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陸·石頭
石秋風回來時,寒鴉嘶鳴。
我被鴉鳴聲吵得睡不着覺,幹脆起身,取了掃帚簸箕出門掃雪。打開門,就看見了石秋風的笑容。
寒風凜冽,吹得木門吱呀作響。
我一時恍惚。
他瘦了,黑了,風塵仆仆。
笑容依然那般明亮,目光明銳如初。
我以為石秋風就算再來長安,至少也是三五年以後的事了。我以為他縱然回來,眼裏的光輝也一定黯淡不少,笑容定多了苦澀複雜,眉眼間定有了疲憊之色。我以為這一把堪堪出鞘、棱角分明的刀,定會以極快的速度被這滾滾紅塵磨去了棱角,淪入凡塵。
可他站在那裏,依舊背着他爹的三弦琴,腰間挂着他師父的眉尖刀。眉眼淩厲,目藏鋒芒。
和初見時唯一不一樣的,是他空空蕩蕩的左袖。
石秋風笑:“半年不見,這就不認識了?”
我低頭看着被雪水洇濕的鞋尖:“何時到的?”
“卯時一刻。”他答。
卯時整開城門,現在是卯時三刻。城門一開他就進了城,進了城就來了我這裏。
一同進早膳,就在初遇的那家小酒館。
“回去看看。”石秋風說。
人的忘性從來大的可怕,與自己有關無關的悲喜轉瞬即磨滅,變得無關痛癢。
半個月前血染青石的地面早已被大雪覆蓋,小酒館的生意照樣興隆,酒客推杯換盞,觥籌交錯,劃拳聲四起,大笑哄堂。沒有人會記得在酒館前死去的人,沒有人會記得曾有個少年在雨中拔刀,卻放過了伏殺他的正道弟子,他說,該死的是那些個門主。
人自愈的本事也從來厲害,任誰把這江湖折騰得天翻地覆幾回,待風平浪靜時,江湖還是那江湖,不過是其中之人翻了新罷了。
現在,這個少年又回來了。
他沒有再拔刀,但我知道,他正是為拔刀而來。
石秋風點了幾道招牌菜,外加一壺燒刀子。店小二一見他擱在桌上的眉尖刀便是一顫,眼神發怵,點完菜便一溜煙兒跑了。
石秋風稀奇:“這裏江湖人不少,怎的偏生怕我?”
我看着他如刀的眉眼:“是你戾氣太重。”
小酒館對面是沈大夫行醫的小攤,排着長隊,安安靜靜,藥香散出老遠。方寒花在忙裏忙外地煎藥,一襲白衣,周身浸在水霧中,像個不染塵世的女仙。
知道沈大夫無償醫治流民時,薛無衣嘲弄了他半天:“你過去收我那般高的診金,便是為了做大善人?”
沈大夫一腳把他踢出了門:“滾!”
薛無衣笑嘻嘻回頭:“您可真是老當益壯呀。”
氣得沈大夫白胡須發顫。
沈大夫年輕時行醫四方,閑雲野鶴半生。老來落腳在長安,與老妻做伴,行醫看心情,出了名的壞脾氣。兩個兒子一及冠就被他趕出來了家門,大的沒見過,小的見過兩回,如今不知在哪個胳肢窩裏讨生活。
十年前薛無衣出事時,沒人敢救他,只有沈大夫。
那時他的胡須還沒有全白,日日拉着老妻坐在巷子口曬太陽,一手搖着蒲扇煎藥,一手折了柳條逗逗屋前的黃狗,悠然得像個活神仙。薛無衣從不曾認得他,我走投無路求上門時,也從不曾想過他會救人。
神仙是不會救凡人的。佛祖度衆生,究竟是為了度衆生而度衆生,還是為了衆生度而度衆生,正如沈大夫是個閑神仙還是個怪老兒,我從沒有想明白過。
有人壯了膽子問他,為何救這殺神。
“我喜歡這小子的眼神。”他說。
來人瞪眼:“就這樣?”
