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崩塌 (1)
夜色深沉, 暴雨将至, 因為空氣濕度高, 到處都顯得霧蒙蒙的。
趙亦慢慢走出場館,背後一片光怪陸離, 顯得外面的大馬路特別空寂。
她有點胃疼。
只要情緒激動她就容易胃疼, 喝點熱的立刻能好, 要是放任不管, 也許就越疼越厲害。
趙亦用掌心暖着胃, 慢吞吞像只蝸牛在路上爬,好容易爬到一家24小時便利店,進去買了杯熱飲, 坐在路牙子上一點點喝下去。
整杯喝完, 心裏還是涼汪汪的。
電話就在這個時候打了進來。
她期待了很久的一個電話, 以至于看到來電顯示上那個名字,心髒“嘭”一下徹底解體,在胸腔爆成了一團面目全非的血漿——當然, 外表看來她還是好好的, 平靜, 甚至還有點冷漠, 伸出纖細的手指,穩穩按下了“接通”。
“喂。”
“喂?小師妹?”
這個稱呼一出來,趙亦簡直忍不住要笑。冷笑。是什麽給了他勇氣這樣若無其事消失, 再若無其事出現, 繼續親昵地叫她“小師妹”, 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
“哪位?”
“是我啊,乖乖小師妹,我剛從國外出差回來,聽說你一個多月都沒來上班?出什麽事了嗎?”
“……”
“是不是心情不太好,跑出去玩了?散散心也好,玩夠了就快回來吧。我新找了個項目,絕對正點,随便就能翻回本,等你回來,我給你好好講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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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哪兒呢?我從佛羅倫薩給你帶了禮物,想不想現在就看到?保準你喜歡。”
“……”
“我知道現在挺晚的啦,不過,這麽久不見,不想見我嗎?”
……
哦,真熟悉。
趙亦握着電話,透過霧蒙蒙的空氣,看不遠處燈火輝煌的體育館。
男人的聲音也霧蒙蒙的,暧昧不明,引人遐想,像過去的每一次。每一次他出差,不管國內還是國外,一走十天半個月,她便乖乖守着,認真做事,等他回來給她獎勵——牽一牽她的手,摸一摸她的頭,随口表揚幾句,她比最能耐得住寂寞的貓咪更容易滿足。
“周銘誠,”趙亦似乎還是第一次叫他全名,叫得對面一直說熱絡話的男人都有點愣住,“在你眼裏,我是不是一直都特別蠢?”
“啊……?”
“在你眼裏,我到底是你什麽人?”
“哎,這話問得,你是我小師妹啊……”
雷聲隐隐,從遠空漸漸滾過來,高濕度的空氣令人氣短胸悶,趙亦深吸了一口氣:
“在我眼裏,我們卻是男女朋友關系。”
“啊……”
對面一陣語塞,怕是怎麽也沒想到,從來羞于論及感情問題的趙亦,居然能如此直白地捅破那層窗戶紙。
“我們……我是挺喜歡你的……”
“你也覺得我們是男女朋友關系?”
“怎麽說呢……我第一次看見你,就覺得你很可愛。”
“所以你願意做我男朋友?”
“啊……那個……當然好啊……”
“怎麽可能好。你不喜歡搓衣板。你喜歡蔣潇那樣的。她也喜歡你。”
“啊?蔣潇?怎麽又扯到蔣潇……”
趙亦這下真的笑了。她還沒跟他在一起,就開始演這種拙劣的捉奸對質戲。
“周銘誠,我消失了一個月,你一個電話都沒有打來。”
“一個月前,我轉讓了我在公司的全部股份,耗盡了所有個人資産,傾家蕩産,房子都被銀行收了,勉強才将那筆投資的虧空抹平,你不會不知道。”
“就算普通朋友,這時候也會寒暄兩句,問個近況,你沒有。你全程在國外裝死,意思很明确,這爛攤子你不打算管,你要跟我公事公辦,好,這沒問題,我的決策失誤,确實應該由我獨自承擔。”
“我賠錢走人,毫無怨言,心裏已經有了定論,我在你這裏,價值已經徹底歸零。”
“但是周銘誠,你不該再給我打電話,再跟我談什麽感情。”
閃電從天空竄過,照亮趙亦的臉,映在便利店的櫥窗中,蒼白得吓人。
“生意歸生意,感情歸感情,這種混為一談的做法,真的令人不齒。”
“我不知道是什麽讓你覺得我重新又有了可利用的價值,但我沒你想得那麽傻,周銘誠。若無其事打個電話,叫兩句小師妹,就能讓我忘記你之前做得有多絕情?”
