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離魂

進江家多日,姜桑梓冷眼旁觀着,知道江善芷的父母感情并不融洽。她爹江作天大安朝最典型的讀書人,在翰林院任從五品的侍講學士,讀了一輩子書,也沒為生計操過什麽心,兩耳不聞窗外事,為人清高迂腐食古不化,。她母親陸氏則是通州陸家的嫡長女,昔年也是遠近聞名的才女,從及笄之年開始門前求親之人便絡繹不絕。

為了求娶陸氏,聽聞當初江作天三入通州,花了不小的代價才解了陸氏所設下的“琴棋書畫”四大關,成功贏走佳人芳心,方叫陸家允了這門婚。

這事在十八年前也算是大安朝一則才子佳人的佳話,只不過時移事遷,浪漫長不過一世,溫存敵不過歲月,當生活繁瑣日複一日的累加,矛盾變本加厲湧現,人心便漸漸扭曲。江作天怪妻子變得滿身市儈,厭惡她的精明,陸氏也怨他不通時務,不解其心,又兼性子倨傲不知服軟,再加上兩人之間又有個如花美妾汪氏作梗,這麽多年下來,夫妻間嫌隙愈重,已非三言兩語能解。

“我不像你們,存了那些賣女求榮的心思,我只要我的阿芷能過得如意快活,入不入宮,做不做太子妃不重要。”陸氏已收了淚,一雙眼又怒又冷直指江作天。她本是通州才女,生得不俗,只是在江家操持多年熬枯年華,如今眉眼冷對,倒叫江作天想起當初清傲的女人。

只是,“賣女求榮”四字終叫他心寒透。

“賣女求榮?陸湘書,我與你夫妻十八載,你竟如此看我?”江作天質問陸氏,他少年時也是京城裏排得上名的美男子,如今縱已年近不惑,仍是面如冠玉,俊雅非常,此時他氣上心頭,俊美的臉上難免帶了幾絲猙色。

“難道不是?阿芷若能得嫁太子,他日必得後位。到時你們江家三朝元老,一門雙後,可謂我大安朝獨一人,風頭無雙,富貴自必源源不斷。否則待公公老矣,你江家宅裏這些蠹蟲又憑可為生,以何來支撐這百年門楣?”陸氏并不懼他,咄咄相逼,似要将這十八載委屈一朝吐盡。

“我們江家?莫非你不是江家婦?”江作天咬牙切齒道,他已氣得不知該作何言語,縱滿腹經綸,在她面前卻忽然難尋一詞。

陸氏自忖失言,将頭微轉,不予回答。

“說來說去,無非就是為了銀子。無知婦人,只懂算計營生,我真是看錯了你。”江作天痛心疾首。

“再如何無知,也是你自己當初求回來的!若是你悔了,不若賜我一紙休書,我們便兩不相幹。”陸氏亦氣急,不管不顧頂撞過去。

“你!”江作天大怒,正要說剜心之語,忽被打斷。

“父親,母親。”姜桑梓站在穿花門,揉着腦袋看這兩人。她再不出聲,只怕江作天怒極真的萌生休妻之意,到時便無可挽回。

江作天轉頭看到穿花門的陰影下頭站着的婷婷袅袅的姑娘,眉眼間全是舊日陸氏的輪廓,那怒氣不覺減了半分。這孩子雖為女兒,卻是他的第一個孩子,也是整個江家的第一個孩子,從出生那日起就得了所有寵愛,她自小也冰雪聰明惹人憐愛,是他捧在掌心長大的明珠,縱然如今姑娘已大不能再像小時那般親近父親,他待她之心卻也不曾變過。

他視如掌珠的女兒,自然是嫁得越高越好,也只有人間至尊之位方配得上他的女兒,如此想法,何錯之有?她竟說他要“賣女求榮”?分明是将他愛女的赤忱之心踩踏泥間,他又如何受得?

