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定勝糕(四)

雨這麽大,自然是不好走了。

不說路上可能會發生什麽危險,光是被雨拖慢的行程,也絕對不能讓他們成功在城門關閉前回到金陵城內。

太子爺這次是微服私訪,出來時用的通關路帖也是借用尋常商賈的名號,自然不可能有什麽特權。

與其到時候在城外随便找個客棧留宿,還不如直接在謝家住下了。

謝母看上去整個人都明媚了,恨不得當即插三炷香拜拜龍王的樣子。

不過謝毓臉上卻是有點愁樣子。好在那之後沒再打雷,只是偶爾有點閃電,她的臉色才好了一點。

太子爺被謝母安排去了客房。客房就在謝毓院子旁邊,中間隔了一小片竹林,隐隐綽綽的,看不大真切,只能看到微弱的燈光。

謝毓換上了家中的尋常衣服,将頭發散下來,懶懶地倚靠在了床上,看着母親用一塊犀角梳給自己慢慢地通着頭發。

謝母有些心疼地握了下那捧青絲,說道:“不過一年,連頭發都掉了不少了。”

謝毓忍俊不禁地道:“哪裏這麽誇張,我自小就是個‘黃毛丫頭’,本來就沒有娘你這樣的滿頭秀發的。”

謝母嘆了口氣,說道:“你還記得我們家的家訓麽?”

謝毓愣了一下,說道:“‘不望代代得富貴,但願代代有秀才①’那句?怎麽了?”

謝母沒有回答,反問道:“你是怎麽理解這句話的?”

謝毓想了一下,說道:“老祖宗是希望後代都讀書明理,之後的富貴功名則全靠造化,無需強求。”

“老祖宗的确是這個意思。”謝母放下梳子,從旁邊的被子裏倒出了一杯茶,放到謝毓手中,“但你爹那人,将它擅自曲解了。”

謝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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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母:“你爹說,‘若是代代都富貴了,總有一天會礙着上頭那位的眼,自然就不可能再富貴下去。那還不如每代人都在秀才位置上安安穩穩坐着,雖然不是大富大貴,但總歸比尋常老百姓要好些’。”

謝母說罷,緊緊地盯着謝毓,想看她有什麽反應。

謝毓看着在茶杯中沉沉浮浮的茶葉,卻是嗤笑了一聲:“那個老頭,淨是些歪理。”

“是歪理,但也有對的地方。”謝母沒有和她争辯,語氣和婉地說道,“俗話說‘富貴險中求’,多的是在這‘險’裏頭喪了命的——”

“娘。”謝毓打斷了她的話,擡起了頭,看着謝母的雙眼,“您究竟要說什麽?”

謝母只覺得自己的一顆心都被攥着,生生的疼。

她這女兒從小就聰明,主意也大,從前她不管,是她覺得還沒必要,她總能護着女兒的,但如今這事,卻是不得不管了。

謝母深深地呼了口氣,說道:“謝毓,你老實跟我說,你是不是對太子爺動了心?”

謝毓的手猛地一顫,茶水略微潑出來了些許。她微微地彎起了嘴角,說道:“為什麽您這麽覺得?”

臉上卻是一派鎮定。

“娘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飯還多。”謝母用帕子給她擦去了潑出來的茶,說道,“你用不着裝——從小哪次惹禍不是娘護着你,你這點小心思,可瞞不住娘。”

謝毓:“.............”

她沉默了許久,呆呆的看着茶,一動不動。

謝母耐心地看着她。不知過了多久,謝毓才沙啞地說道:“如果是,那又怎樣?”

“阿毓,你入宮前,我跟你說過‘天家無情’。”

謝毓點了點頭,正要說什麽,卻被謝母截住了話頭。

謝母:“沒錯,現在太子爺卻是是心悅你的——那未來呢?先不說你當上太子正妃的幾率有多小,就算這事成了,以後為了子嗣,自然會有女人源源不斷地進到東宮裏去。”

“更不要說等太子爺登上大位之後了。三宮六院,後宮三千,你以為都是開玩笑的麽?”

謝毓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喉嚨幹澀得很,發不出一點聲音。

她逃避般地慢慢喝着茶,嘴角的笑容如黃連般苦澀。

謝毓心道:“那我還能怎麽辦呢?”

“貴妃娘娘派人來的時候,娘就很愁。”謝母像是聽見了她的心聲,說道,“你這丫頭心眼好,人家對你施恩,你恨不得湧泉相報——太子爺那般龍章鳳姿的人物,若是一對你怎麽樣好,你怕是就要傻傻地陷進去了。”

謝毓還在喝茶。實際上,裏面的茶水早已被她喝光了,只剩下幾片苦澀的茶葉。

.................她果然還是更加喜歡茉莉香片。

她終于放下了茶杯,将它輕輕地往桌子上一擱,說道:“但我就算是不動心,總歸也是要嫁給殿下的——”

“你不動心,就不會被傷害。”謝母說着,又給她續了一杯茶,“以我們家和貴妃娘娘的關系,以後你至少吃穿不愁,性命無虞。”

“娘現在也就這點指望了。”

謝母輕柔地撫了撫謝毓的頭,說道:“好不容易回來一次,就不說這些喪氣話了。你晚上把娘說的話再想想——正巧現在紅菱從莊子上回來了,我一會叫她見你一面。”

紅菱是謝毓從前的貼身丫頭,謝毓走後,嫁給了謝氏莊子上的一個管事。今天因為謝毓回來,謝母便叫人連夜去請了來。

紅菱長了張讨喜的圓圓臉,見到謝毓,臉上先帶了三分笑:“姑娘一年不見,倒是出落得更好看了。”

謝毓卻是皺起了眉,打量了她幾眼,說道:“你怎麽一下子變得這麽瘦,那莊子上的人對你不好了?”

