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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需要服喪,而曹丕心知眼下形勢緊張,他需要更多親信之人留在邺城,因此夏侯尚也就借機留了下來。他們幾個少年時就相交甚密,何況曹真還将妹妹嫁給了夏侯尚,于是他出入曹真府上十分方便,且無人生疑。

然而姜楚見到夏侯尚後,便知陳祎等人的事跡已經敗露。她并不感意外,也不開口多說一個字,只道她要見曹丕。

“她難道不知自己已經必死無疑了麽?”賈如聞言蹙了蹙眉。

當夏侯尚在內院審訊姜楚時,郭照與曹真之妹曹歡正坐在廳外閑聊。

郭照在多年之前與曹歡有過數面之緣,對她十分有好感,但在她嫁給夏侯尚之後,便沒了機會來往。

“恐怕她以為見到子桓就能絕境逢生,興許還能一步登天。”

“看來伯仁(夏侯尚的字)是處理不來的,殿下可要去看看?”曹歡微微笑道。

“正有此意。”郭照站起來,道:“阿如,你便陪夏侯夫人聊聊天吧。”

她見到夏侯尚時,對方臉上也露出一絲無奈。

姜楚一改往日柔弱的形象,不卑不亢地坐在軟席上。周遭昏暗而陰冷,房中沒有一盞燈,但她就如明珠一樣坐在正中央,面容白皙而沉靜。

她見到郭照,又垂下眼,沒有一絲表情波動。但她被關在這裏也有月餘,不能踏出房門一步,一旦見不到陽光,人也變得更加蒼白虛弱,日漸消瘦。

“為何不許我見太子殿下?”

郭照俯視着她不言語。

“即便押我去見他都不可以嗎?!”她拔高了聲音。

“不錯,他不會來,而你則此生都無法走出這裏了,”郭照終于開了口,“不過,你的一生也要結束了。”

曹丕這幾日僅僅因為他們密謀造反之事就分身乏術,徹夜排查名單、更換守軍、秘密調度,已有好幾天沒到回到內宮了,連她都沒怎麽見過他的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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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有遺言對他說,我可以轉告。”

“你不會轉告的。既是遺言,轉告了也于事無補。”

郭照緩緩走到她的面前,語句如同寒霜一樣落下:“你要知道,既然這件事由我來終結,那麽你的死最多算是後宮傾軋,與密謀造反沒有一絲關系。你的事跡你的心計,都不會被記錄在史冊當中,沒有人知道你做了什麽,你的生與死都不會留下任何痕跡。”

比死亡更可怕的是好似從未活過,更無人記得。

這次主持謀反的人是一個名叫魏諷的人,他曾受鐘繇舉薦。鐘繇也是當世有名的大儒,時任丞相一職,更與曹丕私交甚密。然而依據律法連坐之罪,鐘繇雖然無辜,卻也因為魏諷被罷去官職。若外界得知姜楚才是主導這次謀反萌發的黑手,曹丕身為其名義上的姨丈更難辭其咎。

她必須死得悄無聲息,以至于無人問津。

“我知道你的心思,”見到姜楚終于有了一絲恐懼,緊緊咬着嘴唇,郭照又繼續說道:“但我知道的,太子自然也知道。饒是如此,你的目的還是沒有達到。”

“不!他還不知道!”

“他若不知道,如何能做得了這魏太子?”仔細想想,姜楚不怕密謀造反失敗,更不怕此事提前洩露,正是因為她算計好了一切,事成或敗,她都能得到好處。

若曹氏毀了,她為孫權立下大功,這自不必多說。若此事敗露,曹丕剛好可以借機肅清異黨,借着不臣之人造反的名義,将反對曹氏的人一網打盡,立威造勢,穩抓政局,更為日後的自立做好鋪墊。如此,她是為曹丕立下大功。

事實也正如她料想的那樣,曹丕這幾日确實大開殺戒,雷厲風行,果敢狠辣,将一幹人等下獄處死,牽連者衆,其中真正參與謀反的人不過是一部分,更多的是對他們父子心存怨怼、雖無造反之舉卻有謀逆之意的人。

姜楚白了臉,但仍是堅持念着:“我要見太子!我要見他!”

