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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文丞在京城沒看過這樣的竹林。
每株都有三五十尺高,幾乎蓋過天空,若非中間有條道路,不管從哪個方向看都無窮無盡。
泥地,綠竹,梢間吹來初春微帶寒意的風,對他來說很新鮮。
據說靈山寺是馨州最靈驗的寺廟——莫安華的主意,反正能做的事情,能想的辦法,在京城都一定試過了,接下來就跟神靈乞求,就算不靈驗,出來走走也沒壞處。
穿過那片極大的竹林山路,便是靈山寺了。
馬車一停下,跟來的丫頭很快掀起門簾,放好凳子,賀文丞先下了馬車,接着扶莫安華下凳子。
莫安華看了看天色,“今日天氣真好。”
“就是。”桃花立刻捧場,“剛好是十五,還能去寺後櫻花林走走。”
莫安華往前一指,“夫君,那兒就是靈山寺了。”低調出門,自然不想招搖,因此兩人說好,以“夫君”和“夫人”彼此稱呼。
賀文丞順着她手的方向看過去,廟門樸實無華,倒是那黑得發亮的木柱很能看出香火之盛。
女人給賀文丞做着介紹,“這寺廟建于前朝,剛開始只是座小廟,大黎祖皇帝的副将在打江山時曾路過此地,當年有滅頂澇災,水多不可飲,士兵不是飲了髒水病死,不然就是渴死,可沒想到靈山寺旁的小井卻幹淨得很,那對軍士不但解了渴,還能帶着足夠的飲水上路,後來打仗得勝,副将給封了大官,惦着當年飲水之恩,把寺廟建大。”
賢妻可以分成很多種,一種是真心賢妻,不管丈夫怎麽對待自己都無怨無悔的付出。
第二種嘛就是表面賢妻,記得丈夫怎麽對待自己,并且打算一輩子這樣記下去——莫安華就打算當個表面賢妻。
反正呢,“記得起來盈庭院中穿着石榴紅的女子”是賀文丞自己講的,“多跟此女接觸,或許可以喚回記憶”是太醫講的,至于此女記錯很多事情,也不能怪她,畢竟對一個只跟丈夫吃過七次飯的妻子實在不可能了解丈夫太多。
所以啦,她只要在賀文丞面前表現得積極又賣力,讓他更加認可她的正妻之位就行了,至于太妃讓人送來那一封厚達十幾頁的信,詳述賀文丞吃穿習慣等等,疑似希望她能順着他的習慣,好幫助他恢複記憶,她看兩行就折起來,塞入桌子底下。
他恢不恢複,都不關她的事情啊,就算真記不起來,他也不會一直在江南的,刑部掌司不可能一直無人,皇上找不到足以如此信賴的人之後,定會把他調回去——他不記得人,但妙的是與人無關的事情卻記得清楚,那些查過的案子,正在查的案子,都還在腦袋裏呢,皇帝讓他來,不過是舍不得他忘了兄弟之情,希望他能想起自幼長大的過往,只是,這兄弟情一旦碰上國家社稷,自然只能放在後頭了,最多半年,賀文丞必定回京,到時候……她就輕松啦。
半年很快的,想她都還記得馬車隊伍進入馨州城門那日,轉眼就過了三個半年,眨眼的時間而已,這陣子她就盡盡地主之誼吧。
“一代一代的人來許願,還願,廟就越來越大,到現在就變成這樣,佛高十尺,內院有一箭之遙那樣深,住持心善,香油錢多用來救濟貧苦,以善回善,在靈山寺許的願望特別容易實現,所以今日才帶王爺過來,讓王爺跟佛祖說上一說。”
“既然如此靈驗,夫人可有許過?”
莫安華抿嘴一笑,“自然是有,不但有,而且還實現了。”看,你不就遭殃了嗎?
