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陳季常的武功
趙興會點防身術……他要是一點防身術不會,早在山林中被野獸吃了。
趙興曾經跟過一個韓國經理。韓國人禮節多,這位經理偏偏又是位跆拳道愛好者,為了了解韓國禮節,并與經理拉近關系,趙興專門去學了跆拳道。
等他這次去了高麗才發現,早期的跆拳道叫做“唐手”。現在的高麗,正是對“唐手”最狂熱的時候,一個名叫“花郎”的青年武士組織正大力倡導習武健身,連高麗王室挑選侍衛時,也規定入選者必須用“唐手”擊倒三人才能入選。過不久,專門描繪“唐手”招式的圖譜也将會誕生……
自從知道這套拳術現名“唐手”後,趙興對“唐手”更加狂熱。以前他學習跆拳道,只是學習其中的主賓禮節,對招式并不十分精通,這趟去過高麗,他便專門聘請了一名高麗“唐手”教練,給他和幾個孩子們教授“唐手”——這就是那位高麗武師金不二。
金不二曾是名王宮侍衛,但他保護的王爺不久前被遼人所殺,高麗國內還沒人敢收留他,于是他便成了高麗浪人,靠在高麗京城靠給人教授“唐手”謀生。遇趙興的招攬,他便關閉武館,帶着六名徒弟追随趙興來到“天朝上國”。
這時候,高麗與宋國正處于蜜月期,雙方為了對抗遼國,走得很近,而天朝風物在金不二眼中,簡直是“天堂”的同義詞,跟了趙興以後,他每天除了教授一下門徒,跟趙興交手熱熱身,每天都忙着看風景,連黃州這樣荒僻的地方,他也覺得繁華無比,心滿意足下,小日子過得很滋潤。
早期的唐手只是一些簡單的“架勢”,而後期的跆拳道則融合了一些符合人體力學知識。金不二與趙興的切磋對兩人都啓發很大,趙興在重溫中回憶起他學的知識,而金不二在切磋中,自以為從趙興那裏竊得了最真實、最完整的“全本唐手”。心情激動下,他已決定繪制“全本唐手”圖譜,然後回國開宗立派……
金不二不知道,宋時“唐手”已在中國絕傳,與“唐手”同時絕傳的是中國古劍術。他也不知道,在反複的戰亂過程當中,我們民族一次次回到文明起點,太多優秀技藝因此散失到國外。而趙興帶回他的本意,是想将散落域外的中華文明之花重新收集起來,讓它們重歸故土。
趙興走過外面喧鬧的人群,後院反而顯得很安靜,蕭峰的老爺子蕭山手裏拿了根哨棒,板着臉站在月亮門邊,他站在這裏,擋住了閑雜人員,也将喧鬧擋在門外。
跨過月亮門,就看到金不二跪在遠處門廊,他身邊是一扇微開的門,這厮帶着那種五體投地的佩服神色,透過門縫望着屋裏,表情癡迷而狂亂。
趙興見過這種表情,那是狂熱粉絲見到偶像時常表露出來的癡呆相。
金不二身後的房間就是“唐手”練習室,這房間完全依據高麗“武室”風格建築,也就是高麗人常說的“唐款”房屋——現在把它稱為“跆拳道練習室”。
金不二跪坐在門邊,也是一種漢唐式的禮節,那時候侍從們都跪在門廊裏,等待響應門裏貴人的招呼。
趙興踏上門廊,腳踏木地板的響聲驚動了金不二,他轉臉胡亂的向這邊點點頭,然後才想起将身子俯下,額頭擊地,行跪禮。
趙興走過金不二,推開那扇虛掩的門,只見屋裏有四個人,一名和尚正坐在當中的藤臺上,向衆人表演茶藝。蘇轼面對房門而坐,手裏還拿着一本書,見趙興進來,做了一個噓聲的動作,擡手制止了趙興的行禮。趙興随即悄悄坐在靠門的空位上。