沈大夫吹胡子:“就這樣。”
一只白瓷碗擱在木桌上,清脆碰撞一聲。碗裏是燒刀子,酒色清冽,光可鑒人。烈酒多半色純,清澈見底,只有淡酒才會有多般花樣,惹得人眼花缭亂。
我回神,擡頭,菜已經上來了:“我不喝酒。”
“我記得,”石秋風道,“試一試又何妨。”
我低頭看着滿滿的酒碗:“有些事是不能試的。”
他笑:“不試又如何知道。”
一碗烈酒下肚,喉嚨像是被刀子滾過,生疼生疼,滿嘴辛辣之感。我被酒嗆到,咳得眼角生了淚花。
石秋風問:“如何?”
我拭去淚水,把酒碗一推:“不如何。”
他大笑。
回去時路過一家大戶人家,見一名青衣童子朝門外扔出一只通體烏黑的幼貓。貓崽身上連毛都沒張齊,就這麽被丟在數九寒天裏,不多時就凍死了。
石秋風“咦”了聲,上前問:“這貓崽兒怎的丟了?”
青衣童子正低頭掃雪,頭也不擡,敷衍地回了一句:“母貓是只雪白的純種貓,生了一窩小崽子都是通體雪白,只有一兩只有點雜色,就這只居然渾身是黑,夫人嫌它晦氣,怕是不祥之兆。”
言罷擡頭見了石秋風,臉色一變,揮起掃帚像趕蒼蠅一樣趕人:“哪兒來的叫花子?這兒沒吃的,滾滾滾,別污了這門前的地兒!”
朱門“砰”的一聲合上。
我樂得大笑。
石秋風愕然看了看自己:“我哪裏像叫花子了?”
不遠處就是抱團取暖的流民,來要飯的流民太多,石秋風一身風塵,無怪乎被認作叫花子。流民每日餓死凍死無數,貴婦人嫌棄着毛色晦氣的幼貓。
我低頭看那只被抛棄的喪家貓。
它蜷縮在雪地裏,緊緊依偎着周身唯一可以取暖的半株枯草,一身黑毛在雪地裏格外刺眼。它不看身後緊閉的朱門,卻滴溜溜盯着我們兩個看。
它已經不是喪家貓,而是流浪貓。
附近,步履蹒跚的難民還在“砰砰砰”地敲着緊閉不開的朱門,哀嚎着跪求朱門內正耍貓的老爺夫人能大發善心賞口薄粥喝。有的時候,人活了數十載還比不上一只尚未斷奶的貓崽兒。
石秋風“啧”了一聲:“這貓崽兒有點意思。”
他拎起它放在朱門前,捏起它的貓爪輕輕碰了碰朱門,又擡手朝門內指了指。小奶貓看了看石秋風的手指,看了看我,又轉頭看了看那扇近在咫尺的朱門,貓爪在朱門前停留了一瞬,竟放了下來。它轉身再也不看朱門,又蹲回臺階前盯着我們看。
這次和先前又有了不同,它的目光不再在我和石秋風間游弋,而是只盯着我看。
石秋風撫掌大笑:“這貓崽兒有意思,這都什麽時候了,還敢耍脾氣。”
小奶貓冷得瑟瑟發抖,就這麽在雪地裏卧了一盞茶的功夫,我們不走,它也不走。它沒有跑過來蹭我的腳,也沒有試圖跳進我懷裏——沒有做任何作為一只幼貓可以取悅人的事。它只死死盯着我,像是盯着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如今想來,真正誘發我殘存不多的恻隐之心的,是這眼神。讓我想起大雁塔上懷玉坐在輪椅裏望向天空的眼神,方娘子緊拉着衙役時的眼神,方寒花跪在雪地裏仰頭看我的眼神,也是這樣——希冀,又絕望。
我偶爾會想,老頭子當年在亂墳崗上撿起我時究竟是什麽樣的心情,是心血來潮,還是徒然心生悲恸。
我上前抱起小奶貓,它毛還沒長齊,在雪地裏凍了一會兒就已經受不住了,在我臂彎裏瑟瑟發抖,毛上結的冰渣子噼裏啪啦往下掉。
我轉頭去看石秋風,他卻已經別過頭。
“取什麽名字?”我問。
“這是你揀的。”
“你爹可是書生。”
石秋風笑了:“就叫石頭吧。”
我瞪他:“難聽。”
“我覺得挺好啊,你看這貓崽兒脾氣臭得跟茅坑裏的石頭似的。”石秋風擡手欲撫摸小奶貓,卻被它一爪子拍開,“哎喲,還真跟我卯上了?”
