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主子,宮務府送今年換季的料子來了……”
關雎宮內,董淑妃的貼身大宮女水煙立在門口,低着頭,說的十分小心翼翼的模樣。
董淇舒沒聽到一般,仍舊平心靜氣的一筆筆寫完了手下的大字,方才緩緩放了筆,擡了頭,似乎猜到了什麽一般,面色冷漠道:“怎麽?蘇氏又動什麽手腳了?”
水煙默默點了點頭,見狀便轉身示意身後的幾個內監們将今年的料子花樣一一送了上來,董淑妃耐着性子一一看了過去,越看面色便是發沉,直到最後的小內監将一匹百花争春的大紅綢緞擺到了她的面前,她便終于忍不住的一拍桌案,剛剛擱下的筆杆叫這震動帶累的一滾,墨跡沾染,便污了才剛剛寫成的上好雲宣。
案下的水煙一抖,回的越發小意:“昭陽宮那邊先篩了一遭……貴妃傳話說……眼看着就也該出國孝,主子這總是這般素淨寡淡的……也不像話,特地都留了,叫給您這送了些鮮豔的來……”
眼前這些料子倒也不是不好,只不過她少有才名,素來走的都是出塵脫俗的路子,素日裏的衣飾穿戴也都是古雅拙樸為上,少有這般俗豔,更莫提,自家人知自家事,她自個的五官相貌,本也不适宜穿這樣富貴豔麗的壓人衣料。
倒是那蘇明珠,天生的一副狐媚子長相,向來就喜歡穿這樣出挑,又最适宜濃妝豔抹,七分的豔色也能襯出十分,到時候她們兩個都穿了這俗豔的衣裳出去,她以己之短攻人之長,豈不又要坐視擡頭宴上的“紫氣東來”之事重演?
董淑妃自案後起身,咬着牙關從送來的衣料上一一看了過去,果然,一個個的都是些魏紫姚黃,濃桃豔李,不單顏色鮮豔,上頭的刺繡紋路也都是花團錦簇、熱熱鬧鬧,只亮的人眼睛生疼!
好不容易瞧見了幾匹素淨的雲州錦與雪花緞,偏上頭卻還零零散散的印着些綠葉白蓮,花樣倒是不錯的……只是這白蓮……
董淑妃以往其實也對這白蓮并無什麽看法的,但因着進宮之後,那蘇明珠便不知為何,常常找了莫名其妙的名頭往她這送各式各樣的白蓮花,她雖然不知緣故,但每次只要穿戴上與白蓮有關的布料飾,蘇明珠見着了就總會笑眯眯的誇贊幾句,時候久了,她也隐隐從貴妃複雜微妙的眼神口氣裏察覺到了什麽一般,憋氣之下,便輕易再不肯穿用帶蓮花紋樣的東西,這一次這衣料裏,偏偏只給她留了這幾匹帶白蓮的,豈不就是故意!
“欺人太甚!”董淇舒越看越是生氣,終于忍不住的一聲怒斥,水煙見狀,連忙擺手叫捧了衣料的宮人們退了下去,先扶着淑妃在榻上坐了,方才小心翼翼的跪在一旁勸道:“主子不必在意,她也就是仗着家裏的軍功,只狂得找不着北罷了!陛下也只是容她這一兩日,已是秋後的螞蚱,活不長的。”
“本宮如何不知!”淑妃面色露出一絲狠厲,只恨恨道:“知道她蘇家氣勢正盛,正巧本宮被免去了協理之權,這些日子本已對她諸多容讓,偏她竟是得寸進尺變本加厲,偏偏陛下還慣着她!”
見主子還肯開口埋怨,便不是氣到了極處,只要小心些應付也便不至于遭了連累,水煙心內暗暗松了一口氣,便小心勸道:“不過是看在蘇家的面子上暫且忍耐一二罷了,陛下早已厭煩貴妃,滿宮裏誰不知道呢?也只有主子您才是陛下真正放在心裏的人呢。”
雖然水煙這麽說,但董淑妃聽見之後非但未曾釋然,反而露出幾分深思來,她皺眉思量半晌,又緩緩問道:“李家那邊的事,這幾日到底如何了?祖父這幾日,可有再傳信來?”