堂堂一個執掌刑部的親王,居然還要跑到千裏之外找被自己母親逼出門的妻子尋回記憶,随她信口開河,簡直太靈了,“希望文親王倒大黴”,才幾個月呢,腦子就被書架夾到,大佛太強,信女必須還願。
她已經命栀子趁賀文丞跟端月麗月不注意時在賽錢箱放上兩個大元寶,以後初一十五都會來上香致謝。
既然是大廟,香客自然不少,所幸大将軍府派出的保镖都是裝成路人散在四周,因此在外人看來,他們就是一對有錢夫妻,帶着四個丫頭一個嬷嬷,馨州富戶極多,這樣倒不算太顯眼。
兩人點了香,對着大佛雙手合十,莫安華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便低聲把今晚的菜色默念了一次,假裝有在祝禱。
起身時,賀文丞忽然道:“那解簽處旁的人,可是你的朋友?”
莫安華原本想說“妾身到馨州後極少出門,也沒跟人來往”這種符合王妃身分的話,但轉念一想,萬一真遇到熟人該如何是好,她這一年多把馨州好玩之處都玩遍了,賞錢又大方,誰不認得她,就算穿的衣服不同,但就是同一張臉啊。
如果她說自己不出門,別人卻又能喊出“莫安骅”,那就顯得她很理虧,搞不好會被懷疑有鬼,得不償失。
念頭在腦海轉瞬即過,她沒否認,而是先看一下解簽處旁邊的人,還真的不認識。
是個十幾歲的姑娘,少女發式表示尚未出閣,石榴紅披風表示尚未訂親,明眸皓齒,身邊團着一圈丫頭嬷嬷,看來是富貴人家的姑娘。
賀文丞會這樣問也不奇怪,因為那姑娘就看着他們的方向,是有一點點眼熟,但她應該是沒見過。
“妾身不認得。”
說話間,那姑娘身邊一個青蔥丫頭跑了過來,福了福,“我家老爺姓姚,敢問公子貴姓大名,家住何處,見公子面生,可是初來乍到?”
噗,原來是姚姑娘看上他了,真是……
莫安華忍笑,等着看賀文丞如何回答。
男人大抵沒想到馨州姑娘如此大膽,有點錯愕,但還是很快回答,“我姓許,與妻子住在馨州東門。”
賀是國姓,姓許就普通了。
“許公子,我家老爺是知府,若能跟公子結交,老爺一定高興。”
莫安華更想笑,原來是姚吉祥的妹妹,難怪有點眼熟,規矩這麽差,應該是庶妹了,拿出知府頭銜好壓人嗎?姚知府是個挺規矩的人,怎麽養出這樣奔放的女兒,真是!
相對于莫安華忍到肚子痛,賀文丞卻是一臉不悅,拉起她便走。
就聽着那丫頭在後頭說:“喂,你這哪來的野村山夫,跟你說了我家老爺是知府,多少人想巴結還巴結不上呢,我家姑娘是老爺最疼愛的女兒,看得起你想說說話,喂,別走——”
被那姚姑娘一鬧,莫安華知道賀文丞大概沒心情去逛後山賞櫻,萬一那姚姑娘不死心繼續追過來,倒顯得難看,遂吩咐車夫往“提鮮飯館”過去。
這提鮮飯館可是她在馨州最喜歡的地方,大廚功夫一流,一手南磷菜煮得極為好吃。
上了三樓雅座,男人臉色總算好上一些。
女人心想,看吧,酒樓臨江而建,江水翠綠,看着就舒服,對岸綿延則是一坡一坡的茶園,丘巒起伏,十分雅致,面對這等景致還能心情不好,那就是沒救了,看來賀文丞還有救。
掌櫃見兩人穿着不凡,又帶着丫頭嬷嬷,知道貴客上門,連忙過來,“貴客今日要用什麽菜?”
春菊道:“把好的拿上來就行了,姑爺要喝點什麽,這裏的女兒紅倒不錯,或者喝點南磷酒嘗鮮?掌櫃的,上次曹碼商隊托售的葡萄酒可還有?”
掌櫃連忙點頭。
春菊又對賀文丞道:“姑爺要喝點嗎?”
