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東風破(二)

中午時分,江溪流從休息的咖啡店走出來,轉頭就看到了路邊停着的卡宴。她以為裏面坐着的是秦川,打開副駕的車門才發現是個陌生男人。

“太太,集團那邊出了點事,所以我代替先生來接您。”男人長着一張很溫和的臉,說話時聲音也很禮貌。但是畢竟之前有過不好的經歷,江溪流回身去看了一眼車牌,确定這的确是秦川的車,猶豫着不知道該不該坐上去:“集團出了什麽事?小陳也不能來?”

“我只是個司機,具體的我也不知道。”男人不好意思的笑笑,有些局促:“您還是快上車吧,今天天氣挺熱的。”

蘇安眉已經為了趕通告離開了,江溪流還是覺得不放心,直接拿出手機給秦川打電話。電話響了幾聲就被接起,秦川的聲音聽着有點焦躁:“怎麽樣?到家了?”

“我不認識這個司機,不敢上車。”江溪流說出口忽然覺得自己矯情,幾乎是被害妄想症。那邊的秦川聽了之後倒是笑了,如果在她身邊,他大概會用手點着她的鼻尖:“跟蕭何的合同出了點問題,我之前一直不在公司,今天來了,事情就多的處理不完。你要是不敢上車的話就找個地方坐下吃點東西,等我這邊忙完了去接你。”

他最近一直在家裏陪她,公司的事幾乎能不管就不管。江溪流自然不可能拖他後腿,換了輕松的語氣:“算啦,你下班直接回家吧,我今天給你買了個襯衫,等你回來試試。”

“溪溪,對不起。”秦川忽然覺得愧疚,身為一個丈夫,卻連最基本的陪伴都做不到:“晚上想吃什麽?我回去給你做。”

江溪流一邊笑着上車一邊嘲笑他的廚藝,車子平穩啓動,她才笑意融融的挂了電話。司機話不多,開車的時候側臉很專注,江溪流也不喜歡和陌生人說話,就低着頭自己玩手機。從這裏到家,大概要半個小時的車程。直到眼睛微微酸痛,江溪流才擡頭想看看窗邊的風景放松一下。

看到外面景色的同時,江溪流一愣,随後臉色煞白:“這是……”

2011年,她坐在駕駛座上,腰上抵着冰冷的刀尖,走的就是這條路。她猛地轉頭看向司機,男人側臉依舊溫和:“秦太太不用這麽看我,等做完了該做的事,我再把您好好地送回去。”

顫巍巍的,江溪流拿起手機,想給秦川打電話。男人眼疾手快的伸手,小小的手機便脫手掉了下去。那種夢魇般的恐懼又回來了,随着地點的不斷轉換,恐懼加深,她看見曾經自己倒下的那個路口,那也是汕汕死去的路口。

“你們想幹什麽?”下車的時候,江溪流一手捂住自己的小腹,戒備的看着他們。如果有心綁架,喊叫是沒有用的。她沒想到有生之年還會第二次經歷這種事,被帶着走進了熟悉的出租屋,江溪流的一顆心終于狠狠的沉下去。

昔□□仄狹小的屋子裏換了格局,除了承重牆,其他的部分都被打通,變成了一個完整的大屋。她站在門口,看見屋裏布置的如同手術室的氛圍,那些穿着白大褂的人晃痛了她的眼睛,這一刻絕望戰勝了恐懼,她緩緩地靠着牆壁站好,擡頭:“為什麽?”

沒有人回答她,将她帶來的司機早已經出去了,屋子裏留下的都是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的人。這樣的裝扮讓江溪流幾乎分不清他們是男是女,心裏唯一的認知是,他們要殺死她的孩子。

尚未出生的,來不及取名字的,小小的生命。

被強行綁在手術臺上,江溪流聽見自己的哭喊,她已經失去過一次,怎麽可以失去第二次。麻藥被推進身體,在意識消失之前她聽見自己問:“五年前是不是你們……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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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人應答。

每個人都在各司其職的做自己該做的事,那個溫熱的小生命還來不及成型,就被殘忍的剝離了母體。江溪流閉上了眼睛,她看見汕汕,汕汕站在北方的大雪裏,面前是他堆好的雪人,随着夏天的到來,雪人緩緩融化。

于是她知道了,汕汕把他的弟弟或者妹妹,帶走了。

中午開完會,秦川走進辦公室的時候有點頭疼。看看時間,江溪流應該剛好到家,于是給家裏打去了電話。

電話是齊帆接的,說太太還沒回來。秦川有點疑惑,撥通江溪流的手機。電話響了很久都沒人接,他一連打了三遍,對方都毫無回應。

皺眉,秦川加快腳步去秘書室找小陳:“去接太太的司機是誰?電話給我。”