郭照看了看夏侯尚,示意他結束了。她沒有再看姜楚,轉身出了門。而姜楚想伸手扯住她的裙裾,卻早有兩個兵士悄無聲息地上前按住了她。

……

深夜,郭照獨自躺在床上,面朝裏側。她在帳外留了一盞燈,模模糊糊的光暈正映在床帳中央,她就盯着那一抹倒影,久久沒有入睡。

當那抹光變得更加模糊,又被黑暗吞噬了一圈時,終于有一個人躺倒了床上,從後面緊緊擁住她,頭沉到她的頸窩中,喚了一聲:“卿卿。”

他的聲音聽起來很疲累,沙啞而低沉。但他的呼喚卻在瞬間将她驚醒,意識也倏地恢複清明。

曹丕猜想她沒睡,埋在她的發間,嗅着那迷疊香氣,好似夢中呓語道:“你嫁我時,可曾想過今日?你初次見我時,又可曾想過今日?”

“我沒想過……不曾想過……”他又喃喃念道:“在我記憶裏,我還是那個跟在兄長身後,仰頭看着他意氣風發随父出征的小兒。”

卻不知怎麽就走到了今天這一步。

郭照伸出手,覆在了他的手背上,輕聲道:“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身後一片沉默,然後他又貼近了她幾分。

“我今日懲處了子建。”半晌,他又說道。

原來這才是他今日感慨的原因。

一縷香魂悄然無聲地消散在今日的邺城中,另一面曹植卻是高聲放歌着闖下了大禍。

曹丕昨日一宿沒睡,終于徹底定下肅清逆反勢力的名單、完成調度,只欠執行。他正想伏在案邊休憩,卻突然聽聞曹植又喝得酩酊大醉。他若醉得不省人事也好,偏偏還高歌肆意到驅車出城,命人開了司馬門,直嘯而出。

司馬門,是只有天子才可以走的門。

作者有話要說: 魏諷案什麽的,足以寫一本長篇小說了_(:зゝ∠)_這裏真的經不起考據啦

☆、建安夜十五

負責看守司馬門的衛兵已被立即關押, 他們只剩一日的時間與家人敘話, 隔天等待他們的即是死亡。

曹植也被關了起來,只不過是被關在他的住所之內。

曹丕前去看他的時候, 他正癱坐在地上醒酒。即使是這樣,他自幼渾然天成的高貴氣度使他頹坐着也無爛泥之态,倒似玉山将傾, 空氣中清淡酸腐的酒味也跟着潇灑起來。

室內除了他空無一人, 這是曹丕特地吩咐過的。

小半個時辰前,南邊又傳來一封急書,是曹操命左右親信寫的。因關羽強攻樊城, 勢不可當,負責據守樊城的曹仁一木難支,必須求得支援以解樊城之圍。若非曹操倚重又可堪大任之人,是不會被委以重任的。

曹丕接到急書時, 滿身疲憊,看清曹操所選的人是曹植之後,巨大的倉惶與空白無力之感又迅速代替了那種勞累。但他沒有耽誤, 立即起身趕了過來。

他已經是魏太子了,用不了許久他就會承襲魏王, 繼而走向更遠的道路。但無論他走得再遠,也永遠不能放下心中的渴望。

對得到曹操的肯定與信賴的渴望。

看到半醺不醒的曹植後, 曹丕走到一旁,拿起案上裝水的銅壺,又走回到曹植面前, 揮手将冷水盡數潑到他的臉上、身上。

無數水花承載着他的力度與怒氣,使曹植被即刻擊醒。他緩緩睜開眼睛,視線定在曹丕的朝服一角,然後目光慢慢上移,看見他腰間的太子印绶,直至仰起頭來,才看到曹丕那張愠怒卻隐忍的臉。

“兄長……”他低低喚了一聲,又重重地向後仰去,使頭靠在身後的木榻上,幾縷淩亂的發絲也無力地揚起又垂下,無聲地表達着他“我願長醉不複醒”的态度。

曹丕又潑了他一臉冷水。

“醒了嗎?”

