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青城雪芽
葉長生離開玉露堂時已經是金烏西墜的時分,隔着老街每個屋頂的飛檐,能隐約看見落在遠處江上的餘晖,他擡頭看了看天,天高雲淡,是難得的好天氣。
繼續往前走,路過餘聲說的那家炒貨店時特地留意了一下,門外廊沿下的石凳上坐着兩個年輕的女人,一個是玉露堂的阿珊,另一個人穿着碎花連衣裙長發有些淩亂,正低着頭,她就是炒貨店老板娘的兒媳婦。
離得有些距離,葉長生看不見她身上的傷痕到底在哪裏,只是覺得她很瘦,瘦到能用瘦骨嶙峋來形容,一時間心裏也有些恻隐,可也只能在心裏嘆她遇人不淑,除此之外他什麽都不做了。
阿珊并沒有注意到葉長生的目光,低着頭不知道和對方說了什麽,然後一把拉起她就走。葉長生腳步頓了頓,直到見她們進了玉露堂的門,才又慢吞吞的往前走去。
阿珊拉着蔣婧進來的時候餘聲正在收拾葉長生坐過的位置,她将茶器都收進茶盤,又将棋盤和棋盒端正的擺好,冷不丁的聽到阿珊叫了一聲:“阿聲姐!”
“……你、你幹嘛?”餘聲被她吓了一跳,捧在手裏的茶盤就晃了兩晃,茶杯裏葉長生沒喝完的餘茶也跟着晃了兩晃,餘聲忙将茶盤緊靠在自己身上,生怕一不小心就摔了。
阿珊見吓到她,立即有些讪讪的,“沒幹嘛……就是……阿婧可以在咱們這兒吃晚飯嗎,我怕她回去了老太婆不給她飯吃。”
“不、不是的……”蔣婧聽了阿珊的話也吓了一跳,忙擺了擺手解釋道,“婆婆不會這樣的,還有我公公在呢……我還是回去吧……”
阿珊一聽就恨鐵不成鋼的瞪了回去,粗聲粗氣道:“怎麽不會,那老太婆什麽性子我比你清楚多了……”
“阿珊!”餘聲聽她一口一個老太婆的叫,忍不住皺了皺眉頭,低聲喝了一句,然後淡淡的道,“何嬸再不好也是長輩,別老太婆老太婆的,要是她知道了要罵你你都不占理。”
阿珊被她說得撅了撅嘴,沒再繼續說話,餘聲見她服軟了才沖蔣婧笑着道:“林阿姨今天做菜做多了,阿婧也留下來陪我們一起吃吧,不然浪費了多不好。”
蔣婧愣了愣,随即感激的笑笑,面色有些複雜。
林阿姨是在餘聲的父母去世後才來玉露堂的,是餘聲的姑姑特地請來的,對外說是來玉露堂幫忙的,實際上卻是專門照顧餘聲的。林阿姨的精打細是在老街出了名的,人頭份量掐得剛剛好,怎麽會出現做菜做多了情況,餘聲這樣說,不過是将阿珊的意思用婉轉點的說法說出來而已。
餘聲讓阿珊帶蔣婧去坐坐,她則端着茶盤進了開水間,清理幹淨後又端了出來,卻沒有立刻就回前堂去,而是轉了個彎回了後面的廚房。
阿珊和寧遠的飯是在餘家吃的,和林阿姨與葉長生一道,四個人的飯菜全由林阿姨掌勺。
她正在做一道綠茶豆腐,用上好的青城雪芽茶汁和煎好的豆腐一道燒煮,加入炒香了的胡蘿蔔片和香菇片,既有豆腐的豆香味,也有綠茶的甘醇香,清清爽爽十分好入口,是餘聲很喜歡的一道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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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阿姨見了她,笑着問道:“怎麽進來了,餓了?”
“沒有呢。”餘聲不知想到了什麽,腼腆的笑了笑,“是阿珊帶了蔣婧過來吃飯,阿姨你多炒點菜啊?”
林阿姨拿鍋鏟的手頓了頓,嘆了口氣應道:“知道了,那孩子也不容易。”
餘聲聽了也沒什麽好說的,只好默默的點了點頭,然後就要出去,林阿姨見她要走,忙将個罐子遞過來給她,“把茶葉罐拿出去,免得放裏面受潮。”
餘聲哦了一聲,接過茶葉罐就出去了,一直走到阿珊和蔣婧的面前,才想起自己原先想泡的不是這罐青城雪芽,她想轉身去取,又想了想,還是懶得走一次了。
于是她坐了下來,在電陶爐上的水壺裏灌了純淨水,然後等水燒開,她一面等一面聽阿珊和蔣婧說話,當說到蔣婧的孩子時她忍不住問了句:“孩子怎麽樣,還好吧?”
