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2)

年。

一月的阿爾斯蘭州,千裏冰封,萬裏雪飄,遠方落基山脈連綿到天邊,無法與風雪分辨出來。我坐在囚車的玻璃後,癡癡地望着白色的街道,黑色突兀的地方法院。

第三次開庭。

法庭于我已是熟門熟路,走進被告席時還和法警打着招呼,法官已見怪不怪并未警告。陪審團、檢察官、辯護律師,早已各就各位,我習慣性地看向旁聽席,卻沒有看到莫妮卡。

心裏被揪了一下,再仔細辨認旁聽席,總共就十幾個沒事看熱鬧的,基本都是本地居民老頭老太,沒有莫妮卡的蹤影——每次開庭她都會坐在那裏,用目光對我說“鎮定”和“加油”,今天怎麽沒有來?到底出了什麽意外?難道她對我放棄了?慌張地看了一眼薩頓律師,他卻根本沒理睬我的焦慮。

法官宣布仍然延續上次庭審程序,控辯雙方提出新的重要證據,先由辯方出示。薩頓律師面帶微笑,走上來對陪審團說:“上次庭審給我們留下一個懸念,被告聲稱自己是天空集團董事長的侄子,來到案發地是要與叔叔見面——如果能夠證實被告叔叔的身份,那麽他的可信度就可以大大提高。”

“沒錯。”法官饒有興趣地問道,“薩頓先生,你向天空集團證實了嗎?”

“現在,我請一位重要證人出場,他可以證明被告并未說謊。”

法庭內立刻鴉雀無聲,陪審團也個個瞪大眼睛——只有天空集團董事長高思國本人,才能證明我——高能是他的親侄兒,難道他會親臨法庭,說出這個天大的秘密?

鑒于天空集團在美國家喻戶曉的影響力,以及這位董事長向來神出鬼沒,從沒人見過他的真實面目,所有人都興奮地翹首以待,似乎即将出場的是大熊貓。

終于,法庭對面一扇小門打開,卻并非我那從未謀面的“叔叔”,而是今天沒出現在旁聽席上的那個人。

莫妮卡!

混血的面容化了淡妝,眼影底下一雙迷離目光,湧着漲潮的太平洋海水,頭發特地弄過,披散在肩,一身巴黎定做的黑色風衣,濃烈的香水氣味已彌漫整個法庭。

這副傳說中的明星模樣,與往日旁聽席裏的低調完全不同,衆人眼裏簡直驚為天人。陪審團的男性成員,紛紛張嘴掉下口水,就連法官大人也摸了摸胸口,以免被浪得心髒病暴發。

只有我平靜地看着莫妮卡,最初的震驚僅僅持續了兩秒鐘,然後是與她的四目對視。雖然,走上法庭的她也毫無表情,但用眼睛對我說:“親愛的,我會救你出來的!”

霎時感動得渾身顫抖,我微微颔首向她示意,眼眶卻已禁不住溫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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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她走進證人席,薩頓律師點頭說:“高小姐,能否向法官與陪審團介紹一下你的身份。”

莫妮卡挺胸面對陪審團,酷酷地理了理頭發,給了他們一個性感的微笑,直把男陪審員們電得不知所措。

“尊敬的法官大人,以及各位陪審團成員,我的名字叫莫妮卡。高,是天空集團全球董事長兼CEO高思國先生的獨生女。”

薩頓律師适時地将莫妮卡的身份資料,呈送給了法官和陪審團成員們。

“我的父親,因為從不在公衆面前出現,故而委托我作為高氏家族代表,向法官及陪審團作證——高能先生,确系我父親高思國先生的親侄兒。高能先生的父親,前不久去世的高思祖先生,是高思國先生的同父異母兄長。”

莫妮卡的證詞讓檢察官的臉色異常難看,薩頓律師滿意地說:“很好,你能否确認一下,站在本庭被告席上的這位先生,是否就是你所說的高能先生?”

她鎮定地看着我的眼睛說:“是,他就是高能,是我的堂兄,也是我父親唯一的侄子。我從前在中國見過他多次,雖然他并不知道我的真實身份,但我絕對不會把他認錯!”

律師繼續問:“高小姐,還有一個疑問能否解釋,既然高能先生是高思國先生的侄子,為什麽還要通過第三人——也就是常青先生的幫助,才能來到美國并聯系高思國先生呢?”