曹植又如初醒的巨獸般微微動了動。

他長長的睫毛上還挂着幾點水珠,稍稍一動,那水便墜落,順着他的臉頰滑下。但瞬間之後,他眼中又淌出兩行熱淚,覆蓋了冰冷的痕跡。

“兄長……”他又喚了一聲,但曹丕沒有應,只是用毫無溫度的目光看着他。沒有溫度,即是不冷也不熱,猶如他此刻的蒼茫,空洞,與虛無。

“父親命你即刻領軍前往樊城解曹仁之圍。”曹丕将手上的信扔在了曹植懷裏,又道:“但依我看,你現在這般樣子,也不必去了!何況還闖下那樣的彌天大禍!”

曹植連看也未看那書信,只木然地說道:“是,我不必去,也不想去。”

曹丕轉身即走。

他剛才擲下的話多半是用來撒氣,他愈是看到曹植頹廢的樣子,就愈是怒不可遏。

曹操傳來急書時還不知司馬門事件,也許他知道後會改變主意,但至少現在沒有。曹丕不會處置曹植,那幾個将死的守衛便是他的替罪羊。

曹植任性、沒有憂慮,就是因為這些命理終須有的保障。

“兄長等等……”他喚住曹丕,一陣衣袂窸窣之後,他站了起來。

“為了你所站的那個位置,我已經失去妻子,失去父親,又失去了阿姊……”

他終究知道了曹節的所作所為。

曹丕背對着他,沉默地聽他問出了最後一句:

“兄長你呢……你是否是下一個我将要失去的人……”

“你知道答案的,子建。”曹丕轉過身,仍是以那種靜默的目光看着他。

與其說曹植将要失去兄長,不如說他将要失去曹植。

這是他走在這條道路上将要付出的代價。

曹植已經為他的驕傲與自負付出了代價,正如他所言,要站在曹操那個位置上所要付出的太多,承受的也太多。曹丕本以為他還有時間消滅這樣的恐懼與憂慮,然後才能達到曹操所期望的标準。

只是他沒有想到,這一次曹操要查驗他課業的日子來的如此之快。

建安二十五年的冬天,一直走在天下人眼前的強大身影倒下了。

于有的人而言,那是一座如何也無法撼動的巨石,令人永無翻身之日;于有的人而言,那是一面足以迎擊抵禦一切艱險的屏障,如巨像一樣望而生畏、令人敬仰。

“尚,這次你護送父親靈柩回邺,隐秘是首要,然後務必盡快回來,我還需要你。”深夜,曹丕在邺宮外低聲相送夏侯尚及他身後的五千精騎,郭照站在他身側,挽着他的手臂,兩人的手在袖中交握。

這幾日除了在朝堂上,她幾乎無時不刻陪伴在曹丕的身邊。

接受曹操的逝世本身就已足夠困難,而曹丕還需要佯作不知,粉飾大局,壓抑着滅頂的悲痛與不安,如常辦公,接見朝臣。

“你們夫妻二人放心。”夏侯尚今日承的不是魏太子的命令,盡管他甚至此事關乎天下動蕩,但此情此景,他已不願再為曹丕肩上添加更多的重擔。他又道:“我也會将元策平安帶回的。”

“嗯。”曹丕親自扶他上了馬,沒有再多言一句。

郭照看了他一眼,緩緩上前對夏侯尚說道:“雖然你我之間已不必言謝,但……”她見夏侯尚略一颔首,了然一笑,又道:“早日歸來。”

