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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班主任的生日正好在周日。正課改到本該休息的周末好像擺明了是老天在給他們的節目鋪路一樣，對此，班長一整天都喜氣洋洋，大有“天道在手，何愁大事不成”的得瑟感。

然後他在臨下課十分鐘前請假上了個廁所。

不過黎初陽沒有注意這些，她也罕見地沒有在聽課也沒有做功課，她只是發呆。

不是盯着窗外的風景，就只是目不轉睛面無表情地盯着黑板，淩亂繁雜的畫面在腦子裏亂飛。

全部都是一個人。

一個人的音容笑貌，一個人的動作表情，一個人說過的每一句話。

她以為她是足夠淡定的，還沒有被愛情燒壞了腦子，還知道自己真的想要什麽，還沉得住氣。

他沒什麽理由一直留着自己。哪怕這麽多年的相處的确有了感情，可是如果他發現自己那點小心思，她心裏清楚會是個什麽結果。他不會把自己掃地出門，他不會趕自己走，可是他會自己走。

她這麽多年小心翼翼生怕觸了他的底線，可是在這樣的年紀裏，那種對身邊最親近的人深重而無望的暗戀帶來的想要親密的渴望，是怎麽也逃不掉的。

那種拼命壓抑着不想被看出端倪可是潛意識裏卻隐隐希望他能發現的……感情，她沒法做到掩飾的□□無縫。

她像是掉進了一片沼澤裏，每動一下，就加速的下落。

她一直在想他昨天說的那句話。

他說“下不為例”。

他是在警告她什麽嗎，是發現了什麽，還是她想多了。

也許他只是覺得她昨天做的有些過分了，太黏人了一些。

黎初陽的腦海裏突然閃出那個熒光屏，那一排綠色的字從底端滑過去，消失不見，她猛地甩了甩頭，捂住了臉。

當時年幼而無畏的心意現在看起來卻成了一場虛驚。

想要得到的更多，卻又什麽都不想失去，哪會有白白成全的貪心，所以才會時刻受着恐慌的折磨。

班長在下課鈴打響的後一刻神奇地出現在門口……和班主任一起。

然後不外乎是一系列的慶祝活動。

高中最後一個這樣的日子，也許也是這些高三的學子整個人生裏最後一次用心地為他們的老師慶祝的日子，在一片誠摯的祝福和感動裏，歡笑和淚水裏開始又結束了。

哪怕是黎初陽，也被這樣的氣氛感染了一些。

時光何速，但念在每一個縫隙裏插上珍貴的回憶，讓似箭光陰承載着這些再飛向未來的自己。

後來這一鬧就稍晚了些，黎初陽坐公交車回到家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她打開門，宋清歡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電視，看到她回來，起身關掉了電視機。

“回來的這麽晚？”

黎初陽換好鞋，這才想起來今天早上心思太亂，還沒來得及和他說今天有活動的事情，事實上是她自己也忘記了這碼子事。

她簡單地解釋了一下，宋清歡點點頭。

說着，他起身去拿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準備好的菜，黎初陽趕忙接過來，隐隐有些讨好地說：“不用了我來就好，好不容易周末，你休息吧。”

宋清歡也沒推拒，順手把盤子遞給她，坐在辦公桌前，繼續看他沒有看完的文件。

……

涼涼的夏夜，黎初陽閉上眼睛入眠，溫柔的風從紗窗吹進來，祝願一夜好眠。

黎初陽昨晚幾乎一夜沒睡，閉着眼睛腦子裏卻停不下來的各種思緒糾成一團，她也記不得想些什麽了。大概都是那些不上不下懸在心上的恐慌。

可是慌了一整夜一整天她也累了，涼涼的晚風混着香氣吹進房間裏，她就這麽昏昏地睡過去了。

可是夏天總是像得了情緒病的小女生一樣，上一刻還歡天喜地聽着蟬鳴贊歌，下一刻就在黑夜裏哭得梨花帶雨，還好她沒有暴怒起來，惹人清夢。

傾瀉下來的雨珠接連不斷地拍着綠葉，拍着石板路，拍着松軟的泥土。泥土的氣味混着花香，空氣裏飄着濃郁的夏天的氣味。雨水漏盡窗裏打濕了窗臺，黎初陽依然昏在夢裏，不想醒過來。

