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姜姜
院子裏的人已經盡數躬身行禮,齊聲喚着“太子殿下”,姜桑梓也跟着人行禮,把臉垂得極低。霍翎一邊往裏走,一邊望她,卻始終看不到她的臉,只瞧見她衣襟裏一小截泛紅的頸。
嗬!居然會不好意思?
霍翎咳了兩聲掩蓋去自己的笑。若說從前他只信了她們三成,那今日他見到的這個張牙舞爪的
“江善芷”則叫他信到了五成。
真正的江善芷則跟在他身側,滿眼仰慕的星星都快被她的長睫毛抖到地上,在路過姜桑梓時悄悄地把手伸到她眼前比了個大拇指。姜桑梓仍舊沒擡頭,和這滿院未出閣的姑娘一樣,拘謹地退到邊上。
賣石的人聽到太子名頭就吓得癱軟在石頭上,跟在霍翎身後的随扈上前,不費吹灰之力就揪着這人的後領将他提起,再往出口處一掼,只先令此人把搬運的小厮叫來,将那石頭搬出江府,再另行報官。
“外祖母不必多禮。翎兒今日微服出訪,可不是什麽太子,只是外祖母的好孫兒。”霍翎兩步上前,攙起正欲拜倒的江老太太。
江老太太已經笑得見牙不見眼:“話雖如此,可殿下畢竟太子之尊,老身如何敢造次。”
“外祖母見外了。”霍翎微微笑起,挨在江老太太身邊,斂了往常的氣勢,像個愛笑的少年。
姜桑梓偷眼望去,忽覺今日這人特別好看,不巧霍翎目光望來,與她撞個對着,微笑的弧度又大了些許,笑得極為暖人,叫她想起大婚那天燭火下的男人。心“咚咚”跳起,她忙裝作無事将目光挪到他處。本來進了江家幾天,她已漸漸淡忘他的模樣,今日一見卻陡然發現自己哪裏有忘過,分明都清楚印在腦袋裏。
“殿下來之前怎也不遣人來打聲招呼,好叫府裏準備一二,沒得像今日這般失了體統,一大家子人呼啦啦聚在這裏,倒讓殿下見笑了。”江老太太親親熱熱地攜他的手道。
“既是微服出訪,就是不想要這些虛禮。外祖母這裏好熱鬧,倒是有趣得很。”霍翎溫言道。
“殿下,母親,外頭風冷,我們進屋裏說話吧。”江作□□霍翎伸手一請,“殿下,太子妃,裏面請。”
他親自在前面迎人進屋,陸氏也跟着進屋。
不相幹的人就都被攔在了屋外,姜桑梓總算自在了不少。皆因霍翎一舉一動總透着天家的優雅,叫她覺得自己今天舉止粗俗、滿嘴市儈,一比就被比了下去,她心裏不痛快。
老太太屋外的厚實簾子放下,裏面就什麽都瞧不見,霍翎的随扈一左一右杵在門口門神似的站着,衆人更是難以接近,便都漸漸散了。姜桑梓有滿肚子的話想問霍翎和江善芷,如今卻找不到半點機會,在門口徘徊了半晌才咬咬牙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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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桑梓離也沒離多遠,就在江老太太院外的愛晚園裏閑逛,想看看還有沒機會和霍翎說些話。可在園子裏灌了一肚子冷風,她也沒見人從院子裏出來,倒是她的手腳都被凍得冰冷。
她受不了這風,便碎步跑到愛晚園的角落裏貓着。
“江……江姐姐。”
正搓着雙手跺着腳,她忽聽到有人叫自己,轉頭一看,有個人正在拐角的月門底下,局促地望着她。這人模樣清秀,穿了身半舊的藍色書生袍,戴着頭巾,颀瘦的身板裹得并不嚴實,在風裏尤顯單薄。姜桑梓記得這張臉,剛才圍在太湖石旁邊的那群江家子侄裏,他便是其中之一,當時只有他不曾附和江和政誇贊那假石,反倒被人取笑鄉下人,故她對此人有印象。
但有印象卻不代表她認得他。江家人口衆多,她就記了江家重要的幾房人,旁的便不太上心了,眼前這人衣着樸素,可不像是江家這幾房的人。
“鴻宇公子。”江善芷的丫頭雙瑤上前一步,站在了兩人之間朝他行禮,也算是将二人隔開。
姜桑梓微一颌首算是招呼。
“鴻宇公子找我們姑娘可有事?”雙瑤溫和問道,有些江善芷的風範。
“沒……沒什麽要緊事,就是想來親自謝謝江姐姐前些日子的幫助。”男女大防,江鴻宇也不便上前,便隔得遠遠抱拳彎下腰,朝她長揖。
姜桑梓一愣,拿眼問雙瑤。雙瑤看自家姑娘似乎真想不起發生了何事,便小聲道:“姑娘,這位江鴻宇公子是老家那邊的遠親,因進京求學而投靠我們家。你上次進宮前見他囊中羞澀,連學堂的束脩都交不起,便囑我暗中資助他些銀兩幫他度過難關。你忘了?”
