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1)
上午,九點。
馬丁。路德市已飄滿落葉,短暫的秋天正悄悄逝去,稀少的行人穿着厚厚的冬衣,街面蕭瑟清冷如同鬼域。
最近數十天來,我第一次離開看守所,戴着冰冷的手铐,坐在囚車的防彈玻璃後。
開進法院的地下停車場,在荷槍實彈的法警監護下,我走進狹窄陰暗的通道,坐在封閉的小房間裏。終于被脫去手铐,撫摸疼痛的手腕,等待上庭的通知。
昨天,薩頓律師反複關照我所有庭審流程和規矩,尤其如何回答檢察官的提問——據說這個檢察官是個狠角色,經常把嫌犯問得啞口無言,只能被迫承認犯罪。關鍵要沉着冷靜,如果過分緊張,心慌意亂,很容易掉進檢察官的陷阱,或給陪審團留下壞印象。現在我的英語水平沒問題,不會在語言上被抓住把柄。不過律師說語言差點也沒關系,反而會引起陪審團同情,畢竟初來乍到美國的人,很容易上當受騙。
再看時間,已經開庭了,不知法官和檢察官長什麽樣?也不知薩頓律師有沒有把握?陪審團的十二個人,雖然都是從普通市民中選出,但有沒有先入為主的偏見呢?正緊張地哆嗦,法警進來叫我上庭了。
急忙整理一下西裝,這是莫妮卡為我上庭準備的——專門在紐約的頂級西裝店定做,據說很多明星也在那裏做衣服。盡管衣冠楚楚也可能是禽獸,但如果打扮得破破爛爛,豈不更像土匪流氓?
穿過一條漫長通道,似乎回到記憶的起點,重生時經過的産道,這将是第二次重生?抑或第二次毀滅?
法警推開最後一道大門,迎面射來白色燈光,刺得我半晌睜不開眼。剎那間,像來到古印第安人的祭祀儀式,而我就是奉獻給死神的祭品,同許多待宰的羔羊綁在一起,聽巫婆念起神的咒語……
“請被告人入席!”
聽到大祭司的命令,我瞪大了眼睛,法庭最顯著的位置,端坐着一位黑衣老人,他就是本案的法官——五十多歲的年紀,頭發差不多禿光了,不怒自威地注視着我。
這是我生平第一次上法庭,緊張得忘了薩頓律師的告誡,像只無頭蒼蠅不知所措。在法警的指引之下,我才走進被告席,被一排小欄杆圍起來,就像牛仔家的羊圈。
顫抖着抓着欄杆,對面就是陪審團的席位,十二個陪審員有各種膚色和年齡,穿着打扮也各不相同,就像阿爾斯蘭州的大雜燴。十二雙眼睛齊刷刷盯着我,打量第一次出場的殺人嫌疑犯。好在我沒忘記律師的叮囑,大膽直視他們的眼睛,沒有做賊心虛似的躲避。
從陪審團的第一雙眼睛裏,我讀到的心裏話是:“就是你!就是他幹的!”
腦殘!還沒審就給我定罪了,我記着這張白人老頭的臉!
第二雙眼睛來自年輕的白人女子,她在心裏說:“這個中國人看起來挺猥瑣的,但未必是殺人兇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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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你啦!好姑娘!
第三雙眼睛是個印第安大叔,看來是阿爾斯蘭州的土著居民,他在心中憐憫道:“可憐的中國人,又是一個替罪羊。”
哎呀,這位大叔真是目光犀利,一針見血。
還沒等我來得及看第四雙眼睛,法官大聲道:“關于高能涉嫌故意殺人一案,控辯雙方已完成開場陳述,接下來請檢察官舉證。”
律師已給我上過美國司法課了,法庭審理第一關是開場陳述,先由檢察官告訴陪審團指控性質、案件發生經過和支持控訴的證據。接下來是辯護律師的開場陳述,說明自己的辯護要點,使陪審團對案件産生疑問。
第一次見到對我指控的檢察官,四十歲左右的白人男子,像個老實巴交的美國農民。然而,當他靠近我的瞬間,眼裏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光,令我心驚肉跳。
我恐懼地将頭轉向另一邊,才看到我的律師薩頓先生,他氣定神閑,胸有成竹,看來剛才的開場陳述效果不錯。旁聽席上坐了幾十個看熱鬧的,莫妮卡醒目地坐在第一排,栗色長發束起绾在腦後,混血的雙眼直勾勾看過來,讀心術發現了她的心裏話:“加油!”