紅菱臉白了白,臉上笑容卻不變:“哪能呢——不過是最近苦夏,吃得少了,所以才瘦了些。”

謝毓不信。紅菱跟了她這麽多年,她怎麽會不知道她根本沒有所謂的“苦夏”毛病。

紅菱被謝毓銳利的視線盯得有些瑟縮,偷偷地縮了一下自己的右手。

謝毓眼尖,當即上前拉住她的手,将袖子往上一撩——

謝毓倒吸了一口涼氣。那手臂上,青青紫紫的一大片,幾乎沒有半點好肉。

“怎麽回事!”她怒道,“你別跟我編謊話,我是在這邊待不了多久,但我娘也不是吃素的,到時候自然會叫她徹查到底。”

紅菱自小跟她一起長大,幾乎算是半個姊妹了,如今好不容易嫁了人,竟然如此受欺負,不說她,謝母也不會容忍的。

“奴婢只是不想讓姑娘和夫人擔心。”紅菱沒忍住,落下了一串淚來,“那謝氏分家也是有嫡姑娘的,說是嫉妒只有姑娘你入了宮,奴婢家裏那個又最是會讨好主子,既然姑娘不在,就将氣都撒在了奴婢身上。”

謝毓氣得幾乎站不住,一口将茶喝盡,罵道:“你怎麽不回來跟娘說?”

說罷又覺得這話說得蠢了。紅菱的性子她又不是不知道——面團捏的一個人,打破了牙往肚裏吞的,受了委屈肯定是自己受着,怎麽可能回來告狀。

......況且這事兒,歸根結底,還是因為她進宮兒引起的。

謝毓平緩了下胸口的郁結,輕聲細氣地對紅菱說:“你去跟娘說一聲,今天先在家裏住着——後面怎麽辦我再想想,總歸不能讓你會那個狼窩去了。”

紅菱打了個哭嗝,好不容易擠出了個笑來,朝她福了福身,向外頭走去了。

謝毓只覺得滿心都是煩惱事兒,躺在床上,輾轉反側也睡不着,朦朦胧胧間,只覺得雨下得更大了。

正當她快要入眠的時候,外面忽然一聲驚雷。

謝毓驚恐地睜大了眼,向窗外看去。雷聲之後,是不斷的閃光。

她面色慘白地坐了起來,穿上外衣,顫顫巍巍地将能找到的所有蠟燭都點了起來。

閃電是看不清楚了,但雷聲還是不絕于耳。謝毓坐在床上,将耳朵捂得死緊,卻還是不能阻止山崩地裂般的聲音闖入耳中。

很小的時候,謝毓是不怕雷聲的。因為母親總是會在外面打雷閃電的時候,抱着她入睡。

後來,她一個人出去學廚,小小的姑娘,晚上住在和其他徒弟相隔甚遠的廢棄院子裏,電閃雷鳴的時候,外頭陰風陣陣,搖動的樹仿佛是地獄裏爬出來的惡鬼。

她每次只能捂着自己的嘴,防止自己哭出來,然後這麽睜着眼睛捱到天亮。

——那之後,她就再也受不了打雷了。

一聲巨大的驚雷響過,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尖叫了出來。

“..................阿毓?”外間忽然傳來了熟悉的聲音,聽上去有點遲疑,“我看到你這邊亮着燈——我能進來嗎?”

謝毓點了點頭,又想起外面的人看不見,便出聲道:“進來吧。”

宋衍進來的時候,便看到小姑娘披頭散發的,緊緊地抱着被子,臉上的害怕幾乎要滿溢出來。

他有些心疼地走上前去,卻在離她幾步遠的地方停住了。

謝毓卻是不管不顧地抱住了他,眼淚“嘩”地就流了下來。

宋衍穿的大概是謝仲新做的衣服,有點短,袖子外都露出了一截手臂。

他僵硬了一下,随即抱住了謝毓,柔聲問道:“怎麽了?”

謝毓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宋衍便沒有再問,只是收緊了手臂,将謝毓牢牢地抱在了懷裏。

謝毓默默地流了會淚,才悶悶地道:“殿下,我娘說,你以後反正是要有三宮六院的,我說是動了什麽不該有的心思,怕是要粉身碎骨。”

她擡起頭,睜大了眼睛,惶惑地看着宋衍:“我會嗎?”

宋衍看了她許久。謝毓的眼睛像是森林中鹿的眼睛,澄澈透明,裏面的心思一望皆知。

他不禁想,如果這雙眼睛會像這樣看着別人的話......

