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苦丁茶(上)
因為葉長生的祖母去世得突然,他待在餘家已經來不及回家收拾行李,只好一面上網去訂機票一面讓餘聲去收拾幾件換洗的衣物。
餘聲上了樓,匆匆忙忙的拖出久已不用的行李箱,簡單的擦擦灰塵後就打開衣櫃将素色的衣服往裏丟,才收了幾件,葉長生就上來了。
“多帶幾套,估計要待一個月。”葉長生蹲了下來,一面動手幫她折衣服,一面道。
他的聲音平靜到像是在說一次普通的遠行,而不是去奔祖母的喪,餘聲聽了就愣了愣,擡起頭來打量他的臉色,半晌才道:“……那你呢?”
“我去了再買。”葉長生将一件白色的襯衣仔細疊好,又取了一套放在床上,“待會兒換了這套再走吧,畢竟是去送葬。”
“……嗯,好。”餘聲看一眼他拿出來的那套衣服,低下頭低低的應了一聲。
餘聲大概永遠都忘不了這一年的中秋之夜,她着白衣黑裙,素釵绾發,亦步亦趨的跟在同樣白衣黑褲的葉長生身邊,去為撫養他長大的祖母送行,即便她從未見過她,卻仍舊被他感染了難過。
他們離開H市的時候,正是夜裏□□點的光景,月上中天,明月皎潔得像一顆大珍珠,仿佛在應和人月兩圓,然而世事從來都無常,這世間有多少人歡喜,就有多少人悲傷。
餘聲仿佛回到了三年前父母去世的時候,就連走在路上聽到嬰兒的笑聲都能讓她難過。
一路上葉長生都很沉默,到了機場換了登機牌後才說了一句:“你放心,都有我。”
餘聲愣了愣,她不明白葉長生的話從何而來,但卻不敢問,只是乖巧的點了點頭。
葉長生扭頭看了她一眼,躊躇了片刻,伸過手來握住她的,很用力,用力到餘聲覺得有點痛,但卻又因為他手心沁出的冷汗而忍了下來。
她反手和他十指緊扣着,仿佛這樣就能将力量傳遞給他。
葉長生的心裏因為她的動作有片刻的溫暖,他有點慶幸,他們再如何争吵,終究是沒有說出更無法挽回的話來。
他們坐飛機抵達L縣所在省份的省會K市,然後從這裏轉乘高鐵到L縣,恰好趕上了最後一趟高鐵。
深夜的高鐵列車裏人影寥寥,連路過的乘務員都刻意放輕了腳步,葉長生在不停的講着電話,“我帶餘聲過去……她當然應該去……怕?怕什麽?她才是名正言順的孫媳婦……這是他們的事,關我什麽事,幾十年前的恩怨現在讓晚輩承擔,憑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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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着說着就有些激動,最後甚至忍不住低吼起來,餘聲被他吓了一跳,忙擡頭看了看旁邊昏昏欲睡又被驚醒的乘客,一面沖對方歉意的彎彎腰,一面伸手撫了撫葉長生的後背,“別激動……”
電話那頭應該是葉長生的母親,餘聲湊得近了還能聽到她對葉長生道:“我知道,我和你爸爸也沒有要反對的意思,只是怕那邊萬一有些……會給餘聲留下不好的印象,也怕她被為難。”
葉長生擡起手将餘聲的手拉了下來,順勢包進了手心裏,聲音冷凝的道:“怕什麽,她早晚要知道的,現在不說以後更沒法說,為難……我的人我知道,她還不至于蠢到任由人家蹬鼻子上臉!”
餘聲聽着他和葉母的對話有些驚訝,這裏頭似乎摻雜了一些不愉快的舊事,而且是上一輩人之間的。
“你讓陳秘書開車小心點,看看爸爸的降壓藥有沒有帶。”她聽到葉長生最後如是道。
等葉長生挂了電話,她終于忍不住叫了一聲他的名字,“長生……”
她想問問是怎麽回事,但是葉長生卻似乎并沒有察覺到她的疑惑,只是低聲而堅決的道:“阿聲,別怕,都有我。”
這已經是這晚他第二次對她說這樣的話了,餘聲的心裏有疑惑不斷的累積膨脹,像一只變得壯碩的貓撓啊撓,百爪撓心不外如是。
半夜十二點左右的時候他們在L縣的高鐵站下車,站臺上的燈光有些在濃重的夜色裏有些昏暗,餘聲擡頭看了看,看見有許多的飛蛾圍着燈泡飛來飛去。
公交早就停了,這個小城也沒有夜班車,幸虧還有那麽三兩輛即将收工走人的出租車,待他們上了車,司機把表一打,就問道:“兩位要去哪裏啊?”
葉長生報了個地址,司機應了聲好,又免不了問道:“是從外地回來的嗎?”