“這是一筆多大的生意?居然讓你同意跟我在一起?你和蔣潇讨論我的時候,不是把我當成一個笑柄嗎?”
“你連自己的感情都能出賣嗎,周銘誠?”
“我看不起你。”
雷聲隆隆,從天空碾過,也從周銘誠心中碾過。他不知道在他消失的這個月,趙亦都遭遇了什麽,為什麽突然變得這樣牙尖嘴利。雖然她慣來牙尖嘴利,但在面對他的時候,她總是溫柔的,忍讓的,心甘情願為他付出一切。
就像一只一直溫馴的寵物,突然對主人露出了牙齒,讓他憤怒不已。
“你看不起我?趙亦,你有什麽資格?”
“今天我原本沒打算把話說得這樣明白,但我沒有任何虧欠你的地方,趙亦。”
“你自己主動要求将虧空補上,主動轉讓了你的股份,因為這次投資失敗,确實你是主要責任人。但你要搞清楚,你虧掉的不只是一筆投資,還有對整個公司聲譽的傷害,你知道我得面對多少人的質疑?你當然不知道,除了會算數字,你還會什麽?”
“你把事情搞砸了,難道還要我來對你噓寒問暖嗎?房子被銀行收了,你趙大小姐難道還會流落街頭嗎?而且我又不是沒問過你,你自己說你沒事,你從來都堅強的很,我想也不會有事,所以就去出差了,忙起來沒時間聯系很正常,你突然又發什麽瘋?”
“至于說我欺騙你的感情,那就更荒謬了,我什麽時候跟你表白過嗎?不都是你一廂情願的?難道我曾經逼迫過你?”
“是,我是對你有過好感,但你當時什麽反應?碰都不讓人碰,搞得好像我是個強|奸|犯。我不知道你有什麽心理陰影,但我告訴你,趙亦,這是病,得治,別跟個瘋子似的,把錯誤都歸結到別人身上,你有心理疾病,連正常人際交往都有障礙,正常男人怎麽跟你談戀愛?”
又一道閃電劃破天空,照亮趙亦的臉,蒼白之外還多出一絲驚惶。
“我沒有心理疾病。”她說。
“你覺得自己正常嗎?你有任何社交能力嗎?從我認識你的時候,你就已經這個樣子了。要麽不說話,一說話要麽不合适,要麽得罪人。你知道我這些年跟在你後面收拾了多少爛攤子?你得罪的客戶都得我陪着笑臉勸回來,要是沒有我,你一個人能做成什麽事?除了數學模型你還會做什麽?就連這個你還做錯!”
“現在就算你回華爾街,也遲早有失業的一天,量化投資的時代了趙亦,機器人能幹你的活,比你幹得更快更好。我是看在大家朋友一場的份上才想請你回來幫忙,不領情你還反咬一口。”
“我早就覺得你有性格障礙,一點人情味都沒有,和自己爸爸關系都能搞那麽僵。”
“你覺得我是用感情來欺騙你嗎?我只是不忍心告訴你真相,像你這麽古怪的性格,也只有我能忍受你這麽多年。”
“連你爸都不喜歡你,趙亦,你覺得還有誰會喜歡你?”
……
柏鈞研離開場館時已是午夜,電話一個接一個打,他恹恹接通,對面傳來alan興奮的大嗓門:
“鈞哥哥!快來啊!我們都喝完一輪啦!”