我默默給自己鼓勁,卻随着檢察官的腳步聲,下意識地往後退着。
現在是審判的第二階段,起訴方應當向法庭提供證據,出示物證和傳喚證人出庭。檢察官微笑着取出物證,展示給陪審團和法官看——包括殺人兇器,沾有大量我的指紋,我被捕時帶血的衣服,還有兇案現場的照片。面對這些駭人的物件,讓我不時閉起眼睛,更不敢與檢察官對視。檢察官在描述這些證物時,不斷采用“兇殘”、“血腥”、“冷酷”之類的字眼,試圖讓陪審團對我深惡痛絕,認定我就是個十惡不赦的殺人魔鬼。
起訴方的證人出庭,先是逮捕我的兩位警察——“黑白雙煞”。這兩位仁兄宣誓所說的都是事實,對他們大概也是家常便飯。警察先對我進行辨認,回答檢察官的提問,陳述案發當晚接報911,趕到現場在電梯口抓住了我。
然後,是法庭上最精彩的部分——交叉詢問,辯護律師當場向證人詢問。
薩頓律師走到警察的面前,指着我說:“你們有沒有看到我的當事人殺人?”
警察看了看我說:“我看到他渾身是血沖向電梯,手裏還拿着兇器。”
“對不起,我只要你回答——有沒有親眼看到,我的當事人殺人的過程?”
警察無奈地瞪了我一眼:“沒有。”
“謝謝!”律師轉身對着法官說,“我的問題完了。”
法官俯身對檢察官說:“起訴方有沒有要再問的?”
辯護律師交叉詢問後,檢察官可以再直接詢問證人。通常證人沒有說到要點,或被律師抓住小辮子,需要檢察官澄清證詞的模糊之處。但辯護律師也可以再度詢問,持續攻擊證人的可信性。這就是庭審片裏常見的唇槍舌劍,檢察官與辯護律師你來我往,經常把證人或被告折磨得半死。但是,如果某一方觸犯法庭上的規則,比如詢問方式有誘導之嫌,或者詢問與本案無關的內容,另一方可以當場反對。但對方也會向法官簡短解釋,這樣提問的理由和必要。法官會決定反對是否有效,這是個非常複雜的過程,但對查明案件真相很有效。
可是,檢察官出乎意料地放棄再度詢問,要求第三位證人出庭,也就是負責此案的警官。
我也見過這位警官,但因為我履行了米蘭達權利,從未和他說過話。他在法庭宣誓之後,陳述了現場勘察結果,還有法醫的驗屍報告。這些證據都對我非常不利,現場到處留下我的指紋和腳印,包括常青的死亡時間與傷口情況。
接着,辯方律師作了簡短詢問,檢察官也像上次一樣沒有論戰。
法官宣布庭審進入辯方舉證階段。
薩頓律師終于走到我的面前,用目光示意我不要緊張,朗聲問道:“高能先生,你能用英語回答嗎?”
“No—pro—pro—problem!”
該死!怎麽第一句英文就結巴了!同時聽到陪審團和旁聽席上一陣諷刺的笑聲,我羞愧得無地自容,真想馬上宣判死刑送上電椅得了!
律師的表情也很尴尬,只能安慰道:“請別緊張,你能用英語回答嗎?”
這是我第一次在法庭上說話,嘴唇皮都發紫了,陪審團像看傻瓜一樣看着我,而我只能慌張地躲避他們的目光,卻撞到旁聽席上莫妮卡的雙眼。
“堅持住!”
她的眼睛在對我說話,混血的美麗臉龐如同雕塑,籠罩在幻影般的白色燈光下,仿佛她才是這次審判的主角。
“No problem!”