雖然只是簡單的問句,卻又再次讓賀文丞無言——他一直覺得,自己三年多只跟正妃吃過七次飯有點離譜,但連正妃的貼身丫頭都不知道他不喝酒,可見吃飯的次數的确少,張嬷嬷說的是真的。
“我不喝酒。”
春菊聞言也不以為意,不喝就算了,拿出碎銀塞在掌櫃手中,“這是給大廚的,請他出菜快些。”
“哎,好,咦,後頭這不是桃花姑娘?你不是跟着莫公子的嗎,怎麽——”喔天啊,那個女人的臉跟莫公子一模一樣!
做了二十幾年生意,他大概知道是怎麽回事了,連忙閉上嘴巴朝廚房沖。
男人一挑眉,“莫公子?”
莫安華真有種被雷劈到的感覺。
人算不如天算,她也想過可能會遇上那種認出丫頭的,所以特別交代春菊,今日若有需要,都由她出面。
春菊是張嬷嬷的女兒,去年才生了孩子,甚少跟她出門,不會被認出,是安全人選,可沒想到掌櫃眼睛利,看到站在後頭的桃花,桃花跟芽枝是她出門的左右護法,認得莫安骅的人,大概都能認出這兩個丫頭。
但她絕對不能承認,因為已經打定主意要扮演賢妻,賢妻就是無怨無悔,謹守婦道,就算丈夫把她當成蔥,她還是要把丈夫當成寶,不能因為婆婆逼退、丈夫冷落就心懷怨言,就算被趕到這千裏之遙,她還是要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這才叫好女子。
可是,現在要否認,好像有點困難。
叫得出“桃花姑娘”,叫得出“莫公子”,當然她可以說,去年堂弟莫安秩奉命前往南磷,途經馨州,特意在閑雅別院住了幾日,她命桃花跟栀子随行伺候,安秩一向賞錢大方,大概是這樣被記住了。
說是說得過去,安秩去年底也确實有到馨州,不過看樣子賀文丞還要在這裏很長一段時間,“莫安骅”這名字又已經頗有名聲,連知府兒子都被他弄走了,想不出名都不行。
否認可以蓋過現下,但長遠以來必定會穿幫。
女扮男裝出來玩雖然不太好,但比起暫時隐瞞,日後掀開,還是承認比較保險,戲曲裏是怎麽說的,坦白從寬。
“馨州民風開放,女子穿男裝出游不算罕見,就連姚夫人有時也都會男裝出門,圖的不過就是順心方便,既然已經離京,也有了長住于此的覺悟,打算入境随俗當個馨州女子,妾身不過出門散心而已,還請夫君見諒。”
賀文丞雖然覺得男裝出門很不象話,但也沒生氣就是。
平心而論,都被下放到這裏了,自然是要想辦法讓自己過得高興點,不然歲月悠長,是要如何繼續。
賀文丞轉向春菊,“你這丫頭叫什麽名字,點起酒倒是在行。”
看來這個王爺不是太介意她跑出來,但卻比較介意她喝酒。
春菊連忙低下頭,“小姐喝酒,是出閣前就會的,将門之女,不能拿刀,總不能喝酒都不成。”
莫安華在心中狂拍手,嗷,春菊,不愧是她奶娘的女兒,跟自己一起喝奶長大的,簡直主仆同步,這謊言簡直完美,完全無破綻,“夫君寬心,妾身不是每天喝,聽說掌櫃有新鮮貨,嘗個鮮而已。”
賀文丞一聽,果然釋懷,“若圖個新鮮,倒也不妨,總之別過量了,當年父皇若不是飲酒過度,也不至于這麽早就離我們兄弟而去。”
說的人不覺得有什麽,莫安華卻是打翻了杯子,“王……夫君,你、你剛剛說,剛剛說……”
男人這下也反應過來了,自己方才說了什麽,“當年父皇若不是飲酒過度,也不至于這麽早就離我們兄弟而去”,他想起來了?
他在文親王府折騰了幾日,始終什麽都沒想起來,沒想到跟他出門一趟,卻是很自然的脫口而出——雖然不是什麽好的記憶,但至少他想起來了。
這陣子,說不心慌是騙人的,一個人如果不記得與人的交集與記憶,那過去的人生又算什麽?