“就來。”
“快來快來嘛,人家想你了,麽麽紮……”
聒噪男聲半途消失,電話那邊換成嬌俏女聲:“阿鈞,外面雨超大,別忘帶傘。”
又被男生占據:“啧啧,好肉麻,阿鈞,阿鈞快來,這裏有人想你了哈哈哈……”
他皺眉,直接挂了電話。
雨真的超大。
能見度極低,往常都會守在出口的粉絲也都被沖散了,外面只看到灰蒙蒙的雨,牛筋繩索粗,一束束鞭打着全世界。道路兩旁積滿了髒污的雨水,打着漩都流淌不及,雨刷器急促擺動,柏鈞研讓阿湯盡量慢點開車,注意不要碰到了路人,其實這會兒哪還有什麽路人。
直到他們路過一家24小時便利店。
要不是便利店櫥窗照出一些光,柏鈞研根本不會注意到路邊還蹲着一個人。小小一團,蜷縮着,雙手抱着膝,也不打傘就蹲在雨裏淋,明明身後不遠就有一家便利店,居然也不知道進去躲雨。
長頭發,似乎是個小姑娘。
車緩緩開過,柏鈞研看了她一眼,又回頭看了她第二眼,忽然開口叫阿湯停車。
撐開雨傘走出車門,剛站出去身子就被淋濕半邊,這大風大雨,有傘其實也形同虛設。他關上車門,隔絕了阿湯驚詫的呼喊聲,一步步朝那女孩走過去。
雨傘罩到女孩頭頂,半天沒有任何反應,他問她需不需要幫助,聲音被激烈的雨聲蓋過,于是彎下腰,拍了拍女孩的肩膀。
……
趙亦覺得好像有人在拍她的肩膀。
被冷雨淋了太久,知覺已經變得遲鈍,這讓她有一種異樣的解脫,好像**的麻木同時也可以麻木精神,讓她可以什麽都不用再想。
雷聲空洞而悲傷,在她身體裏回蕩,身體也是空洞的,曾經辛苦構造的堅韌精神像一座積木塔,被人精準抽走了最關鍵的一塊,于是轟然倒塌,只剩一個空的軀殼。
抱住自己并沒有感覺好一些。
能哭出來也許能感覺好一些。
但她哭不出來,只是發抖,抖得厲害。夜深而冷,雨水瘋狂地鞭打着一切,整個世界都在努力替她哭泣。
只有她自己,怎麽努力都哭不出來。
努力得渾身發抖,幾乎想要徹底放棄,這時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于是她擡起了臉。
……
一張心形的小臉。
柏鈞研曾經看到過很多次,大部分時間冷淡平靜,小部分時間羞澀窘迫,卻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空洞絕望,像被什麽碩大無朋的怪獸所傷害——是受過傷害的孩子似的臉。
心疼來得猝不及防。
他捧住她的臉。他抹掉她臉上的亂頭發和髒雨水。他将她整個抱起來。他扔了傘坐在雨地裏,摟着她,輕輕叫她的名字,生怕把她吓到似的,終于把她叫回了魂。
忽然有了知覺——疼痛的胃,酸麻的腿,還有熟悉的松木氣息,被雨浸得濕濕的,好聞得讓人想流淚。
眼淚毫無預兆地湧了出來。
45、繳械(新)
高大的男人像抱孩子一般将姑娘抱回了車裏。
直到坐上後座, 姑娘還是那副無尾熊的姿勢, 胳膊摟着他的脖子,雙腿纏着他的腰,若是放在其他時候,這種動作簡直就香豔得有傷風化,但此時此刻,誰也不會聯想到香豔或者風化之類的事情上去。
她抱他的樣子, 完全就是瀕死之人抱住了救命的浮木。
頭埋在男人胸口, 肩膀劇烈抽搐,明顯是在痛哭,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顯得這一幕有一種默片似的戲劇張力。男人耐心地被姑娘抱着,一只手輕撫她的後腰,另一只手托住她的頸項,低柔地在她耳邊輕哄:“好了,乖, 沒事了,我在這裏。”
一句話說完, 姑娘反而哭得更兇,一直被壓抑的抽噎聲突然爆出, 短促而輕微,讓男人的眉頭皺得更緊:“怎麽了?到底怎麽了?別忍着,哭出來就好了。”
他的唇壓着她濕透的鬓發,神情幾乎是慌張無措的, 只能不停地拍撫她,任憑她将自己摟得死緊,連想去夠一旁的抽紙都夠不着,就這樣,兩個人緊緊糾纏在一起,在後座濕濕嗒嗒滴着水。
真的沒什麽香豔的,可阿湯還是忙不疊收回了視線,耳根發燙,心中默念:
非禮勿視,非禮勿聽。
阿湯并不明白為什麽老大去路邊撿了個陌生姑娘回來,居然立刻就能在後座上演藍色生死戀,但他一貫是個有眼力價的小夥子。
關掉前往聚餐地的導航,平靜地請示:“鈞哥,回家還是醫院?”
“家。”
很好,答案明确而直奔主題,再看看姑娘凍得慘白的胳膊腿,他不等指示便主動打開了暖氣,又趁等紅燈将抽紙遞到老大手裏,繼續請示:“要不要打電話給私人醫生?”
