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2)
的人們聊天,比如眼前突然出現的這個人。
中國人。
除了我之外,肖申克州立監獄第二個中國人。
他的名字叫童建國。
沒等我慌張地站起來,這個六十歲的中國老頭,便随意地坐在我身邊,同樣托着下巴眺望雪山。
“你好,1914。”
又是久違的漢語,童建國比上次見到幹淨了不少,就像坐在臺階上看同學打籃球的中學生,雖然頭發已白了一半。
“從前我殺過許多人,也有不少人看到我就吓得半死,所以當我來到這個地方,就決定躺在牢房不出來,哪怕一年都見不到陽光,而你讓我破例出來了兩次。”
不知道是真是假,但想起昨晚那些對話,既然世界本來就很荒謬,我們都在虛幻的鏡子中生活,即便再危險邪惡的力量,也不可能把我吓倒。
我試着尋找肚子裏的漢語詞彙:“上一次我已經很榮幸了,這一次又因為什麽?”
“你不覺得上次太匆忙了嗎?”
也許,他只是給自己一個理由,一個走到陽光下的理由。
“你對我很感興趣?”
“你是有故事的人,我能從你的眼睛裏看出來。”
“哦?”
我急忙轉頭躲避他銳利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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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可是你自找的,幹嗎總是盯着我的眼睛?是不是想偷看我心裏的秘密?就像你發現老傑克的秘密一樣?”
“對不起,我來美國之後養成了這個壞習慣。”
“你不怕你心裏的秘密也被我看到嗎?”
真是“讀人心者反被人讀”!(本人原創)
“我?”尴尬地笑了笑,肖申克州立監獄是什麽藏龍卧虎或藏污納垢的地方啊!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你知道我的秘密?”
“我可不會讀心術!”
童建國爽朗地大笑,從眼睛和鼻梁的線條來看,他年輕時長得很帥。也許在黑暗的牢房裏窩得太久,他不斷活動筋骨,敞開囚服衣襟,可見強壯的胸肌,似乎要勝過許多年輕人。
我卻說不出“我也不會”幾個字:“你想要聽我的故事?”
“這裏每個人都有故事,但我想聽中國人的故事,不過——別說你是被冤枉的!”
“我就是被冤枉的。”
我的直率讓中國老頭沉默片刻,他面色凝重地看着我:“你想知道是誰陷害了你?”
“是。”
“你被判了多久?”
“一輩子。”
也許是對我的憐憫,他悲傷地搖搖頭:“可惜,你還那麽年輕。”
通常年紀大了都會喜怒不形于色,童建國卻是表情豐富,甚至有些誇張,大概山水見多了之後,方能“見山還是山,見水還是水”吧。
“你呢?”
“也是一輩子。”他輕描淡寫地回答,“我老了,在這裏養養老也不錯。我的英語可能永遠都學不好,以前把自己關在牢房裏,只能和老傑克說些簡單的話。當年我沉默寡言,現在難得遇到一個中國人,竟變得這樣多嘴多舌,自己都感到訝異。”
“你怎麽會到這裏來的?”
“很多很多原因——我殺過的人可以編成一個連。”
原以為老傑克是這裏殺人最多的,沒想到又來一個殺人魔王!兩個魔鬼關在一個牢房,典獄長德穆革真是個天才!
“職業殺手?”
看他的眼神還有修長健碩的體形,竟然有《這個殺手不太冷》的讓。雷諾的感覺。
“是,不過更早以前我參加過戰争,在戰場上殺過許多人。”
“那個不算犯罪吧?”
“我不知道。”
也許,任何殺人都是一種犯罪吧?
“你已經那麽厲害了,能把你抓住的一定更厲害吧?”
“不,我是自首的。”
“自首?”
大概整座肖申克州立監獄,只有他一個是自首進來的吧!
“我厭倦了漂泊的人生,想要找個地方養老,我考察了全世界許多地方,發現肖申克州立監獄最合适!”
雖然,這個中國老頭邊說邊笑,我卻已目瞪口呆:“你不會真的想在監獄裏養老吧?”
“對一個年邁的殺手來說,肖申克州立監獄是最佳養老聖地。”
“你就在阿爾斯蘭州殺了一個人,然後到警察局自首?”
