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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傅不必多禮,魏安,賜座!”
乾德殿內,趙禹宸的面色平靜,聲音低沉,坐與龍椅之上,不經意間便露出了渾身的天子威勢,不怒而自威。只不過對着眼前将他一手撫養成人的太傅時,面上還是帶着些親近與尊敬,不待他大禮行罷,便連忙叫了起,又如往常一般第一時間賜了座。
看着這樣的帝王,董太傅的心下格外的滿意,也仍舊如往常一般,恪守禮儀的謙讓謝恩,才緩緩坐了。
趙禹宸的面前書案上便正擺着一份有關太傅長子董政與罪臣李君壬勾結,貪贓枉法,橫行霸道的罪證,其中為只是占旁人祖田,仗勢欺人,害去的累累性命,便已是十只手都數不過來,更莫提其膽大包天,克扣赈災錢糧一案,單這一樁,珺州一地之災民,更不知生生餓死了多少災民。
這麽大的事,若說董太傅從頭到尾都毫不知情,即便是曾經的趙禹宸,只怕也是不信的。
這一樁樁一件件,都叫趙禹宸心下灌了鉛一般的沉,但他此刻卻并不急着将這罪證擺到面前滿面忠心的太傅面前。
他請太傅坐下之後,甚至還不急不緩的先用了一盞茶,這才正色問道:“今日請太傅來,是想與太傅商議商議,蘇家,蘇太尉之事。”
董太傅似乎早有準備一般的撫了撫須,沉思的道:“不瞞陛下,自從西北大勝,老臣也是日思夜想,一刻不敢輕放。”
董太傅滿面正色:“陛下素來仁德,自然不會妄疑功臣!當日太祖卸兵權,輕武将,乃是天下初定,人心不穩的權宜之計,如今國泰民安,陛下又以賢德服人,實在不必如此。功臣若不得恩賞反遭猜忌,長此以往,還有誰人敢為國效力?”
“哦。”聽着這麽一番大義凜然的話,趙禹宸倒是當真有些詫異了,他垂了垂眼眸:“那依太傅之見,朕該當如何?”
董太傅便是有再多的深沉心思,年紀大了之後,到底還是有些老眼昏花,卻是定點沒有發覺趙禹宸的面色有異,仍舊在一派鄭重裏漸漸的轉了話頭:“只不過,陛下雖有仁厚之德,蘇太尉常在西北,久離京城,卻是未必知道……此次蘇太尉回京,卻将其早已成人,又在軍中素有威信的長子留于西北,想來,便是心存疑窦,不敢盡信之故!”
瞧瞧,這一句一字,看似是不偏不倚,甚至還在為了蘇家解釋開脫,但細細琢磨之下,卻是無一句不在将蘇家功高震主、目無君王,甚至心存不軌的心思釘到了實處。
當真不愧是三朝的元老,積年的老臣!這一份說話的功夫,真真是滴水不漏!
趙禹宸心下冷漠,面上卻是并不外露,甚至還當真配合的露出了幾分凝重來:“蘇戰竟如此懷疑于朕?”
“前車之鑒,到底是事關前途之事,蘇太尉小心些,也是難免。”董太傅甚至還又為蘇家開解了一句,之後頓了頓,這才又繼續提議道:“依臣之見,陛下倒不如先大肆封賞,以示隆恩,叫蘇太尉知曉,陛下之德,只如浩浩日月,想來蘇家自然會誠惶誠恐,感激涕零,再不會多疑多心。”
哦,這是不着痕跡的溜須奉承,将朕架到至高之處,朕若想當個“仁德”之君,便不得不按着他的路子往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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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禹宸一面分析着一面低頭又啜了一口清茶,繼續配合着道:“朕已将蘇戰升為超品太尉,掌管天下兵馬,處處重用,這封賞還不夠不曾?”
董太傅淡然一笑:“原也該夠了,只是蘇将軍大勝戎狄,此乃百年難遇之功,陛下便是若再蔭及子嗣,倒也不是說不過去。”
哦……這個意思……是要從蘇家幾個後輩裏找事?是誰呢?明珠?蘇都尉?還是留下西北的一對兒子……
趙禹宸一面在心裏猜測着,一面開口對照問道:“要如何蔭及子嗣?”