“打。”
贊,都猜對了,那麽下一個問題……鈞哥既然臨時起意,應該沒有準備該準備的東西吧?鈞哥清心寡欲這麽多年,既不沾女人也不沾男人,肯定不會備有存貨……所以他應該大膽假設,小心求證,再體貼地幫鈞哥去跑一趟便利店嗎?
.....
柏鈞研将趙亦抱進門,一路淋淋漓漓,弄髒了純白的地毯,再抱到樓上,弄髒了純白的床單。阿湯小心翼翼退出門去,好吧,抱得太緊,沒看清姑娘的臉,想來也不會太差,居然鈞哥連潔癖都不發作了。
柏鈞研現在确實顧不上他的潔癖,他滿腹心思都在想,怎麽在懷裏捂了一路都沒把她給捂熱,她到底在雨裏淋了多久,為什麽會淋雨,為什麽又哭成那樣,現在她緊緊閉着眼,到底是睡着了還是昏迷了……
他焦慮得團團轉。
轉了一會兒,拉開衣櫃找出一套幹淨睡衣。被窩沒多會兒就被她的濕衣服浸透,這樣睡着只會越來越冷。他着急忙慌将她的衣服扯開,剛露出腰腹間一小截凝脂,手又立刻遲疑起來——他喜歡的姑娘,躺在他每天睡的床上……重重吸了口氣,眼睛望向一旁的落地燈,摸索着脫掉了她的衣服,再迅速套上他的衣服,臉已經紅得徹底。
半小時後,阿湯帶着醫生進了卧室,只一眼就覺得——這室內氣氛真是旖旎得沒眼看。
姑娘長發半幹,軟軟趴伏在男人懷裏,居然還是那種尾生抱柱的姿勢,但是從車裏換到卧室,再換上淩亂的睡衣,加上緊閉紅腫的雙眼,叫人不往歪處想就很難了。
幸好醫生是簽過保密協議的醫生,見過的明星秘辛也不是一樣兩樣,常年服務名單中還有方玉隆那種在床上玩得很野的主。他以高度專業的态度對姑娘身下的人形抱枕視而不見,做完整套檢查,鎮定地給出了結論:
“過度疲勞,沒什麽大礙,醒來補充一些營養,下次請注意節制。”
“……她淋了場雨,哭得有點兇……所以才……”
“明白的,柏先生,我從不亂講話,您放心。”
“……”
折騰半宿,終于安寧,柏鈞研躺在床上,懷裏攏了個溫軟的小人,心也是溫軟的,多日來的煩躁一掃而空。
靠近心髒的部位一直發着潮,因為她曾将臉埋在那附近,眼淚一層層滲進來,無聲而激烈,瞬間就将他繳械。
不是一個很厲害的小姑娘麽?為什麽每次見到她,都搞得好像舉目無親那麽慘。
他皺着眉,手指無意識地輕撫她的頸項,長發柔軟,一絲絲落在他身上,枕頭上,被單上,于是滿世界都沾上了她身上的香,像他常吃的棒棒糖,香甜牛奶味。
時鐘滴答,漸漸又煩躁了起來。
他不喜歡吃棒棒糖,因為吃它的時候必然是在壓抑強烈的煙瘾。也不喜歡聞她身上的奶香,因為會讓更強烈的欲望湧上來。
比煙瘾難捱得多。
月亮從窗簾的縫隙照進來,她将臉埋在他懷裏,像一只睡鳥,安靜無聲,乖得讓人心疼。她對他如此不設防,應該欣慰還是生氣?