“我父親的同父異母兄長,高思祖先生及其家庭,包括高能先生,一直生活在中國的上海市,與美國的高思國先生一家極少聯系。高能先生,是高思國先生唯一的侄兒,也是高氏家族唯一的男性繼承人。高思國先生非常重視他的侄子,在常青先生的聯系之下,同意在本案發生的夜晚,在阿爾斯蘭州馬丁。路德市,也就是案發的公寓樓裏,與高能先生秘密見面。”

“請問你的父親是否認識本案的死者常青先生?”

“不,從來都不認識,是常青給我的父親打電話,說正在幫助高能先生來美國,希望我的父親可以見一下高能。父親雖然極少與中國的親戚聯系,但他一直關注高能先生,最終同意了常青提出的見面方式。”

“可是,為什麽那天晚上,高思國先生沒有出現在案發地?”

莫妮卡看了一眼陪審團和法官,再度性感地甩了甩頭發:“其實,當晚我的父親及其保镖團,已經趕到案發的公寓樓下。但在案發之前,他接到一個奇怪的電話,警告他大樓內有危險,于是他們迅速撤離,未能與高能先生見面。”

“哦,原來被告高能先生,他向法庭陳述的都是事實!”薩頓律師像唱雙簧那樣對陪審團說,看來早已與莫妮卡設計好了,只是事先沒有告訴我,“還有,高小姐,你的父親是否有一位華裔秘書姓吳?”

“沒有,我的父親只有一個高級秘書,是位非洲裔的女士。”

“最後一個問題——高小姐,你能否證實自己所說的話呢?或者有沒有高思國先生的書面文件?”

“有!”

莫妮卡取出了一份文件,上面有高思國手寫的證詞,并且有天空集團的印鑒,還有紐約地區的公證記錄,以及高思國及莫妮卡的身份資料。

文件在陪審團和檢察官手中傳閱了一圈,最後來到法官手中,他仔細辨認一番後說:“法庭确認這份文件具備法律效力,莫妮卡。高小姐可以代替高思國先生出庭作證。”

薩頓律師得意地看了看檢察官,似乎已勝券在握地說:“法官大人,我的問題問完了,現在可以控方提問了。”

然而,檢察官出人意料地放棄了提問,法官宣布讓莫妮卡退席。

當她走出法庭,對我做了一個V字手勢,我感激地握緊了拳頭。

檢察官重整旗鼓,微笑着對律師搖搖頭,完全沒有失敗跡象,朗聲對法官說:“尊敬的法官大人,雖然剛才證人的出庭非常重要,證實了被告确系高思國先生的侄子。但我也将展示一項重要證據,關系到本案一個最大的疑問,那就是被告的殺人動機。死者明明是被告父親生前的好友,傾盡全力幫助被告來到美國,并聯系被告的叔叔與他見面,為何被告還恩将仇報地殺害了他?”

律師立時站起來說:“反對!控方不該這樣誤導大家認為被告就是兇手!”

法官點點頭說:“反對有效!”

“對不起。”檢察官看了我一眼,冷酷地笑道,“被告也并非無理由殺人的變态——如果殺人動機不成立,那麽确實很難給被告定罪。但是,最近我得到了一件重要的證據,證明了被告的殺人動機!”

陪審團又一陣騷動,不知他賣什麽關子。

檢察官從公文包裏拿出一張電腦光盤,放進法庭書記員的電腦裏,音箱裏傳出一種熟悉的語言——

“是的,非常抱歉,昨天淩晨一點,是我用酒店的號碼,給你的父親,也就是高思祖先生打了電話。”

是漢語!一開始感到莫名其妙,但很快想起這聲音是誰——常青!

沒錯,還是他的聲音:“兩天前的晚上,也是我給你父親打了電話,然後他就到這個房間裏,與我長談到了深夜。”

緊接着聽到了我自己的聲音——

“你是什麽人?藍衣社?”

常青在電腦音箱裏回答:“藍衣社不是一個人,但我确實與藍衣社有關。”

我的聲音:“昨晚與我在MSN上說話的人是不是你?”

常青的聲音:“當然不是!”

