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老爺與夫人到了!”
聽着這話,蘇明珠心頭一喜,顧不得那許多,立即起身往門外奔了出去,對面的蘇都尉一頓之後,也是滿面帶笑,緊随其後。
才剛剛繞過大木槅,行出殿外,果然便也看見了蘇将軍夫婦的身形。
“臣,見過娘娘。”行到殿前,身姿挺拔的蘇戰面順勢抱拳低了身,一旁的蘇夫人原本瞧見女兒是想要徑直沖過來的,叫丈夫這麽一提醒也才記起來,慢了一步,也跟着屈下了膝去。
“爹娘!”蘇明珠哪裏受得了這個?拎着裙角沖下臺階,幾步上前,連忙将父母扶了起來,又急又笑道:“這又不是在朝堂上!女兒自己宮裏,您與女兒講究這個作甚麽?”
“明珠說的是!”蘇夫人眼角也隐隐帶了一絲濕意,埋怨一般的推了推旁邊的蘇将軍:“都怪你,猛不疊的,叫我也糊塗了。”
已過不惑之年的蘇将軍也笑着點了點頭,聲音清潤:“小心些,總無錯。”
身後的蘇都尉也在蘇明珠的示意下一起将父母攙起,便也單膝跪地叫了一聲:“爹娘。”
蘇将軍雖然對女兒百般照顧,卻是一向對兒子不假辭色的,雖然心中高興,見狀卻也只是微微點頭,相較之下,一旁的蘇夫人就沒這許多講究,一把将蘇都尉拽起,擡起結實有力的胳膊,愛不夠似的将兒子的脊背拍的蹦蹦直響:“你這孩子,怎的還是這麽瘦?叫你每日都多吃些,怎的就是不聽話?你大嫂沒給你做肉吃不曾?”
蘇都尉猝不及防之下,險些被拍的一個踉跄,多虧了這兩年來沒敢疏忽的弓馬拳腳上的功夫,好懸撐住了身子沒晃。
蘇明珠滿面帶笑,瞧着弟弟腼腆低頭,都有些禁不住的模樣,才開口将父母往殿內讓。
為了迎接父母,蘇明珠早已叫人将內殿好好的收拾過一遭,座椅靠墊茶果點心這些自不必提,更要緊的事她又吩咐将內殿的梨槅門扇并木窗都一一大開了,不單是涼快通透,更要緊的,是這般一來,四面開闊,只需吩咐宮人們退下,再叫白蘭在殿門口守着,便是清清靜靜,不必擔心叫旁人打擾。
蘇戰進殿之後一眼掃過,便滿意的點了點頭,這才有空将唯一的女兒好好的打量一遭,笑着道:“長高了些,精神也還不錯,看着這宮裏也沒太委屈了你。”
“有爹爹,哪個敢委屈我?”
蘇明珠親自去端了茶點來在放在案上,也仔細的看了看父母,便也撒嬌一般的拉住了蘇夫人:“西北苦寒,瞧瞧娘的臉都吹黑了!倒是爹爹,還一點瞧不出變!”
說來也怪,細算起來,蘇戰蘇将軍乃是草莽馬匪出身,受降之後,又機緣巧合,半娶半贅的給六品的頂頭上司做了女婿,這才漸漸走了正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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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偏偏,這般出身的蘇将軍長得面白冠玉,唇紅齒白,書生一般的滿面斯文,即便如今年近半百,也仍舊是斯文俊朗,面色白淨,儒将這個詞放佛天生就是為他造出來的一般。
相較之下,反而是正經官家小姐出身的蘇夫人,卻是貌雄聲巨,身姿挺拔,軍伍之中換了男裝,比尋常的男子還要更顯得“威武不凡,”當初他們二人剛成婚時,有不少嘴碎的私下議論,都說他蘇戰乃是個倒插門的小白臉,自個不成,便娶了一位母夜叉在女人裙底下過活。
但就是這樣一位“小白臉,”卻是面冷手黑,西北從軍不久,敵軍之中三進三出,親手帶回了一顆戎狄首領的頭顱,之後更是屢戰屢勝,手上殺敵無數。且戰場之下,同僚上官之中,卻是處事圓滑,八面玲珑,竟就這般一步步的走到了一品的威武大将軍。
到了這時候,便又有那等心酸面苦的,只說蘇将軍蟄伏多年,一朝起勢,便定然會看不上蘇夫人這位男人一般的糟糠妻,等進了京城,再離了岳家眼前,就定然會寵妾滅妻,将蘇夫人排擠到凄慘無比。
但叫他們失望的,蘇将軍仍舊沒有,他非但未曾寵妾滅妻,甚至連屋裏連一個妾室丫鬟都無,就這般安安分分的與發妻生兒育女,舉案齊眉,蘇夫人偶爾動氣,他都是好言告饒,伏低做小,幾十年過去,連丁點不和都沒能傳出來。
蘇明珠重活這一輩子,若說第一件感激的,是這一次有了一副健康的身體,那第二件慶幸的,就是能生在這樣的家庭中,從小到大,都活的快活安逸了。
此刻聽了蘇明珠這話,蘇夫人還未說什麽,蘇将軍便先搖頭笑了笑:“我卻沒瞧出黑,只是越發精神了些,比你從前在屋裏窩的身子都弱了的時候強。”
倒是蘇夫人,這麽多年來早已習慣了一般,毫不在意的拉了女兒的手:“在那地方,能好好的回來就不錯了,哪兒還在乎黑不黑的,你爹那是天生的好皮子,怎麽着都曬不黑的,你大哥随了我,好在你長得像你爹,就是明朗,唉……一個男娃娃,怎的比你爹還瘦弱,瞧着就愁人!”