想要更多。
想把她弄醒。
想聽她發出短暫輕微的抽噎,因為別的原因。
身體越來越燙,欲望勃發,像熱帶植物野蠻生長,最終卻被她均勻沉靜的鼻息安撫。悄悄将她的手從他腰上移開,自己挪去了床的另外半邊——先前被她沒換的衣服給弄潮了,被褥濕冷,他正需要這樣的冷卻。
……
趙亦睜開眼,看到陽光從窗簾縫隙照進來,點亮陌生的房間。
有一瞬間她疑惑自己身在何方,但很快清醒過來。睡眠像一個大型阻斷器,将一切情緒隔絕在身體之外,然而一旦清醒,記憶重新倒灌,一切又會重置到睡前。
仿佛經歷了一場大夢。
夢中有瓢潑的大雨,有被摧毀的相信,還有一個碰巧出現的人,給了她堅實可靠的懷抱,帶着溫暖熟悉的雪松氣息。
于是她狠哭了一場,放心睡了。
但那終究只是逃避,如今她大夢初醒,醒來之後要面對的事比之前更多——她躺在陌生房間,穿着明顯大了幾號的睡衣,下面完全真空,風涼涼灌進來,棉麻質地衣料蹭着嬌嫩敏感的部位,瞬間喚醒了她的羞恥心。
崩潰。絕望。且羞恥。
趙亦四下找尋,幸好她的衣服就在旁邊,洗淨烘幹,折疊整齊,是她平白給人添麻煩的物證。旁邊還有從口袋裏掏出來的東西:手機,鑰匙,以及半張票根……她心裏一緊,撿起來仔細端詳。
被水泡皺了,但仔細看,看得清票面上的內容。
趙亦捂着臉慢慢蹲下。
所以他知道了,她去聽了他的演唱會。
此時此刻,柏鈞研正在客廳煮咖啡,陽光從落地窗照進來,直白熱烈,是北京城少有的豔陽天。
雨過天晴,這樣的天氣總歸讓人愉快。
他甚至往咖啡裏放了一顆糖,這段時間戒煙戒得他見糖就煩,然而這個早晨,他破天荒想吃一點甜東西,還往唱片機裏放了一碟小野麗莎,聲音調得極小,怕吵醒睡着的人。
然後他便聽到樓梯上傳來了腳步聲。
小姑娘衣着嚴整,表情也嚴整,已經看不出前一晚崩潰軟弱的樣子,唯一破綻是她光着一雙腳,讓她的嚴整看起來不太有說服力。
“早上好。”他淡淡道,看着她的腳踩在長毛地毯上,指甲蓋都粉白剔透,她究竟吃什麽長大?全身上下無一不白。
“我的鞋,在哪?”她注意到他的目光,縮了縮腳趾,聲音卻是平靜的。
“弄丢了。”
“……”
“昨晚把你抱回來的,沒留神,丢路上了。”
短短幾句對白,已經超出了趙亦所能承受的極限,假如她心中有一個羞恥表,表已經被飙升的壓力值撐爆。她慢慢漲紅了臉,眼睛看着自己的腳趾,過了很久,等熱潮褪盡,才重新擡起眼,表情恢複了一貫的淡靜。
“昨晚,我情緒不太穩定,對不起。”她的眼睛看着窗外。
“沒關系。”
“給你添麻煩了。”
“不麻煩。”
“能不能請你,就當什麽都沒發生過……”
柏鈞研輕輕攪拌咖啡,湯匙和杯壁撞出輕響,将甜味慢慢攪散。陽光照着她的臉,在發頂勾勒出一圈淡金,她的發質細軟,眉目清淡,總給人一種小女孩的感覺,但如果仔細看她的眼睛,琥珀色,淡而無情,是一雙看得很透的眼睛。
“可以。”
“多謝。”
她對柏鈞研點一點頭,沒有看他為她準備的早餐,沒有穿他準備好的拖鞋,更沒有聽見唱片機裏溫柔的腔調——cerisier du japon,一首關于春天的歌,櫻花飛雪,轉瞬即逝——徑直走向了門口。
柏鈞研低頭喝了一口咖啡,自嘲地笑笑:
“不送。”
怎麽會産生那樣的幻覺,她舉目無親,孤苦無依,而他是她唯一的依靠?