不一會兒，有輕輕的敲門聲，輕輕的，可想而知敲門的人有多刻意地控制力道。

無人應。

宋清歡緩緩地扭開了門，看着證實了猜想的敞開的窗，也沒什麽多餘的表情。他自然而然地盡量不發出聲音地關上了窗，又看了看床上睡姿不是很好的人，幫她重新蓋好了被子，然後出去輕聲又關好了門。

一室寂靜，隔絕了窗外的雨聲。

黎初陽睜開眼，看了看關好的窗，又看了看身上的被子，不自覺的眼眶發熱。

有人這麽挂念着照顧着自己，無憂無擾可以依靠，哪怕無關愛情，也不應該再要求更多了。

當年，她蘇醒之後躺在病床上那些日子裏，她知道了自己唯一的親人死了的消息。五歲的孩子尚未清晰地明白什麽是生死，卻也覺得從今以後無依無靠了。

比起因尚朦胧的生死之念而起的悲傷，更強烈的是本能的因為什麽都失去了而産生的無助。而對于一個孩子來講，沒有什麽比無助更可怕了。

更糟糕的是，一段時間之後，她的情緒開始莫名的波動，夢魇纏身，焦慮恐慌，情緒失控，每一天都是如此，是一個小女孩不能負荷的沉重。

那個時候每一天陪伴她的，不是醫生就是那個年輕的哥哥。

那一年宋清歡十七歲，同齡人還在讀高三大一的年紀，他已經因為之前跳了兩級在念大三了。

黎初陽不知道他為什麽陪着她，她沒那個心情也沒那個心思去問，本就是懵懵懂懂的年紀，再加上一直和父親住在少有人煙的地帶基本算是與世隔絕，她對外面的世界自然就缺少防備的戒心。

她只知道，爸爸離開了，這個好看的哥哥卻像爸爸一樣照顧她，雖然他很少說話。可是每次當她控制不住莫名其妙地發脾氣的時候，他從來沒有兇過她，也沒有不耐煩。

小孩子對人心有着敏銳的直覺，她知道誰對她好。

又過了一兩周，她的狀況逐漸地穩定下來，她對宋清歡基于基本接近零交流的依賴和親近也逐漸地積澱下來。

每天，宋清歡下了課就來病房裏看她，給她帶一些水果或者是小孩子喜歡的東西，然後默默地坐在一邊看書，小姑娘就盤着腿坐在床上兩只小手捧着大大的蘋果艱難地啃着，默默盯着他。

他很少陪她聊天，可是她不需要。她要是想玩可以找護士姐姐還有隔壁的小哥哥玩，可是護士姐姐和小哥哥都給不了宋清歡給她的那些安定感和安全感，就像是爸爸在的時候一樣。

可是這樣的狀況不可能永遠持續下去。

盡管那場大火在燃起來不久之後幸運地被突然的雷陣雨撲滅，她依然被燒傷需要手術，背部至今還留着淺淺的疤痕。

可是她不能永遠住在醫院裏，所以終于有一天，宋清歡告訴她他幫她辦好了手續，她可以出院了。

那是在那個病房裏他極少的幾次主動和她說話中的一次，他告訴她該離開了。

黎初陽懵了，她小聲地問：“我們去哪？”

小孩子稚嫩又不自信的聲音輕輕地掠過空間的縫隙裏，又被吞噬在沉默的安靜裏。

半晌，宋清歡才開口說：“你還有什麽親戚，我可以幫你聯系。”

黎初陽搖搖頭，又低着頭，細細的聲音小聲說：“沒有了。”

