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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該說丁大夫醫術超群,還是該說賀文丞心理素質好,總之那夜,好像就是夢一樣——他腦子被夾了,開始數日夢魇,寧神湯無用,開始服用定神湯,通常來說,這是冗長的開始。
運氣好的人如她,幾個月後斷藥,逐漸恢複。
運氣不好的人如先皇,開始用酒,進入惡性循環,然後沒了。
無論最後能不能熬過,終究都要經過一段與定神湯為伍的時間,可賀文丞居然不是走這兩個固定套路——第二天,莫安華正想盡一下為妻的責任,親自端藥給他,他卻說不用,覺得自己能睡。
她很想問,你是哪裏“覺得”自己可以睡,本姑娘這個過來人很知道順序,也知道沒那樣容易,但理智告訴她,不用理會,只要別落下話柄就行,他既然說行,她就撤下溫在爐子上的藥,反正等他說不行時再把藥端上就好。
事實證明,賀文丞真不是普通人,他覺得自己能睡,還真的就睡了,負責值夜的粗使丫頭說,王爺一覺到天亮,房內一點聲音都沒有。
好吃好喝好睡幾日,他很快又養回以前在京城般的氣色。
莫安華雖然有那麽一點不平衡,總覺得老天對他太好,一點苦頭都不讓他吃似的,但往好的方面想,倒也有點開心,那不就代表他可以回京了嗎,她又可以穿上男裝到處晃了,這半個月只去了一趟靈山寺,真快悶死她了——
“小姐,豔丹姑娘到了。”
趴在鵝頸椅上看魚的女人聞言,總算比較高興,“豔丹,你總算來了。”
“莫姑娘。”
“不用跟我行禮,快坐。”莫安華立刻吩咐桃花,“把我房中的南磷棋拿過來,快去。”
豔丹坐下,微笑道:“姑娘怎麽許久不去采香湖了,不只我家裏,好幾人都在問呢。”
莫安骅這一兩年在馨州頗有名聲,但船樓的姑娘十個大抵有九個能看出這莫公子其實是莫姑娘。
她容貌雖美,但馨州聲色迷人,比莫安華更美的男人也不是沒有,會被發現,主要還是本質上的差別,男人跟女人是不一樣的,男人再彬彬有禮,喝了酒眼神也難免亂飄,但這莫公子卻從來不會,雖然偶爾會握握手,或着挨着坐,可言談之間從來不輕佻。
船樓便是個小青樓,多少客人來來往往,見得多了,自然也懂,對船樓姑娘來說,她們才不會問是男人女人,肯給錢就是好客人。
莫安華跟她坦白,自然只是意外——
她們的船遇上京中貴人的三層大船,據說還是侯府世子什麽的,故意把這小花船撞翻,自然是為了想看遠近馳名的豔丹姑娘若是一身濕透的被救上船,那該如何風流。
在采香湖讨生活,就算七八十歲的老婆子那都是一等一的游水好手,船在搖晃時豔丹就吩咐了,兩粗使婆子跟船夫照顧莫公子身邊的兩丫頭,服侍丫頭跟琴娘負責莫公子,木板都是現成的,一人抱住一塊便行。
豔丹雖然不想濕身上那世子船,但當時已經是初秋,若是等到別艘花船過來,怕莫安華要傷寒,本就是為了養病來的,身體大概也好不到哪去,她自己捱得住這九月湖水,但怕客人捱不住。
卻是沒想到莫安華泡在水裏,拉着她說:“我不能上船。”
“您放心,這群人的目的是我,我讓丫頭婆子把您圍在中間,不會被看出來的。”
“不,上面那個帶頭的跟我家有仇,知道我人在馨州,也認得我相貌,萬一被發現如此狼狽,父兄這輩子都要被笑了。”
豔丹聞言,想了一下,“那請公子捂住耳朵,我讓人吹哨,但到底要多久才能有船聽到哨聲卻是不敢保證了。”
“好。”
靠水維生的人吹哨十分驚人,像數只大鳥一樣,尖銳又宏亮的遠遠傳出去,很幸運的,才一下子,就看到有船只出現在視線裏。
只是一艘普通的漁船,不過既然同樣讨生活,聽到求救,都會過來一趟,見幾人泡在水中,連忙拉上來。
男扮女裝,穿衣服可以穿得寬松,但是一旦泡了水,那卻是什麽也藏不住。
莫安華死命躲在丫頭後面,丫頭也是拚命的想遮住她,直到那漁婦拿出舊衣服,主仆的神經才總算放下來,就算不說,也知道是怎麽回事了。
那漁婦邊看邊笑,豔丹卻是一點驚訝的樣子都沒有,看樣子是心裏有數。
裹着跟漁婦借來的舊衣服,莫安華問道:“你什麽時候知道我是女孩家的?”