說完,她後退一步,重新站在了曹丕身側,目送一隊人馬隐匿于靜谧的夜中。

雖已是深夜,他們回到園中後卻仍不得休息。

一幹人等候在曹丕的書房內,俱是曹氏父子的心腹,更是曹丕的左膀右臂。

曹丕遠遠看見那燈火,停住腳步,幾乎有些依依不舍地轉過身,面對着郭照,低頭在她額上印上一吻:“回去歇息吧。”

“我可以在書房裏間陪你。”她回擁住他,蹭了蹭他衣領間凸起的紋路。

“今日怕是要商議到早朝之前。”

“我知道。”

即便她等在裏間,曹丕也見不着她的面,但他此時太需要她了,竟自私得不想放她回去。

……

知曉曹操逝世的人并不多,甚至卞夫人都不知道此事。她近日已經悲傷過度,曹丕不想将這則噩耗告知于她,以免憂郁成疾。

自曹植開始頹敗,又醉酒闖下司馬門,更自暴自棄拒領兵解救樊城,幾乎是棄軍國大事于不顧,也與曹操的期望漸行漸遠,甚至變得再也不快樂了。而這本就使卞夫人憂郁寡歡,但她不料一向受她喜愛的兒媳甄氏也在不久後自裁于西園,被人下葬之後才教她得知此事,一時悲痛難當。

她不知甄氏是因為姜楚密謀魏諷案而連坐獲罪,只認定郭照出于妒心,難容甄氏姨甥兩人,于是一連數月不願見到她,又心知曹丕護妻成性,甚至對甄氏的死不聞不問,只能又悲又怒,成日拘在自己的院中,傷心垂淚。

自姜楚的死訊傳來,甄氏就知她難逃其咎。然而徹底擊潰她的,卻是姜楚臨死前對郭照說的一番話——

“姨母她空負一身美貌與才學,使自己淪落到如此境地,令我覺得可憐可悲又可氣。她本有機會獲得她想要的生活,卻不肯使所謂的自尊與高傲妥協,所以只能目睹着着太子殿下與你恩愛相纏……”

……

所謂旁觀者清,姜楚一口認定甄氏已在長久以來的旁觀中不知不覺動了情,也許是源于寂寞,或者源于豔羨。

但甄氏如何會承認呢?

曹操得以下葬,已是一個多月之後的事情了。

曹丕率衆朝臣從高陵歸來後,已接天子诏書,正式承襲了魏王尊位。

“河北、洛陽之內的異黨皆已伏誅,難起風浪了。只是若青州一帶聽聞魏王逝世,必定躁動。”

“江東暫時也不會有變,他們恐怕取了荊州之後還會再一步西進……”陳群等人随曹丕穿過聽政門,即将行往大殿之上時,忽見曹丕擡頭望向了蒼穹,駐足了半晌。

他們擡頭,只見一行飛鳥成群而過,由一只體态壯碩的成鳥引領着一隊幼鳥,往銅雀園的方向高飛而去①。

“魏王?”他們試探着喚了一聲。

一連數月的忙碌,連他們都疲了,何況曹丕。

他的鬓角又在不知不覺中布滿銀白,已是許久未染了。

曹丕收回視線,目光緊鎖前方。雖然他眼底的皺紋與黯淡無光的膚色已經不允許他繼續掩飾着自己的疲累,但曹操交給他的天下更不允許他歇息。

“孫權今日送來的信件中已與我達成協定,他向我稱臣,我不予幹涉他們吳蜀交兵。”他腳下大步走着,甚至需要後面的人小跑跟上,“不僅如此,我還要他送質子前去洛陽。”

衆人聽得愣了一下,呼出一口氣後又慢慢浮起的感覺不知是安心還是喜悅。

陳群是這些人當中看得最為明白的,他快速上前兩步,攏了攏袖子,道:“那麽殿下,可以考慮下一步了。”