剎那間,我口齒伶俐起來,美式英語也變得異常标準,自信的目光對着陪審團,讓那十二個人刮目相看。
“很好,高能先生!”律師贊許地對我點頭,“你可以繼續陳述下去。”
按照事先與律師商量好的方案,我從來到美國的那一刻說起,來到馬丁。路德市,被自稱天空集團吳秘書的人,接到案發的公寓樓,在513房間發現死者常青,然後我慌忙地逃出去,被及時趕到的警察抓住了。
我沒有說藍衣社的情況,只說常青是我父親的好友,幫助我與天空集團大老板取得聯系,并為我安排簽證手續。當然,我更不可能說出自己的真實身份,在這裏我就是高能,我是以高能的身份接受審判,來美國也是要找我的“叔叔”高思國,那個遙遠的古英雄早已死了。
其餘情況都是事實,尤其在案發現場,餐桌上那張神秘字條,引誘我拿起兇器,成為對我最不利的殺人證據。律師聽完頻頻點頭,旁聽席的莫妮卡也給我鼓勁,陪審員們都沒有發出聲音,看來我的英語表達能力還不錯。
律師出示最重要的物證,那張來自警方現場勘查的字條,保存在透明的證物袋裏,一張皺巴巴的白紙,有着手寫體的兩個英文單詞——
DAY DREAM
白日夢!
我站在被告席裏一陣顫抖,就是這張可怕的字條,這段直白的英文,像一張嘲笑的大嘴,把無辜的我吞入這樁審判!
陪審團和法官都看了一圈物證,最後輪到檢察官手上,他皺起眉頭停頓片刻,迅速作出反應,走到我的面前說:“高能先生,你說你沒有殺人,而是走進兇案現場,發現了這張字條,為了看清字條上的字,而拿起了壓着字條的刀子?”
第一次與檢察官對話,我緊張地只說了一個字:“Yes.”
這也是律師關照的,與檢察官說話越短越好,免得被他捉到漏洞。
“你認為這是一場針對你的陰謀?”
“Yes.”
檢察官的表情異常嚴肅,我已看到他心裏的話——“這個小子不好對付!”
“請問你在拿起刀子之前,有沒有看到刀刃上的血跡?”
“有,看到了紅色的污跡。”
“既然已看到了血跡,為什麽還要拿起來?”
面對他犀利的目光,我說了早已準備好的話,其實也并非謊言:“當時我沒認為是血跡,因為刀子是放在餐桌上的,我以為是西瓜汁或番茄汁,根本不會想到有殺人案。”
“好,回答得很合理。你說為了看清字條上的字,所以把壓住字條的刀挪開,卻為什麽還一直握着刀子?”
“我剛拿起刀子,就看清了字條上的‘DAY DREAM’——當時把我吓住了,緊張得雙拳握緊,就再也沒有把刀子放下來。”
檢察官聳了聳肩膀:“提請陪審團注意,按常理來說有些奇怪,就這兩個英語單詞,能讓被告緊張成這樣嗎?”
“我……”趕緊讓自己鎮定下來,“因為這兩個字,讓我感覺這是一個陷阱,但又不知道具體什麽危險,一剎那就很緊張。”
“陷阱?兩個字就代表陷阱了?這個世界豈不是到處都是陷阱?”
“是,這個世界上,确實到處都是陷阱。”我忽然意識到自己說跑題了,低下頭說:“對不起!”
他盯着我的眼睛搖搖頭:“看來你是一位悲觀主義者。”
“Yes.”
“再次提請陪審團注意,當你看到寫有‘DAY DREAM’的字條,就會拿起一把沾着血跡的刀子到處亂跑嗎?”
不知道該怎麽回答,盡管确實不合常理,但又無法描述案發時的心情。從接到冒充高能去美國的任務那一刻起,我就再也沒睡過一天安穩覺,無數次從噩夢中驚醒。就在那晚走進公寓樓時,無數種情緒交織在心中,既有将要見到高思國的興奮,又有謊言與面具被戳穿的擔心,更有對黑暗中不為人知的危險的恐懼。當看到刀子底下“DAY DREAM”這八個英文字母,“白日做夢”的聲音在耳邊響徹,剎那間所有幻想都破滅了,徹底墜入黑暗深淵。當時根本無法控制自己,沒有意識到兇器握在手中,直到渾身是血沖出房間。策劃這樁兇殺案的人,肯定深入剖析過我的心理,抓住我性格上的弱點,判定會出現這樣的情況——電腦般的精确計算,無論時間、地點還有一切細節,都是一張捕捉我的陰謀大網。
看着我不再回答,檢察官眼裏露出一絲滿意。他舉起透明的物證袋,朗聲對陪審團說:“我不懷疑這張寫有‘DAY DREAM’的字條的真實性,也不懷疑警方報告這張紙上沾有死者的血跡的事實。但現在誰也說不清楚,‘DAY DREAM’究竟是誰所寫?而根據被告的陳述,這行字使他墜入一個精心編織的陷阱,拿起刀子被警察誤認為是兇手。所以,查出是誰寫了這行字,對于證明被告所說的話是真是假,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所以,我建議法庭對這行字做筆跡鑒定!”