“若沒一點看人的眼力,怎麽能吃這一行飯?”
“那豈不是好多姑娘都知道了?”
“您放心,不到一定的年紀是沒這眼力,再者,這馨州男扮女裝出來玩兒的閨秀多着,算不了什麽大事,知道了那又怎麽樣,沒人會講的,能看穿的大抵也只有做生意的姑娘,一般外頭的商家行號,只怕沒這心思。”
莫安華想想也有理,稍稍放下心。
上岸後,車夫見主仆一副水裏撈出來的樣子,身上還穿着奇怪的舊衣服,吓得說不出話,桃花兇了一下,才趕緊拿凳子,開車簾。
回到閑雅別院,自然是一片混亂。
丁大夫很快被請來,開了藥,連續兩天,張嬷嬷連房門都不給她出,确定沒染上傷寒,這才放她去後花園走走。
那漁婦的謝金,自然早由春菊拿過去了,至于那害她落水的疏浚侯世子陸辛,莫安華快馬加鞭寫信回家告狀,陸辛人還沒回京,他在馨州幹的好事已經傳遍大街小巷。
至于兩家恩怨,得從六七年前說起。
疏浚侯本名陸禮生,科考入仕,因為對于水利河道有大建樹,解除了顧州雲州兩處的經年水患,水淹之地成了肥沃土壤,有利民生與國庫充盈,故而封侯,給了二世爵位。
陸太太只生了一個女兒,從小悉心教導,儀态是不用說,更難得的是長得也端秀大方,十二歲便開始陸續有人說親,陸太太卻一心想把女兒送入宮中,只帶着女兒出入宴會,卻遲遲未許親,直到十六歲上,因為寒冬落水,大病一場後成了傻子,對外宣稱病了,不再出門,只是這事情還是隐隐傳開,不帶出門,又不讓人探,問題絕對不會單單是病了。
夫妻雖然傷心,但更現實的問題擺在前面,女兒都傻成這樣,別說入宮,就算想嫁人都難,他們商議了一陣子,想出一計。
趁着春日清爽,疏浚侯這老狐貍請莫将軍以及幾位同僚出城狩獵,晚上烤肉飲酒,席間話術引導,莫将軍是男人,又是個武人,根本不懂後宅形勢轉瞬即變,喝多了開心,一句“陸姑娘如此家世,若只求為正妻,又有何難,我們兩家就結個親”,在場多人親耳所聞,侯府的傻千金就歸莫家了。
莫太太氣得跳腳,陸姑娘傻到無法出門,別說莫家是一品門第,就算嫁給平頭百姓,人家都不會要,不能伺候丈夫,不能理家,這種媳婦娶來何用,這事若請葉皇後公斷,葉皇後自然會判不需結親——
大黎國規,男女議親,需以誠相待,身長,胖瘦,健康狀況,都得老實以對,有胎記更不能隐瞞,女兒成了傻子卻未告知,這擺明是騙婚,可不履行,可是如此一來,就等于跟天下宣告,莫大将軍言而無信,損失更大,不得已,只能認了下來,倒黴的就是蘇姨娘的兒子。
蘇姨娘哭得死去活來,那庶子也是十分錯愕,但有什麽辦法,家裏只剩下兩個兒子還沒訂親,一嫡一庶,嫡子除了一品大将軍這個父親,還有母系家族譚國公府的人脈,前途大好,被犧牲的當然只會是庶子。
莫太太對這安排沒什麽罪惡感,她讨厭蘇姨娘很多年了,年輕時心計可沒少過,兒子滿月那日,便想跟丈夫要瀾州那塊田産,什麽東西,一個小縣令的女兒而已,也敢開口要田産,現在算是母債子還罷了。
庶子而已,只花了兩個月準備,疏浚侯自知理虧,從頭到尾都沒敢抗議婚事簡單,十月的一個好日子,陸家姑娘大紅花轎過門,成了莫四奶奶。
莫太太雖然規定四奶奶不準來請安,可只要想到她也在府中,感覺就不舒服——疏浚侯年少成名,是大黎國百年難得的聰慧才子,文人輕武,他肯定是打從心裏看不起莫家,覺得他們好欺負,吃了這虧也不懂得該如何還手,才會在滿朝文武中找了莫家下手。
剛好丈夫也是一樣的感覺,說每天上朝看到疏浚侯就有種打死他的沖動,夫妻商量後,決定讓這四子分家出去。
于是當疏浚侯與夫人喜孜孜的得意着終于還是把女兒嫁入名門當正妻,不至于委屈女兒的時候,迎接而來的卻是女婿分家的消息,距離成親那日,還不到一個月,夫妻倆知道這消息都驚呆了。
莫老太太還在,莫家有個太子妃,還有個未來的太子妃,未來的兩個皇後都會姓莫,以當朝家世之盛,只怕無人能出其右,加之男丁不多,應該不會分家才是,他們當初看中的也就是這點,可沒想到女兒才過門呢,居然要分家?