秦川這個樣子,周身有強大的氣場。小陳原本正忙着,見到他的表情只覺得駭人,放下手邊的活去翻通訊錄。電話號碼很好找,但是沒人接。

下午一點,正是陽光炙熱的時候,秦川的心像是被放在太陽底下烤過一遍,焦躁的不能自已。囑咐小陳馬上報警,自己轉身下樓,開了另外一輛車出去。

他怕她不放心,還特意讓司機把自己的卡宴開去。江溪流那麽有戒備心的人,終究是因為自己的幾句話上了車……秦川一邊啓動車子一邊亂糟糟的想着,五年前的一幕他并不會忘,他在醫院裏掀開白布,看見汕汕毫無血色的臉。

他害怕,這一次掀開白布,看到的會是誰?

打電話給蘇安眉詢問了她們逛街的地點,秦川開着車過去,想問咖啡店的老板要監控錄像。他忽然後悔,為什麽不親自去接她,為什麽就不能把公司放下,為什麽不陪她出來,為什麽同樣的錯誤,要在她好不容易原諒自己以後,再犯一次呢?

方向盤越握越緊,秦川繼續給江溪流的手機打電話,得到的還是無人接聽。最後的電話是打給凱文的,這位來自拉斯維加斯的黑人有着廣闊的黑幫人脈,秦川最不想招惹的圈子,最後還是得一腳踏進去。

咖啡店門口的錄像并沒有什麽異常,江溪流站在車邊猶豫了一會兒,後退着去看了車牌,還低頭打了個電話。就是在打電話的時候,她一邊笑着一邊上了車,車門關好,車子漸漸離開監控範圍。

全程沒有司機露臉。

秦川繃緊了下巴,聽見自己的拳頭在咯吱作響。現在是下午兩點,不管是凱文還是警方,都沒有一點消息。他從一開始的憤怒不安,變成現在的恐懼絕望。要是誰想要江溪流的命,這些時間足夠。要是想要錢,為什麽不打電話來勒索?

可是江溪流做錯了什麽,她甚至沒有一個真誠的朋友。

手機就是在這時候響起的,來電顯示江溪流。秦川有一刻的愣怔,以至于接起的時候手都是抖的:“溪溪……?”

和意料中的一樣,那邊傳來的是陌生男人的聲音。因為這個聲音秦川反倒稍稍平靜了下來,只要對方有想要的東西,一切就還是有轉機的。

那邊的聲音有點空曠,說的是一個地址。那個地址秦川沒有去過,但是他比誰都記得清楚。

這個時候的他并不知道,這個地方對于他來說,會成為永生的噩夢。因為他的兩個孩子,先後皆喪命于此。在去往那裏的路上,他想着那些人要的是什麽,如果是錢,不會不讓他準備就直接把他叫去。

但不管是什麽,能換回江溪流的,他都可以給。

出租屋的門口寫着粗糙的門牌號,周遭靜的吓人,什麽聲音都沒有。秦川推開門,隔着門縫,撲面而來的是混雜着血腥的消毒水味道。他的心猛地提起來,用了力氣去推門,古舊的門板不堪重負發出了刺耳的聲音,躺在手術床上的人已然轉醒,因為這個聲音,艱難的扭頭看過來。

那是他們一生都沒辦法抹殺的一次凝望。

江溪流靜靜的看着他,眼睛紅紅的,但是沒有眼淚。她好像回到了失明的那兩年,空洞茫然的朝着他看去,但是又似乎并不是在看他。那絲若有若無的血腥味飄散了,空氣裏只剩下消毒水的味道,秦川的心因為她的神色狠狠的吊在了嗓子眼,加快了腳步走向她:“溪溪……”

還沒走到床邊,他忽然看見角落裏的盆子,腦子猛地反應過來那是什麽,秦川雙腿一軟,竟是就這麽在江溪流面前跪了下去:“那是——”

江溪流的目光始終落在他身上,比平日裏還要溫柔,甚至帶着一絲悲憫:“秦川,沒有了……”

什麽都沒有了。時隔五年,原來她根本就沒有忘掉之前的那場噩夢。秦川強撐着站起來,伸手去抱她,他渾身顫抖,喃喃的說着我們去醫院,可是在觸碰到她指尖的那一瞬,他忽然不可抑制的抱住她痛哭失聲。那樣的顫抖裏,江溪流嘆了口氣,終于認命般的:“秦川,有些事真的是沒有緣分。”

和汕汕也好,和這個未曾謀面的孩子也好,甚至是和你。緣分永遠屬于好命的人,可江溪流命不好,秦川也是。

這樣的兩個人,怎麽能幸福的長相厮守呢?