“……嗯。”葉長生頓了頓,才簡單的應了個音節。
車開到半路,司機接了個電話,說着餘聲聽不懂的方言,她憑借在G市多年的經歷努力的分辨着這和G市方言有那麽一成相像的話,好像聽到了司機說拉了客人往哪裏去等下就收工了之類的。
大概是家人吧,這麽晚了,又是中秋,家人才會打電話來殷殷問起歸家的時間。
車子停在了路口,葉長生拎着餘聲的行李箱牽着她往前走,下了個小小的斜坡,葉長生的腳步突然一頓,停在了拐角處。
餘聲跟着他停下,有些疑惑的扭頭去看他的臉,發覺在路燈的照射下他的臉變得慘白,一時竟有些愣住。
葉長生見餘聲看他,想笑笑,卻努力了半天都咧不開嘴,餘聲望見他的勉強,忍不住心裏一痛,忙踮起腳摸了摸他的臉,低聲道:“長生,不要笑了,不要勉強……”
身後有一輛車子飛奔而過。
車燈刺眼,葉長生忍不住用力的閉了閉眼睛,半晌才拉着她繼續往前走。
剛過了拐角,就看見不遠處的一戶人家燈火通明,門口挂了白色的燈籠,上頭寫了個“奠”字。
葉長生和餘聲行至門口,發覺已經有人在等着了,餘聲聽到葉長生喊了一聲:“爸,媽,陳秘書。”
“……叔叔阿姨好。”餘聲愣了愣,忙不疊的跟着叫人。
葉父神情有些冷淡,只是點了點頭沒說話,葉母則是目光和善的迅速打量了她一下,微微笑了笑,“阿聲也來了。”
聲音平靜到仿佛是意外,又仿佛是早已知道,餘聲心裏的疑團又浮了上來,她等葉父葉母朝前面走了,才壓低了聲音問葉長生:“叔叔阿姨知道我來嗎?”
她是明知故問,葉長生盡管知道卻也不捅破,只是點了點頭,“我提起過。”
進了大門往前走了兩三米,穿過小小的院落就到了客廳,餘聲發現門口的對聯已經撕了下來,團成了一團丢在角落的垃圾桶裏,門上的門神也用白紙蒙住了,客廳的家具悉數搬離,取而代之的是兩旁的席子,中間一張席子上躺了個人,蓋着白布,一旁的椅子上放着牌位,地上放着香爐。
葉長生的伯父和伯母來得早些,看見他們就點頭打了個招呼,問了幾句路上安不安全之類的話。
葉長生和餘聲在門口脫了鞋,赤着腳走進去,有知事的老人讓他們先去燒香,還叮囑道:“要說奶奶我回來了,她能聽到的。”
燒過了香,又有葉祖母本家的姨媽拿來白麻布縫成的孝服給葉長生穿上,頭上還帶了個白帽子,輪到餘聲時,姨媽問:“長生的女朋友怎麽辦,按哪個關系論,親戚還是孫媳婦?”
身份不同,就意味着餘聲在這次葬禮上扮演的角色的不同,是親戚還是孫媳婦,衆人都知其實她兩邊都還靠不上,卻偏偏是葉長生堅持要帶來的人。
一時間竟是大家都沉默了下來,就連正在替葉長生綁孝服的衣帶的餘聲都感覺到了他們的為難,葉伯父和葉伯母是不好開口,而葉長生則似是在等待。
良久,葉父卻意外的打破了沉默,“算孫媳婦吧,早晚都要結婚的,阿聲就當是提前送送太婆婆了。”
餘聲有些詫異的擡起頭看了一眼葉父,卻意外的看見他面上的線條柔和了不少,葉母和其他人則是松了口氣的模樣。
“那就挂這個咯。”姨媽拿來一幅白布搭在餘聲的身上,又道,“頭發要散下來,不能紮着的,到時候白布要戴到頭上去哦。”
餘聲忙點頭應是,葉母也是遞了雙白襪子給她,“阿聲穿襪子,不能光腳的,明天出門要多穿一雙才行。”
“……為什麽啊?”餘聲發覺許多跟H市不大一樣的地方,忍了又忍還是沒能忍住好奇。
葉母和藹的笑笑,低聲道:“要光腳去送奶奶啊,但是路上石子碎玻璃多怕紮了腳,你是孫媳婦是女眷就穿白襪子,長生是孫子是男丁,所以他穿紅襪子,明天也要這樣披麻戴孝送奶奶上山去。”
餘聲瞪大了眼覺得新奇,但卻乖巧的點了點頭不再問下去了,屋子裏的人都不再說話,氣氛安靜又壓抑。
也許是餘聲并沒感覺到多大的悲傷的緣故,盡管她很想陪着葉長生盡孝道,但卻耐不住長途奔波的勞累,開始有些打瞌睡了。
葉長生見狀就去問葉父是不是要整晚都守着,得到了不需要所有人都守夜的答複後便讓餘聲去客房睡覺,餘聲卻覺得不大好意思,嗫嚅着道:“我還是陪着你吧,其實也不多困……”
葉長生張了張嘴想繼續勸,卻聽到自他進屋以來就沒說過話的祖父慢慢的道:“都去睡,明天還要你們忙,燈亮着就是了,我來守。”
他老了,大家唯恐他支撐不住熬壞了身子,忙争着自己來守,卻被他打斷了争執,“我說了你們都去睡覺!我……這輩子最後一次了,我守這一次,陪她最後一晚,等明天……這輩子的恩怨糾葛就算了了……”
餘聲聽得有些懵懂,側臉卻看見葉長生一臉隐忍的難過,甚至連眼睛都有些紅了起來。
她剛想安慰他,卻被他一把拉了往樓上走,走到樓梯口時,她聽到了葉老爺子一聲長長的嘆息。
那嘆息悠悠的,仿佛埋藏了半輩子的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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