這,就是當年京城最高潮疊起的八卦。
莫家是打仗的,真不是吃素的,疏浚侯有本事把傻女兒塞進莫家,讓莫家吃虧,莫家也有本事把她送出去,讓陸家吐血,而且一送就送到京城外,莫太太甚至把蘇姨娘一塊打包過去了——要待在京城,兩進院子,五千兩現銀,住城外,一樣是兩進院子,五千兩現銀,不過瀾州那塊田産的收益就給他們了。
蘇姨娘跟兒子一商量,住城外吧。
疏浚侯就只有正妻生的一個女兒,加上姨娘生的一個兒子,從小都是疼愛非常,聽到不但是分家,居宅在城外,婆婆還跟去了,兩人都差點暈倒,這時才知道親家有多惱怒。
別說上将軍府認錯讨饒,現在要他們擺桌道歉都行,總之,別讓女兒女婿離了家族。
投了帖子,卻遲遲不給回複,派人去打聽,下人說,太太知道四奶奶不會看帳本,也不懂服侍,前幾日已經從人牙子那裏買了幾個漂亮姑娘,個個貌美,現在正在訓練規矩,預備跟四少爺過去,不管四奶奶生或不生,都是給當通房的,這幾天忙得很呢。
對于莫太太甩過來的這個巴掌,疏浚侯覺得很生氣,也沒面子,女兒雖傻,但卻是實實在在的侯府千金,況且又不是天生傻,是後來生病的關系,對方不過是個庶子而已,能娶到個嫡女,哪裏算吃虧?
莫家如果不作聲,沒人會知道他女兒變傻子,偏偏莫太太搞得人盡皆知,現在大家都知道,對誰有好處?
可他們就是再不願意,也管不了別人的家務事,過年之前,莫家四少爺就帶着母親妻子與兩房下人搬到城郊的院落。
疏浚侯夫人思女心切,過了幾天便趕過去想看看孩子,沒想到守門卻是不給進——蘇姨娘恨死這對夫妻了,大樹底下好遮蔭,大将軍才四個兒子,就算是庶子都能得到不錯的照顧,二少爺亦是姨娘生的,不也在二十歲那年捐了官,跟着堂叔父在農部做事,前途一片平坦,可惜,因為将軍跟太太不想看到四媳婦,搞得兒子才十七歲就要分家,疏浚侯府又能指望什麽,難不成他們願意花十幾萬兩給兒子捐官嗎,想也知道不可能。
現在雖然已經有兩個通房懷孕,可是想到兒子這輩子不會有嫡子,就覺得兒子可憐,這一切,都要怪那夫妻倆,居然異想天開騙婚,別說是将軍府,就算是販夫走卒,也咽不下這口氣。
蘇姨娘不認親戚,莫太太自然也是——已經好幾年了,可是只要有人在席間提到“疏浚侯”,就會有人往她這邊看,總讓她惱得不行。
出了氣是出了氣,可是無論如何,有件事情是不會改變的:大将軍上過疏浚侯的當。
庶子娶妻,那是舊恨,嫡女落水,這是新仇,不整死你們,她就不配當将軍府的夫人,譚國公府的小姐。
正巧皇上最近為了一些世家子弟不争氣有點惱怒,莫太太于是打算把陸家往槍口塞,讓人把疏浚侯世子的行為外傳之前,還加油添醋了一番。
最終版本就是:疏浚侯世子奉命到馨州,公事沒辦,整天穿梭聲色場所,上花舫卻不肯給船資,只嚷嚷自己是奉旨,誰敢跟他讨船資,上京城跟皇帝要去,後來花舫姑娘都不接他這客人,他竟逼良民漁女上船陪酒,漁女不從,還撞壞人家謀生工具。
疏浚侯聽到消息時當然是很驚訝,才離京不到半個月,怎麽消息傳得這樣快,誤傳嗎?還是有人刻意污蔑?