這間跆拳道練習室,屋內沒有任何家具,讓大廳顯得很空曠。四面牆邊扔着很多蒲團,屋中間是張四米見方的大藤架——那是大家用來交手過招的地方。由于這時代沒有保護墊,所以就用這張大藤架代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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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藤架上坐着一名長相俊秀的和尚,他坐在藤架正中心。屋內其餘四人坐在四角,圍着這名和尚,而和尚正在用娴熟的手法,優雅的展示着茶藝。
一看對方的動作,趙興就知道,程阿珠以前給他展示的都是鄉村手法,這人現在用的那些技藝,才代表宋代茶藝的高端,比如攪茶打花,程阿珠的動作像打雞蛋,這和尚動作充滿空靈,讓人感覺到濃濃的禪味。
這人趙興認識,他是英山鬥方寺的和尚僧佛印——另一個與蘇東坡有密切關系的人物。
趙興認識他,是因為這名“豪華”和尚,經常帶着二十多名侍從乘騾出游。按現在的說法,他應該是“鬥方寺的CEO”或者“公關部經理”,現代類似人物開着汽車出入寺廟上下班,而佛印在宋代騎螺,也相當在現代開寶馬車的和尚。
佛印曾到趙興府上拉贊助,但趙興聽到這個名字,立刻驚醒。傳說中,佛印與蘇東坡有很多鬥智故事,故事中佛印總是贏家,頗令人疑心——那些故事都是他自個編出來的。
如果是這樣,連智商如此高的一代文豪蘇轼,身後都被這厮利用了,像趙興這等智慧的人,還是離這家夥遠點,方才安全……所以趙興拒絕對佛印施舍。
但蘇東坡卻接納了佛印,因為他初到黃州便寄居在寺院裏,受到和尚的照顧,他對僧人有一份好感。佛印也就是在這時候巴結上了蘇東坡,而後蘇東坡調往杭州擔任知州,這人也跟着去了杭州,到了那裏他才與蘇轼的關系緊密起來,并留名千古。
做公關經理,果然都有一套混飯吃的手段,這位佛印顯然是佛門精心培養的“形象代言人”,他每一個動作都顯得很優雅,讓人一眼望過去就覺得品味高尚,見到趙興進來,八面玲珑的他依然不忘向這位拒絕自己的主人微微點頭——那動作也如行雲流水般流暢。
打過招呼後,趙興趕緊在房裏尋找那位著名的豪俠陳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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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手處,坐着一名小吏模樣的人,衣服洗的很白,顯得很整潔。右手,是名年輕人……也不年輕了,三十多歲的人了,臉上線條雖然依舊分明,但渾身肌肉已微顯松弛,不過,那人氣度豪氣逼人,看得出,他年輕時是個快意恩仇的漢子。
難以想象,這樣一個令豪俠之士不敢仰視的人,怕老婆也怕的如此出色!
趙興一邊與這人點頭示意,一邊暢想那位“河東獅”的風姿,禁不住癡了。
茶分送給了四人,穿着月白僧袍的佛印首先舉杯示意,分坐在四角的人微微弓身回謝,然後大家各自舉杯,品味着杯裏的茶湯。
趙興覺得小口喝不解渴,他本不是個雅人,就想一口喝下滾熱的茶湯。但蘇東坡坐在上手,這讓他不願太出格,只好依照規則,小口小口的酌着茶水。
現在他明白金不二在看什麽,金不二在看全套的茶道。
高麗茶道傳自唐代,現在他身處天朝上國,見到完整的茶藝展示,自然迷醉的一塌糊塗。
第一杯茶喝下,進入了聊天時間,現場的氣氛輕松了很多。
蘇東坡首先向趙興介紹陳慥陳季常,陳慥還有一個外號叫“陳驚坐”,意思是別人一聽他的名字,便驚的坐不住。