“不,許多年前我受雇于一家公司,在馬丁。路德市的酒店裏,殺死了一個竊取公司機密的商業間諜。去年我專程來美國,向阿爾斯蘭州警方自首——這時警方才發現,當年已有一名兇手被判有罪,是酒店裏的黑人服務生,因為有過犯罪前科,被檢察官以一級謀殺罪起訴,後來被判處了死刑。”
“天哪!冤案,和我一樣的冤案!他坐上電椅了嗎?”
“是——”童建國低下頭,忏悔似的低吼一聲,“非常抱歉!我投案自首太遲了,多年後才洗清了另一個無辜者的清白,可惜他早就變成了冤魂。”
這個故事讓我想到自己,也許當我老死在肖申克州立監獄後,真正的兇手才跑到警察局自首,訴說當年在破舊的公寓樓殺害了常青。
“但願殺死常青的是個老殺手。”這是自我安慰也是自我嘲諷,“這樣我就能期待他想要養老的那一天了。”
“1914,我發現了你有趣的一面!”他恢複了原來的表情,酷酷地說,“老殺手基本死光了,我只能算一個幸存者。”
“你遇到過很多危險?”
“每次都是危險,甚至每時每刻,更多時候是別人想要殺我。”
“而這裏也算一個避難所?因此你在黑暗的牢房裏藏了一年。”
“哼!你腦子轉得真快。”中國老頭用力拍拍我的肩膀,幸好這幾個月身板鍛煉得結實,換作過去早被拍倒在地了,“不,我不懼怕任何人。”
“我還從沒聽過職業殺手的故事。”
十二宮——老傑克只能算是業餘殺手,不能與童建國這樣的職業殺手同日而語。
“我的故事?來自天機的世界。”
“天機?”
這個名字聽起來有些耳熟。
“發生在大約三年前,那是個誰都無法想象的世界,我失去了生命中最珍貴的東西。”
“是什麽?”
“我最好的朋友,他的名字叫葉蕭。”
暈,這個人似乎也有些耳熟。
“于是你萬念俱灰,想要跑到監獄裏來養老?”
“我曾經的念頭與理想,幾十年前就化作灰燼了。”童建國又一次仰天大笑,笑到最後又藏着一絲凄涼,“該你了!”
“該我什麽?”
“你的故事,我想聽你的故事。”
我也像美國人那樣聳聳肩膀:“我的故事很普通,沒什麽可說的。”
“沒人能騙得過我!從你的眼神就可以看出,你的故事非常精彩!”
“我——”
“別再騙我!”
童建國的目光兇狠起來,手指做成槍的形狀,對準我的眉心。
然而,這個動作一下子激怒了我。
只不過是一根手指,也沒什麽可怕!
“沒人可以威脅我!大叔!”
老頭驚訝地收下手指,大概從沒人敢這麽與他說話,停頓幾秒後大笑:“你比我想象的更有種。”
“是嗎?”我也放肆地笑了,“謝謝你這麽誇獎我。”
“但我不會罷休!1914,只要把你的故事告訴我,我就會為你做一件事!”
“真的這麽執著?”
童建國面色凝重地說:“只要說出你的故事,任何事情我都會幫你做到,我從不食言!”
當我和他沉默對峙時,一個獄警沖過來大嚷道:“放風時間結束了!你們怎麽還在這?”
2009年9月11日。
肖申克州立監獄,洗衣房。
我多了一個夥伴——老金,他被發配到了洗衣房,也許有囚犯賄賂了典獄長,搶到了圖書館這個肥差。
老金說:“可惜了,圖書館讓那些文盲去管理,最适合掩蓋大麻交易了。”
“最近監獄裏有些亂,自從那個阿帕奇來到以後,但典獄長并不這麽認為。”
我從洗衣機裏捧出一大堆獄警制服,剛想交到老金的手裏,卻看到他的眼神有些怪異。
“他就在你背後!”
讀心術瞬間讀出老金的心裏話。
果然,背後響起印第安人的聲音:“你好,1914,你認為是我破壞了監獄的氣氛?”
幾乎從頭皮鑽入腦中,震得我耳邊嗡嗡作響,匆忙回過頭來,對着那禿鷹似的面孔。
“對不起,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就是對我很不滿意?”