但想到兒子那不成材的樣子,很像他會幹的事情,為了避免事情鬧到無法收拾,惹得皇上生氣,當下便決定快馬加鞭直沖馨州,賠了船只兩倍金額,親自把兒子押回京城——豔丹感覺出莫安華的身世比她想象的還要高,也是因為這件事情。
那日,造價千兩的花船被撞得只剩下幾片木板,船上的擺飾對象全部沉水,得重新做一艘,她足足心疼了幾日,沒想到柳暗花明,居然有人來認這筆帳,不但付清了造船資,還給了她二十錠金元寶,算封口費。
高官特別跑來道歉賠錢,絕對不會是因為他良心發現,十之八九是莫安華的關系——能夠跟疏浚侯世子有仇,家世也不會差到太多,京城貴女,怎肯白白落水,自然會寫信回家告狀,自己算是間接受惠。
想想,開始專心繡起江南式樣的荷包,待新船造好,莫安華又上船玩時,送給她感謝了一番。
莫安華拿到荷包,笑得不行,“豔丹你真有意思,明明都知道了,但見我繼續穿着男裝,就還是把我當公子看待,送荷包呢。”
“本就該如此。”
“要是人人都像你這樣善解人意,天下肯定太平。”
兩人原本不過是客人與姐兒,那個荷包事件後,倒是真的變成朋友了。
自己比莫安華大得多,也看得多,年輕的船姐兒活潑些,但年紀大些的船姐兒才真能說話,所以為什麽采香湖上出船最頻繁的姐兒通常不是那樣年輕貌美,真少爺假少爺,甚至是一些貴太太,有時候真的只是想說說話而已——這是豔丹聽到桃花說主人邀她到府一敘後,唯一能想出的理由。
莫安華見到眼前的棋格清一色的被放上豔丹的棋子,有點傻眼,這是她玩南磷棋最糟糕的一次。
“莫姑娘心不在焉,自然是豔丹得利。”
女人哎的一聲,重新整理起棋子,“你說的對,分心做不了事情,可我現在真的是專心不起來,讓你來,只是想有人陪陪我。”
豔丹一笑,溫言道,“莫姑娘自己一個人住,是主子,又不缺金銀,怎會突然多出煩心事?”
大部分的人絕對不會一下子就說自己心煩什麽事情,而是需要慢慢的問,慢慢弓導,對方才說一點,說一點。
這是她第一次見到莫安華的女裝,梳的是婦人發式。
能讓疏浚侯在數日內沖到馨州善後,莫家在京城應該是有頭有臉的門第,那樣的千金小姐卻是被單獨下放到馨州這地方,不管中間經過什麽,都不會是什麽好事清。
“老實跟你說吧,我因為不得丈夫喜歡,被趕出家門,他上月受傷,京城紛擾,便來我這兒養病,那也沒什麽,反正還有房間,各過各的就是了,可直到他進了門,我才知道原來他不記得過往的事情了,以前對我愛理不理,現在對我倒挺理的,也不怕你笑,我們成親快五年,這一個月相處的時間,比過去五年加起來還多,他說以後會好好對我。”
豔丹看她神色,說起話來是無奈加上疑惑,并不是嫌惡的樣子,知道她對丈夫并不讨厭,遂道:“姑娘還年輕,如此分隔兩地總不是長久之計,不如趁此機會重修舊好。”
“你說這話跟我奶娘一樣,奶娘高興死了,她這輩子最大的願望大概就是丈夫帶我回京,兩人好好過日子。”
“奶娘自然是疼小姐的。”
“可是你說,萬一哪天他又恢複記憶了怎麽辦,然後又想起為什麽讨厭我,再把我扔到馨州嗎?我可不想來來回回折騰,我家也禁不起這樣來來回回折騰。”
她當然知道女子還是要有個家庭才是正道,只是被“養病”一次,已經讓莫家很沒臉,再來一次,她這輩子真的只能出家了。
“姑娘的夫君可有說為什麽讨厭你?”