這倒是,蘇明珠兩個的五官相貌,以及這一身白得耀眼的好皮肉,都是與蘇将軍如出一撤,倒是大哥蘇明光,是十足十與娘親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簡直一副天生的武将相貌。
提起大哥來,蘇明珠便也忍不住問道:“聽說大哥傷了腿?可厲害?這次也沒回來,還有二哥,也不知什麽時候能再見着了……”
蘇夫人聞言面上也帶了幾分憂色,倒是一旁的蘇将軍面色平靜,只是開口安慰道:“腿上中了一箭罷了,已經收了口子,也不是什麽大事,我與你娘都回來了,過兩日,就叫你大嫂去西北照料他,說起來,他們小兩口兒,打一成親就是聚少離多,也是委屈的你大嫂,也該叫他們一家團圓了。”
蘇将軍說的雲淡風輕,蘇明珠卻敏銳的從中聽到了些旁的意味,不禁壓低了聲音小心道:“大嫂要過去?大哥……是不是不會回京了?”
蘇将軍眼眸動了動,倒也未曾遮掩,只又平靜道:“這兩年多,我有意為你大哥在軍中立威,他勇武義氣都足夠,只腦子上差了些,好在還有你二哥一并照應着,我這次回來,又将所有的親信下屬都留在了西北,勉強也算是一呼百應。且叫他們小兩口兒在西北過着吧,過個十幾年,若是萬事順意,說不得也能一家團圓。”
蘇将軍這話其實已然說的十分明白了,所謂萬事順意,便是能确保他們蘇家能安然退下來,皇帝也不會鳥盡弓藏,若不然,大哥他們便不會回京。
年輕的蘇都尉有些震驚:“爹爹是說……”
蘇将軍低頭為蘇夫人續了一杯茶,雖然是說着這樣事關全家性命的大事,但聲音卻穩重的一絲波瀾也無:“不錯,防人之心不可無,若是朝中有個萬一,有你大哥守在西北,便總有一條退路。
聽着蘇将軍說了這話,看着一雙兒女都是滿面凝重,蘇夫人有些心疼的瞪了他一眼,中氣十足的開口安慰道:“不用怕,你爹馬匪出生,就是心眼子多的不行!當今陛下不錯,給你爹封了太尉,封了我一品國夫人,還将開朝那紅夫人的遺物都送了來,我瞧着他真心的很!也沒那卸磨殺驢的意思!”
沒錯,小陛下不單賞了她紅夫人的東西,還誇她巾帼紅顏,世間少有的奇女子!甚至還特意誇了明珠,只說也就是如她這般的,才能有其母必有其女,教出貴妃這般善良體貼的女兒來!
反正以蘇夫人自個的眼光,覺着陛下這誇贊乃是十足十的真心的。要知道,她的眼光可是向來是獨一份,若不然,她當初高不成低不就,二十多歲上才出了門,去當初爹爹手底下那麽多軍漢,她為什麽一眼就挑中了蘇戰?
蘇戰長的最俊俏固然是一端,可她一眼看中他,卻不單單是因着他長得最俊俏!
瞧瞧,那些當初不信她的眼光,還明裏暗裏笑話她的人現在如何了?如今只背地裏悔的腸子都青了去!