然而,歲月已經消磨了對方的英氣,現在他顯得很溫和,似乎是家裏那位“母獅子”調教得法。
陳慥指了指院外,笑說:“我看你院裏的布置,像個射箭場。可我不懂院那些古怪器械幹啥用,尤其沒想到,在這樣殺氣騰騰的院內,還有一間禪室。”
這間房子布置的很幹淨,空蕩蕩的大廳确實給人一股空靈剔透的感覺,然而它不是修禪的。趙興弓身解釋:“季常兄見笑了,院裏那些東西是鞍馬、單杠、攀援牆、石杠。
我的孩兒們都是山民,爬山射獵是他們的謀生手段。我不想孩子們搬到城裏,讀了書後反而忘記謀生技巧,所以布置了這個院落。這樣,将來他們學書不成,也不至于無法生存……這房子也不是參禪的,它是演武室,用來較量身手的。”
“噢?!”陳季常好奇的打量了一下這間房子,想不出它怎麽用來較量身手。
蘇東坡已接着向趙興介紹剩下的那人:“這位,曾是我的掌書記(師爺)馬夢得,我有東坡那塊地,全靠夢得兄交通官府……”
馬夢得,字正卿,原在京城做“太學正”的學官,因生性耿直,不擅交際,人緣兒不是太好,“學生既不喜,博士亦忌之”。不過蘇東坡倒是挺欣賞他,認為他“清苦有氣節”,經常去找他玩。後來,馬夢得不想“堂上書生空白頭”,便跟着蘇轼到鳳翔做幕僚,從此一路追随。
蘇轼這麽一介紹,趙興有點不好意思。蘇轼稱其為兄,他剛才也稱陳季常為兄,顯然有點不合适,他弄錯了輩分,為此,趙興連忙向陳慥道歉,并重新向對方見禮,而後才正式為馬夢得相互行禮。
其實,這也不算弄錯輩分。宋代與別的朝代不同,宋代師傅和學生的關系,是兄弟的關系,所以叫做“徒弟”,水浒傳中史進就曾自稱“小弟”。到了後世,強調“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才有了“師父”和“徒兒”的稱呼。
不過,趙興願意居下,蘇轼是不反對的,他替趙興主婚,本就是拿對方當自己的子侄看。現在,身份問題完美解決,讓蘇轼覺得很有面子。
馬夢得已跟了蘇轼八年,蘇轼介紹完後,還感慨的補充說:別人跟着官員做事,都是想發財,而馬夢得跟了他這麽久,依舊一貧如洗,慚愧呀。
看到對方洗的發白的衣衫,趙興也相信這點。
馬夢得不在意蘇轼的感慨,他急忙解釋這次從老家杞縣趕來的原因:“近日,澶(今河南濮陽)、魏(今河北大名)保甲鬧事,澶州(今河南清豐東)保甲三百餘人攻入縣城。大名府、相州(今河北臨漳)保甲紛起響應,司馬相公已上書請廢保甲法,我估計,保甲法廢除,學士起複的日子不遠了。”
所謂保甲法,是王安石的一個變法內容,其核心就是:武裝地痞流氓。
王安石的本意大概是想藏兵于民,但由于沒有制約機制,武裝後的地痞流氓成了鄉間一霸,他們竟敢白晝劫掠農戶,這次,他們覺得小打小鬧搶不過瘾,幹脆搶劫官府。輕易攻占縣城後,他們覺得應該将事業做大做強,甚至搶個皇帝坐坐。
現在,各地的地痞都開始“農民起義”了,整個北方前線已被流氓占據,奇怪的是,該地農民反而紛紛出逃以躲避“農民起義”。
馬夢得也是來躲避戰火的,順便給蘇轼帶來了朝廷的最新消息。
司馬光、劉摯等人認為保甲法本身即是“農民起義”的誘因,地痞流氓武裝了以後,往往破壞現存的執法秩序,因而應及時取消保甲法,社會才能安定。為此,他們提出了“廢罷保甲法”的建議。
馬夢得意見是對的,蘇東坡不是個新法的徹底反對者,但他也認為新法過于酷烈,給老百姓造成諸多不便,在實行中往往成為惡吏劣紳欺壓百姓的工具,所以要求“緩進式”變革。