姜桑梓忙作恍然大悟狀。這江善芷真是個活菩薩啊。
“鴻宇公子客氣了,不過舉手之勞罷了,何足挂齒。”她忙道。
“這世上錦上添花者多,雪中送炭者少,江姐姐之恩鴻宇銘記于心,定然刻苦攻讀,不負姐姐栽培之意。春闱将至,待鴻宇贏了功名,再來……”江鴻宇臉忽然大紅,話也斷了。
姜桑梓聽了半天原不懂他是何意,待見到他的表情瞬間醒悟。這書呆子大概是對江善芷心生仰慕,準備考了功名來求娶她吧?
江鴻宇斟酌了許久的話一斷就沒勇氣再說下去,心裏如萬蟻爬過,臉龐愈紅,最終他重重“唉”了一聲,從袖裏摸出件東西出來,又朝她作了個長揖:“聽說江姐姐喜歡收集南北小物,這東西是我家鄉聞名的泥偶,今贈于姐姐聊表謝意,望姐姐莫嫌棄禮輕。”
他說着,生怕她不收般很快把泥偶擺到旁邊石上,快速再一揖,轉身飛快跑了,姜桑梓連叫住他都來不及。
面嫩的少年書生,比大姑娘還怕羞。
姜桑梓無奈,走了兩步見地上的泥偶憨态可拘、惟妙惟肖,不禁俯身要拾。
“咚”一枚小石子擊中泥偶,泥偶圓胖的身子往外滾了兩圈,離開了她手的範圍。
她蹙眉回望。
霍翎趴在園中高處愛晚亭的扶欄上,沖她揮手。
這人……為何總是神出鬼沒?
她不理他,還要去拾泥偶。
又是一聲輕響,泥偶再度被撞開。
姜桑梓怒而轉頭,這人有完沒完?這是堂堂太子該做的事嗎?
霍翎用眼神回答她——你還敢撿?碰也不許碰!
顯然,他把剛才那一幕都看在眼裏。
“雙瑤,你把泥偶撿了送回去,就說男女大防,萬不可私相授受,他的謝意我心領了。”姜桑梓吩咐了雙瑤之後便拎起裙子朝愛晚亭奔去。
上了愛晚亭後姜桑梓才發現亭裏不止他一人,江善芷與他的兩個随扈也在,倒是沒有江家人的作陪。
“殿下有些話想同你說,所有找借口把人都遣走了,正預備以太子妃之名尋姐姐過來,不料姐姐竟就在此處。”江善芷見她疑惑就解釋道,一解釋完她就挨到她身邊,紅着臉問,“姐姐,那個江鴻宇……”
“你的濫好心給你引來的蜂蝶,很好,報在我身上!”姜桑梓毫不客氣地罵她。
“我……我只是……看他可憐……”江善芷委屈地扁扁唇。
姜桑梓還想說她,卻聽得霍翎吩咐:“你們守到山下去。”
兩個随扈便領命出去。
亭裏只剩下三個人,霍翎便又望向江善芷。江善芷這次反應很快:“我也去外頭守着,你們說說體己話。”
她很識相,不妨礙夫妻兩。
這回便又輪姜桑梓臉紅了。
……
亭高四邊無牆,風吹來,刮得姜桑梓鬓邊發絲亂飄。霍翎見狀不動聲色站到風口上,擋去了亭間來風。她看起來有些冷,手緊緊交握在身前,時不時互相搓搓,再放到唇前呵出熱氣。霍翎不禁皺眉,這麽冷的天她出來也不知道把手筒和手爐帶上嗎?
