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面果(四)

“面果要做得能以假亂真,可不是什麽簡單事情。”

李泉拿了個小幾,把紙鋪在上面,讓謝毓給他研墨。

墨很糙,磨在水裏的時候有種若隐若現的腐朽氣,跟李泉現在的背影微妙的相似。

他道:“我年輕的時候不懂事,覺得師父領進門的那一套就已經足夠,等到老了才想更進一步,但是手勁和腦子都比不得當年了。”

李泉接過謝毓磨好的墨汁,拿狼毫在紙上“大刀闊斧”地寫了幾個譜子,字潦草得很有章程,讓謝毓懷疑這老頭莫不是當過幾年大夫。

謝毓湊在旁邊看了會兒,好歹靠着自己那一點半瓶子水的“家學淵源”看懂了個十之八/九,聞言說道:“我倒是沒聽說過有哪位大師是擅長面果的——您師父尊姓大名是什麽呀?”

李泉寫完了最後一個字,将狼毫往清水裏一沉,朝她翻眼道:“你當是話本子上那種江湖門派呢,一個民間廚子哪裏來的什麽名號。”

說罷拍了拍手,把紙往謝毓懷裏一塞,也沒從凳子上起來,翹着腳道:“你這面果可是宮宴上要用的?”

見謝毓“唔”了一聲,他便繼續說道:“這種大場面,一般面果旁會放一盤時令的果子,兩廂襯托,若是看不出差別,便是上佳之物。”

“面做的……看不出差別?”謝毓用一種“您是不是老糊塗了”的眼神看了李泉幾眼,見他一臉篤定,臉上露出了一絲不可思議來,“竟然還有這等點心?”

她頭一次覺得自己見識短淺,竟然對此一無所知。

李泉看出了她在想什麽,撇着嘴說道:“從前也是有的,只是上不大得臺面,還是到了我師父那兒,花了半輩子研究,才勉強能算得上是惟妙惟肖。”

聽他話中的意思,他自己付出的怕也不少,就是不知為何避之不談。

分明李泉看着也不像是有什麽謙遜的性子。

謝毓好歹也是個會察言觀色的,便沒有多言,将紙展開了,眯着眼睛念道:“冬棗、蘋果、香橙、楊桃、洋莓——确實都是宮中有的時令水果。”

她一頓,目光放在了最後一項上面,說道:“不過洋莓這東西一整個冬天都不知道能有幾筐送過來,還是西域上貢的,您宮外一個平頭百姓,怎麽知道得如此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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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毓居高臨下地看着李泉,臉上像是小女兒家尋常的好奇,但或許是因為高度的差別,眼中莫名地顯出了一股子犀利來。

李泉卻是充耳不聞,權當自己耳邊過了陣風,到窗前的麻袋裏掏了把胡蘿蔔,往案臺上一丢,回頭對謝毓道:“好奇心害死貓聽過沒,丫頭片子別打聽太多,來幹活了。”

謝毓暗自嘟了下嘴,沒再多言,挽好袖子上前,按照李泉的吩咐,将胡蘿蔔洗幹淨了,然後切碎,剁成泥,用紗布濾出汁水。

做面果的面團本身跟普通的饅頭沒什麽差別,重點在于“上色”和“塑形”,這兩點讓個外行來做,自然是掌握不好尺度的。塑形謝毓還能做個七七八八,但上色這一步,則是全要依仗李泉寫在紙上的配方了。

李泉看着性子毛躁,真靜下心來時也是十分細致的,端看他拿着個橙色的圓形面團,一手持着竹簽,在上面一圈圈輕輕戳下來,竟然一點都不亂,戳完之後,淺淺的孔洞留在上面,仿佛真是凹凸不平的橘皮一般。

饒是謝毓再怎麽不滿李泉隐瞞的部分事情,也不得不承認,他這一手手藝真是出神入化,恐怕已經沉澱了多年。

一般學徒都是十來歲開始打下手,靠着雙眼睛從師父手裏能學多少是多少,只有資質特別好的,才會被收成正式徒弟。

這麽掰扯下來,李泉這面果兒,怕也已經練了四五十年了。

謝毓大氣兒都不敢喘,待一個“橘子”做好了,拿過來仔細端詳了一番,的确是能稱得上一句“以假亂真”。

廚子之間的技藝相傳,是不興手把手教的。李泉這麽演示一遍,已經盡了他的本分,接下來便都是謝毓的事情了。

謝毓拿着竹簽在面團上小心翼翼地嘗試,李泉卻是事不關己般地倒了碗粗茶,邊喝邊看着謝毓的動作,說道:“你這傲氣倒是和王金榮那家夥一脈相承的,不過同他還差一點——當年那家夥可是出了名的心高氣傲。”