之後我的聲音異常激動:“你們究竟要怎麽樣?害死了我的父親,現在又要來害我嗎?”

法庭上一片寂靜,這段神秘的錄音也到此為止。

而我已經呆若木雞,額頭布滿了冷汗,只有我才知道,這段錄音來自何時何地。

半年前,當父親自殺身亡不久,我查到他死前通過的電話號碼,因此追查到了常青暫住的酒店。我和莫妮卡一起沖到他的房間,與他展開了一場奇特而重要的對話。而剛才聽到的這段錄音,正是我與常青對話中的重要部分!尤其最後那句“你們究竟要怎麽樣?害死了我的父親,現在又要來害我嗎”。

最要命的錄音!這就是我的殺人動機!

由于錄音全是漢語,陪審團和法官完全聽不懂,一個個瞪大眼睛很是茫然。

檢察官卻笑了笑說:“抱歉,其實我也聽不懂中國話,法庭上只有被告知道這段錄音的內容,因為這正是被告與死者之間的對話!”

犀利的目光投向我,讓我恐懼地往後縮去,檢察官再次詭異地一笑:“幾天前,我收到一件匿名快遞,裏面就是這張神秘光盤。我找了一位華人朋友,将這段錄音翻譯成英文,結果讓我大為震驚!”

随後,檢察官請出一位在州政府工作的華人,在法庭上将這段錄音翻譯了一遍,陪審團成員紛紛交頭接耳,表情最怪的莫過于我的辯護律師。

檢察官微笑着說:“聯邦調查局的聲學專家,已仔細比對錄音中的兩個聲音,其中一個年輕人的聲音,确定就是本案被告。那位年長者的聲音,确定為本案死者!警方在調查死者遺物過程中,發現死者生前有秘密錄音習慣,悄悄将自己與他人的對話錄下來,當然這看起來有些不道德。死者生前錄音絕大部分遺失了,但根據他留下的部分錄音,與這張光盤裏的聲音比對,可以百分之百肯定是他本人。”

剎那間,我明白了!常青這個老變态,居然偷偷錄下我和他的對話。又不知是哪個渾蛋——也許就是殺人真兇,為将我徹底陷害到電椅上,便把這段最為致命的錄音,快遞給時刻盼望給我定罪的檢察官!

我絕望地仰頭嘆息,那個隐藏在黑暗中的魔鬼,真是費盡心機無所不用其極。就在我的官司形勢好轉的時刻,卻悄然在我背後插上最狠的一刀!

檢察官簡直已是獰笑,走到我面前高聲問道:“高能先生,你能否告訴法官及陪審團,剛才這段錄音裏的聲音,是否是你和常青的對話?”

沉默,但沉默并沒有用,我該否認嗎?既然聯邦調查局的專家已經确認,再撒謊又有什麽意義?只會讓陪審團對我的印象更壞,墜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是,我承認,這段錄音裏的聲音,是我和常青的對話!”

檢察官如釋重負地點點頭:“非常好!”

薩頓律師垂頭喪氣地閉上眼睛。

“能否再告訴陪審團,這段對話發生的時間和地點?”

“大約半年以前,在中國的上海市,常青住的酒店房間裏。”

“你能否解釋一下,錄音裏的最後一句話?”

檢察官把錄音快進到最後——

“你們究竟要怎麽樣?害死了我的父親,現在又要來害我嗎?”

控方請來的華人又用英語翻譯了一遍。

“你認為常青害死了你的父親?甚至還想要害你?”

這個問題幾乎是刺進胸口的刀子!

我無法抗拒,也無法說謊,只能怔怔地回答:“是,那是在我父親死後兩天,我通過父親生前的電話記錄,才找到常青所在的酒店。”

“在你父親死後兩天?”檢察官敏銳地捕捉到了線索,“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這段錄音的第一句話,也就是常青對你說的,英文大意是——昨天淩晨一點,他用酒店的號碼,給你的父親打了電話。”

致命一刀,我已無處遁形!

“是,我的父親剛與他通完電話,就自殺去世了!”

“非常抱歉。”檢察官故作同情地說,“但我仍要問下去,結合錄音裏最後一句話,是不是意味着,你認為是常青先生打的電話,導致了你父親的自殺?”

最後一刀。

此刻,一個聲音在我身體裏高喊:“不!千萬不要承認!承認了你就死定了!一定要說不!說不!”