父皇,一直很疼愛他的。
對百姓寬厚,勤政不倦,所以養出嫡長兄那樣出色的皇太子。
只是後來因為睡不着,連加倍的定神湯也沒效,這才聽從偏方喝酒入睡,每天醉着入睡,朝政又多,身體自然撐不住。
每年父皇冥誕與祭日,幾個兄弟說到後來總是淚流滿面,若是父皇還在世那就好了……
“夫君,可別難過。”莫安華溫言安慰,“公公若是知道大伯跟幾個嫡庶弟弟都能同心協力,以先祖志業為重,想必十分欣慰。”
賀文丞緩了緩情緒,“沒錯。”
歷朝嫡庶相争,只有他們兄弟是例外,皇上把唯一的親王封給了他這個庶弟,聽說葉太後很是埋怨了一陣子,一直要皇帝改封一樣是嫡出的五王爺,後來倒是五王爺親自去安撫了太後,說江山要穩,得把能力放在血親之前,只要百姓安居樂業,國家富強,那麽他的世世代代都會受惠,又何苦糾結這三代還是九代呢。
所以他才拚了命的工作,除了想替先皇繼續“百姓三餐白米,每天有肉”的心願,還有想回報皇上的信任,以及五王爺的情誼,他得做得好,皇上跟五王爺才能對葉太後說,看吧,六弟沒信錯。
遇襲那晚,皇帝跟五王爺深夜就來看他,二王爺跟四王爺也是一接到消息就趕來,他們兄弟同心,父皇一定很欣慰。
賀文丞把信封好,蓋上漆印,吩咐福意親自送信回京城,一封給皇兄,一封給他母親——那日他本想回到閑雅別院便寫信,卻是讓莫安華給勸住了,她說,發現他好像随着那條線越想越多,讓他這幾日再想想,也許就能拼出一小塊東西。
果然這兩日他細細回想,居然又憶起兩件孩提時代的事情:一是,小時候幾個兄弟連手捉弄太傅,把太傅氣得不幹了,挨了父皇板子,一字排開跪在禦書房,直到各人母妃前來求情。
二是,他背書快,有次僅僅花了一個時辰即背誦出當代大儒孫先生的長篇策論,父皇賞了他自己常用的那塊硯臺。
回到他腦海的事情不多,但他覺得是個好的開始,寫信跟皇兄還有母親告知一聲,但為了避免他們期待過高,他只說自己喜歡這裏的環境,飲食起居都習慣,至于回想起過去,細細思索後,還是暫時不提,若回憶起父皇只是開頭,後面自然有報喜的時候,若只是昙花一現,也不會讓母妃跟皇兄太過難過。
寫完,端月立刻奉上茶。
賀文丞接過藍瓷茶盞喝了一口,“王妃在房裏嗎?”
“在後花園。”
男人撩起衣擺,朝後花園而去。
既然是“別院”,其實就沒多大,不過一下子就看到人——嬷嬷跟丫頭都陪着,莫安華蹲着身子,拿着一根草,正在逗貓玩。
女人全然不知道有人在看自己,拿着草枝東點西點,那貓就東撲西撲,說不出的可愛。
過一會,大概是玩累,貓兒不撲草枝了,走到她裙邊蹭蹭。
女人摸摸貓兒的頭笑說:“在外頭肯定吃不飽,給你做了窩又不要,麻煩的家夥。”
張嬷嬷笑道:“可不是,人家都說貓兒聰明,我到馨州這才見識到,這畜生真是在外頭沒得吃了才會過來,還知道要跟小姐撒嬌。”
“小姐,我問了萬婆子,萬婆子說若我們想養,得用繩子圈住,圈一陣子,照三餐給吃的,再放它也不會走了。”