阿帕奇周身仍然散發死屍氣味,為什麽別人聞不到呢?
“我的意思只是巧合。”
“巧合?”他保持着一種比哭還難看的微笑,“我發現你可不太會說謊。”
我注意到阿帕奇的腰間,別着一支獄警專用的佩槍,不知有沒有上子彈?通常只在執行特殊任務時,獄警才會佩帶槍支,平時只裝備電棍和手铐,難道他是故意別在身上的?或者那麽醒目地戴着槍,是為了引誘我去搶奪?
“哦,我要繼續幹活了。”
當我要低頭離開時,阿帕奇卻拉着我的胳膊說:“幹嗎總是躲着我?我有這麽可怕嗎?”
“不,我只是不習慣和獄警說話,先生。”
“你的謊話編得越來越差了。”
老金已經識相的跑開,只剩下我和阿帕奇兩個人。他可以輕松地編個理由殺死我——比如我試圖搶奪他的佩槍,于是在搏鬥過程中将我擊斃。
想到這,我毛骨悚然地後退兩步,印第安獄警卻往前走了兩步,他的雙眼既像禿鷹又似野狼,緊緊盯着我不容得任何回避。
剎那間,我看到了,看到了他眼睛裏的秘密。
沒有語言,沒有文字,只有一幅電影慢鏡頭似的畫面——
我在空曠的荒野上奔跑,天空被血紅的顏色覆蓋,身後站着一個黑色的人影,有着一張可怕的臉龐,渾身散發着腐屍的氣味,他舉起手槍瞄準我的後腦勺,摳動扳機射出子彈,穿越空氣鑽進我的腦殼,灼燒着擊碎我的腦漿,然後從眉心位置飛出。
我死了。
這就是我從阿帕奇眼裏讀出的秘密,也是第一次從別人眼睛裏,讀出如此生動完整的畫面,也是他此刻心中幻想的情景。
沒錯,他要殺我!
或許,他就是為了殺我而來!
阿帕奇依然保持難看的微笑:“你看到了什麽?”
“毀滅。”
“這是你自己的選擇。”
“什麽?”
我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卻轉頭看向另一邊,不敢再閱讀那駭人的畫面。
“再見。”
他轉身消失在洗衣房門外,只留下我倒在一大堆獄警制服中。
淩晨。
肖申克州立監獄,C區58號監房。
一陣奇異的風吹醒了我,睜開眼睛,月光竟如此清澈。小心翼翼下了床,卻發現鐵門敞開一道縫隙——老馬科斯仍在沉睡,外面的走廊寂靜無聲,老天賜給我的機會嗎?
悄悄推開鐵門,我像一只猴子蜷縮起來,貼着地面爬出牢房。其他囚犯們都沉浸在夢鄉,只有我無聲無息地穿過走廊,居然沒發現一個獄警!外面的兩道鐵門也敞開着,似乎就是為我準備的禮物,輕而易舉地走出監區,直到最後一扇大門。
我看到了阿爾斯蘭州的星空。
寬闊的大操場上,突然矗立着一棟三層樓房,卻是荒村公寓似的破敗不堪。
怎麽會這樣?當我不知所措之時,身後整棟監獄都亮了起來,響起刺耳的警報聲,許多束手電光線向操場射過來,夾雜着混亂的腳步聲,狼狗們狂怒的咆哮。獄警們已發現了我,一顆子彈從我頭頂穿過,我只能抱頭沖進眼前的小樓。
一片灰塵從頭頂落下,急忙把房門頂好,穿過昏暗的大廳,迎面一道旋轉樓梯。匆忙爬上樓梯來到二樓,卻看到幾個十五六歲的少年。他們并不像我以往夢中的自己,而是穿得時髦前衛,嬉皮笑臉地走過來。我不知該怎樣和他們說話,沒想到他們居然對我拳打腳踢,逼得我又逃回底樓。
然而,我怎麽也打不開大門。外面不斷響起警報聲與狼狗叫聲,但我寧願沖出去被他們抓住,也不願被關在這棟樓裏。可是任憑我怎麽想辦法,就是沒辦法走出小樓,難道這裏只能進不能出?我急得在底樓亂轉,總算找到另一處樓梯爬了上去,沒想到越爬越窄,最後竟變成腳手架。驚險地爬到三樓,卻看到一個個小房間,裏面有許多女子,穿着豔麗暴露,立刻把我圍繞起來。但我感到深深的恐懼,用力掙脫這個溫柔之鄉,一直爬到三樓屋頂上。
頭頂是浩瀚的星空,腳下是整個肖申克州立監獄。警犬與獄警圍繞着小樓,不少人端着槍向我射擊,子彈從我耳邊呼嘯擦過。最後絕望的時刻,我再也無處逃脫,沖到屋頂邊緣,伸開雙手一躍而下……
但這不是結束,而是永恒的開始。
我醒了。
還在C區58號監房,老馬科斯在對面熟睡,月光透過鐵窗灑到我臉上。
一個夢。
請原諒我如此詳細地描述這個夢,因為我忽然明白了這個小樓是什麽?