小陳帶着警察趕到的時候,秦川剛好抱着江溪流從屋子裏出來。她溫順的窩在他懷裏,一只手還吊着他的脖子,秦川的眼神很平靜,平靜到像是一潭死水。沒有人看出他剛剛還哭過,他的手鎖的很牢,好像懷裏抱着的人是他的唯一。

手術做的很專業,江溪流甚至不需要住院就可以直接回家。透過後視鏡,小陳看見秦川沉默的坐在一邊,江溪流在他身側,疲憊的閉着眼睛。半晌,秦川伸手,把她的頭扳到自己肩膀上,眼眸裏的陰沉慢慢褪去,變為一片溫柔。

這個晚上,不需要講故事了,因為沒有人再聽。江溪流從回來之後就很安靜,卻不像之前失明的時候,帶着仇恨的那種。她的靈魂像是被誰抽走了,秦川終于知道,他到底是去晚了一步,那些人搶走的不僅僅是他們的孩子,也搶走了江溪流全部的希望。

他輕手輕腳的把所有的胎教讀物都收起來,這才掀開被子上床。江溪流背對着他躺着,長發落在枕頭上,帶着點拒人千裏之外的意思。秦川緩緩伸手去抱她,她沒有躲,黑暗裏的兩個人就這麽靜靜的躺着,他的聲音低低的,或者說他根本不知道該怎麽說:“溪溪,對不起……要不是因為我……”

“不怪你。”江溪流打斷他,“別想太多了,警察不是說會找到那些人嗎,睡覺吧,你明天還要上班。”

“溪溪,我知道你心裏難受,你跟我說。”秦川抱得緊了一些,臉貼着她的頭發:“我……求求你。”

“秦川,我覺得會是個女孩。”江溪流翻了個身,枕在他胳膊上擡頭看他:“可是跟我們沒有緣分。”

他心疼的看着她的輪廓,在黑暗裏輕輕撫摸她的頭發:“是我的錯。”

“我們其實,也沒有緣分。我不該在最開始騙了你的錢,不該招惹你。”江溪流心裏的疲憊忽然達到了頂峰,一些從來不曾說出口的話就這麽說了出來:“今天走到那個出租屋門口,你知道我想到的是什麽嗎?不是上次那兩個男人也不是我被綁在椅子上,而是當時你在電視裏面,笑的很好看。我不知道為什麽那麽多的畫面我單單就記住了那一幕,然後我明白我其實根本就忘不掉。我沒辦法再叫你一聲小川哥,沒辦法像最開始那樣心無芥蒂的跟你撒嬌,我确實還愛你,可是那并不代表我就能忘了。”

江溪流皺起眉,頓了頓,艱難的繼續說道:“所以我只問你一句,當年的事,你為什麽不去找幕後的人呢?今天的一切是不是那個人做的,以後他還會做什麽?我在整件事裏,到底有什麽錯?其實我唯一做錯的就是,在我爸爸跳下去救林旭的時候,應該攔着他的。”

埋怨裏隐藏着的,是再也無法建立的信任。

秦川的呼吸很輕,黑暗裏他的眼睛就像是盛了一片海,江溪流的話每一句都沒有錯,錯的是他。他的溪溪是很記仇的人,他早就知道的。而現在她後悔了,後悔他們的遇見,後悔愛他。

沒有什麽話,比這一刻更讓他覺得淩遲般的痛。

那個晚上,秦川在書房裏打了很多電話,最後他摔掉了自己的手機,伸手在抽屜裏摸到了一盒煙。那是他以往煙瘾犯了的時候拿來聞一聞解饞的,這個晚上卻被他點燃,煙草味道飄散,秦川望着那一點星火,沒有送到嘴邊,倒是直接把燃着的那頭按在了自己的胳膊上。

“查,不管是五年前還是現在,都給我查。跟這件事有關的人一個也別放過。”

“找到了相關的人怎麽辦?”

“除了幕後主使,其他人一律不留活口。”

電話裏的凱文有些猶豫:“秦先生,這件事是不是該再考慮一下,畢竟您的公司……”是幹幹淨淨的,染上了黑道總歸不好。

秦川眼神冰冷,語氣也是生硬的:“我說其他人一律不留活口。”

“好的秦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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