“不用,有趣的不就是這樣子嗎?它是野貓,野貓有野貓的性子,要真圈了它,大概就成病貓了。桃花,魚幹給我。”
那只野貓見魚幹來了,果然更加熱情的喵喵叫。
莫安華把碟子放在地上,讓它自己吃,貓兒一下就把盤子吃得幹幹淨淨,又蹭蹭女人的裙角,這才跑開,一下子跳上圍牆,很快的不見了。
莫安華望着貓咪的方向,臉上有着淡淡笑意。
“小姐您是太好心,這臭貓要去了別家,別說魚幹,連菜幹也別想吃到一條。”
“那貓懷孕了呢,自然不肯待在這裏。”
“咦,這麽說來,它肚子的确挺大的,小姐真是太厲害了,連這都看得出來?”芽枝一臉崇拜。
“大嫂不就養了貓嗎,那貓大肚子時可神經了,吃東西會吃,可吃完了卻是要跑去屋外過夜,大嫂又好氣又好笑,不過聽說就是這樣的,只好随它去,後來一口氣生了五只,吓死我了,嬷嬷說貓都是一次生這麽多的,難怪那時肚子那樣大。”
莫安華說到這裏,又看了圍牆邊,“如果這貓生了孩子之後,把孩子帶來就好了,我們人多,一次養五只也沒問題。”
“小姐喜歡貓的話,我讓萬婆子弄幾只來,何必等到它生呢,還不知道要等多久。”
“萬婆子肯定抓得到那種小奶貓,可是為此讓人家母子分離也太可憐,母貓覓食回來卻不見幼崽,那可有多着急。”
已經為人母的春菊立刻點頭,“就是,若想跟貓玩,我們去貓茶樓就好了,又能吃飯,又能跟貓玩。”
芽枝聞言,眼睛一亮,“那小姐,不如我們今天來去吧。”
在馨州舒爽了一年,幾乎一兩天就出門,這幾日已經足以讓大家悶壞。
“過幾天吧。桃花,幫我去采香湖問問,碧寧能不能過來一趟。”
“那還是我們去碧寧姑娘的船吧,這幾日出太陽了,說不定茶女的采歌已經開始了呢。”芽枝仍然不死心,“聽說去年的第一名會在最開始獻唱呢,若是錯過了就得等到明年,那多可惜。”
張嬷嬷聞言捏了芽枝一下,“你這丫頭,怎麽這樣待不住。”
“嬷嬷,別捏這樣大力,好疼。”
春菊加碼戳頭,笑罵,“你活該啊。”
一群人嘻嘻哈哈,漏窗後的賀文丞卻看得有點懵,沒錯,是主仆,但好像又沒那樣主仆。
下人敬她愛她,但不怕她。
想問端月麗月“王妃以前是這樣嗎”,想想也不用問了,兩人怎麽會知道呢,沒見過幾次面的夫妻,要不是莫安華記性好,只怕連他那些月字排開的大丫頭們也搞不清楚誰是誰。
莫安華那樣的笑意,總覺得在哪裏看過——不,不是覺得,他肯定自己看過,這幾次在夢中,隐隐約約總能感覺什麽呼之欲出,此刻,那感覺又更明顯,還有那句“有趣的不就是這樣子嗎?它是野貓,野貓有野貓的性子,要真圈了它,大概就成病貓了”,怎麽聽怎麽熟悉,到底是什麽時候……
新年與中秋,一向是後宮最重要的兩次聚會,後妃,皇子,皇女,都會到齊,今年更是特別,正好是太子妃莫氏的三十歲生辰。
太子共三子十女,三個兒子都是正妃所出,要不是有太子妃,太子的子嗣可就出現大問題,這開枝散葉的功勞可謂不小,今年五月,太子妃又懷上孩子,皇帝很是高興,因此一向是家聚性質的中秋宴,這次特別請了太子妃的家人。
只是若單單請太子妃家人,對太後和皇後倒顯得失禮,因此連游太後本家,葉皇後本家都一并邀請入宮秋聚。