法官點了點頭說:“好,不過檢察官先生,這張字條要和誰的筆跡作對比呢?”
“死者!”
陪審團一陣小小的騷動,我也搖搖頭說:“不,怎麽可能是常青寫的呢?”
法官嚴厲地瞪了我一眼:“沒有法官允許,被告不得擅自說話!”
我啞口無言地縮了回去,但那還用問嗎?肯定是殺人兇手寫給我看的,只有找到真兇才能鑒定筆跡。
“同意檢察官的請求。”法官回頭對書記員說,“準備鑒定這張字條與死者常青的筆跡。”
在法官的示意之下,檢察官繼續對我詢問:“請問被告,你說有一位自稱天空集團吳秘書的華人男子,從機場接你來到案發現場?”
“Yes.”
“但根據警方現場的勘察,并未發現所謂吳秘書的任何蹤跡,這是否是你杜撰或想象出來的呢?”
沒想到會有這種問題!當我不知所措之際,薩頓律師站起來說:“反對!這純屬控方的想象。”
“反對有效!”
法官托着下巴厲聲道,大概他也是把這場官司,當做一臺難得上演的好戲。
狡猾的檢察官見好就收,微笑着說:“法官先生,我的問題問完了。”
“現在,辯護律師可以詢問被告了。”
薩頓律師看了看我的眼睛,搖搖頭:“我沒有問題了。”
根據我們事先的戰略,律師會讓我盡量少說話,先适應美國法庭的氣氛。
法官揉揉眼睛,疲憊不堪地說:“中午了,今天到此休庭,下次開庭時間另行通知!”
下次開庭時間?
這一等就是幾十天。
我仍然每天在看守所坐井觀天,而高牆外的美國已發生劇變。
白宮有了新主人,第一次有個黑皮膚的中年人,登上了美國總統寶座。就連看守所裏的犯人們,每天也看電視關心選情,他們分成兩派支持麥凱恩與奧巴馬。不過囚犯大多是黑人、印第安人、墨西哥人等少數族裔,奧巴馬在這裏明顯占了上風。11月5日大選結果揭曉,看守所還增加了許多警力維持秩序,以免兩派囚犯大打出手。
至于我這個中國公民,既無權投票也不是很關心。就連關系我性命的案情,似乎也不放在心上了。每周一次“接見”莫妮卡與薩頓律師,而每次分析案情,律師都強烈要求我說出所有秘密。但我要麽裝傻顧左右而言他,要麽幹脆就說:“對不起,我不能說。”
我悄悄地瞥一眼莫妮卡,而她苦笑一聲,顯然對一些家族秘密,她也是守口如瓶。這搞得薩頓律師很抓狂,他知道我一定隐瞞了許多,而這些關鍵性內容,要麽可以為我洗脫清白,要麽就直接送我上電椅。
不過,嚴格意義上我在法庭上說的都是謊言——因為我本來就不是高能!殺人嫌疑犯卻是我,可能背負罪名上電椅的人也是我。
反正早已經死過一次,用高能的名字再死一次又何妨?律師說形勢不容樂觀,檢察官繼續搜尋對我不利的證據。但是,無論那張‘DAY DREAM’字條鑒定結果如何,這場官司肯定會曠日持久下去,我也得繼續被關在阿爾斯蘭州,這片古老而悲慘的土地。
這裏本是印第安人的家園,生活着一群桀骜不馴的游牧民。因為很像古代亞洲的突厥人,被以突厥語“阿爾斯蘭”命名,意為獅子。十九世紀中葉,随着美國人逐漸掠奪北美中部土地,許多印第安部落遭到驅逐與屠殺。阿爾斯蘭人不願屈服,拒絕承認美國主權,為保衛土地不惜一戰。1876年,一支美軍襲擊了印第安部落,屠殺了一萬名印第安人,大部分是老人和孩子。十年後阿爾斯蘭州建立,最早的移民是德國來的路德教徒,故而将首府命名為馬丁。路德市。
感謝莫妮卡為我疏通關節,每周都能與遠在中國的媽媽通電話,雖然只有短暫的三分鐘。媽媽去美國領事館排了許多次隊,可以想象她的決心與毅力,僅僅為了來見我一面。我也想過請莫妮卡幫忙,就像常青為我辦理簽證材料那樣。但轉念一想還是算了吧,何必讓她見到我現在的樣子,難道讓她來看着我上電椅嗎?