“富貴迷人,京城人為了目的,有時候會不擇手段,我想來想去,大概是爹娘在婚事上有些隐瞞吧。”
莫家雖然已經算是很好的門第,但賀文丞可是皇帝的兒子,也許當時說親,爹娘也用了跟疏浚侯差不多的方式,也或許許婉妃根本沒經過他同意就去跟皇帝求了聖旨強迫中獎,這才導致他婚後冷淡。
新婚之夜,她明顯感受到他的怒意,隔日進宮奉茶,又明顯感受到許婉妃的熱絡,丈夫不喜歡她,可婆婆喜歡,怎麽想他都是犧牲者,而她,則是另一個。
至于那些信,大概,說不定,應該……是許婉妃讓人代筆寫的,荷包手帕自然也是到了許婉妃手裏,如此才能解釋,為什麽她一次也不曾看見過。
京城為了想保住長遠富貴,多的是奇葩招數,也許爹娘跟許婉妃一時想不開,算計了這場婚姻。
她不是沒想過要問,可想起四哥四嫂,還真的只能算了。
“我那叫春菊的丫頭,比我大幾個月,是奶娘的女兒,從小跟我一起長大的,現在都兩個孩子的娘了,大的今年四歲,小的那個才幾個月,你見過剛剛出生的小嬰兒嗎,好小好小一個,養了幾個月,也才長大一點點。”
莫安華在手中比劃着大小,“軟綿綿的,好可愛,白白胖胖的,小臉看着我的時候,就算不是親生的都覺得貼心,看到那麽小的娃娃,也不是沒感觸,“重修舊好”說來容易,只是不知道他的話能不能信。”
“姑娘的夫君可是言而無信之人?”
“這倒是沒有。”莫安華幹笑了幾聲,“我們以前沒怎麽說話,當然講不上騙或者不騙。”
前幾日等丁大夫來那個晚上,她坐在床榻邊給他扇涼,雖然只有月光,但是還是能隐隐看到他的神情,只能用四個字形容:欲言又止。
欲言又止,欲言又止,還是欲言又止,
基于以前沒什麽交談經驗,莫安華只能裝作不懂,繼續扇啊扇的,直到大夫診完脈,開了藥方,連藥都煎好,服侍他喝下,賀文丞終于擠出兩句,“以前的事情我真想不起來了,不過以後,我會好好待你。”
那神情很溫柔,就很像那日秋宴,他問她喜不喜歡樹上的鳥兒,要抓下來給她一樣。
說來沒用,但她還真的在那個瞬間,有點心動。
如果他真的什麽也想不起來,那重新開始,好像也還行——她也想相夫教子,養兒育女,可是,如果就這麽說好,好像又有一點不甘願。
他可能是被設計娶妻,可是,她也是無辜的啊,五年的時間呢,還給他納了一堆婉儀吉祥良女,哪個正妻喜歡做這種事情啊,真不好受。
一下糾結于他還沒跟自己道歉,一下又糾結于可他又不記得以前的事情,最後的糾結就是萬一他恢複記憶了,把現在的事情推得一幹二淨,那她是要找誰講道理去?
豔丹鑒貌辨色,接着說:“這要說,其實姑娘的夫君大可直接行使夫權,姑娘也不能拒絕不是嗎,不管是要回京還是留在這裏,都不可能由女人拿主意,他願意給姑娘時間考慮,其實已經算很難得了,姑娘年輕,不如給自己個機會吧,反正再糟也不過就是這樣,可如果賭贏了,人生就會不一樣了。”
這倒是。
賀文丞其實可以直接把她摁在床上,不會有人進來,也可以直接把她拎回京城,同樣也不會有人指責,他是丈夫,想對她怎麽樣就怎麽樣,可是他卻願意給她時間考慮,這幾日也盡可能不來打擾她,實屬不容易。
豔丹笑勸,“男人跟女人本質上是不一樣的,女人說一件,做一件,男人說一件,可能做了十件。有件新鮮事情說給姑娘聽吧,前些日子有個男人指了我的船,也不喝酒,就讓我教他南磷棋,說他打聽了,采香湖上我最懂這些異國玩意,花了五兩銀子船資,就為了讓我教棋。”
莫安華笑了出來,“一個大男人怎麽學這東西?”