人間。
夢中的這棟樓,是我們身處的這個人間,一旦踏入就難以走出。這裏有自私的男人們,欲望的女人們,又被一群狼狗與獄警包圍,就算爬上屋頂也無法脫離,頭頂美麗的星空永遠只是一幅圖畫。
不,這不是我要的人間。
九月,阿爾斯蘭州,肖申克州立監獄。
秋風起兮雲飛揚,黃沙漫兮人渺茫。
放風時間。
今天沒有看到童建國,也許他總共只出來過兩次,都是為了與我說話?沒有心情和華盛頓他們打籃球,獨自在操場邊緣散步,時刻警惕阿帕奇出現。
忽然,我看到那個衰老的背影——十二宮殺手。
老傑克坐在臺階上曬太陽,似乎快要睡着了,我坐在旁邊輕輕一拍:“Hello!”
“是你啊。”老頭揉了揉擡不動的眼皮,射出兩道冷酷的目光,“我知道你在找誰。”
“誰?”
“你的同胞——我的中國室友。”
我深深吸了口氣:“你猜得沒錯,他怎麽不出來了?”
“他不需要白天出來。”
“難道晚上出來?”
老傑克神秘地一笑:“為什麽不呢?”
“你什麽意思?童建國晚上也會出來?”
“肖申克州立監獄,只有兩個人值得我信任,一個是我的室友,另一個就是你。”
“所以你要告訴我一個秘密?”我興奮地壓低聲音,以免被其他人聽到,“放心吧,十二宮殺手,我會絕對保守秘密的!”
老頭的目光在我臉上掃過,宛如兩把鋒利的匕首:“真的嗎?”
“我保證!”
“好,如果你洩露了這個秘密,我的朋友會輕而易舉地殺死你。”
“沒問題,快點告訴我,趁還有時間放風。”
于是,老傑克用那墳墓裏的聲音說:“每天半夜,童建國都會偷偷打開牢門,在監獄各個地方轉來轉去,他每夜都會爬到屋頂看星星,然後在淩晨悄悄回來。”
“不可能!你在胡說八道吧,肖申克州立監獄戒備森嚴,每道鐵門都關得很死,只有獄警才能打開,他怎麽可能自己逃出去呢?”
“中國小夥子,你低估了你的同胞的智慧,世界上沒有他開不了的鎖,任何精巧牢固的門鎖,在他手中都是一堆廢鐵!所以,他才可以在黑夜的監獄來去自由。”
“這太荒謬了!如果他能輕易打開牢門,如同出入無人之境,為什麽不越獄逃走呢?你們兩個都可以逃跑的啊!幹嗎還要淩晨出去轉一圈,回到牢房等待早上點名呢?”
“你應該知道,我和他兩個人,都不是被抓進來的,而是自願進入這座監獄,要在這養老送終過一輩子,所以不需要越獄——而且,就算能逃出監獄,也不可能逃出外面的荒漠。”
老傑克的話很符合邏輯,我也用讀心術驗過他的眼睛。
我看透了他的心思:“其實,是童建國要你來告訴我的吧?”
十二宮的目光微微閃爍,我緊追不舍:“他不願自己對我說,卻委托你來故意洩露這個秘密,是嗎?”