賀文丞下午入宮,先去恩德殿拜見母親許婉妃,母親跟他說,太子妃有個侄女,小名叫做咚咚,今年十四,想給他說親,問他怎麽樣。
“好好的女孩子家,怎麽叫這麽奇怪!”一般不都會取些女容女德之類的名字嗎。
“這才好呢,這姑娘四個月大要定小名時,手腳已經有力氣,能把床板敲得咚咚作響,這不,聽說嫡姑娘身體健壯,從小到大連傷風感冒都沒幾次。”
小嬰兒幾個月大時會先有個小名,滿周歲時才有閨名,只不過閨名外人自然無從得知。
互探親事時,說的不是排名,就是小名。
許婉妃覺得才幾個月大的嬰兒就這般力氣,實在太好了,身體健康,才能懷孕,力氣大,自然順産,女人便是娶來給生孩子的,健不健康,自然在考慮之列。
“別的不說,家世是沒得挑了,文兒,母親是因為生下你,剛好又遇上四妃過世,這才封了妃子,要不憑着我娘家,無論如何坐不上這位置,你舅舅雖然還在甄部,可就是個三司,新任的一司又跟你外公有舊仇,我看你舅舅這三司之位別說升官,能保住就算不錯了,母妃的娘家對你将來是一點助力都沒有,不拖累就要偷笑了,太子有五王爺這親弟,這親王之位,将來肯定落在他身上,王爺不過襲三世,你得為自己打算。”
賀文丞知道自己該說親了,去年從皇宮搬到新修完畢的六王府,基本上已經算是大人,一般世家子弟早已訂親,有的甚至新娘都迎進門,不過看看幾個皇兄以及常有來往的世家子弟,憑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妻,糟糕的卻是大半,那些個名門貴女,琴棋書畫都不會,整起姨娘來卻又手段萬千,不懂得侍奉公婆,倒很會拿家世壓人。
莫家世代武将,又能教出什麽真正的閨秀來了,更何況,那日蔡國公生日,他見到了一位穿着石榴紅披風的姑娘,芙蓉花貌,看着樹上的鳥兒露出溫柔淺笑,真是……只可惜,他連她叫什麽名字都不知道。
許婉妃見他沒說好,喝了口茶,繼續道:“太子妃生了三個兒子,莫家百年內是不用愁了,娘剛剛說的那個咚咚,可是莫将軍唯一的嫡女,有個太子妃姑姑,與太子嫡子是表姊弟,父親是大将軍,莫太太又是譚國公的親妹妹,譚國公現在執掌商部,還不到四十歲,這商部一司的位置,只怕還能坐上個三十年,嫡長子雖然不太行,可次子卻有過目不忘的本事,現在是大學閣掌院,前途大好,若能跟莫家成親,對你百利而無一害。”
賀文丞皺眉,母妃說這話,肯定是問過父皇跟皇後的意思,若娶名門,難娶賢妻,但母親也沒說錯,他不是皇後所出,母系家族又逐漸衰敗,趁着此刻說個家世雄厚的嫡女,對他前途才有幫助,否則在京城當個閑散王爺,也枉費過去讀過那些。
莫家能教出太子妃那樣手段了得的女子,這莫咚咚也不會是什麽解語花。
他的公主姊姊跟公主妹妹,出生在全天下最尊貴的地方,最好的禮儀嬷嬷們一點一點的教授為妻之道,但看幾位驸馬,個個生不如死,難不成自己也要一樣,為了進入朝廷核心而娶個沒見過面的女人?
不想!