“還未曾。”水煙搖搖頭,想了想又勸慰了一句:“大人上次便說了只要陛下不開口論罪,便不必妄動,這麽些日子都沒什麽動靜,想來便是還未曾懷疑董家,并無大礙的。”
董淑妃打懂事起,便在祖父膝下親手教養長大,對祖父的心思謀略是打心眼裏堅信且敬佩的,聞言想着祖父在朝中的威勢,以及對陛下的影響力,倒也贊同的點了點頭,吩咐水煙去叫水來,細細的洗去了手上方才沾上的墨跡,便又沉思的開口道:“去看看陛下這會兒在何處?忙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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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煙恭敬應是,起身低頭退了出去,不過一刻鐘功夫便也重新行了進來,恭恭敬敬禀報道:“陛下正陪着貴妃在清晏園裏釣魚。”
“釣魚?”董淑妃一瞬間沒忍住的露出了一絲猙獰的冷笑,又深深的做了幾個呼吸這才好不容易平靜了下來,只咬牙吩咐道:“更衣,本宮也過去瞧瞧。”
祖父自小便教過她,她身為女子,若要叫旁人,尤其是陛下信賴看重,其一,要先入為主,其二,便是要春風化雨,時時刻刻都要小心謹慎,從細節處以小見大。
蘇家才剛剛立了大功,她這些日子的确是只能忍耐,但這個悶虧卻也不能就這麽硬生生咽了,以蘇明珠這些日子的嚣張,想必陛下最近也是忍耐許久了,她這個時候便更該叫陛下知道她受的委屈,且越發知情識趣,溫柔解語,叫陛下記得她的好處,日久天長,這才能以圖日後。
蘇家也不過是這片刻的風光罷了,總不能一世,蘇明珠這般鼠目寸光,張揚跋扈,卻沒想過日後蘇家沒了兵權,陛下也不再容忍她時會如何?來日方長,難不成她只在這後宮之中過這麽一年半載便罷?日後便不過了不成?
哼,簡直笑話!
這麽想着,董淑妃總算是徹底平靜了下來,她親自看着侍女們挑了去年的半舊素淨衣裳,也不多加佩飾,只在發間斜斜插了一枝珠釵,最後坐在鏡前,只薄薄打了一層粉,瞧着有了幾分病弱哀愁之意,便這般停了手,只叫了水煙水霧兩個跟着,便這般按着之前的消息緩緩去了清晏園。
——————
蘇明珠這會兒的确是在清晏園的水邊釣魚,她嫌這池子裏的錦鯉都已叫人喂傻了,簡直是送上門一般一釣一個準,太沒挑戰性,這會兒便吩咐着,叫人從外頭現搬些更活泛兇猛些的大魚來倒進去叫她釣。
這園子裏的水塘,原本就是養着錦鯉叫人觀賞的,添了這些兇猛的大魚像什麽樣子?聽了這吩咐,周遭的宮人們都是滿面糾結,又不敢多說,只小心翼翼的去看趙禹宸的臉色。
趙禹宸自然看出了蘇明珠這是故意,卻是丁點不覺有異,非但不攔,反而笑呵呵的點了頭,見宮人瞧他,還冷聲呵斥了一句:“還愣着幹什麽?沒聽着貴妃吩咐不成?”
那清晏園的宮人連忙恭敬答應着,倒退着去了,趙禹宸見狀轉過身來,又滿面溫和的看向身旁的蘇明珠,溫聲詢問道:“這會兒日頭大,魚還沒到,你在這也是白白曬着,不如一起先去亭子裏歇着,用一碗青草湯再來?”
蘇明珠見狀眨了眨眼,便也似笑非笑的點了點頭:“好呀,臣妾的湯要冰鎮過的。”
趙禹宸搖搖頭,雖是在阻止,但面色也是格外的溫和,甚至幾乎稱得上溫柔小意:“這才春日,這麽早就用冰只怕要傷了腸胃,朕叫她們給你在井水裏沁沁可好?這個時候,其實也盡夠了。”
蘇明珠當然知道他說的有理,卻還是不怎麽樂意的撇了頭,十分勉強的應了,且與此同時,一句嫌棄的心聲也是毫不掩飾的傳到了趙禹宸的耳邊——
【呵呵,不愧是皇帝呀,當真是能忍,這裝的和真的一樣……】
自從前朝傳來了蘇将軍大勝西北,即将大勝回朝的消息後,蘇明珠最近的這段日子便都過得十分的舒服,之前她雖然也是這後宮之中位分最高的貴妃,也一直是出了名的嚣張跋扈,處處霸道,但那時到底只是靠着位分與蘇家的威勢罷了。
身為妃嫔,若是沒有聖寵,只靠着自個一味的嚣張,總是有些像是空中樓閣般落不到實處,宮中都是些積年的人精子,固然不敢徑直得罪,卻也都是些敬而遠之的恭敬客套,并不會特意的貼上來殷勤。