這是梅菲斯特的聲音。

不,我不會聽從幽靈的擺布。

“Yes.”

敞開胸膛,接受這一刀刺破心髒。

對不起,莫妮卡。

我承認了,承認我曾經的推斷——常青害死了我的父親,這正是我的殺人動機。

薩頓律師已失望至極,他指望我拼命否認,或許還有勝算可能。

“謝謝!”檢察官趾高氣揚地向法官說,“我的問題問完了!”

法官異常嚴肅地看着我:“本次開庭到此結束,等待下次開庭的通知——下次開庭陪審團将作出最終裁定!”

2009年,農歷除夕。

在美國阿爾斯蘭州的看守所裏度過。

沒有年夜飯,沒有父母雙親,窗外沒有爆竹聲,電視機裏沒有春晚,更沒有小沈陽,只有囚室裏沉睡的比爾,還有鐵窗外漫天的大雪。

孤獨地蜷縮在床上,雙眼愣愣地盯着黑暗,怎麽也閉不上眼睛。因為無論白天或黑夜,我看到的都只是同一種顏色,将我緩緩吞噬的顏色,一如夢中的那池湖水。

今天,薩頓律師單獨來探監,他說現在情況非常糟糕——陪審團已掌握我的殺人動機,即便證明我與天空集團大老板的關系,也很難洗脫殺人罪名。所有最重要的證據,全都對我不利,包括字條上的“DAY DREAM”。雖然證據鏈條還不完整,但并不妨礙對我的有罪推定,從動機到時間直到兇器,全都符合殺人條件。何況一開始我就向法庭隐瞞了我和常青的真實關系——我說他是父親生前的好友,其實他間接害死了我的父親。還不如早點坦白這一點,等到被那段該死的錄音揭穿,我已無路可退。

律師說官司打贏的希望已很渺茫,最壞的可能就是被定罪為一級謀殺,甚至并不排除死刑可能——盡管阿爾斯蘭州上次執行死刑,還是在七年以前,據說那個倒黴的家夥,在椅子上坐成了電烤雞。

不過,我還有另一種選擇,就是主動向法官認罪,不必等到陪審團最後來定我的罪名。美國司法制度獎勵主動認罪者,以減輕司法程序負擔。我很可能逃脫死刑,甚至不必終身監禁,也許只有十幾年刑期,如果表現良好,蹲上七八年就有機會出獄。

如果不認罪的話,也可能因證據不足無罪釋放——薩頓律師認為這種可能性,現在只剩下10%!剩下90%的可能,我将被判一級謀殺罪,面臨最嚴厲的刑罰。

律師被這個案子折磨得徹夜難眠,強烈建議我現在就認罪,可以保證性命無憂。

思考了一分鐘。

但這一分鐘對我而言并不短暫,我想到剛剛醒來的瞬間,仿佛從母體來到這個世界,初生嬰兒般看着周圍一切,腦中完全空白一無所知……這就是我全部的生命?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轉瞬就要在電椅上終結?

我不想死。

可是,不死的代價就是要說謊,要煞有介事地告訴法官,我确實殺死了一個人。

真的是我殺死了他嗎?現在我倒希望是的!這樣我就可以不用撒謊,正大光明地去認罪,正當光明地被減輕刑期,又正當光明地蹲十年美國大牢再出來。

可惜這不是真相。

殺死常青的是另一個人,或者是另一群人,他們隐藏在黑暗彼岸,露出邪惡的微笑,盯着被困于絕境的我——只要我承認自己殺了常青。

不,我沒有殺人!

為什麽還要承認?為什麽要替別人攬下罪名?為自己活命而承認殺害了別人的生命?

最近的一年來,我已說了無數個謊言,我不願再說謊了。

我不認罪,永遠都不會認罪,我要作無罪辯護!

當我最後一次拒絕薩頓律師的認罪建議,我能看透他眼睛裏想的話——

“這個固執的中國小夥子!真是傻啊!誰知道你究竟有沒有殺人呢?也許你一直在對我說謊,也許你本來就是殺人兇手,幹嗎要拼命死撐着呢?”

我即刻冷冷地說:“我沒有對你說謊,我知道你心裏想什麽!”