如果官家(皇帝)這次接受廢除保甲法的建議,便意味着他承認新法的失敗,這時,他就要想起當初反對新法的那批人,這就意味着蘇轼起複的日子不遠了。
場中人的精力在讨論當前局勢上,反把佛印涼在了一邊。
不過,這僧人顯然無愧于高級公關人員的身份,他一直坐在場中心那張藤架上,面帶和煦的微笑,文雅的傾聽着,一句話也不插嘴。
看到對方這風度,趙興不禁暗伸大拇指。
現在蘇轼是場中最輕松之人。徐知州過世了,新知州沒上任,代理的官員顧不上管制蘇轼,所以他可以放心聊政局,還兼代談論風花雪月,只見他揮舞着手中的《源氏物語》向趙興說:“此書不錯,很有意思。”
早期印刷的《源氏物語》是帶标點符號的,而且它分段落和章節。據說,這種排版方式是從中國傳入的,中國僧人前去日本傳佛經,順便把這種源自印度佛經的排版方式帶入日本。
與此同時,在中國國內,标點符號及段落的推廣應用還要等800年。
趙興近日曾得到幾篇歷代狀元的考試試卷——裏面密密麻麻的全是字,沒有标點符號,沒有分段。其中,殿試是采用一問一答的方式,皇帝問考生回答。
但即便這樣,這一問一答也沒有分段沒有标點,看的他頭昏腦脹。所以他就打算借助這本《源氏物語》,讓标點符號“回歸”。
幾個人聊得很熱烈,但陳慥不脫任俠本色,這種官場言語他插不上嘴,便傾身詢問趙興:“看離人的布置,想必也是好武之人,不如離人來演示一下身手,如何?”
趙興一聽這話,他身子傾傾,目光灼灼的打量了一下陳慥,等待對方做出反應……
然而,對方只是笑意殷殷,帶着期待的神情等待趙興的“演示”。
顯然,陳慥說“演示”,是想看趙興的表演而不是想與趙興較量。
現在的局面是:只要陳慥不表态,趙興就不能主動,因為對方是叔叔輩人物,趙興這樣一個小字輩向其挑戰,傳揚出去,連院外那些豪傑都不會願意。
對方半天沒反應,趙興把身子坐直,提醒蘇轼:“恩師,各地保甲鬧事,我們這裏也豪傑齊聚,傳揚出去恐怕不妥,是否讓季常叔出面,讓他們先散去。”
蘇東坡是罪官身份,豪爽的他此前顯然沒想到這曾顧忌,聽到提醒,他連忙望向陳季常。陳慥立刻起身:“離人提醒的對,我這就打發他們。”
趙興躬身向陳慥說:“如此,我且去更衣,等陳叔回來,便向陳叔演武。”
競技跆拳道與實戰跆拳道有很大區別,競技跆拳道加了很多限制,以防止比賽顯得過于慘烈,而沒有限制的實戰跆拳道則兇狠異常。趙興與金不二一來一往,鬥得十分激烈。金不二技法娴熟,而趙興身高力猛,兩人打起來震天響,看的衆人目眩神迷。
“這就是‘唐手’?盛唐時代竟有如此兇惡殺技?”看了比賽,連蘇東坡這個文人都禁不住悚然動容。陳慥恍然半天,又禁不住輕輕搖頭,但不知道他為何搖頭。
停了片刻,馬夢得插話:“如此戰法,若用于軍陣技法……”
趙興打斷對方的話,也不顧金不二的臉色,兀自說:“這不是軍陣技法,僅僅是個人防身術。夢得叔,此前,數萬精通‘唐手’的高麗兵,在遼人面前也不過是盤菜。”
馬夢得震驚:“數萬……一盤菜,難道遼人如此可怖?”
“軍陣,講究的是組織與協調”,趙興意味深長的結束了這個話。
一個平民談論軍隊的戰鬥技巧,會給自己惹來殺身之禍。趙興的終止恰到好處,蘇轼及時轉移了話題:“夢得,這次你就別走了吧,既然你覺得我起複在即,那就在黃州待着,這段時間你可去離人那裏幫忙,離人現在缺人手,你去,正好分憂。”
陳慥突然插嘴:“離人缺人手嗎?吾有一子,愚頑不堪,不如也送來離人這裏,一同學藝讀書,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