她是邁達斯。國王就算孤獨,也輪不到他來救濟。
趙亦一出門就發足狂奔,力撐出來的淡定蕩然無存。大理石地面硌得腳生疼,奔到電梯口,電梯門開啓,走出一名高挑豔麗女子,二人雙雙一愣。
一梯一戶,往來誰家不言自明。
女子穿色彩熱烈的及踝裹身裙,胸前一道深V,蜜色肌膚滲透健康潤澤的甜意。趙亦前一日晚上剛在演唱會大銀幕見過這張臉,如今如此近距離遭遇,難免生出恍惚之感。
“你好,阿鈞在不在家?”她對趙亦微笑,居高臨下,卻很親切。
“抱歉,我走錯樓層,不認識你說的人。” 趙亦略微後退,生平第一次覺得自己個子真矮。
女子看了一眼趙亦光裸的腳,擡了擡眉,款擺着與她擦身而過。趙亦站在電梯,聽見走廊裏傳來甜美輕快的聲音:
“阿鈞~是我~快開門呀~帶了你喜歡的蓮藕炖筒骨~”
她擡手,按下關門鈕,在電梯門上看到自己淡無表情的倒影。
……
程小雅覺得,趙亦的機器人屬性似乎升級了。
從前她也工作狂,但不至于這樣廢寝忘食。從前她也不茍言笑,但不至于這樣生人勿近。程小雅想來想去,将這反常現象歸結為一個原因——男人。
演唱會當天晚上她就感覺不對,微博連刷熱門話題,#柏鈞研Mia複合##緣起夫婦再度歸來##柏鈞研初戀#,打電話給趙亦始終關機,等第二天她回到北京,趙亦已經變成這幅超級機器人模樣。
她既心疼又生氣。
這孩子情路多舛,每一次都遇人不淑,這位國民男神之前跟趙亦一番表白,顯然沒做什麽正經打算。
“這種花花公子,我見得多了,看你純情沒經驗,撩你一把好玩,你就把他當成一個屁給放了吧。”她積極建言獻策。
趙亦埋頭幹活,看都不看程小雅一眼。
“是,長得是很帥,全國也找不到幾個比他更帥的男人,但外表,那都是浮雲,繡花枕頭,那都是稻草的心。”
趙亦依舊不看她一眼。
“你幹脆也別搞電影了,這一行就不适合你。随便找家投行,簡歷一扔,千萬年薪賺起來,跟這兒鑽什麽牛角尖啊,不知道以為你要參加藝考呢。”
趙亦關上了門。
“哎我給你說啊,好名聲都是團隊炒作出來的,就他這德行,私底下肯定沒少沾惹女人,你信不信我現在去豆瓣開貼,能引出好多類似遭遇……”
“別鬧。他不是那種人。”
門裏傳出悶悶一聲,程小雅不禁以頭搶門——完蛋,她家這傻子,已經身在淪陷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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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出差途中沒閑着,這四章重新寫過。
不喜歡前一版那個被動的趙小毛。
46、酒會(新)
趙亦正經八百和陳冀才做起了學問。
陳導拍片子不叫座, 但做學問是真紮實, 國內數代導演,不少都是他帶出來的學生。然而他的思路完全老派,認為要在國內拍出好電影,必須堅持導演中心制。
“制片人中心制,在好萊塢可以,國內完全沒有那個土壤。”
“但是, 完全以導演為中心, 很容易陷入個人的審美偏好,”趙亦提出異議,“現在已經不是行政主導市場的時代了,要充分尊重觀衆取向。”
“所以現在很多電影才會拍得亂七八糟!”陳冀才憤憤不已,“以往還有一些精品,有故事,有場面,有靈魂, 現在都是些什麽東西?光聽市場的那還能行?一群搞金融的,什麽火追捧什麽, 搞什麽對賭,保底, 把一些原本挺好的導演、演員的心态都搞壞了,太浮躁!”
搞金融的……搞對賭的……這不就是在說她麽?趙亦忍不住出言反駁:
“制片人永遠從觀衆角度出發,會充分考慮電影類型的确定性、演員組合的市場反應、影片元素的商業性、視聽感受、故事的邏輯性和講述的流暢……可以确保更高的影片質量。”
“你說的那都是理想狀态,成熟市場可以, 國內現在什麽情況?把老一派的導演班底心态搞得很浮躁,真正合格的制片人又沒成長起來。電影圈有句話,陳國富施南生,得其一可安天下,這句話什麽意思?除了這二位,最多再加一個張偉平,就再數不出既懂運作又懂電影的好制片人了!”
