學即文章道——菅原祖上寫過名句:“傳蹄傷馬送,江尾損船迎”、“驿長莫驚時序改,一榮一落是春秋。”
堂中下首陪坐者是掌控明經道方面知識的清原、中原二氏;明法道掌控坂上、中原兩氏坐對面;算道是三善氏,陰陽道是賀茂、安倍二氏;醫道則是由和氣、丹波兩氏世襲——這些人今日都在場。
和尚奉上茶,将碗上花紋圖案對着客人,在座的那些日本“雅士”都學着唐朝人那樣,雙手接過茶碗,輕輕轉上兩圍,将碗上花紋圖案對着獻茶人,又把茶碗舉至額齊,表示還禮。然後端起茶杯,一臉陶醉的嗅着茶香。
這中間不知道有多少人根本是裝樣子的,當然,裝樣子的也包括趙興。他對着那濃香的茶湯,只想打噴嚏。不過,現場的場面太神聖了,以至于他忍了又忍,将那個噴嚏憋下來。
茶湯要分三次喝盡,即“三轉茶碗輕吸慢品”。飲茶時口中要發出吱吱聲,表示欣賞和贊揚。飲畢,客人要講一些吉祥的話。特別要贊美主人的款待、茶具的精美、環境布置的優雅。
在座的人剛淺淺啜了一口滾燙的茶湯,廊下,日本單弦聲嗡嗡的響了兩下,那聲音像是誰在廊下彈棉花。所有日本高官聽到這聲弦子,立刻将茶盅放到身邊,五體投地的跪在原位,唯獨趙興端着茶杯,眼珠四處亂晃。
這種單弦聲是日本雅樂的一種,據稱由朝鮮半島傳入的,包括“新靺鞨”、“大靺鞨”等曲名。日本《樂家錄?本邦樂》(卷三一)條中記錄:靺鞨者靺鞨國之曲也。舞者來于中華,為禮拜舞踏之體雲雲。
由于這種音樂太受日本公卿喜歡,所以弦子聲通報貴人的到來,就成了一種日本習俗,現代,在日式高檔餐館裏,仍可見到這種習俗。
日本亭子四周都是推拉門,透過敞開的大門,趙興見到遠遠的走過來一名日本婦女,她穿的很華麗,衣服上畫滿了鳥、樹圖案,長長的裙尾拖在地上,綿延四五米,在她身前,也像宋人一樣綴滿了各種環佩,她邁着像宋人一樣的小碎步,拖着長長的裙尾,裙尾皺褶層層疊疊,像是羽毛樣一層層覆蓋身尾。
穿着這樣裙子,她不能用小碎步了,只好一步一停,向這裏走來。
這身裙子叫做“鳥羽裙”,宋人現在只能從《簪花仕女圖》上,看到唐人的這幅風采。不過,宋人也遺留着喜好拖地裙的習慣,宋人把類似的拖地裙稱之為“趕上裙”。
走過一個拐彎處,那女子停下了腳步,而後她僵硬的轉了個身子,姿勢就像軍營裏的士兵在做向左轉的動作一樣。轉完了方向,她并沒有繼續邁步,就停在那裏。
随即,她身後跳出六名侍女,她們娴熟的拎起貴婦拖在地上的裙尾,快速的調整方向,把裙尾整理成與她行進的方向一致,而後這名婦人才繼續邁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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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婦人臉上也塗着白粉,唯獨腮邊兩砣燕支(胭脂的漢代說法),整個形象像一名現代日本藝妓。這種裝束是晉代中國貴婦人的化妝方式,晉人把它叫做“紅妝粉飾”。
貴婦來到茶亭,首座的人讓出了位子,那名福建和尚向趙興介紹貴婦,趙興卻如過眼雲煙一樣,壓根沒記住對方的名字,模模糊糊,這位好像是一名叫做“某宮”的女人,有這個頭銜,則意味着對方是日本皇宮裏的人。
那名貴婦啾啾的說了幾句話,日本人把這種說話方式叫做“鶴音”,是皇族講話的方式。原先坐首座的那個人連忙翻譯:“聽說,閣下是蘇學士的門生,帶來了學士的新作,請呈上來。”
趙興裝作沒聽懂對方的話,他揪住和尚低聲問:“這是王妃還是王後?”
對趙興的倨傲,那群日本高官都變了臉色,但那名貴婦卻用欣賞的目光點了點頭,又啾啾說了幾聲。和尚連忙低聲說:“休得放肆,這是關白藤原家側室秋晴宮,她剛才說:學士那麽孤傲的人,就該有孤傲的門生……她原諒你的冒犯了,還不快向對方謝罪。”
趙興咧了咧嘴——原來不是皇宮的人,是關白侍妾,而現在日本最有勢力的,是鐮倉幕府的開創者源義家!