我大笑。
華燈初上時,薛無衣來了。
十多日沒有見到他,他的面色愈發蒼白,目光卻清亮如洗,犀利明銳如曾經的少年。
我端上一壇燒刀子,一壇青梅酒。
薛無衣擺手:“我要花雕。”
石秋風微訝:“雁九說你慣喝青梅酒。”
“那是從前。”薛無衣道。
那晚他們喝到半夜,推杯換盞,大醉方休。
我抱着石頭立在窗前,看着紙窗上人影綽約,大笑聲從門縫中隐隐溢出。
薛無衣很多年沒有這般大笑過了。年少時他的笑容坦蕩開懷,一笑便驚豔了多少閨閣少女的眼。後來他多半似笑非笑,便是笑了也是嘲弄譏諷。最近他的笑容變多了,多得我分辨不清裏頭到底有些什麽。
兩個男人喝光了我十年珍藏的酒,醜時半終于七倒八歪地趴在案上睡着了,滾了一地的空酒壺。
我不知道他們談了些什麽,亦或什麽也沒有談。但我知道,這一夜以後,一切都已經塵埃落定。
我抱着石頭在冰冷的石階上枯坐了一夜,聽着屋內兩個男人的鼾聲,聽着雪落的聲音,聽着雪水從屋檐上滾下來,落在石階上,滴滴答答響了一夜。
石頭蜷縮在我懷裏,剛給它洗了澡,黑黑小小的身子卷成一團。夜裏正是它精神的時候,一對琥珀色的眼珠在黑暗中明亮如珠玉,骨碌碌靈動地亂轉。
許是因為早上喝了一碗烈酒,胃裏一直很暖和。
我想起許多年前無數個深夜,老頭子也是這般,抱着懷裏的酒壺,直愣愣看着斷了線的雨珠點滴到空明,面對着空而寂冷的黑夜,呼嘯而過的烈風,爛醉如泥。那個時候他究竟是清醒的還是真醉了,抑或醉時亦清醒,清醒時亦醉,我從來沒有弄明白過。
曙光乍現時,石秋風醒了。
他抱着三弦和我并排坐在石階上:“幾時醒的?”
我答:“卯時一刻。”
石秋風豎起三弦琴:“我給你彈一曲如何?”
我訝然看他:“你不是不會麽?”
他笑得狡黠:“我回了趟漠北,尋人學了。”
他彈得并不好,琴聲斷斷續續,三弦的音色本就幹澀,像是一個口齒之人在慌裏慌張地學舌。一曲罷,石秋風汗透衣背,拔刀時穩如磐石的手微微發顫。
他捏緊撥片,耳朵紅得要滴血,說話磕磕巴巴:“雁九,我……我第一回給人拉三弦……我……”
我笑:“這曲子叫什麽?”
石秋風一愣,耳後的紅暈慢慢褪去:“風雨鐵馬。”
風雨鐵馬。鐵馬秋風大散關。
石秋風目光忐忑,我忍着笑道:“很好聽。”
他的眼睛倏地亮了:“真的?”
我颔首:“真的。”
他的笑容慢慢放大,咧着嘴再也合不攏。
石秋風收起三弦琴,我們并排坐在石階上,等着看日出。天色漸亮,青空泛白。涼夜褪去,曙光熹微,紅日升起,朝光一寸寸撕碎黑如烏木的蒼穹。
破曉。
晨光普照時,石秋風道:“你往後小心些別弄丢了石頭,貓崽子容易跑。有石頭在,你便不孤獨了。”
我轉頭看他,他的面容被陽光籠罩,模糊不清,隐約可以看見棱角分明的輪廓:“你覺得我很孤獨?”
他不答,望着前方。
“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走進小酒館,收起油紙傘,烏衣散發,赤足木屐,大雨在你身後傾盆而下。你那一倏忽的眉眼、姿态,像極了——”
他仰頭望着庭院裏悄然落下的雪。
“像極了一只黑色的小奶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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