“先生請講。”

“進帝位。”他低聲說道。

作者有話要說: 這裏我改了一些,歷史上是司馬門事件之後曹操還是很看重曹植,派他去支援駐守樊城的曹仁(這可是個重任啊)。當時曹植是随軍的,然後在軍營中醉酒誤事也就沒有派他去了。這裏是沒有随軍并且兩個事挨在一起了~

(老實說我以為兩章之前就能寫到完結章了怎麽越寫越長_(:зゝ∠)_)

①翩翩飛鳥,挾子巢栖。

關于曹二悼念曹操的《短歌行》可以直接戳B站av797973了解,下面的藍字翻譯君不錯……

這首樂府真是我個人認為他寫的最有真情實感的一篇文了,屢看屢哭。內容提要是其中最後一句:曰仁者壽,為什麽我的父親卻沒有永保天年。

☆、建安夜十六

“阿母, 征兒去見過祖母了。”曹征一身素衣, 蹙着眉站在簾下,腰背挺得直直的。他跟曹操在外許久, 身形拔高不少,正像茁壯成長的小白楊。只是他長得太快,也因此看起來有些瘦弱單薄。

郭照一直到近黎明才睡下, 臨近晌午才起來, 此時剛打理好妝發,從內室走出來。

“征兒你啊,要開心些。”她彎腰, 着溫熱的掌心撫在曹征額上。雖然他這幅樣子像極了曹丕,總令她怔忪恍惚,心生憐愛,但就算是曹丕, 也不願兒子與他太過相像,只因那樣過得太過辛苦了。

曹征六七歲這一年,第一次經歷戰争, 第一次體會兵敗,第一次面對死亡, 細數下來,竟比曹丕當年經歷的還要多。也是因為如此, 當他随夏侯尚回到邺宮時,已變得成熟內斂得令人驚訝。

當他聽聞姜楚與甄氏瘗玉埋香的來龍去脈之後,沉默了許久。在他更年幼一些的時候, 他還甚喜愛與邺宮中的夫人們交談,但自他回來後,看着周圍衣香鬓影的目光裏就多了幾分審視之意。

“殿下,華禦史來了。”賈如身着女官服,從殿外走了進來。

曹丕初登魏王位後,為權力更替安定北方諸多事宜忙得焦頭爛額,許多繁冗禮制還未來得及更新踐行,譬如魏王王後及王太子就是虛位以待,郭照又變成了郭夫人。然而聰明人都知道她是無冕之後,曹丕不過是省去冗雜的程序,待他自立之後再許後位,更顯其尊。

“好。”郭照點點頭,知道曹丕還在偏殿與郭奕等人密談,無法接見,她便牽着曹征走了出去。

華歆如今位列三公,掌禦史大夫,也是曹丕所倚重的新一批朝中要員。新王繼任,自是要提拔一些重臣,以示恩威。華歆與賈诩就以資歷才幹居其中首位。

“華禦史許久不見,近可安好?”郭照邀他前往大殿之後的鳴鶴堂暫停休息,曹征緊随其後,步伐沉穩,一言一行竟已有了些許儲君風範。

華歆也面露贊賞:“元策公子都已長成英姿少年了。”

“比起魏王,老臣近日過得已是十分安逸了,只期盼着能盡力為君分憂。”華歆輕嘆一口氣,看向郭照,關切問道:“想必夫人最近也是十分勞累。”

曹操去世後,曹丕遵其遺令,将他薄葬于高陵,将他的妻妾于銅雀臺,分香賣履。其中安置後宮一類雜事皆由郭照代為處理,說來也有些勞神費力。除此之外,曹操在彌留之際還特地囑咐,可請丁夫人自行決定去留,只因曹昂的意外對她深感愧疚。