太傅探了探身子:“眼下蘇太尉留于京中的,唯一子一女,一女在陛下宮中,已是尊貴至極,還有一子蘇明朗,也巧,并未成家,依老臣之見,不若以宗室子女配之!”
趙禹宸的手心的微微一動,怎麽說,他也是太傅一手教導出的,只這麽一提,便也立即跟上了他的思路:“宗室子女,如今适齡的……”
“陛下聖明!正是玉輪郡主!”
“宮中寶樂公主年紀尚幼,以老臣之見,倒也唯有玉輪郡主,身份貴重,又正是及笄之年,心情爽直率真,可謂天造地設,正合蘇家這樣的忠誠武将。”
呵!你還有心攀扯寶樂?趙禹宸聽着便暗暗咬了牙,直到最後,更是忍不住的罵了一句:
天造地設?太傅您年紀一把,當真不知是從何處來的底氣,說這麽二人乃是天造地設!
可董太傅的打算卻還未完:“待郡主大婚之後,陛下便可下旨,恩賞蘇家長子蘇明光一個京中的官職,以臣之見,兵部侍郎之職便最是合宜,他不過弱冠之年,升至京中正四品的實差,如此重用,想必,也定能叫蘇太尉放下顧忌,真心拜服陛下之德!”
聽到這,趙禹宸終于是徹底聽懂了太傅了太傅的打算———
先給蘇都尉與玉輪兩個賜婚,一個郡馬兒子,對如今的蘇家來說,錦上添花都已勉強,更何況玉輪那副性子,誰人不知?又最是聽她那“董姐姐”淑妃的話,大婚之後,定是要攪的蘇家上下不寧才罷。
蘇家背地裏咽下了這苦處,面上卻是有苦說不出,也只得咬了牙謝他這恩賞!
這還不算,大婚之後,他還要升蘇家長子為兵部侍郎,将其召回京中!
蘇明光乃是蘇家故意留在西北的最後一跳退路,這事但凡有幾分眼光的人都能瞧得出來,可太傅此計以封賞之名,卻是要将蘇家這最後一條退路都砍盡。
蘇家若是不應,便是當真心存不軌,心懷大逆。
太傅這麽一番話,連消帶打,又是明擡暗貶,又是上房抽梯,面上不動聲色,實則卻是機關算盡,生生的将蘇家都逼上了絕路!
趙禹宸想明白之後,心下當真是實打實的凜然,他深深看了一眼面前忠心耿耿的太傅,擡手将手中的清茶一飲而盡。
夠了,太傅的手段,朕已是領略過了,接下來,便該換弟子出手才是。
趙禹宸這麽想着,便沉着面色起了身,拿着案上有關董政與李君壬勾結的卷宗,緩緩行到了太傅面前:“聽太傅一言,朕茅塞頓開,蘇家之事,暫且放放,朕這手上有一宗極為棘手之事,思量再三,卻還是不得不與太傅商議一二,”
幾十年宦海沉浮的敏銳,叫董太傅隐隐察覺到了什麽,他的身子微微一晃,順勢起身,聲音卻還是沉穩如昔:“陛下請講。”
【難不成是李君壬之事事發……只是不知從何而起,又到何程度……政兒的性命可能保全……】
聽着這憂而不亂的心聲,趙禹宸也不多言,只将手上卷宗遞到了太傅手裏,之後便退後一步,看着這位他信賴了十餘年,亦師亦長的老臣,在這卷宗上一行行的字跡之後,面色也一點點泛白昏暗。
趙禹宸平靜之餘,心下卻仿佛終于從禁锢了一生的模子之中微微探出了一根手指,有些空蕩,更多的卻是釋然與輕松。
——————
而在太傅面色難看的看着手中的卷宗之時,宮中另一頭的昭陽宮寝殿內,正在窗下叫白蘭一根根染着指甲的蘇明珠,正在瞧着剛剛匆匆跑來的二等宮女水仙,開口問道:“怎麽了?跑的這般匆忙?”