呸!呸!呸!
蘇醒以後已經夠倒黴了,為什麽總想這些晦氣的話?好像明天就要宣判似的——不,明天不會真的宣判吧?
半分鐘前,所長通知我明天第二次開庭。
阿爾斯蘭州下了第一場雪。
漫天風雪從遙遠的北極出發,穿越遼闊的北美大陸,沿着落基山脈席卷而過,海拔數千米的馬丁。路德市首當其沖。到處是積雪的世界,街上幾乎見不到人影,許多商店已提前歇業。不斷有雪粒打到防彈玻璃上,化為一攤熱淚般的雪水,模糊我空白的視線。
高能涉嫌故意謀殺常青案第二次開庭審理。
第二次走上法庭,我比上次鎮定了許多,坐在被告席對着陪審團。還是那十二個男男女女,最老的起碼有七十歲,最小的恐怕才大學畢業。但他們看我的目光,變得更加古怪與可怕。有個女的剛看到我的眼睛,便吓得轉過臉去不敢再看,俨然已把我當成殺人狂魔。還有個中年陪審員,目光懷疑地盯着我。他的心裏在說——
“這個中國人到底有沒有殺人?上次的證據已很充分,可他卻說是一場陰謀,難道真有這種離奇的事情?不,我不相信,這種電影裏才有的故事,會在阿爾斯蘭州的法庭上演!”
愚蠢的陪審團,我恨不得大聲喊道:“生活才是最精彩的電影!”
法官、檢察官、辯護律師早已就座,包括旁聽席的莫妮卡——她穿了一件黑色大衣,混血臉龐依然豔麗,卻有些憔悴,她在為我的案情擔心?還是天空集團遭遇了更大危機?在肅穆的法庭之上,心底一陣顫動,努力壓抑欲望,卻很想沖上去抱緊她,親吻她溫暖的嘴唇。
該死!真想抽自己兩個耳光!怎麽到了這種時候這種地方,還在想入非非?
法官宣布繼續上次的庭審程序,由控辯雙方各自請出證據和證人。
先是檢察官出場說話,舉起透明的物證袋說:“尊敬的法官與陪審團成員們,本案第一次庭審時,法官先生同意對這件重要證據進行筆記鑒定,也就是在兇案現場發現的寫有‘DAY DREAM’的字條。經過聯邦調查局筆跡專家鑒定,與常青生前留下的大量手寫英文字跡比較,這張字條上的字跡,已确定為常青本人所寫!”
說完陪審團和旁聽席一陣驚訝的交頭接耳,法官喊道:“肅靜!”
檢察官向法官和陪審團展示了鑒定結果,并交送法院存檔。
薩頓律師在驗看過鑒定報告後說:“對不起,提請陪審團注意,雖然這張字條确系常青所寫,但并不能證明什麽,更無法證明我的當事人是兇手。我認為這很可能是死者用來警告另一個人的,而這個人才是真正的兇手。然而,狡詐的兇手利用了這張字條,引誘我的當事人拿起兇器,以制造他殺人的假象。”
檢察官微笑着點頭:“沒錯,從目前掌握的證據來看,薩頓先生的推論并不違邏輯。不過,檢方還對被告證詞做了更深入調查,比如被告說的接他去案發現場的人——從未被警方證實存在過的吳秘書。根據檢方在天空集團美國總部的調查,整個天空集團的美國雇員中,僅有兩位吳姓的華人,一位是年輕的女士。還有一位是中年男性,不過案發當晚,他正好在歐洲度假,顯然不可能是被告所說的那個人。”
他說完後走到我的面前,直接進入詢問階段,目光裏隐含蔑視道:“高能先生,你确認真的有人接你到案發現場嗎?”