丁夫人聽聞後,沉默了一日,最終選擇回到谯縣老家。在她前幾日與郭照的來信中還道,多年未歸家鄉,走在街上時卻仿佛還能看見曹操少時走馬鬥雞的景象,直到對鏡自照時才發覺眼前之人已然雞皮鶴發,那個張揚不羁的年輕人也已被埋入黃沙。

郭照讀後,未及反應,筆下就已寫出“神靈倏忽,棄我遐遷①”數字。

正當她微微發怔時,侍女突然來通報說王夫人改變主意了。

王夫人閨名儀君,是曹操生前最後一名得寵的姬妾,同時也趕在曹丕被冊立為魏太子之前做了他在邺宮中的一雙眼睛,直到曹操離世前還随他去了洛陽。

王儀君本有機會另行改嫁,畢竟她才雙十年華,誰也不忍見她一個妙齡女子空守銅雀臺至老至死。何況她曾幫過曹丕的忙,定能由曹丕為她安排個好歸宿。但彼時她看着他,滿眼說不清的情愫裏還有茫茫的哀戚——她已懷了曹操的遺腹子,再無可能改嫁了。

盡管如此,只要她願意,盡可以在生下孩子之後另擇良婿。有曹丕一手幫她隐瞞掩飾,絕無旁人知曉,她但可以高枕無憂,投入新的生活。

但她不願,情願孤獨終老在銅雀臺。

……

曹操西征期間,曹征有許多時候是由王儀君照料,兩人關系也極為親近。

王儀君待曹征極好,他們雖然相差兩輩,卻好似姐弟一般。直至曹征回到邺宮後,才與她疏離了些。當他躲在殿外聽到王儀君凄切的懇求後,終于默默地踏入了她的院子,見她坐在院中的桂花樹下怔忡,開口低聲問道:

“王夫人是否十分仰慕父親?”

曹丕甚喜歡桂花,卻鮮少有人知曉。

曹征也是聽說,曹丕第一次見到郭照時,便是同他現在這般大,還是在許昌舊府中的桂花樹下……

想必王儀君不知其故。

許是壓抑了太久的情感終于有了機會傾訴,她幾乎是迫不及待地點了頭。

“我亦十分仰慕他。”曹征又慢慢說道:“不僅如此,天下又有數之不盡的人仰慕他。”

他說着又搖了搖頭,道:“也許王夫人認為這份仰慕與旁人的那份仰慕不同,但你若見過父親與母親如何相處,便知任何人的’不同’于他們而言都是相同了。”

……

此後過了幾日,王儀君終于改變了主意,願意聽從曹丕的安排,生子後改嫁。

在她等待臨盆的幾個月裏,也終于見到曹征所說的……帝後情深。

由華歆上表漢帝以勸禪位之後,禪讓大典定于這年十月,一切都有條不紊地進行着,直到曹節身披皇後朝服闖進了曹丕的寝殿。

天地初寧,曹丕方看完一封孫權上表稱臣的信件,随手丢在一旁後便依靠在榻上閉目養神。

前幾日他三辭漢帝禪位之意,朝代更疊終于在昨日塵埃落定。他以為他可以休息一下了,而郭照也這般作想。不過兩人之間的休息就不叫做休息了,經一場共浴之後,這“休息”遂變了味兒,于是他只能改為白日時分小憩。

但聽殿外一陣喧嘩,卻是宮人在攔曹節。

“你們讓開!只要他一日未能稱帝,本宮便還是一日的大漢皇後!”

“皇後殿下只是來為魏王呈上玉玺的,你們不得無禮。”一道似柔又剛的聲音響起,是賈如出面攔下了那些宮人,然而這卻并不能使曹節感到舒心。

曹節手持玉玺進入殿中時,曹丕已經睜開眼睛,重新平靜地閱起了公文。

“不要将子建對你的怨氣發在我身上。”他頭也不擡,對着怒氣沖沖的曹節說道。

“……你!”

