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再度回過神時話題已經更換，我起身借口上洗手間，離開了那個滿是歡聲笑語的宴廳。暫時不願回去，只得在酒店內随意走動消磨時間。經過被綠植隔開的沙發座時，隐約聽見有女人的輕笑聲。

“那個沈餘安真是高貴得很，像只天鵝一樣。這麽驕傲作什麽，說白了還不和我們一樣是戲子。”

“哎呀她也就只能靠那張臉騙騙陳靖言。不就是整容的麽，了不起死了……”

下意識停下腳步，借着綠蘿遮擋偷望。其中一個坐在角落歇息的是在電視獎裏敗給過沈餘安的人。

這種言論自她出道就不時出現，她本人聽慣了，外人也習以為常。我作為看戲的旁觀者，自然勾勾嘴角以示尊敬便走遠。

這一層樓被全包了，閑雜人等進不來，明星們又在裏面聯絡感情，所以幾乎看不見人影。我漫無目的地閑逛，又回到宴廳周邊。

空曠的走廊裏，被主辦方挂上巨幅雜志封面作裝飾，多是創刊以來有代表性的期刊。各式各樣的封圖像藝術品般懸挂于牆面，我緩慢挪動腳步，一幅幅悉心觀賞。圖上的女星大都笑靥如花，妩媚動人，唯獨有一張吸引了我的全部注意。

是創刊號的封面。

身着淡粉芭蕾紗裙的女孩雙手輕輕搭在欄杆上，擡頭望向窗外。她的眼尾溫柔下垂，嘴角微微揚起，似水的瞳孔眺望遠方。陽光透過樹葉，将斑駁樹影投射在木質地板上。藕節般的纖細肢體，略施粉黛的稚嫩臉龐，舉手投足間優雅的氣質。攝影師将女孩完美的體态展現給衆人，仿佛能看見女孩面部細微的絨毛與空氣中的微塵。一片靜谧，令人不忍打擾。

唐遇。我輕聲吐出這個名字。

伴随出現的是再次加速的心跳，我将其歸為太久沒回憶的不應期。側目看牆上的鏡面裝飾物，反射出來的自己與從前一般無二。不禁虛握雙手，仿佛時間能被我就此抓住。想到剛才來時在車上做的短夢，掌心似乎真的感受到溫暖。

七年前，在G&D三周年晚會上，我便是左手挽着陳靖言，右手牽着唐遇，第一次走上紅毯的。因而即便看不見夢裏人的臉龐，我也能确認她的身份。正是如今只能活在舊圖裏的人。

這時有陣腳步聲傳近，我循聲望去，竟是沈餘安也在觀望封面照片。她看見了我，但詫異的神情只在臉上停留了半秒，而後慢悠悠地朝我走來。

“這麽巧啊。”她在我身邊站定。

我點點頭沒有說話，內心有股氣驅使我回頭繼續看唐遇的照片。一方面想知道她有沒有看見面前的照片，一方面又希望她遠離。這種奇怪的思想從剛才就在腦中徘徊，結果把自己搞得愈發膈應。

而沈餘安似乎能聽見我心裏的聲音，完全不在意我的冷淡，沉音問：“這就是唐遇。”

不知為何，這句話好似是陳述句語氣而非疑問句。仿佛對她而言，唐遇是理所當然的存在。而且從她口中蹦出這個名字，總覺得很怪異。

我不自覺降低音調，甚至有些得逞地看着她，“是啊，你應該聽過不少她的事情吧。”

“還好。最多也就是說我和她很像。”沈餘安挑了挑眉，表情依舊慵懶，沒有任何不滿。

我微怔，料不到她會主動提及這事。

娛樂圈更新換代太快，如今大家只知道陳靖言的新寵是沈餘安，卻很少有人記得十年前他剛接管萬星的時候，捧的第一個人叫唐遇。而現在和從前相比，簡直小巫見大巫。那會兒陳靖言幾乎把全部優秀的資源都給了唐遇，所謂萬千星輝齊聚一身，便是唐遇的地位。也是她在陳靖言心中的地位。

起碼在我看來，唐遇是誰都不能替代的。即便是有着相似臉龐的沈餘安，也只有被嘲諷“靠臉當替身”的份。

沈餘安又說：“聽說你們是很好的朋友。”

“陳靖言告訴你的？”實在不想承認，我很厭惡這種被她知根知底的感覺，如同在她面前赤-身-裸-體-那般羞恥憤恨。

而她回避了我的問題，語氣淡然說道：“其實了解得不多，只知道你一直把她當作最好的朋友。”

“不是。”我深吸一口氣，輕聲說：“她是我最崇拜的人。”

沈餘安眯起眼，“她很優秀麽？竟然讓你說出崇拜這樣的詞。”