薩頓律師的臉色一變,馬上收拾公文包告辭:“祝你好運!”

好運?

這個詞從來都沒有屬于過我,自從我醒來成為另一個人,一年來經歷的所有事,從被公司裁員到父親自殺,從飛來美國到蹲進牢房……

下次開庭是最後的裁決,等待我的是好運,還是厄運?

時間,已過了子夜十二點。

從鼠年來到牛年。

在我短暫的記憶裏,去年這個時候與父母一起在家守歲。父親面色紅彤彤的,希望我能工作順利,早日找到合适的女朋友。他早已去了另一個世界,将我留在遙遠的異國他鄉,獨自在雪夜的看守所過年。

輕輕抹去兩滴眼淚,卻聽到一陣慘叫從比爾的床上發出,又是某個極度可怕的噩夢?

面朝雪山,春暖花開。

(請容許我篡改海子的詩句。)

阿爾斯蘭州地方看守所,絕望地等待了近兩個月,遠方落基山脈的雪線漸漸上升,終于接到了開庭通知。

審判日。

還是莫妮卡給我買的那套西裝,特意在看守所裏理了頭發,将胡子剃得幹幹淨淨,就像出席一場盛大的派對——末日審判的死亡派對。

這是我第四次上法庭,但願也是最後一次。緩緩走進屬于我的被告席,依然面對陪審團那些老面孔。我甚至知道了其中幾位的秘密,有個男的一直瞞着老婆搞外遇,一個大學教授其實是同性戀,還有個老頭每晚都會虐待他的菲傭。更有甚者是個家庭主婦,在五年前毒死身為牧師的丈夫,就埋在自家院子裏,對外聲稱老公去非洲傳教了。

檢察官輕松地整理資料,我的辯護律師面色凝重。他并不擔心我的命運,而是如果這樁案子打輸了,會影響他以後接單的價格,尤其在金融危機之時,腰包會大大縮水。

旁聽席幾乎坐滿了,幾天前本地報紙刊登了消息,大家都想來看看審判結果。莫妮卡仍然坐在第一排,卻異常低調穿着黑紗套裝,乍一看還以為是孝服,讓人想起《紅與黑》裏的瑪蒂爾德,是來為我送葬的嗎?可我與她非親非故,更無肌膚之親,頂多只是個冒牌堂兄,值得她這樣做嗎?當看到我走進被告席,她摘下大大的墨鏡,露出一雙幽怨的眼睛。這是她從未有過的目光,完全不像從前雷厲風行的性格。

忽然,莫妮卡将混血的雙眼瞪大,我看到了她眼睛裏的話——

“沒人能夠打敗你!”

冰冷的心被她溫暖了一下,我緊緊盯着這個女子,似乎整個法庭只剩下我們兩人。

法官的話打破全場肅靜:“現在,請控辯雙方作總結辯論。”

率先出場的是檢察官,他将按照對控方最有利的觀點,對所有的證據進行總結。

他整了整西裝向法官點頭,又向陪審團點頭,最後看了一眼被告席上的我,平穩地說:“尊敬的法官大人,陪審團的各位成員,今天你們将在此裁定這位被告,是否犯有一級謀殺罪?是否對一位美國公民的遇害負有直接責任?根據法律賦予我的權利,我将不會對被告是否有罪發表個人判斷,而僅僅為大家分析一下,目前已掌握的大量證據,以及這些證據互相之間的邏輯關系……”

檢察官絲毫不帶感情色彩地陳述證據,當然每個證據都對我極其不利。從案發被捕的警方記錄,到後來庭審時的各種證詞,甚至我入境美國和酒店的住宿記錄,凡是可以在美國境內采集的證據,他都事無巨細地一一呈現,直到最後發現殺人動機。已經不需要什麽總結了,檢察官已然将陪審團征服,就連法官聽的時候也頻頻點頭。

現在,輪到我的辯護律師說話了。

薩頓律師情緒有些低落,但還是滿面笑容地對陪審團說:“尊敬的法官大人,尊敬的陪審團成員們。今天你們将在此審判一位年輕人,他從萬裏之外第一次來到美國,就像我的祖父渡過大西洋第一次登陸紐約。這位年輕人素來品性良好,能夠熟練地用英語對話。他來美國的目的很簡單——為了尋找失散多年的叔叔。就像從前許多電影裏情節一樣,他對于美國還完全陌生,剛剛入境兩天的時間,就遭遇了可怕的意外,竟因涉嫌殺人而被逮捕。他行使了美國法律賦予他的米蘭達權利,因為他知道自己是無辜的!”