“也不要忘記你是為何做這大漢的皇後。”曹丕仍舊沒有擡頭,順便又提醒了她一句。

正欲發作的曹節突然冷靜了下來。

“我沒忘。”她似乎失去了所有的力氣,閉上眼睛,似是在回看昔時初臨後座的榮光。

她是心甘情願甚至壯志躊躇地接過了皇後的寶座,為了父親的霸業,她視皇帝的怨恨與流逝在宮中的青春為無悔的付出。

“沒忘就好,不要等你的子侄輩來給你難堪。”

若想掃蕩紛亂,天下歸一,劉氏早晚有一天要把這玉玺交出來,她也明白。即便曹丕不來奪,他之後還有曹氏的子孫。以魏替漢,是大勢所趨。

她此番前來,也不是為了螳臂當車。

“我此舉,只是為了向天下證明父親從沒有稱帝之心!”曹節高高舉起手中的玉玺,擲到了曹丕面前。而他只是坐在榻上,不知在何時擡了頭,目光沉靜地看着她,沒有任何阻止之意。

曹操從未有稱帝之心,有的只能是他。

“父親沒有選錯人。”曹丕淡淡說了一句。

妝容一如身上朝服一樣鄭重的曹節驀然紅了眼眶,象征最高權力的帝王印玺跌出了印盒,靜靜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已然破裂的一角就如永遠也無法補救的兄妹之情。

事至于此,她已将大漢皇後的職責完成到最後一步。

她最後看了他一眼,後退三步,一字一頓道:“如此無論名垂千古,兄長當真做到了無人敢做的事。”

作者有話要說: ①神靈倏忽,棄我遐遷。仍然出自短歌行,神靈就是亡靈,遐遷則是永遠地消逝。

被老曹和丁夫人虐了個狗血淋頭……大過年的我對不住你們_(:зゝ∠)_誰讓三國好BE(甩鍋)

拼了老命寫到淩晨兩點,躺平等表揚(我可是個春節不放假的人_(:зゝ∠)_

真的是趕在除夕說大家雞年快樂=3=

☆、建安夜終章

建安二十五年, 歲末, 帝都洛陽。

“陛下,新的年號拟好了。”

“好。”

“陛下, 吳王已向劉備正式出兵,這是他遣使送來的書信。另外吳王進獻的象牙、犀角、翡翠、雀頭香等珍品也送到了①。”

“好。”

“陛下,立太子的诏書拟好了。”

“好。”

“陛下, 立後的诏書也拟好了。”

“拿來看看。”曹丕坐在木案後, 伸出一只手,立刻有人将一張細膩的絹放在他掌中。

他将內容粗略一看,嘴邊浮起一絲笑。

下面的人見他龍心大悅, 偷偷呼出一口氣,也跟着微笑。

曹丕瞥了一眼外面的天色,薄暮冥冥,華燈初上。

他站起身, 撇下一身政務——他已連續忙碌五個時辰了,今日就到此為止吧。

離開大殿時,他手裏還拿着那份立後的草诏, 掩在袖中,負在身後。

一幹官員自然沒有忽視這點細節, 互相對視一眼,暧昧地交換了意見, 都知道他們陛下是去永安宮邀功去了。

郭照自搬來洛陽就住進了永安宮。已貴為太後的卞夫人居住在永壽宮②,其中含義顯而易見。而曹丕雖然有他自己的嘉福殿③,卻時常跑來這裏就寝。

每次夜半, 曹丕輕手輕腳爬上永安宮的床,總是吓郭照一跳。這時他就會低聲嘆道:“你我何時分居而寝過。”

雖然未曾分居過,但過去一年中,他總是不得不在聽政殿或者書房內就寝,如此郭照不得不被迫閨怨了一年,後來又覺得看不見他苦着長久未經溫情滋潤的臉怨念着訴苦。但偶然見着了,又十分心疼,然後便依着他的訴求,安心在他身側形影不離幾日,甚至到了同輿而行的地步。