南磷棋難登大雅之堂,基本上是後宅消遣用的,就算想玩,也大多是看棋譜自己學,讓人教雖然省時,但總覺得有那麽一點不好意思。
“我猜他若不是為了讨好心儀的姑娘,就是為了讨好喜愛的妻妾,不管那姑娘是誰,都真心讓人羨慕。”
“這倒是,遇到有心人,是好命的姑娘。”有人願意為她花時間花心思,那證明自己是被放在心上的,這樣過日子才有意思。
“那公子在船上一個多時辰,除了問棋路,再無其它言語,想必平常也是少言之人,不管他學這棋子是為了誰,那姑娘大抵都不會知道這男人為了讨她高興,做了這樣的事情,要一個大男人去說,我為了你如何如何,是有些難度的,又不是菜市婆子,誰張口閉口說我做了什麽,說穿了,那姑娘只會開心,不會去想這人怎麽會,如何會——這就是我說的本質差異。對姑娘來說,“好好待你”也許只有四個字,但對有些男人來說,這四個字并不容易。”
賀文丞看完信件,将信放在燭火前一點,燃燒,直看着那信完全燒完,不留一點紙片。
幾日痛苦的失眠與惡夢,把記憶全部喚回來了,全部!
那感覺很奇特,就像用二十一歲的心智去重新過了一次,想起過往,突然發現一些奇怪的地方——當時皇帝封他為親王,葉太後非常不高興,甚至兩次下旨召母親進宮痛罵一頓,說她教子不善雲雲,後來是五哥親自入宮勸太後放下,親王需獨掌一司,可自己能力又不到那裏,何必為此讓皇兄為難呢,事情才算過去。
當時他以為葉太後被五哥說服了,可現在想來,葉太後的個性向來霸道得很,莫皇後先給嫡子定下娘家姑娘,她便除掉與莫皇後從小相親的好姊妹房太太出氣,他不願娶葉家女為王妃,她就栽贓莫安華與譚二少爺彼此有意,使得他心生芥蒂,更別說如何整治後宮了。
當時若不是盧婷妃被打入冷宮,又适逢游太後大壽,需四妃齊賀,母親怎麽樣也不可能從一個富貴升為婉妃,可那盧婷妃之所以被打入冷宮,據說是跟侍衛有染,沒有人證,也沒抓到現行,只憑着從侍衛府中搜到的紫雲宮事物便判有罪。
此類事物,族繁不及備載,葉太後對于自己想報複的人,沒一次手軟,只要有人不順從她,絕對沒有好果子吃,親王那九世富貴,怎麽可能因為五哥一勸就讓她真的收手了,想辦法殺了他,奪回親王之位,這才是葉太後的作風。
他府中侍衛已經是一等一的精良,皇兄又想他執掌刑部,得罪之人甚多,把原本用來保護皇後的兩個高級宮女給了他當貼身大丫頭,葭月霜月實是萬中選一的好手,那刺客可以進得盈庭院,葭月霜月兩人連手居然打不過他,功夫實在厲害,如果是從宮中出來的,那就不意外了。
只是,這又讓他為難,該不該跟皇兄說……
“見過王妃。”
“免禮。”
門很快的被打開,莫安華走了進來,直直走到桌子邊,看樣子是有話要說,卻一下子被桌上的信封吸去注意——剛剛只來得及燒信。
女人拿起信封,“宮印?”
“皇兄讓人送信過來。”
莫安華很快反應過來,“王爺又想起什麽事情了嗎?”
“陸續想起不少,小時候在宮裏的事情,十四歲出宮的事情,刑部一些尚未完結的案子——但對于後宅,卻是什麽都想不起來。”發現自己居然被葉太後所欺,既後悔又覺得丢臉,那晚,他整個晚上都想跟她坦白,但始終說不出口。
五年的時間啊,一個女子,能有幾個五年。
更別說這五年中她出入宴會場合,要受到多少同情跟嘲笑,明明什麽錯都沒有,卻無法擡頭做人。
他當然可以安慰自己,不過才十五歲的年紀,哪裏鬥得過葉太後的心計呢,會出此計,肯定也把他的性子與莫家同疏浚侯的恩怨計算在內了,知道他不會問,她也不會問。
沒人開門,這騙局就牢不可破。
只是沒想到太皇太後過世,莫皇後一邊操辦喪事,一邊還拷問了坤聖宮的宮人,意外挖出當年舊事。
他也不是沒想過要立刻派人把她接回京,可母妃當時身體不大好,每餐都只能吃幾口,瘦了許多,當兒子的總不能在母親身體不好的時候還在張羅着要接回妻子。
等母妃身體逐漸恢複,他想着差不多該派人去馨州接人時,刺客駕到。
這幾日他在想,肯定是他那半年一直記挂這件事情,才會在暫時失憶時只想起那抹石榴紅的身影。
“王爺記得起刑部舊案,卻記不起妾身?!”
男人搖搖頭。
“那,王爺可曾想起羅婉儀,劉婉儀,姚吉祥,張吉祥,孫良女,梅良女,鐘良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