宋衍神色一黯,說道:“不會。”

謝毓的腦子一時沒轉過彎來——她不知道宋衍說得究竟是“她不會動不該有的心思”,還是“不會粉身碎骨”。

她沉默了許久,說道:“我從小到大的貼身丫鬟,就因為我進了宮,嫁去謝氏分家那邊後便遭人欺負——”

“......我連自己的人都保不住。”

宋衍眯着眼睛,慢慢地撫着她的額發,極為輕聲地說道:“.............”

謝毓沒聽清,疑惑地擡頭——

宋衍卻是就着這個姿勢,輕柔地在她唇角吻了一下。

宋衍:“本宮說,你想要的,本宮都會幫你得到。”

謝毓注意到,他将“我”換回了“本宮”——這個強勢而矜貴的自稱。

“不管是想護着什麽人,還是金銀財寶,還是......本宮的寵愛。”

謝毓的臉剎那間變得緋紅。

她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卻又被宋衍堵住了嘴。

這次不再是一觸即離。直到謝毓紅透了臉,氣都喘不過來了,宋衍才移開,看着她的眼睛說道:“阿毓,你還不懂麽?”

“——我心悅你。”

這次,則是平等的,只屬于一個男子對一個女子的示愛。

謝毓摸了摸自己的臉,發現自己臉上的淚水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幹涸了。

她苦笑了一下,跟突然多長了兩個膽子似的,站起來,說道:“然後呢?将奴婢收入後院,随便封個什麽位分——之後就像雲昭訓一樣,等哪天東宮裏來了個讨人喜歡的新人,就等着失寵,然後老死在後院裏面——”

宋衍看着她眼角挂着淚,卻還氣勢洶洶的樣子,忽然笑了一聲。

............謝毓忽然就像被戳破了的皮球一樣,洩了氣,只是滿臉惱意地扭過頭去,盯着牆角。

“我怎麽舍得。”

宋衍又低低地笑了許久,才說道:“你不必馬上回應我。”

“若是你不願意,到時候我自然會和母妃說,你還是做你的東宮女官。”

謝毓眨巴了一下眼睛,說道:“真的?”

...............當然是假的,宋衍怎麽可能讓她等到出宮的年紀,然後去嫁給別的男人。

但這時候,他卻裝得一副大尾巴狼的樣子,滿臉真情實意:“真的。”

謝毓懷疑地看了他許久,似乎被說服了——然後,自己又不确定了起來。

她沉默了許久。

她想起了太子爺對她的好——給她打牌子,為她掙來女官之位,事事都順着她。

而且——她擡起頭,看着宋衍——太子爺笑起來,多好看啊。

謝毓忽然又抱住了宋衍,将自己的臉埋在他懷裏,說道:“那若是我願意呢?”

宋衍在她看不見的地方,露出了一個滿意的笑容。

“那本宮會用八擡大轎,鳳冠霞帔,以皇後之名,迎你進宮。”

謝毓拉着宋衍袖子的手忽然緊了緊。她似乎經過了一番掙紮,最後終于擡起了頭,在宋衍抿緊的薄唇上掃了一下。

她說:“那我等着。”

宋衍溫和地在她額角親了親,轉身熄滅了一般的火燭,說道:“夜深了,先睡吧。”

謝毓抿了抿嘴,看了眼外面,糾結了一下,小聲說道:“......在打雷。”

“那本宮等你睡着了再走。”宋衍搬了個凳子過來,坐在謝毓旁邊,幫她掖好了被子,拉着她的一只手。

他說:“你睡吧。”

謝毓本以為自己不會睡着。但可能是因為今晚太累了,也可能是宋衍在旁邊真的給了她一衆安心的感覺,她沒過多久,就輕而易舉地睡熟了。

宋衍溫柔地将被她壓住的幾縷頭發拿開,将凳子搬回原處,倒了杯茶在旁邊防止謝毓半夜醒來口渴,然後輕手輕腳地走了出去。

雨已經小了很多。

宋衍正要回客房,一轉身,卻看見雨中站了個撐着傘的人。

那人提着的燈照亮了自己的臉——是謝母。

謝母極其複雜地看了眼謝毓的院子,又看了眼宋衍,開口道:“阿毓從小愛逞強。我們全家人都知道她怕雷聲,但她從來不肯讓我陪着她。”

她深呼了一口氣,語氣暗含波瀾:“阿毓這輩子在我身邊的時間加起來也不知有沒有十年。我有很多對不起她的地方——”

“所以我一直希望,至少她的丈夫是個不會對不起她的人。”

她頓住了。

宋衍沒有笑。他少見地、極其嚴肅地說道:“我永遠不會對不起她。”

作者有話要說:  ①吾不望代代得富貴,但願代代有秀才——曾國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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愁多了真的會禿頭。阿寒最近頭發就一把一把地掉QAQ

謝母很清醒,說的也都是實話。

但是太子爺不清醒,弱水三千只想取阿毓這一瓢呀!

【終于!在一起了!呀!開不開心快不快樂想不想誇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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