謝毓手上的動作一停,迷茫地看了李泉一眼。

她印象中,那位瘦小幹癟的老禦廚,除了坐在一邊盯着他們練基本功,便是在院子裏澆花弄草,向來沉默寡言,怎麽也和“傲氣”這個詞擦不上邊。

李泉用嘴撥開了一片黏在碗口上的茶葉,低着頭,眼中神色莫名:“那時候我和他都是剛來長安,在同一個酒樓裏當廚子。”

“我和他年歲相當,少不了互相比較,現在想來也是年少意氣,成天不是拌嘴就是比試。”

“我少能見到在面點上和我棋逢對手的,雖說輸的時候不情願,但也有遇到勁敵的快意——沒想到後來,他一聲不響地進了宮,去給皇帝老兒當廚子了。”

李泉似乎沒意識到自己在一位“宮中貴人”面前說了什麽大不敬的話,只是把翹着的腿換了一只,喝光了碗裏的最後一口茶。

“他出宮的時候我見過他一面,幾乎沒認出來。”

“不是因為皮相,而是因為他的骨頭被磨平了。”

謝毓一皺眉,心道:“什麽骨頭?”

李泉像是看出了她在想什麽,往她兩眼之間一指,說道:“眉心間有傲骨,人皺多了眉,彎多了脊梁,那骨頭也就平了。”

謝毓心說這什麽歪理,抿了抿嘴,重新動起了手,輕聲說道:“您有句話說錯了。”

李泉笑了一下,大概是料到了她要反駁:“什麽?”

謝毓靈巧地在面團上戳了一圈洞——她已經找到些技巧了:“您說師父他當年比我還傲。”

李泉愣了一下,微微瞪大了眼,良久才反應過來,忽地一笑:“你這丫頭,真有些意思。”

謝毓甜甜地回了句“您謬贊”,将弄好的面團舉起,問道:“您看這個怎麽樣?”

那面團,和李泉方才做的,幾乎是一模一樣。

謝毓用了足足五天,才将那幾樣面果學了個八/九成,剩下的便要靠她自己再琢磨了。

連續起早了好幾天,一時間竟也調不回原來的作息時間,謝毓沒等天亮就醒了,再睡已經睡不着,算算日子,今天戚槐應是排的早班,當即便打算去蹭口早膳。

小廚房雖好,到底還是比不上掌管整個後宮的尚食局那般應有盡有,且雖說謝毓自認甜點心做得好,但是其他的則是幾乎一竅不通,想要打牙祭,還得去求人。

“所以這就是你為什麽大清早的跑我這來的理由?”戚槐看着面前捧着一籠多出來的小籠包吃得津津有味的年輕姑娘,按着太陽穴嘆了口氣。

謝毓和戚槐開始還有些說不上話,畢竟最初見面的時候立場很是尴尬,不過一個月下來,兩人又都是好相與的性格,自然有了不錯的交情。

——如果忽視偶爾的争鋒相對的話。

謝毓咽下去了嘴中一口鮮甜的湯汁,把筷子一擱,說道:“你這手藝可真是絕了——除了甜點心,其他東西定然是他人所不及的。”

戚槐被她氣笑了,說道:“某些人之前連面果兒是什麽都不知道,也好意思這樣自誇?”

謝毓卻是一點都不臉紅,嘟着嘴道:“我這不是學好回來了嘛!”

戚槐将她吃空了的籠子往空地上一放,将謝毓往大門的方向趕道:“現在吃也吃完了,該走了吧?尚膳監那邊還在等你的消息呢,趕緊去那邊回了信兒,回來試試我研究的新點心。”

謝毓半真半假地抱怨"反正又沒我做得好吃",擡頭見戚槐兩條細長的眉毛都飛起來了,不敢再貧嘴,朝她揮了揮手,往門外走出去了。

戚槐嘆了口氣,看了眼謝毓撰的面果的配方,無奈地笑了一笑。

她是有位分在身的女官,是能上和品級相符的妝的,和有些嬰兒肥的謝毓在一起,全然不像是差不多年歲的人,連她自己都下意識地将謝毓當妹妹看,因而也不在意她偶爾的幾句毒舌。

戚槐心道,也的确是我技不如人,不怪她這般傲氣。

……但總歸還是不甘心的。

“她大概還是不甘心的。”謝毓心道。

那場比試之後,她們自己半玩半認真地比了幾場,每次都以謝毓的勝利為結局,之後戚槐便會一言不發地坐很久,然後再改那失敗了的方子。

謝毓覺得并不是方子的問題,但也不知道應該怎麽說,便一直耽擱下來了。

她本是遠遠地繞着大道走的,但一個走神,走偏了些,不知道走到了哪條宮道上,背後忽然傳來了一陣聲音時,着實将她吓了一跳。

回過頭去,映入眼簾的是一張線條冷硬、帶着一雙上挑狐貍眼的臉。

是晉王。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碼完就發啦,明天開始恢複正常時間更新。

順便打滾求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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