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舍不得
曲懷瑾還是第一次見到自己那兩個學生。
人是早幾天前進院的,她休假在家,暫時由易輝和沐念陽幫忙帶着。聽說表現不錯,長得也不錯,醫院同事私底下沒少議論。
就連易輝那麽挑剔的人都說:“你這回算撿着便宜,那倆小年輕能給你省不少事兒,腦子好使,反應挺快,心理素質也強,比我當年還差點兒,但也就那麽一點兒,是好苗子。”
對于易輝這種誇人不忘帶自己的行為,曲懷瑾已經習以為常,并不打算搭理,尋了個後排空位坐下,便支着下巴打量靠窗的兩個年輕人。
楊柯清瘦儒雅,一股子書生氣息,五官倒是深刻分明,長相确實出衆。架了一副無框眼鏡,頭發梳得一絲不茍,即便離會議開始只剩幾分鐘,也端着書看得認真仔細。
大概是個行事嚴謹,又略顯刻板的人,曲懷瑾猜測。
他邊上是那個女學生,姜岚。雖不至于歸入驚為天人那一型,但也實打實是個極有存在感的氣質美人。
剛踏出校園的姑娘,眼神還不如她們那麽複雜世故,看上去幹淨清透,惹人憐愛。扔在滿是壓力和疲累的醫生堆裏,莫名讓人覺得放松一些,難怪她覺得今天科室裏的男醫生精神了不少。
那姑娘似乎有些緊張,小心翼翼地偷瞄了楊柯幾眼,捏着會議資料的手不自覺用力,幾張薄紙因而皺縮變形。最後像是打定主意,含羞帶怯地低聲和人說了什麽。男的禮貌性地微笑回應,動着薄唇和她交談了幾句。
離得有些遠,曲懷瑾聽不清談話內容,從那姑娘最後帶了小得意小雀躍的表情,也能猜出一二。
恍惚覺得那模樣有些像幾年前的自己,曲懷瑾收了視線,盯着桌上的花紋發了愣,未了還是勾了唇角自嘲。
口口聲聲說着要斷得一幹二淨,昨晚上還和人把話講得清楚明白,轉頭又自個兒想到那上頭去。
曲懷瑾暗自啐了一口,嫌自己沒出息。
主任确實是個熱心腸的老好人,且是那種熱心起來全然不顧當事人感受的人。
曲懷瑾發呆的空檔,邊上已經多出個人來。
她轉頭,看到一臉無謂的沐念陽,以及手還搭在男人肩上的主任,她聽到那小老頭說:“坐這兒坐這兒,坐前排還得仰着脖子盯大屏幕,那不累得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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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念陽先是看了她,聳了聳肩以示自己被逼無奈,又依言坐下,禮貌地沖主任笑笑:“真是讓您費心了。”
“哪裏哪裏,小曲在院裏工作有些年頭了,你要是還有什麽不清楚的,都可以問她。”說着,忽然一拍大腿,“你看看,人上了年紀,這記性就不大好了,我先回辦公室取個文件,你們先聊,我去去再來。”
沐念陽配合地點了腦袋:“您請便。”
小老頭當真一刻不耽擱,當即旋身出了會議室,還給她使了眼色,無非就是讓她好好表現,抓住機會雲雲。
曲懷瑾不耐,頗感頭疼地扶了扶額,将手裏的會議材料往桌上一扔:“老頭自作主張,和我沒關系。”
“嗯,我知道。”
又想起課題的事,曲懷瑾收起個人情緒,自包裏翻了那一疊材料遞過去:“這是打印版,你看還有什麽地方需要修改沒有?上頭臨時又加了兩個實習生進來,估計後面還有變動,等名單确定下來,我月底再發一份給你。”
沐念陽接過去,随手翻着:“不是早過了報名日期?”
曲懷瑾攤手:“誰知道呢,興許是家裏有點兒背景,主任也得賣三分面子。”
“嗯。”
她又問:“我那倆學生,你帶着感覺怎麽樣?”
“還行。”他答。
曲懷瑾對此回答不大滿意,蹙了眉:“什麽叫還行?就不能稍微說詳細點兒?”
“男的做事認真,膽子也大,給什麽任務都能近乎完美的完成,女的稍微差點兒,畢竟是女孩,心理承受能力有待加強。”
像是想到什麽,他默了一陣,又加了一句,“不是對女外科醫生有偏見,就事論事,你別多想。”
“我也沒多想……你帶他們進過手術室了?”
“沒,來了沒幾天,再過段時間,你自己帶進去比較好。”
曲懷瑾眨了眨眼,有些不懂:“不是,都沒進過手術室,你打哪兒知道人家姑娘心理承受能力不強的?”