姜桑梓可不知他心中所想,覺得手還是冰,就索性摸到自己臉頰下取暖,霍翎看不下去,伸手想将她的爪子握起,可手伸到一半卻僵住,兩人都微愣。
眼前這身體可是“江善芷”的,他碰不得。
姜桑梓顯然也意識到了,她退出小半步,臉紅紅地看他:“殿下有何事要與我說?”
“一定要有事才能尋你?”聽她這口吻,又想起剛才江家人提及的這兩日她的近況,霍翎有些不痛快,看樣子她在江家是樂不思蜀,全然忘了自己身份,這小沒良心的丫頭,枉他這些時日到處尋人問易魂化解之法,她倒好,沒事人一樣。
“也不是……就是咱兩如今見面不容易,還是談正事的好。”姜桑梓摸摸鼻子,讪讪道。
“你喜歡那泥娃娃?”霍翎眼光往亭外一睃,亭下雙瑤早就拿着泥偶走了。
“沒,我就是想還回去。”姜桑梓被他瞧得像自己做了什麽大逆不道的事一般,不由自主解釋之後又覺得自己沒錯,“再說了,那也不是贈我之物,是贈你阿芷妹妹的。”
霍翎卻想到了七日後的賞楓宴,到時狂蜂浪蝶恐怕要多出數倍。
糟心。
“姜姜。”他叫她。
“唉。”姜桑梓回了一聲,忽然反應,“你怎知我小名?”
“回門時你父親叫過。”霍翎道,“挺上口的。”
姜桑梓不吱聲了,她那小名他叫得挺好聽。
“姜姜,繡個荷包給我。”他堂而皇之要求。
姜桑梓以為自己幻聽,這麽寶貴的見面時間,他和她說這個?
“你堂堂太子,要荷包卻來找我?”
“那人不也送你泥偶了?”霍翎懶懶開口,眉間有些無賴痞色,徹底颠覆了姜桑梓對他的印象。
“這兩者有關系?”姜桑梓瞪大眼,卻只得他挑眉以回,她又道,“我不會,就會繡野鴨子。”
“野鴨子也可以。”霍翎不以為意。
“不繡。如今我可不是太子妃。”姜桑梓往前挺挺胸,嚴肅道,“我是你的表!妹!太子哥哥!”
不知為何,她就想與他對着幹。
“表妹?!”霍翎微笑點頭,“好,我拿表妹沒辦法,就等你變回太子妃!”
溫柔的威脅叫姜桑梓情不自禁一哆嗦,總覺得這人要使壞。
霍翎當然想使壞,可惜只能是在她變回“姜桑梓”之後使壞。
“殿下,正事呢?”姜桑梓岔開話頭。
“今日我是來送帖的,母後要給表!妹!安排婚事,故令太子妃在南郊別苑辦了賞楓宴,到時候替表!妹!相看親事。”霍翎看着她又笑。
“……”姜桑梓忽然覺得不太好了。
“易魂之事,我還在查,目前尚無眉目,過兩天我會去找俞老尚書問問,希望他能解答一二。若是無果,恐怕要跑一趟雲谷。”霍翎的正事三言兩語就說完,遠不及前頭那許多無關緊要的言語。
姜桑梓的心思已經撲在了“雲谷”之上。
要去雲谷?
太好了!
……
太子在江家只呆了小半天,連午飯都沒用就匆匆離開了。
姜桑梓心緒紛亂地回了自己的院子,一半沮喪,因為易魂之事沒有進展;一半興奮,因為也許有機會能去雲谷。江家人多,沒法給姑娘們分院獨居,江善芷長到這麽大,還是住在她母親院子的西廂房裏。她前腳才踏進穿花門,耳邊就聞得幾聲争執。
江善芷的親爹江作天正在和陸氏吵架。
“你自己愈發精明厲害倒也罷了,如今還将女兒教養得那樣市儈,張嘴閉嘴皆是銀子,一點大家閨秀的風範皆無,好好的孩子都叫你養壞了,我真是信錯了你!今日還在太子殿下跟前失儀,難怪宮裏不要她為太子妃。”
江作天指着陸氏的鼻尖怒語。
“爺這話句句誅心,若是只論妾身的不是便也罷了,怎還要扯到阿芷與殿下身上?你們想家裏再出個皇後,那也得看皇上樂不樂意!天家的想法,與我阿芷何幹。便不為太子妃,我阿芷也是好的!”陸氏本拿帕子捂唇低頭哭着,聞得此語驟然擡頭,拔了聲音道。
姜桑梓腳步頓止。
他們這是因為她而吵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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