“阿芷,你怎會在這裏?”陸氏背過身去悄悄拭了淚後方才轉臉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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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桑梓左右張望,院中靜谧,并無一個随侍在側的下人,顯是這兩人吵架把所有人都遣走了。她想了想,飛快地出了穿花門,站到陸氏與江作天之間,笑道:“祖母本留我用飯,臨到飯點她才記起今日用的是藥膳,不适合年輕姑娘家,就又讓我回來了。”

她說了兩句,眼珠在兩人間溜溜直轉,這兩人都不說話,各自僵站在原地,倒叫她為難。她從小失了母親,姜夢虎也沒娶繼室,她不懂父母間的相處方式,亦無從下手化解眼下困局。所謂清官難斷家務事,要解這心結可比掌家難得多了。

“天這般冷,父親母親怎站在屋外?母親不可憐可憐阿芷,賞阿芷與父親一口熱湯?阿芷可餓壞了。”思前想後,姜桑梓決定撒嬌。

陸氏打量了她兩眼,面容并沒松動,語氣卻淡下來:“雙瑤呢?怎麽讓你一個人回來?這大冷的天也不帶上手筒手爐披風,那些丫頭都怎麽服侍的?”

“母親,我餓。”姜桑梓把“餓”字拖得老長,伸手就勾住陸氏的手。

“你一個大家閨秀,怎又把這些字眼挂在嘴上,沒得讓人編排你沒有教養。”陸氏橫了她一眼,拉着她往屋裏行去。

江作天知道這話是說給自己聽的,但女兒在此,他也不想再同陸氏吵,只“哼”聲,作勢要走。

“父親,都近午了,你還去哪裏?進來用飯呀,快來快來。”姜桑梓朝他招手,一派天真。

這臺階來得及時,江作天正想順着下臺,偏外頭又跑進個小丫頭來,氣喘籲籲地站在穿花門間行禮道:“禀大爺,汪姨娘頭風犯了,想請大爺過去看看。”

江作天腳步頓止,默不作聲看看陸氏。陸氏早就拉着姜桑梓背過身往屋裏走去,連眼神也不給他,江作天又想起适才兩人的争執,心裏疼得緊,便甩下衣袖,沉聲道:“走吧。”

姜桑梓聽到身後腳步聲漸遠,回頭看時江作天已經跟着小丫頭出了院子,她擡頭再看陸氏,陸氏卻平靜十分。

她心裏悄悄地嘆口氣。

這對作死的夫妻啊!

……

陸氏屋裏用飯講究食不言寝不語,姜桑梓沉默地用完一頓無滋無味的飯後便端了茶坐到羅漢榻上,由着丫頭們替她淨面更衣。陸氏只用了一點飯,就悶悶地坐在妝奁前,盯着銅鏡的人發呆。

“夫人。”陸氏跟前老人趙嬷嬷掀簾進來,行了禮後便走到陸氏身邊。

陸氏回神,問道:“怎麽了?”

“夫人,老奴有幾件事要禀。”趙嬷嬷彎了腰恭敬道。

“坐着說。”陸氏便一指旁邊的小杌子。

趙嬷嬷謝過之後便坐下:“夫人,這第一樁事,剛才前院的老管事已命人知會老奴,今早那個賣假石的刁民送官之後已供認不諱,确是想訛詐我們家,給政公子下套,夫人可以放心了。另外官衙一查,又牽出近日京中兩起販假之事,其中一起竟将事主害得家破人亡,那人真真可恨。幸而大姑娘聰明,看出了破綻。”

說着趙嬷嬷轉頭看了眼姜桑梓,姜桑梓坐在榻上正無聊,見她望來便回了個甜笑。

“那人如今呢?”陸氏又問。

“已經下獄,聽判。”趙嬷嬷回道。

陸氏撫撫胸,松口氣。

“第二樁事,就是汪姨娘近日總找借口往庫裏支藥……”

趙嬷嬷與陸氏談起事來沒完沒了,姜桑梓聽得昏昏欲睡。

陸氏話說了一半,轉頭就看到她抱着迎枕靠在羅漢榻上睡着了,頓時失笑,輕輕招來丫頭,命人給她蓋被。

……

姜桑梓這覺睡得不實沉。

意識似乎很清醒,外界的聲音也都在,可她再怎麽努力卻也聽不清陸氏和趙嬷嬷說的話,人似陷入渾噩的黑暗裏,周身裹在棉絮中,身體落不到實處,四腳也像灌漿般沉重,仿佛浮在水面上,逐水而去。

不知多久,四周聲音已去,她覺得身體一輕,手腳也不再沉重。

她是做噩夢了吧?