對方眉毛都沒挑一下,輕描淡寫地扔了句話給她:“讓他們到負一層搬過兩次實驗用的屍體。”
“……哦。”
前排的易輝聽了,便轉過頭來調侃:“幹我們這一行的,最怕遇着把工作和私人感情混為一談的,但像他這種分得太開的,也不見得是件好事。”
沐念陽頭也不擡:“沒有私人感情,你要我怎麽混為一談?”
“人家怎麽說也是如花似玉的女孩子,你讓人三更半夜一個人到停屍房去,還那麽刁鑽非要最靠裏的那一具,別說姜岚,擱誰誰受得了?”易輝為小師妹打抱不平。
“不是一個人。”
“哈?”
“還有別的實習生和停屍房管理人員,所以,不是一個人。”
易輝:“……”
曲懷瑾:“……”
這男人,某些時候,真是出奇的可怕。
再想想自己在他手底下做學生那段日子,曲懷瑾不由打了個寒顫。
易輝被堵得啞口無言,抿着唇瞪了好友半響,終是作罷,罵了句“沒人性”之後,便負氣地抱着胳膊轉過身去,不再搭腔。
曲懷瑾搖頭,摸了手機出來,打算給宋雅歌去條短信詢問情況,又聽邊上人沉聲道:“這是什麽?”
她扭頭,掃了一眼,收回視線,按了發送鍵:“合同,廣州醫院來的。”大概是拿材料的時候,一并拿出來的。
餘光瞄到男人将課題材料往桌上一扣,大有要細細過一遍合同的架勢,曲懷瑾也沒反對,只漫不經心問了句:“你要看?”
“嗯,給你參考參考。”
她覺得好笑,嗤了一聲:“你又不是那醫院的,知道什麽啊就給我參考?”
沐念陽已經翻了頁,淡淡道:“怎麽說也是我老家那邊的醫院,或多或少知道一些。”
“我可是在那醫院交流過兩個月,能沒你清楚?”
“不一定,旁觀者清。”
曲懷瑾擺擺手,不打算和他争:“行吧行吧,您說什麽都有理。”
宋雅歌給她回了短信,很簡單,五個字,加一串省略號,她說:“就要結束了……”
曲懷瑾輕嘆,追了兩年,在一起八年,最後落得這麽個收場,最好的十年都耗在這上頭,卻帶了滿身傷和人揮手說再見。
可真是個蠢女人!
蠢得讓人心疼的女人。
終究還是放心不下,她編輯了一條:“別太難過,都會過去的。”
沒等她發送出去,又接到第二條:“還是舍不得……”
即便到了這個地步,還是舍不得……
曲懷瑾看了那句話許久,眼睑微垂,看不出思緒,最後還是動着手指,将編輯好的短信逐字删去。
總會舍不得的。
兩個人在一起是件挺簡單的事,但愛一個人到深入骨血的地步,卻是不易的。
小心翼翼又滿心歡喜地将那人刻入心底的時候,大概是沒想過有朝一日還得親手把他從自己的血肉裏剝離的,或者這樣說,根本不敢想、不願想。
大概可以想見那姑娘現在是個什麽狀态,縮在床角,抱着膝蓋瑟瑟發抖,止不住的淚如雨下。心裏大抵還想着“他為什麽不肯好好愛我”、“或許還有更好的解決方式”這樣毫無意義的問題。
就像她當初抱着鼓鼓囊囊的背包,縮在出租車後座上大哭特哭,手心裏甚至捏了離婚證,板上釘釘的事兒,仍是感到不甘難舍。
女人的糾結矛盾、多愁善感,并不會随着年歲增長而有所減退。
二十四歲的曲懷瑾是如此,現在二十八歲的宋雅歌,亦是如此。
“或許他們還能回頭。”邊上的男人冷不丁冒了句話出來。
曲懷瑾關了短信界面,鎖了屏,把手機擱在桌上:“不是回不回頭的問題,如果值得挽回,沒人願意走到這一步,還有,沐醫生,随便偷看別人的短信可不是什麽好習慣。”
沐念陽低笑出聲:“我以後會注意。”
曲懷瑾贊同地點點腦袋:“嗯,知錯能改,還有得救,那合同你參考得怎麽樣了?”
“不行,輪休制度不合理,給的也不多,怎麽看都是賠本生意。”
“兩萬五一個月,你還想人給多少?再說我們看病救人,又不是做生意的。”
沐念陽合上合同,放到她跟前,一本正經道:“那也不好,那地方夏天太熱,你住不習慣。”
“……你可以找個更像樣的理由,興許我會考慮考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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