突然,一陣秋風帶着黃沙迷離了我的眼睛。
淚流滿面地折騰好久,卻發現老傑克已起身遠去,留下一排歪歪斜斜的腳印……
圖書館。
自從老金走後,這裏人氣增加不少,黑幫分子聚在一起竊竊私語,有人借來《追憶似水年華》,遮擋一本非法傳入的黃色漫畫。我盡量不去看他們的勾當,從新任管理員——連環強奸犯手中,借了一本蘭登書屋的《維多利亞時代的詩人》。
翻開這本英語詩歌賞析,159頁有一首Willian Ernest Henley的詩,在肖申克州立監獄的這個角落,我默念道——
Invictus
by William Ernest Henley(1849-1903)
Out of the night that covers me,Black as the Pit from pole to pole,Ithank whatever gods may be,For my unconquerable soul.
In the fell clutch of circumstance,I have not winced nor cried aloud.
Under the bludgeonings of chance,My head is bloody,but unbowed.
Beyond this place of wrath and tears,Looms but the Horror of the shade,And yet the menace of the years,Finds,and shall find,me unafraid.
It matters mot how strait the gate,How charged with punishments the scroll,I am the master lr my fate,I am the captain lr my soul.
嘈雜的監獄圖書館,黑市交易的罪犯們,許多雙兇惡的眼睛裏,我已完全被遺忘,獨自埋頭默念這首詩,直到最後兩句:“I am the master lr my fate,”
“I am the captain lr my soul.”
淚水悄悄從眼角滑落,打濕了發黃的紙頁,化成一攤灰色印章。
詩的最後有背景介紹——
“威廉。埃內斯特。亨利(William Ernest Henley,1849-1903),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人,自幼體弱多病,患有肺結核症,一只腳被截肢,為了保住另一只腳,終身與病魔搏鬥,不甘屈服于命運。‘Invictus’是拉丁文(=unconquerable),意為‘不可征服’,此詩是詩人在病榻上所作。”
嘗試着将這首詩翻譯成中文——
不可征服
威廉·埃內斯特·亨利(1849-1903)
夜幕中我獨自彷徨,
無邊的狂野一片幽鳴。
感謝萬能的上蒼,
賜給我倔強的心靈。
任憑惡浪沖破堤壩,
絕不畏縮,絕不哭泣。
任憑命運百般作弄,
血可流,頭不可低。
在這充滿悲憤的土地,
恐怖幽靈步步已趨,
縱使陰霾常年聚集,
始終無法令我畏懼。
且不管旅途是否順暢平穩,
不管承受多麽深重的創傷,
我是我命運的主人,
我是我靈魂的船長。
此刻,身後那些腦殘都已不存在,世界安靜得就像墳墓,只剩下這座監獄圖書館,只剩下我一個人——還有一百多年前的那位詩人,他坐在我的面前,帶着唯一的那條腿,面容憔悴,骨瘦如柴,終身被囚禁于命運的監獄,但他不可征服。
感謝你!我的朋友,威廉!埃內斯特。亨利。
我是我命運的主人,
我是我靈魂的船長。
Invictus
我是古英雄,我不可征服!
如果我不可征服,那還有什麽牢籠可以囚禁我?如果我不可征服,為什麽還要每夜被關在58號監房?肖申克州立監獄不是我的人生,童建國可以選擇在此養老,而我不能!我只有二十七歲,生命還剛剛開始,老馬科斯已經告訴了我,這一生要去完成的使命。
但如果被關在這裏一輩子,那麽任何一件事都無法完成。
是的,我必須要逃出去,但逃出去不是目的,我也不願忍受永遠東躲西藏,逃避懸賞通緝追捕的生活。我想正大光明地回到社會,毫無畏懼地走在陽光下,看到警察也不用害怕。
唯一自我拯救的辦法,就是找到真正的兇手,洗刷我作為殺人犯的恥辱。
但莫妮卡一個人無法辦到,我也不指望真兇投案自首,更不指望阿爾斯蘭州警方。
必須依靠自己的力量,第一關就是兩個字——越獄!
不想等到十年之後,還在監獄操場上和比爾一起打籃球!不想等到二十年之後,經過漫長的自我催眠與心理暗示,相信自己就是十惡不赦的殺人兇手。
命運在哪裏?
我攤開自己的掌心。
然後,緊緊捏起拳頭。
“你想打誰?”