如此想着,她睜開眼。

才迷迷糊糊地掃了一眼四周,她立刻被吓醒。

眼前景象有些熟悉,卻不是江家。雕成石榴垂花牙子的拔步床,銅制的仙鶴銜雲燈燭火熠熠,這房間寬敞奢華得不像是尋常人家。

她腦中如雷電閃過,驀地記起。

這是霍翎的寝宮。

她明明人在江家,怎麽一覺醒來到了這裏?莫非……她回來了?

姜桑梓驚喜萬分地轉頭尋找鏡子。西洋玻璃鏡立在角落裏,她疾奔而去,卻在靠近鏡子時駐足。鏡中并沒如她所想的那般照出“姜桑梓”的模樣來,亦沒有“江善芷”,鏡中空無一物。

“怎麽會這樣?”她的喜意盡數化成驚懼。

在鏡前站了片刻,她忽然看到鏡裏照出的拔步床上還躺着一個人。她又飛快轉身,跑到床前。床上躺的不是別人,正是“姜桑梓”。

姜桑梓腦中一片混沌,鬧不明白出了何事,她伸手想推醒那個“姜桑梓”,可手才觸及“姜桑梓”的身體時,卻立刻被一股力道彈開。她不死心,又試,還是被彈開。她無法接觸自己的身體。她心裏大急,又想去掀被,可待手從被子上穿過時,她才忽然發現……她沒有實體。

她被此景吓到,往後退了兩步,轉頭朝外面游魂般走去。

出了寝殿,她便看到外頭有幾個宮人守着,她從她們面前行過,卻無人對她有反應。她們看不見她。外頭天已黑沉,宮裏燈火全上,晃得滿室碎影,叫她心裏沉得難受。她又漫無目的走了一段,不知不覺竟走到暖閣。

暖閣裏點着燈,有人坐在案前看書,燭火照着那人平靜的臉龐,有些叫人心安的穩重。

“霍翎……”姜桑梓站在角落裏,在心中輕吟他的名字。

他也看不到她嗎?

霍翎忽将手上書丢開,轉轉脖子,不知想起什麽,唇角起了絲笑意。他随手取來案上筆墨紙硯,執筆醮墨,展紙落畫。

姜桑梓緩步上前,行至他身側,目光落下,見他紙上畫了一幅小像。

女子小像。

雙垂髻,簪着兩只珍珠簪,裙上有遒勁的梅枝。

是白天的她。

可那小像并沒畫上容貌。

霍翎對着畫中女人的臉犯了難,筆尖頓在空中,他不知自己該畫哪個人。

“霍翎……”姜桑梓心有所動,又低聲喚了一句。

霍翎卻忽然轉身,“啪”一聲,他手中狼豪筆落下,墨液砸在畫上,将那幅小像毀去。

“你看得到我?”姜桑梓看他愕然的表情,驚喜問道。

“你……是……”不止看得到,他還聽得到她的聲音。

眼前的人,是姜桑梓的模樣,但到底是哪人之魂,他卻不知。

“是我!姜姜。”

“姜姜。”

兩人竟異口同聲。

“姜姜?”霍翎卻無喜意。眼前的姜桑梓,半虛半明,仿佛一陣風刮過便如雲煙散去。

他伸手想觸碰她,姜桑梓也伸手。

門窗緊閉的暖閣裏卻不知哪裏進來陣風。

指尖相觸那刻,姜桑梓的人影被風吹散。

她在他眼前憑空消失,抓也抓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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