但自從爹爹大勝回朝的消息傳回來之後,趙禹宸便活像是換了一個人一般,每日裏除了必要的上朝與處理朝政,剩下的時候但凡有空,便要往她這昭陽宮裏跑上個許多回,且也不是與從前一般動辄不滿訓斥了,而是當真有些恢複了小時候似的,格外的好脾氣好性子,對她幾乎稱得上是處處偏袒,其偏寵的程度,更是從前“極得聖心”的淑妃翻一番也趕不上。
而有了陛下這般的“隆恩聖寵”,宮中這一個個逢高踩低的也都忽的活泛起來,一個個的殷勤的什麽似的,只恨不得将捧上天,送到雲彩上去,倒當真叫蘇明珠體會了一把什麽是真正的寵妃待遇。
蘇明珠心下清明,知道這突如其來的優待都是因着父母兄長們的大勝軍功,更知道她此刻所有的出軌越矩都會成為日後清算的明證,她想着日後被打入冷宮後會受的凄涼折辱,對眼下的這般優待便倒也是來者不拒,只抱着得過且過,這會兒提前享受了,日後吃苦也不虧的心思,非但趁着這機會給董淇舒那邊找了不少不痛快,甚至還故意在趙禹辰面前諸多張揚驕矜,比從前更加的沒規沒矩,只想看看他這帝王心性能忍到什麽時候去。
卻沒想到趙禹宸當真是厲害的很,非但忍了,還忍得滿面帶笑,丁點不情願的神色也無,叫不知道的見了,只越發覺着以為陛下是當真寵愛她到骨子了似的。
趙禹宸心懷讀心異術,自然将她這故意為之的心聲聽得七七八八,無奈之下倒也算是想通了一般,以眼下的形勢,他不論于公于私,都要對貴妃越發偏寵一些,他索性就也暫且認下了自己是因為蘇家立功才這般轉變的名頭,想着日久天長,時候長了,貴妃便也自然能看出他已不同以往。
就這樣,趙禹宸原本也是故意不急不怒,縱容着她這張揚無禮,整日玩鬧,但時候長了,他這般一次次的不顧禮儀的與她放紙鳶釣大魚,諸多胡鬧,竟是也頗有幾分食髓知味了一般。
畢竟,這整個宮裏,除了蘇明珠之外,也再沒有旁的人能活的這般鮮活肆意,如眼下這春日一般滿含着用不完的鮮活與元氣,從這日日的相處中,他竟也漸漸的覺察出了幾分小時候相處時的純粹與樂趣來,仿佛連蘇明珠故意的挑事驕矜都透着幾分新奇與趣味了。
董淑妃來時,兩人便正坐在亭下,一人捧着一碗沁涼的青草湯,迎着水上的習習微風,整個人都輕快了起來一般。
遠遠的看見董淑妃,蘇明珠的眼神便是一亮,扭頭看了趙禹宸一眼,便故意起身迎了出去,不待對方提起,便抱着怼一回賺一回的念頭,主動笑道:“哎?淑妃怎的還是穿的這般寡淡無趣?我特意叫宮務府裏給你送去的料子,淑妃都不喜歡不曾?”
淑妃面色溫婉,先屈膝與趙禹宸恭恭敬敬的見了禮,又細細問過了他的龍體,這才轉過身,微微啓唇,與蘇明珠柔聲道:“已見着了,只是妹妹向來不喜奢華,那些料子給我,只怕也用不着,倒是可惜了。”
蘇明珠仍舊笑的明豔:“哪裏沒用的,淑妃原本就寡淡,就應該試試這些鮮亮的料子才是,說不定就化腐朽為神奇了呢!”
化腐朽為神奇……趙禹宸一瞬間險些沒忍住笑出聲來,連忙低頭裝着喝了一口青草湯才遮住了嘴角的弧度,盡管不是第一回 了,但他直到如今,都還是忍不住的奇怪蘇明珠腦子裏這些天馬行空的念頭都是從哪來?
“陛下覺着,臣妾說的可對?”
她這般說了淑妃乃是腐朽之物還不算,偏還要這般故意來問他。趙禹宸放下湯碗,盡管現在貴妃離得遠,并不能聽到心聲,但他只單從明珠那亮晶晶的眸子裏都能猜得出她的故意,他不易察覺的深深吸了口氣,将面上的笑意全都壓下,便只面無表情的嚴肅點了點頭:“貴妃說的有理。”
【賤人……賤人……我只看你能嚣張到及時!】
趙禹宸聽着淑妃氣急敗壞的心聲,又看着淑妃毫無破綻的面色,緩緩擡手,又用了一口沁涼的青草湯——
嗯,難怪母後總是故意裝着不知道與貴妃一道氣人呢,原來這個滋味這般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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