“……還好。”蔣婧愣了愣,然後低低的應了一聲,眼中飛快的泛起一層水光來。
“那就好。”餘聲應了一聲,朝她安慰的笑了笑,哪有母親不心疼孩子的,何嬸的做法未免太過了些。
水很快就好了,餘聲不再和她們說話,轉而泡起茶來。茶葉放入茶碗中,注入熱水,蓋上的碗蓋留了條縫讓茶水流出,迅速出湯後将茶碗蓋拿開以免悶壞茶葉,然後将公道杯裏的茶水分入每個人的茶杯裏。
青城雪芽的茶湯湯色清澈明亮,香濃味爽,飲後回味甘甜,是好茶,但卻并不是餘聲很喜歡的那種,只能說是蘿蔔青菜各有所愛罷了。
“既然這麽難熬,怎麽不考慮離婚呢,何亮也不是什麽頂好的人。”餘聲聽到阿珊這樣問蔣婧。
她心裏一動,忍不住好奇的看向了對面的兩個人。她同樣很好奇蔣婧會如何回答這個問題,在她看來,一個女人在婚姻中遇到懦弱的丈夫、蠻橫的婆婆是件很倒黴的事,因為這意味着如果發生矛盾,她注定會受到雙倍的傷害。
這足以磨滅掉所有的愛情和耐性。
可是蔣婧一直過了下來,餘聲在心裏數了數,從蔣婧剛嫁來那一年算起,到今日,已經有六年光景了,她就這樣忍了六年。
“離婚?”蔣婧苦笑了一下,喃喃道,“離婚了孩子怎麽辦,何亮雖然不好,但也不是壞人,平時對我也還好,婆婆……我媽說讓我忍一忍,畢竟我是做人媳婦的,還能怎麽辦呢……”
她聲音有些低落,喃喃自語,更像是說給自己聽的。
餘聲無聲的的搖了搖頭,蔣婧大概想的是嫁雞随雞那一套,也想着媳婦熬成婆那一套,婆婆是長輩,她忍下她的為難不能說不對,甚至這是傳統婆媳之間該有的孝道,但餘聲想,換了自己,決計是做不到的。
要是做得到,她老早就把自己嫁出去了。
餘聲突然想道。可是下一秒她就立刻将這種念頭從腦海裏驅逐了出去,呸呸呸壞的不靈好的靈,她寧願留在家裏做老姑娘也不要再碰上這種人家。
青城雪芽泡過五道,寧遠從後面走過來探頭道:“阿聲姐,可以開飯啦。”
“好啦,去吃飯吧,吃飽了才有力氣想其他的事。”餘聲端起茶杯将最後一口茶水飲盡,站起來略略揚起聲音道。
飯菜很簡單,兩葷一素一湯,只是份量比平時稍稍多了點,五個人吃剛剛好,吃過飯後沒人提蔣婧回去的事,不忍心也不想,餘聲甚至想說要不就在這住兩天吧,可是她忍住沒說,因為這樣于事無補,甚至還會讓她在何家的處境更艱難。
自古以來賢惠的媳婦和妻子,總是要受更多的苦,因為她們連放肆的笑都可能不敢。
可是餘聲沒想到何嬸會殺上門來找人,還把她氣得夠嗆。
彼時她們剛吃完飯,坐在前堂的一處角落,對着一壺茶漫無目的的聊天,寧遠端來新出爐的茶點,起勁的招呼她們品嘗。
何嬸就這樣大搖大擺的走了進來,一拍茶室邊上的紅木柱子,嗓門放得比喇叭還要大,“姓蔣的,你要是不想回我們老何家就立刻收拾東西滾蛋!都什麽時候了還不回家做飯,你想造反啊!要不你趕緊滾,老娘給我家何亮再找一個,你什麽都得不到,兒子是我的孫子也是我的,你算什麽東西!”
餘聲聽她說得離譜,擡頭看了一眼蔣婧,見她眼睛又紅了,忙站了起來想去拉何嬸坐下,“嬸子別這樣,有話好好說……”
“好好說個屁!老娘教訓我家媳婦要你這死丫頭來教啊!”何嬸不耐煩的一巴掌拍開餘聲的手,又沖她翻了個白眼,嗓門愈發大了,“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貨,就是跟着你們才越來越嚣張,讀書都學了什麽回來,小心以後嫁不出去!”
周圍很多人明裏暗裏勸蔣婧跟何亮離婚算了,雖然沒有擺在臺面上說,可是說得多了,總會有風聲傳進何嬸的眼裏,她難免對和蔣婧走得近的人有意見,可是兒媳婦始終忍着不敢反抗,又讓她有種莫名其妙的扭曲的快感。
餘聲一聽臉色立刻拉了下來,她沉聲道:“何嬸說話也要分個好歹,我們只不過留蔣婧吃了頓飯,你何必說得這麽難聽。”
“難聽?”何嬸嘴角一歪,哈哈笑了兩聲,“不信?喪婦長女就算了還是父母雙亡,擱以前誰家會要你,你爸不是覺得我家何亮不好麽,可現在我孫子都幾歲了你還沒嫁出去呢。”
“我嫁不嫁關你屁事啊?”餘聲再也忍不住,什麽禮儀什麽教養通通都被丢到腦後了,“吃你家飯了嗎,你也這麽大年紀了積點陰德不好嗎,你就不怕你孫子沒□□兒?”
她向來被教育得很好,輕易不對人黑臉,此刻聽到何嬸說話間帶上了父母,也忍不住口出惡言,驚得包括何嬸在內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我爸媽是不是挖你家祖墳了你要罵他們,你給我滾,我這兒廟小容不下你這尊大佛,不發威你當我病貓啊!”餘聲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門外,狠狠的盯着何嬸,直到她不安的動了動腳。
随後何嬸悻悻的嘀咕了句“不識好歹的死丫頭”就轉身走了,蔣婧抱歉的看了她一眼,也忙跟了出去。
阿珊氣哼哼的拉餘聲坐下,“以後還是叫她老太婆,不!要叫死老太婆!”
餘聲這次沒再阻止她,只是看了看門外,看見蔣婧單薄瘦弱的背影,忍不住又氣又同情,說到底,只是每個人有每個人的選擇罷了。
作者有話要說: 很多年後,餘聲某天突然想起這件事,略覺委屈。
“長生你看,她笑話我嫁不出去。”她眨着眼看他。
葉長生看看鼓着臉像只委屈的貓仔似的妻子,笑了起來,“不要緊,好飯不怕晚。”
餘聲一愣,沒想明白誰才是那碗不怕晚的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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