日本倭皇雖然關起門來自稱皇帝,但他對宋朝卻很恭敬。在宋代,日本人是宋人的堅定屬國,至少比高麗人還堅定。
世事無常,誰能想到曾經兇殘的日本人,卻如此乖順地匍匐在宋朝的腳下。趙興現在置身其中,有種恍然如夢的感覺。
這時候,一個宋朝人是無需向倭皇叩首的,貴婦剛才解釋了趙興的行為,其實也是一種自找臺階——如果她是皇宮裏來的,那麽作為宋朝國民,向自己的友好邦國的國王、王妃行禮,這才符合國家外交政策……然而,她只是幕府大将軍的側室,所以趙興行不行禮全憑自覺。
趙興不知道,藤原氏已經把持朝政200年,現在是日本如日中天的角色,派出這樣一個側室迎接他,那是給了……他背後的蘇轼很大面子。但……趙興即使知道又怎樣,他只關心向對方錢包的厚度而已。
而他更不知道:在中國國內沒人記得蘇東坡的生日,日本人卻記得很清楚,每年蘇東坡生日,他們都舉行“壽蘇會”,為蘇東坡慶祝生日,這一習俗一直保持到現代。
趙興招手喚程爽送上自己的包裹,從裏面仔細的掏出幾個盤子——印着蘇轼詩詞的盤子。
“恩師新詞我已經帶來了,不過這次有點特別,恩師的新詞不是寫在紙上的,吶,是寫在盤子上的,這叫‘詩畫盤’,是一件擺設……”
貴婦拿起了印有詩詞的盤子,她身邊的一名宮侍拖着長腔,有板有眼地讀着盤中詩:“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新涼……”
屋內一片啧啧的感嘆聲,貴婦也跟着感慨:“天朝人的心思,真是令人贊賞,學士的詩作印在盤子上……啊,每天一清醒,都能讀着這麽優美的詩作起床,真是天下第一的享受!”
“天下第一!天下第一!”滿屋子的附和聲。
貴婦品鑒良久,垂問:“這東西,你打算賣多少錢?”
和尚翻譯的時候,趙興的目光盯在貴婦的裙子上,那裙上畫滿了鳥與樹,色彩很豔麗,趙興腦子裏直納悶:畫師用什麽墨在絲綢上着色的?
“不賣!”趙興自傲地回答:“只贈送,贈送給那些懂得欣賞的人!它到底值多少錢,由受贈人自己決定。”
為什麽不賣呢?文化用品、心靈雞湯,說賣,俗!贈送,多雅!誰得到盤中詩,都覺得光榮……
且慢,有來有往才叫“禮尚往來”,我送給你東西,你的“回禮”吧,回禮的價值,就代表你對這件雅物的價值衡量。回得少了——瞧,一個不是風雅的人!誰敢搶奪這樣的名聲?!
這樣一來,它的價值比單純賣,更值錢!因為它已擺脫了商品身份……
貴婦還沒回答,一名武士打扮的人快速跑入,慌慌張張的通報:“打起來了,打起來了,陸奧的清原氏發生內哄……”
這一天,“前九年戰争”才結束不久的日本,再度陷入了“後三年戰争”。連綿的戰争使源氏武士團力量大振,緊接着,源氏武士的鐮倉幕府開幕,日本從此進入“武士道”世界。
貴婦放下了手中盤子,一聲哀嘆:“又是戰争……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新涼——戰争,又來了!”
原先坐在首座的菅原大人出聲建議:“這個時候,宮廷應該派出使者,向檢非違使源氏義家求助,若有可能,請朝廷任命義家為陸奧守,平息戰争。”
貴婦把目光轉向了盤子:“戰火一起,關東的路還能安身走過嗎?……哦……哦!”
看到盤子,貴婦眼睛亮了一下,把目光轉向趙興:“上國學子能孤身來到我國,一定有辦法護送我們的使節前往關東?”
趙興臉色沒有一點變化——不,似乎很有點不以為然的态度,他簡短地答覆:“給我地圖,我可以辦到!”
護送使節前往關東,小事一樁。從陸路走,确實危險,但趙興有條船呀。借此機會,把倭國地圖搞到手,從此以後,倭國對他就是不設防的國度——海岸線漫長的島國,沒法阻止他的往來。
再說,源氏是誰?馬上源氏将成為倭國最有權勢的人,等他崛起後,在座的高官不過是一群冢中枯骨而已。用使者護衛的身份,與這位強勢人物拉好關系,這是倭人在無知狀态下送給他的一份大禮呀!
幹,為什麽麽不幹!
貴婦啾啾笑了,似乎在問“還需要什麽”。
趙興夠無恥,他意味深長地對答:“皇帝不差餓兵呀!”
你花錢,我拉關系——就欺負你日本人不懂現代公關學,你還要深深感謝我!多快樂!
那位貴婦長嘆一聲……這聲嘆息趙興聽懂了,貴婦接下來說的話,由旁邊的福建僧人翻譯給他,那是一首詩:“君問吾風俗,吾風俗最純,衣冠唐制度,禮樂漢君臣。銀甕盛清酒,金刀脍紫鱗。年年二三月,桃李自陽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