只可惜,對于她的這一番論斷,此刻蘇将軍卻也并未全然相信,只是不願反駁一般點了點頭,微笑道:“夫人說的是,也就是當今了,若是當初先帝,逼到極處,我便是舉家叛逃,鬧他個天翻地覆、玉石俱焚,也決計不會走今日這步。”
雖然面上看着俊俏斯文,但有些根底裏的東西是變不了的,即便如今已經官拜超品的太尉,蘇将軍不經意間,仍舊會露出幾分骨子裏的匪氣。
蘇夫人對他這毛病又愛又恨,只是她武将之家出身,還是講究一個忠君報國的,卻并不怎麽贊同這樣的不忠的言論,當下只拍了拍他的右臂,不許他這般在孩子面前胡說。
蘇明珠倒是沒注意到這個,她聞言開口道:“加封太尉?陛下未賜爵位下來?”
細論起來,太尉掌管全國兵馬大權,與太傅一文一武,都是超品的官階,自然是要比那中看不中用的爵位尊崇些的,只是打本朝起,太尉與太傅一樣,都是加封的虛職,尊崇固然是極尊崇,只不過官職不同于爵位,還能傳個三世五世甚至世襲罔替,按着禮法,官職是傳不下去的,頂多能看在老臣的顏面上,請旨給家裏不争氣的兒孫們降恩領個蔭封之類。
如果說,趙禹宸給蘇家賜個爵位,是擺明了要架空榮養,那麽加封這太尉,是有意重用,叫蘇家真正的手握實權,還是另一種方式的養老,就是看君王是否重用了。
“這都無妨,你大哥自有前途,明理又志不在此,你們姐弟兩個還一派孩子氣,日後子孫的前途自由他們自個去争,有了爵位,也只是養出一堆膏粱纨绔罷了。”蘇将軍戎馬半生,又朝堂沉浮半載,對此自然也是清楚的,見狀只通透一笑,看着蘇明珠似乎還些沉思,便又安慰道:“不必多想,當初在先帝手裏,爹爹都撐到了今日,又何況當今?你只放心在這宮裏暫住,等得時機成熟,家裏便設法接你出宮去。”
蘇明珠自然是想出宮的,但如今全家前途都還晦暗未明,她又怎麽顧得上提起自己的這些瑣事,當下只是搖了搖頭,說她在宮中諸事都好,并不着急雲雲。
只不過蘇将軍說了這話,之後他們一家子便也不再提起這些,只圍坐一團,配着點心茶果,有說有笑的談起了家常瑣事,之後到了午膳的時辰,他們也未曾多折騰,就叫下頭上了個熱鍋子,擺在榻上小案,親自動手,配着各色的醬料吃過了,一個個都吃的額頭冒汗,卻也越發的親密自在,又熱鬧又舒服。
只不過即便有趙禹宸的旨意,蘇将軍夫婦身為外臣,總是不能留的太久的,午膳用罷,便也到了該分別的時候,蘇明珠戀戀不舍的将父母弟弟送到了殿外,正在說話時,遠遠的竟又來了帝王的儀仗。
來的自然是趙禹辰,蘇明珠話還未完,便也只得停了口,一家一起恭敬謝恩見禮。
趙禹宸倒是格外的仁德寬厚,下了禦辇連連叫起,還親自扶了蘇戰起身,毫無帝王架子的笑着道:“太尉與夫人這麽快就要回了嗎?怎的不與貴妃多說會兒話?”
蘇戰拱了拱手:“後宮禁地,不敢多留,臣與夫人久居京城,日後總還有相見之日。”
趙禹宸面色溫和:“太尉說的是!說來也不必日後,明日宮中設宴,慶賀太尉大敗戎狄之功,便又可再見。”
客套了這麽幾句,便也到了該離去的時候,蘇明珠拉着蘇夫人,最後囑咐着些娘倆個的似話,蘇将軍則是站在一旁,面上帶笑靜靜看着她們兩個,暫且等待。
趙禹宸在一旁看着蘇戰,發覺他雖目光瞧着貴妃母女,眸光卻微微發散,似有所思的模樣,他心頭一動,便忍不住的上前一步,想要聽聽這位戰功赫赫的将軍此刻會在想寫什麽。
這麽想着,趙禹宸便上前一步,凝了心神,果然便也聽到了一句清潤的男聲——
【珠兒說的沒錯,夫人當真是黑了不少……在孩子面前裝的渾不在意,這一回京,瞧見旁家夫人都是白白嫩嫩的,指不定心裏又得偷偷難受了……嗯…得告訴丫鬟,回去偷偷給她換些顯白的脂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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