少年時的宋清歡微微踅起好看的眉，想說什麽，卻第一次猶豫着沒有說出口。

黎初陽乖巧地坐在潔白的病床上，她的手不自覺地抓着皺起的床單。

“哥哥，你是要送我走麽？”

宋清歡的眉鎖得更深了一些，默不作聲地看着她。

小女孩像是感應到了什麽，抑制不住地嗚咽起來，怕惹他煩又拼命地忍住，便只能邊抽咽邊乞求着說：“哥哥……你能不能……別把我扔了。”

宋清歡冷靜地說：“你父親留了一大筆遺産給你，足夠你衣食無憂活到能自力更生的一天了。”

黎初陽跌跌撞撞地爬下床，又跌跌撞撞地走到他旁邊拽着他的衣角，後半句話她聽不太懂，她眼裏還含着淚水，然後她擡起頭看着他，帶着濃厚的鼻音說：“錢都給你，你能不能……留下我。”

“求你了……”

“真的求求你了……”

說到最後，終于抑制不住地哭出聲來，又一次被抛棄的恐慌感占據了她全部心神，她還沒那個心智想到那只是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他沒有任何義務接手她的命運。

只是小孩子好不容易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就怎麽也放不掉了。

宋清歡看着自己腿邊哭的撕心裂肺的小孩子，他的眼睛裏深沉得像是暈開了一灘墨，擋住了所有的情緒，誰也讀不懂什麽。

他像一座俊美的雕像一般坐在那裏一動不動，哭聲漸弱，最後變成了小心翼翼地抽咽。

半晌，他才終于開口，他緩緩地擡起手，笨拙地摸着她的頭。

多年之後，哪怕所有的細節黎初陽都記不得了，可是她始終記得那時候宋清歡說的那句話，他淺淺淡淡地說：“也好。你非要跟着我的話……那我護你長大。”

他像是輕而易舉地就許了一個需要漫長時光來熬着的承諾，他也真的花費了漫長的時光将一個幼小的生命護在了羽翼下。

盡管那時的他，也并沒有多大。

黎初陽一直有很多事情都不清楚，可是她從來都不問。

她沒有問過他為什麽當時那麽照顧她，為什麽就那麽收留了她，為什麽沒有趕她走。

她不是不想知道，她只是不敢。

也許是因為他的道德感讓他沒辦法拒絕一個孤苦無依的小孩子那樣的請求。也許只是一時沖動。也許是因為他感同身受，黎初陽只聽他說過一次他的父母在那不久前出意外去世了，具體的她也不清楚。也許是因為他一個大學生撐着一個家太艱難，他需要那筆錢……

可是不管是因為什麽，黎初陽想也許在這麽多年過去之後他和她一起生活已經成了一種習慣，他說不定已經忘了她是被自己撿回來的。

她怕一旦她問了，他就突然想起來他們之間什麽關系都沒有，他應該在适當的時候讓她離開。

她是懷着這樣詭異又渺茫的期盼，每次她想開口問他，她又忍不住想“萬一呢”。

哪怕是萬一的幾率呢，有總比沒有的好。

不過現在看來那都是天方夜譚。

什麽時候是長大了呢，她不知道。但是她知道她一直抗拒着弄懂它，也一直抗拒着實現它。可是她幾乎忘了，那不是她能控制的事情。

她上高中甚至上初中的時候已經到了可以獨立，去年寄宿學校的年紀了，可是不管是因為責任感還是日積月累類似家人的感情，他從來都沒提過，依然在這屋檐下容納着她維持着這不尴不尬的狀況。

無論他拿她當什麽，女兒？妹妹？可是他畢竟不是。

他們只是沒有血緣的陌生人。

她馬上要畢業，要念大學，她還能以此為由賴着他多久呢。

他還能容忍着自己多久呢。

黎初陽想，也許在我搬走之前，我可以問問他。

護我平安長大……

所以我還是終于長大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