我眉心一跳。不知道她這句話是故意還是無意，但怎麽都讓我覺得不舒服，尤其聯想到剛才陳靖言在臺上的無動于衷。明知不該急躁，還是忍不住開口反駁。

我說，從前是，現在也是，就算她已經死了五年，也不會改變在我們心裏的位置。

這話帶着濃濃的賭氣意味，“我們”這個稱謂也明确表達了強硬态度——無論發生什麽，唐遇都是我和陳靖言珍視的存在。即使我已經不确定陳靖言是否也與我懷着同樣的心思。

話到這份上，沈餘安顯然聽懂了，面色有些不善。

沉默好一會兒，她轉頭盯着我，身高的優勢無形中給我帶來壓力，“我一直有個問題想問你，試鏡那天你找我對戲，是因為我和她長得像嗎？只有把我想象成唐遇，你才能入戲那麽深，是嗎？”

我不語。被戳中了心思，只能強作鎮定，努力克制情緒。

她說得沒錯，正因為她的臉，我才能暫時将她視作唐遇，流露出對唐遇的一切欣賞和期望。所以我根本不是靠演技，也不是靠運氣，我只是在感受唐遇。

見我不說話，她許是認定我吃癟，語氣涼薄道：“你或許因為唐遇的原因對我有敵意，我能理解。但我希望你知道，我不是唐遇，更不想被當作唐遇的替身。”

如果有第三個人在場，一定會訝異沈餘安也有這般不平靜的時候。最後那句似乎飽含了她長久以來的怨氣，甚至有些咬牙切齒地強調。

“你放心。”我把目光投回牆上稚嫩美好的人像，“唐遇只有一個。”所以你連替身都沒資格當。

沈餘安離開了。

我籲了口氣，望着她那漸漸遠去的和唐遇近乎相同的身影，剎那間惡意消失不見。

不知為何想起林木楊說我沒有夢想的事情。其實我誰都沒有告訴，我曾經也有夢想。

唐遇就是我的夢想。

還記得15歲那年央求陳靖言帶我去設計師Jessie的秀場，看着同齡的唐遇步伐輕盈又穩健地走在T臺上，我立刻被深深吸引，猶如墜入愛戀的少年。只一眼，她就成為我可望而不可及的人。即使後來通過陳靖言，正式與她結為好友，也能感覺我們之間有不能逾越的落差。

盡管出身貧寒，但唐遇天生有不容小觑的氣質，與自卑膽小的我截然不同。那時我和淩緒在都是富家子弟的普通學校，成人間的階級差距也影響着少年們的關系。總有人會妒忌，甚至看不慣淩緒，卻礙于他的身份不敢造次。于是整天跟在他後頭的沒有背景的我成了可以欺負的替代品，待他畢業出國後，孤身的我更加膽怯懦弱。

因而面對同歲又自信成熟的唐遇，心中的羨慕與崇拜仍舊如暴風般席卷。甚至像虔誠的信徒，小心翼翼地跟随其右。漸漸地，想要有朝一日站在她身邊的憧憬愈發濃烈，最終成為我當演員的理由。

我所掙紮的一切，只是為了與她搭起橋梁。

而現在什麽都沒了。

再次深深望了眼唐遇的封圖，心裏默念這是最後一次，剛要轉身離開，卻碰上迎面走來的淩緒。

他四處張望似乎在尋找什麽，看見我的瞬間放松似的聳下肩膀快步走來。

“你怎麽躲在這裏，我找了你好久。”

“找我做什麽？”我聞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氣，打開手包掏出顆薄荷糖給他。淩緒酒量不是很好又要應酬，所以我包內常備薄荷糖給他提神。

他把白色糖果丢入口中，邊嚼邊說：“他們還有下一攤，不對外的，想問你去不去。”

接收到我納悶的眼神，他又補充了一句：“會有不少投資人，我覺得你該接觸下了。”

“可是《百佬彙》還沒開拍，我就去接觸別的大佬，會不會被人說吃相太難看？”

淩緒見我這般猶豫，眉頭擰在一起，唠唠叨叨地說：“我剛可是灌了好幾杯才打聽到他們續攤的地址，你居然還糾結？這樣對得起我被烈酒灼燒的喉嚨和胃嗎……”

我無語地聽他胡說八道，心想大概他的腦袋也被灼燒了，居然比平時還話多。走廊裏人多了起來，為了掩飾這個醉鬼，只得點頭答應。他終于滿意，打了個電話就把我帶走。

晚宴還沒結束就提前離開，被人看見的話難免會多舌，淩緒還算有點腦子，帶我在花園裏繞來繞去，到隐蔽的後門附近才停下。路邊已經停了輛奔馳，借着月色仔細辨認卻想不起這是他哪個酒肉朋友的車子。

我疑惑地朝淩緒看看，他并無異色，只給我打開車門作出請的姿勢。見他這樣淡定，我也完全不擔心他會把我賣到哪個山溝溝裏去。

然而上車後看見駕駛位上的人，我顧及形象才沒失态跳起來。

誰來告訴我，這個開車的家夥，怎麽是《百佬彙》裏要演我那可憐的男朋友的江易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