“我還是相信市場的力量。”趙亦嘟囔。“不培育商業體系,永遠都會停留在導演個人小作坊的時代。”
“小趙,你跟我學了這麽久,學得很專心,但我看出來了,你明顯不是奔着想當導演,是打算當職業制片人嗎?”陳冀才問。
不……她是資方。只是在一個錯誤的時機切入了市場,帶着一種被證明是錯誤的觀念。其實早在回國之前就有人勸過她,中國的投資市場龐大、潛力十足,但不論哪塊領域,玩法都和國外都不一樣,一切都是全新的,發展中的,無法将成熟市場的經驗複制,多得是華爾街海歸跑回來頭撞南牆。
她不信邪,結果撞得頭破血流。
“既了解市場又了解電影,既要商業性又要藝術性,要找到這種平衡是很難的。”陳冀才拍拍她,“但你很聰明,也很刻苦,比我的那些學生都要有悟性。”
“您也許看走眼了。”趙亦低下頭。
“小姑娘,我看人還是很準的!我去找柏鈞研之前,所有人都勸我,這是新生代最一線的明星,只接大制作,咱們玩藝術電影的,不要去碰這個壁,面子上難看,但我就覺得他和其他人不一樣。”
趙亦擡眼,明顯是想接着聽下去,陳冀才看着她專注的眼神,忍不住笑了笑,笑紅了趙亦的臉。
“你們這些小姑娘啊,都覺得他長相好,白馬王子,但其實我看得不是這方面,我還嫌他長得太好,希望能再曬黑點,弄糙點,更貼近現實一點。”
曬黑……弄糙……趙亦試着設想,很難想象出來——他本人倒沒什麽貴公子包袱,但長相天然帶了點倨傲,更适合演王侯将相而非市井之人。
“我覺得他是個有想法的演員,對自己有要求,且不會盲從市場。重點是,我認為他很适合這個角色,有鋒芒,但不外露,溫潤君子,但不缺乏陽剛之氣。這種氣質是很難得的,傳統的老派中國男人身上有,現在年輕一代身上已經很少能看到了,而這正好符合男一號的設定——天之驕子,前程似錦,卻因為被激發了內心的血性,主動要求調到最危險的一線去當一名緝毒警。”
陳導說起角色,立刻眉飛色舞,看得出他對自己的選角很滿意。溢美之詞不斷,說得趙亦臉上的紅潮也不斷,不知為何,聽到別人誇他,她心中就會湧出一種既驕傲又尴尬的感覺。
她當然也是認可的。
在做角色分析時,她在男一號葉靖那一欄寫下這樣一句話——男兒何不帶吳鈎。
一直以來,柏鈞研都給她一種感覺,仿佛是從其他時代穿越而來。春秋戰國,魏晉大唐,人格清健矯健,氣質堂堂正正,是中國式的君子,既溫潤又堅拔,如玉。
陳導确實有眼光,這個角色,他最合适。
“我找了很久,才找到這麽一個适合演男一號的演員,無論如何都要試一試。所以我去找他,給他看了本子,談了想法。你也知道,我不是個商業片導演,沒法跟演員談票房或者影響力,但他完全沒有在意,他接了這部戲。我沒有看錯人。所以小趙,我相信他是個好演員,就像我相信你能成為一個好的制片人。”
“我很笨,也不會跟人溝通,除了紙上談兵,什麽都不會……”趙亦低着頭,臉漲得通紅,他那麽好,而她那麽差,雲泥之別。
“不懂得可以慢慢學,誰一生下來什麽都會?你們這些天才兒童,就有這種毛病,挫折教育受得太少。你說我吧,這麽大把年紀了,功不成名不就,被尊一聲桃李滿天下,其實哪個桃李都比我混得好,但我不還是挺樂呵的嗎?我喜歡拍電影,喜歡一個故事慢慢成型的感覺,你說我曲高和寡也好,自娛自樂也好,我始終期待着我的下一部作品誕生。”
趙亦茫然地看着滿面紅光的的老導演。
“人這一輩子,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能找到一件讓自己樂呵的事,已經很難得了。你要是真的想好好跟我學,我一定傾囊相授。重點是,你喜歡電影嗎?”
她喜歡電影嗎?還是喜歡投資?還是喜歡做其他別的事?沒有人問過她這個問題。她也沒有問過自己,從來她都活在別人的期待中,爸爸希望她搞學術,周銘誠希望她搞投資,于是她渾渾噩噩長到26歲。
制片人?很新奇的想法,新奇得都有點荒唐,她連跟人說話都不太敢,能有可能成長為一個制片人?
趙亦失笑,卻又覺得心裏癢癢的,有什麽在生長——一種期待,一種可能性,一種不服氣——也許呢?誰知道呢?如果不邁出第一步,永遠不知道終點在哪裏。憑什麽他們認為她不行,她就真的不行?
“《狼牙》這部電影,劇組很快就要出發去緬甸,我要實地取景,正在招聘助理導演,”陳冀才說,“工資很少,三千一個月,但能學到很多東西,你想不想……”
“我想的!”趙亦擡起頭,眼中微微閃光,“陳導!我想去!”
……
制片人這個角色,在如今這個市場,其實多由兩類角色代替:資方往下,或者導演往上,從本職工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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