水仙面上似乎有幾分猶疑,欲言又止的,等着白蘭都催了一次之後,才終于一狠心般的屈膝跪下,開口禀報道:“禀主子,奴婢有一同鄉的弟弟,是在乾德殿裏當值,他方才來尋奴婢拿東西,與奴婢說……董太傅這會兒正在陛下宮裏,已經和陛下兩個,将主子弟弟蘇都尉的婚事定下了!”
只聽了這幾句話,蘇明珠的動作便是一頓:“我弟弟的婚事?”她低了頭,面色晦暗,聲音也分不出絲毫情緒:“定下了誰?”
“定……定下了玉輪郡主!”
“什麽?”白蘭的手下一抖,鳳仙花那嫣紅的痕跡便在蘇明珠蔥管般的指甲上滑了出去。
白蘭卻顧不得那許多,面上焦急:“這怎麽行?小少爺那般好的脾性,如何能架得住玉輪郡主的性子!此事可當真!”
地上的水仙又磕了一個頭:“主子對奴婢們恩重如山,奴婢不敢欺瞞,只說是已經定了,說不得立即就要下旨了!”
白蘭聽着越發倒吸了一口涼氣,扭過身來看向蘇明珠:“主子!這聖旨一下,便再變不得了!”
蘇明珠聞言,款款直了身子,不急先說這個事,卻是只看向了地上的水仙:“你,好得很,這事本宮知道了,你且退下。”
那水仙規規矩矩的又磕了一個頭,這才倒退着去了。
水仙一去,蘇明珠的面色便立即冷了下來:“早知道這昭陽宮裏釘子不少,我從前只疑心薔薇!看着這水仙還最是老實,卻沒想到,竟是咬人的狗不叫!”
白蘭顯而易見的一愣:“主子?”
蘇明珠卻是站起身,不顧指上的顏色未幹,便一一上了套甲,看着白蘭還是難免疑惑,便餘怒未消的解釋道:“太傅如今還在乾德殿內,婚事也才剛剛商議,便立即有人巴巴的送到了我眼前!豈不是要激着我去玩陛下跟前鬧?我這個時候去鬧,豈能落着好的?”
“禦前的消息,我又是從何而知?宮女?同鄉?哼!說出去有哪個信!必得是我心懷不軌,在乾德殿裏安了釘子不可!”
“這麽粗劣的手段也往我的眼前使!這一個個的!豈不拿我當了傻子!”
白蘭有些恍然,接着也是滿腔怒火:“這麽說……這水仙……自打來了咱們宮裏,便從來沒斷過賞賜!卻還是這般吃裏扒外的!當真是豈有此理!奴婢這就去好好教訓她!”
“她就在咱們宮裏!有的是時候慢慢教訓!不必急于一時。”蘇明珠卻攔了她:“眼前明朗的婚事才最要緊!”
白蘭的步子又猛的一頓。
“宗室郡主的婚事!便是賜婚,也沒有陛下下旨的道理!收拾收拾,我立即去求見太後!”帶好套甲之後,蘇明珠又利落道:
“你別忙,先去龍午門外頭等着,今日母親要進宮,想來是快了,你去見了母親,便将此事告訴她!叫她不拘身份,凡是好人家的姑娘,立即給我報一個出身名字來!我便拿了去與太後跟前開口!”
白蘭有點慌亂的連聲應是:“就……就這般随口定下的,哪裏合适呢?”
“合不合适又如何?哪一個都比玉輪那紅爆竹強!”蘇明珠斷然的一擺手:
“最不濟,日後還能和離呢!你若尚了郡主,哪裏還有你反悔的份!”
白蘭聽着,果然應了一聲,便拎起裙角匆匆去了。
留下蘇明珠在殿內轉了一圈,深深吸口氣,只将自個面上的着急與怒意,都一絲不露的蓋了下去。
等到叫了外頭的宮女進來,重新給她梳妝一新,動步出門之時,蘇明珠便已是不急不緩,全是當寵貴妃該有的雍容華貴,只眼神流轉之見,隐約可見一絲堅決——
董家……你且等着,無論如何,我都不能叫明朗去尚了那宋玉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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