“陛下,你再這樣任性妄為,禦史可要勸谏了。”帝王的車辇上,郭照戳了戳曹丕的胸口。此刻曹丕正疲累得不行,趁着乘輿而行的功夫小憩,而郭照則被他用在懷中充當軟枕。

假寐中的曹丕聞言,沉吟一下,回頭立即催促立後的進度。

在他眼中,夫妻恩愛,天經地義。他是帝,她就得是後,毋庸置疑。

新起的尚書臺不負他望,隔日就将草诏呈上來了。

曹丕以為,郭照看到這封诏書,雖不一定談得上心花怒放,但必定會主動與他恩愛親近一番。但他不知,每當他表露出比平日更加暗沉深邃的目光,并居高臨下緊鎖她的薄唇時,她就知道他是在向她求歡了。尤其是此刻他強作沉穩卻早已按捺不住放肆情意的眼神,就像發情的小動物,用盡無聲地語言撩撥着她。

身着帝王衮服的他正如天下人奉承的那樣英明神武,郭照甚至有些不願解下他的衣裳,只因這樣的他雖坐擁天下,此時此刻他的世界裏卻只有她。

“陛下……”她揚起一個笑,正也想阿谀他幾句,卻突然被他打斷——

“這裏只有你我兩人,怎麽還叫我’陛下’?”他皺眉。

“我以為你喜歡這個稱呼。”她就很喜歡這樣稱呼他。

雖然這樣的稱呼體現了尊卑之別,但更意味着她俘獲了一個帝王,并可以獨享他。也是因為如此,她十分享受并沉溺于這份獨一無二的虛榮與鋪天蓋地的甜蜜。

當她擁着他在暖帳間親吻纏綿時,這種充實感又同身體的快樂一起達到頂峰。

“卿卿……”耳鬓厮磨間,他低聲道:“無論你喚我什麽我都歡喜,只是……”

“從此除你之外,世間再無人可喚我姓名啊。”

——完——

作者有話要說: ①《江表傳》是歲魏文帝遣使求雀頭香、大貝、明珠、象牙、犀角、玳瑁、孔雀、翡翠、鬥鴨、長鳴雞。皆具以與之。

每次看到這段都不知道說什麽好_(:зゝ∠)_曹二這眼巴巴望着寶物又讨要得理所當然的畫風……

②曹魏三代太後居住的地方分別是永壽永安永寧,無意間查冷門資料翻到了好多邺宮宮殿和洛陽宮殿名,不得不說有文化的皇帝就是不一樣……養個鳥的地方都要叫辟寒臺。看看隔壁大吳大蜀……

③嘉福殿……曹丕駕崩的地方QAQ

沒想到真的是趕在月底的倒數第二天完結(其實比我預想的還多了兩萬字呢吧)其實我自己還比較喜歡這個收尾的(摸後腦勺),雖然最先寫完的是後記,可戳浏覽

于是這裏就不啰嗦了。

最後感謝loony的火箭炮和西皮的地雷以及每一個看到這裏的妹叽。

之後的計劃有很多,順序大概是:重寫這篇的開頭→寫完蒹葭→蓬山。

之後為了贏回坑品肯定要先存稿_(:зゝ∠)_在存稿期間還會開三國短篇的,但已經不好意思宣傳了願意看的妹叽可以關注一下專欄~

雖然正文結束了但是後面還有我想寫已久的現代番外……這個寫起來應該會非常順滑……

☆、現代番外二

曹丕見到心心念念的老婆之後幾乎神魂颠倒, 當他再次恢複清醒之後, 已經坐在派出所裏了。

他對面坐着一個非常嚴肅的警察同志,忽略他身上的制服, 也就是一個普通的中年大叔。

他目光冷峻地看着警察同志,似乎随時都有襲警的沖動。

而警察同志一時真不知是誰審訊誰。

畢竟曹丕心裏想的是:抱自己媳婦怎麽就犯法了?你這刁民還不給朕講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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