就算剛開始會有點艱難,但他會證明自己有能力,他想靠着自己的能力拿到權柄,而不是以婚姻交換。
他寧願娶個平民妻,溫柔娴熟,朝夕相對。
“再說吧。”見母親一臉期待,賀文丞只想先走,“我還沒去叩見父皇呢,兒子先去見過父皇。”
快步走出恩德殿,也沒去禦書房,便在禦花園亂逛。
正當心煩,聽到一陣啾啾鳥叫,清脆又歡快,賀文丞忍不住找尋聲音來源,就在假山旁的一棵梨花樹上,見到一對紅青毛色的鳥兒在樹枝上輕輕跳着,啾啾不停。
賀文丞走了過去,這才發現梨花樹下還有別人,石榴紅的披風,長發垂腰,大抵是聽見他的腳步聲,轉過頭來,膚如凝脂,神清骨秀,神情雖未脫稚氣,但活脫脫是美人胚子。
賀文丞心中一跳,是她。
蔡國公府遇見的那位姑娘。
少女只看了他一眼,又把視線轉回那對紅青鳥兒身上。
賀文丞只覺得很緊張,不太想打擾她,可又想跟她說說話。
見她望着鳥兒的樣子十分感興趣,小心翼翼的問:“你喜歡,我抓下來給你,裝在竹籠子裏,你可以天天逗着玩。”
“不用。”
賀文丞有些尴尬。
貴為皇子,只有女孩子來讨好他的分,讨好女孩子他是第一次,卻沒想到對方完全不領情。
少女卻在這時候笑了,“鳥兒本來就是飛在天上才自在,要真抓了它們,只怕沒兩日就在籠子病死了。”
聽她這麽說,他心中莫名又生出好感。
姊姊妹妹們若有喜歡的活物,定要千方百計抓來養,貓狗鳥兒也就罷了,有些動物卻是不适合活在京城,不是冬天被冷死,就是夏天被熱死,也沒半點憐憫,丢了即是。
但這紅衣少女卻不是,她……
“姑娘心慈,只是将來若掌家,怕會被姨娘欺上頭來。”
“公子此言差矣,這世上只有看不起妻子的丈夫,沒有敢欺負主母的姨娘,就算主母再軟弱無能,只要丈夫看重她是正妻,給予尊重,姨娘便不敢造次,相對的,若丈夫不把她當一回事,甚至帶頭折辱,就算主母再有手段,也是枉然。”
賀文丞就怕引不了她開口,她說這話正中下懷,“願聞其詳。”
“公子不見四王妃多精明能幹,可惜家族衰敗,加上四王爺不喜歡她,一個小小的吉祥都能跟她平起平坐,受寵的婉儀甚至在府中穿起石榴紅的裙子,與之相對的是農部二司莊大人,妻子大字不識,可莊大人敬重這糟糠妻多年替他盡孝,府中姨娘誰敢不敬莊太太,莊大人親自拿板子打得一個月下不了床。”紅衣少女輕嘆一聲,“丈夫尊重,姨娘自然會尊重,丈夫不當一回事,姨娘也不會當一回事,将來若我被姨娘欺負,肯定是我嫁了個無情夫,與我是否有手段全無相關。”
賀文丞聞言一喜,“那麽,姑娘是還沒訂親了?”
少女卻是不肯回答。
也是,他每進一步,她就退一步,始終保持六七尺的距離,顯得十分有禮教,此刻這問題,若是問一般官家姑娘還行,可今日的外姓女子都是皇家親戚,身分高上許多,自然不可能回答。
“你姓什麽,行幾?”
少女反問他,“你又姓什麽,行幾?”
賀文丞笑了,原本還想,在皇宮我還能姓什麽,突然憶起今日秋聚,禦花園共有游太後、葉皇後、莫太子妃的家人,加上皇室,一共四姓。
突然想逗逗她,少年清了清嗓子,正想開口,不遠處卻傳來嬷嬷的聲音——
“小姐,您在哪兒呢?”
“咚咚,晚宴要開始了,你跑去哪了。”中年婦女的聲音顯得十分惱怒,“你們這一大群人,連小姐都會看丢?今日回去,一人給我領十個板子。”
賀文丞想起,那莫家姑娘,小名不就是咚咚嗎?
“太太息怒,游太後家裏的姑娘在曲橋上跌下池子,扶起來時全身濕透,游太後怕姑娘出醜被看到,命內官宮女快點把人帶開,小姐跟老奴們剛好一個被拉往東,另外全部拉往西,等老奴繞過池子,小姐又不知道去哪了。”
“沒用,理由一堆。”婦女聲音沒半點比較好的意思,“咚咚——”
紅衣少女聽見呼喊,攏了攏披風,揚聲道:“娘,我在這兒。”
她走了幾步,又回頭看了他一眼,很快的循着聲音走去。
只見綠色掩映中一抹石榴紅的身影,居然十分豔麗……
賀文丞睜開眼睛,一抹額,居然都是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