他又列舉了一些證據,其實基本都是對我不利的,但強調目前還沒有任何直接證據——比如殺人案發生當時的目擊證人,抑或任何影像或圖片資料。至于那段半年前的錄音,僅僅作為我的殺人動機,卻不能成為殺人證據。

确實是厲害的律師,能從那麽多不利證據中,找到最關鍵的要素——警察雖然看到我拿着兇器,卻沒有親眼看到我殺人!我仍有打贏官司的可能,接下來全得取決于陪審團了,那些看起來衣冠楚楚,其實眼睛裏藏着許多男盜女娼秘密的人們。

我的生死就由這些人來決定嗎?

法官說話了:“各位陪審團成員,你們是否清楚自己的職責與義務?是否了解本案全部的證據?如果各位沒有異議的話,可以退庭進行陪審團評議。現在,我指定約翰遜夫人為陪審團長,由她來主持評議。”

約翰遜夫人——就是殺死自己牧師老公的那位,看上去極度虔誠的路德教徒。

由真正的殺人犯來對無辜的殺人嫌疑犯進行審判,上帝跟我開了一個小小的玩笑。

陪審團離開法庭,進入嚴格保衛的評議室。他們的評議內容必須保密,不管最終結果如何,也不會接受法律調查。

現在,被告席上的我只能等待。

就像坐在電椅上,等待電閘放下還是合上?

檢察官耐心地閉目養神,法官也喝起了咖啡,薩頓律師居然還與檢察官打起招呼。旁聽席裏的人們有些不耐煩,有人互相之間大聲說話,惹得法官要求大家肅靜。

只有莫妮卡表情沒有變化,目光不曾離開過我的臉。每當我擡頭都會撞到她的眼神,聽到她心裏的話語:“老天保護着你。”

不,我感到自己早就被老天抛棄了。

盡管只過去十幾分鐘,感覺卻像十幾個小時,又似乎十幾個世紀,我已回到千年以前,這裏仍是一片不毛之地,北美野牛縱橫馳騁……

那扇門又被推開了,以殺死自己老公的女人為首,陪審團成員們面色冷峻地回到法庭。

一下子安靜許多,我的心再度揪了起來,法官高聲問道:“陪審團是否已作出一致裁決?”

陪審團長扭動着肥胖的身軀,聲音尖厲地回答——

“陪審團一致裁定——檢方指控被告一級謀殺罪成立!”

塵埃落定。

懸在頭上的刀子,終于砸下來了。

法庭上鴉雀無聲,檢察官得意地揮了揮拳頭,薩頓律師低頭沉默,法官嘆息地點頭。

旁聽席上的莫妮卡站起來,抓着欄杆卻被法警阻攔。她只能痛苦地搖着頭,眼神裏盛滿複雜的情緒,化作千萬種語言和符號,再也無法讓我聽清楚了。

然而,我卻如釋重負地閉上眼睛,無論最後量刑結果是什麽,至少可以結束等待的折磨。

根據美國大部分州的法律,陪審團只決定被告是否有罪,最終量刑由法官來決定。但在關系到死刑的案件,必須由陪審團一致裁決。

于是,法官繼續問道:“鑒于一級謀殺罪的最高刑罰是死刑,必須由陪審團一致裁定被告是否适用死刑,請問陪審團是否已作出一致裁定?”

To be or not be?

将自己丈夫殺死埋在院子裏的陪審團長說——

“陪審團已作出一致裁決,被告不适用死刑!”

To be!

時間凝固在此時此刻,我已獲得了永生不死之靈。

我一直閉着眼睛,法庭裏響起一片掌聲,想必是反對死刑的人士。

睜開眼睛看到的第一個人,卻是旁聽席裏的莫妮卡,她已為我淚流滿面。

“陪審團已一致裁決,本案被告不适用死刑。”法官再次要求大家肅靜,敲了敲木槌,“根據阿爾斯蘭州法律,由法官進行裁決——被告一級謀殺罪名成立!判處終身監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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