“那個人冒充天空集團大老板的秘書,騙取我的信任,帶我去那個荒郊野外的地方。”
我下意識地掃了一眼薩頓律師,他皺起雙眉搖搖頭,示意我不要嘗試為自己辯護,也不要做過多推斷,只要說出事實就可以了。
“因為你是天空集團董事長的侄子?你已事先和他聯系好,會在阿爾斯蘭州馬丁。路德市見面?”
“是,不——是常青幫我聯系的,我沒有直接同我的叔叔聯系過。”
“死者幫你聯系的?可是,像天空集團董事長這樣位高權重的大人物,死者又是怎樣聯系上他?讓他來到阿爾斯蘭州的呢?”
陪審團聽着頻頻點頭,因為本州實在太過偏僻,就連奧巴馬競選總統都沒來過。
“常青是怎麽做到的,我不知道,這一切都是他在電話裏告訴我的。”
“電話?他和你通的這個電話,是在什麽時候?”
“在案發之前幾個小時,我即将從洛杉矶起飛的時候。”
“很好,高能先生,你已承認在案發前夕與死者通過電話。”然後他又面對着陪審團說,“根據警方調查,死者的手機通話記錄,最後一個電話正是打給本案被告的。”
這才追悔莫及,竟輕而易舉地被檢察官套出了話!再看薩頓律師的臉色已變得鐵青。
“不過,高能先生有一點沒說錯,就是關于天空集團董事長的名字。”檢察官又向陪審團和法官出示一份文件,“根據聯邦調查局協助,大名鼎鼎的天空集團,确實有一位華裔董事長,中文名字也确實叫高思國,但他從未在媒體上露面,故而不為大衆所知。”
我終于松了口氣:“我沒騙你們吧。”
“但這并不能說明你沒有說謊。”
當然,我也可以說那晚要見的人原本是貝拉克。奧巴馬。
檢察官繼續咄咄逼人道:“高能先生,在我們向天空集團董事長高思國本人證實之前,你如何證明自己是他的侄子呢?”
這個棘手的問題就像顆手雷,剛被我接到便爆炸了。
是,我不知道該怎麽證明,僅憑護照上的一個“高”字?
如果不是那封藏在大衣裏的信,高能和我都不會知道,還有這麽一位億萬富豪的叔叔!難道要薩頓律師到中國去給我辦理公證?就算他緊急飛去也沒用,在高能家的戶籍資料上,怎麽會有高思國的名字呢?至于高能的祖父高過,恐怕也很難查到他的記錄。而我唯一能舉出的證據——那封“祖父”留下的信,卻已被我燒成灰燼,送給天國裏的父親了。
沉默了幾分鐘後,我怔怔地回答道:“只有高思國先生本人才能證明,如果他願意為我證明的話。”
說完我把目光投向旁聽席,那雙絲綢之路上的眼睛,莫妮卡沒有任何表情,唯獨這件事她并不能做主。
“高能先生,這個問題可不該問我——我想薩頓律師會為你想辦法的。”
檢察官調侃道,這是辯護律師的責任,控方可不會為被告找證據。
他毫不留情地繼續問道:“高能先生,關于你和死者的關系,你說常青是你父親的好友,能否說得再詳細一些?比如你第一次見到常青是什麽時候?”
又是一顆拉開引信的手雷!
我無奈地接過來說:“我……我……是在父親死後才見到常青的!”
“哦,對不起,請問你父親是什麽時候去世的?”
心頭顫抖一下便放棄了抵抗:“今年,夏天。”
手雷又爆炸了。
“這麽說來,你是在案發前不久才認識死者的?”
“Yes.”
“抱歉,我感到有些奇怪,這麽說來你和常青并不熟,他為什麽還要幫你來美國呢?”
“他說是父親生前的朋友,與我們家是世交,并非常憐憫我的處境。”
“你的處境?”
豁出去了,索性把以前的倒黴事也說了吧:“我原來是天空集團中國分公司的員工,但後來被公司裁員。沒人知道我是高思國的侄子,我也從未和我的叔叔聯系過,我希望他能幫助我擺脫困境。”
“很好,好萊塢電影裏常有的情節,窮困潦倒的年輕人,到美國來投奔富有的叔叔。”檢察官露出一絲獰笑,轉身對法官說:“我的問題問完了,謝謝。”
此刻,我已滿頭冷汗,看着薩頓律師走到我面前,他的臉色也有些尴尬,問了我幾個平常問題,包括我以前的工作與生活,還有我對于常青的了解——其實我也一無所知,除了千萬不能說出口的藍衣社。
這些都是我們事先排練好的,也沒什麽驚天動地,在陪審團覺得厭煩之時,薩頓律師乖乖結束了提問。
法官疲倦地嘆了口氣:“今天審理到此為止,等待第三次開庭通知。”
2008年的最後一夜。
雪,幾乎下了一個月。
鐵窗外茫茫的黑夜,只有雪花點綴夜空,從被燈光照亮的高牆邊緣飄落。可以想象整個阿爾斯蘭州,都像落基山一樣變成銀白世界,如同光禿禿的死亡墳場。
據說室外的氣溫,已降到零下二十攝氏度。囚室內雖然開着暖氣,嘴巴仍呼着熱氣,裹着厚厚的睡袋不敢出來。我的室友比爾熟睡了,就是那位洗錢的前華爾街金融精英。最近的兩個月,他已成為我的好朋友,教了我不少金融知識,比如次級貸款、風險投資、對沖基金……盡管随着投資銀行的破滅,許多都已成為泡影。他經常做噩夢大聲號叫,把我吓得一身冷汗,只能徹夜聊天讓他平靜。
外面的世界依然風雪不斷,炎熱的中東卻已血流成河,以色列再度揮舞屠刀,在加沙殺害無數平民與兒童,當然美國照舊裝聾作啞——報應似乎即将來到,奧巴馬的激情并未立竿見影,美國失業數據不見好轉,三大汽車公司在破産邊緣,許多美國家庭勒緊褲腰帶過了聖誕節。花旗銀行集團在過去一年虧損超過200億,股價下跌70%,被迫裁員七萬五千人。
最令人驚訝的莫過于“麥道夫騙局”——納斯達克股票市場公司前董事會主席伯納德。麥道夫,在金融風暴襲擊下轟然倒塌,因涉嫌欺詐被捕,引出高達500億美元的驚世大騙局。
麥道夫從業記錄近乎完美,在他管理下的納斯達克,成為IT時代的标志,許多著名高科技與網絡公司,都從納斯達克掘到了金。“把錢投給麥道夫”,是全球富豪們的身份象征,包括許多好萊塢明星,比如大導演斯皮爾伯格的慈善機構神童基金會。麥道夫對公司財務狀況秘而不宣。直到金融風暴吹破美國的大泡沫,他面臨70億美元的贖回壓力,美國歷史上最大的金額欺詐案才東窗事發。
一石激起千層浪,衆多企業與富豪因此損失慘重,西班牙國家銀行旗下的對沖基金的風險敞口高達23.3億歐元。管理20億歐元的通路國際(ess International)創始人德拉維耶伊謝,在自己的辦公室中自殺身亡,他的15億歐元正深陷于子虛烏有的騙局之中。
騙局——到處都是騙局,有人在騙局中創造財富,也有人在騙局中遭遇滅亡。
我的眼睛,雖然可以看到別人的秘密,卻未必看得透世間的騙局。也許,我經歷的一切都是場大騙局,包括親眼看到的——只是一場不真實的幻覺?那個來機場接我的“吳秘書”,刀子底下的神秘字條,還有倒在血泊下的常青——根本是我腦中幻想出來的?為了欺騙自己是清白的?其實,我早已對常青恨之入骨,認定是他害得父親自殺。這是一個蓄謀已久的報複計劃,利用常青給我安排的任務,借他之力來到美國,趁着與他見面接頭的機會,一刀捅死這個不共戴天之仇敵!當我落荒而逃之時,卻不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早有人看得清清楚楚,報警将我當場抓獲……
痛!
太陽穴神經再度劇痛,再也分不清幻想和真實的界線,也許到美國來就是一場夢?其實我還在上海的家裏,抑或躺在醫院病床上,還未從車禍的昏迷中醒來,仍是一無所知的植物人。
此時此地,前生還是來世?
時間,來到了公元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