身後響起一個駭人的聲音,我迅速将雙手藏到桌子底下,回頭只見那張鷹與狼結合的臉。
“沒……”我的眼神不斷閃爍,“沒有,只是随便活動一下筋骨。”
“你在看什麽?”
還沒等我回答,他已拿起我的書,皺着眉頭念道:“《維多利亞時代的詩人》?”
“是。”
“你能讀英語詩?”
我謙虛地低頭道:“只能看懂大意。”
“可喜可賀!”他的手指仍嵌在我讀的那一頁,訝異地問,“你在讀《Invictus》?”
“是。”
“我是我命運的主人,我是我靈魂的船長!”
印第安獄警不用看書,竟背誦出了最後的詩句,這回輪到我驚得說不出話了。
除了管理員外,圖書館裏只剩下我和阿帕奇兩個人了。
“你喜歡William Ernest Henley的詩?”
我小心翼翼地點頭:“是,但只讀過這一首。”
“我也很喜歡!”他把書還到我的手中,“為了共同喜愛的詩人,我們握個手吧!”
原以為獄警們的閱讀喜好僅限于《花花公子》,卻沒相到這個豺狼似的阿帕奇,喜歡維多利亞時代的詩人!
這是他第一次對我表示友好,并率先伸出右手,雖然心底極度厭惡,但我還是強忍着胃裏的惡心,和他輕輕地握了握,竟和死人一樣冰涼!僵硬得像塊金屬,我迅速将手抽回來,半邊身子似乎麻木了。
“1914,顯然你不太情願?”
他的目光再度犀利地盯着我。
“因為,我感到有些不安。”
“原因?”
寂靜的監獄圖書館,我沉默了十幾秒,突然鼓起勇氣,身體卻不由自主地顫抖,冷冷地抛出一名話:“掘墓人……掘墓人要來了!”
第二天,放風。
狂風夾着無數沙石橫行霸道,許多囚犯不敢出來,比爾與華盛頓也放棄了打球。只有我頂風走在操場上,手掌遮擋面孔,眯着眼睛艱難前行。沙子無孔不入地鑽入眼睑,刺激得我淚流滿面,就像父親剛自殺的時候。
沖過一片黃色沙障,指縫間依稀可辯一個高大身影,直到他将我攔住,說出一句親切的漢語:“喂!你不是想要見我嗎?”
“是,可偏偏碰上了這種鬼天氣。”
說中國話的感覺真好!
他的身體正好擋住風沙,讓我看清了這張中國老男人的臉——童建國,這是我第三次見到他,可能也是他第三次來到肖申克州立監獄的白晝下。
“我知道有個避風港!”
“什麽?”
“跟我來!”
狂風中說話都很困難,只能連對口形帶打手勢。
跟着童建國向大樓走去,一路用衣服包裹腦袋擋風,平時被獄警看到一定會挨打,但現在獄也都戴着防沙眼鏡,躲在很遠的地方抱怨老天呢。
跑到車庫的牆壁角落下,果然風沙弱了許多,張大眼睛嘴巴都沒關系,原來這就是“避風港”。
“大叔,你平常不是待在牢房裏不出來的嗎?”趁着四下無人,我絲毫不給童建國留面子,“怎麽對操場地形那麽熟悉,發現這個避風港呢?”
“哈哈!”他再度放聲大笑,反正大風是最好的消聲器,沒人能偷聽我們的談話,就算聽到也不懂中文,“你很聰明,你知道是我讓老傑克故意洩露秘密給你的?”
“是,因為你想要幫我?”
“自作多情!”
中國老頭對我兜頭倒了盆冷水,躲在這個避風的角落,像觀賞難得的風景,看着漫天風沙的奇觀。
“對不起,我——”
“等一等!”他冷酷地打斷了我的話,出神地盯着天空,“我在東南亞叢林裏度過了半輩子,從沒見過這麽大的風沙。”
我強迫自己耐心等了幾分鐘,再大膽地問:“你還記得上次說過的話嗎?”
“什麽?”
“只要我把我的故事告訴你,你就為我辦一件事!任何事情都會幫我辦到。”
“是,這是我說過的話,絕不會自食其言。”
“真的嗎?”
好像我對他的懷疑是一種侮辱,童建國怒目圓争道:“當然!你要試一下嗎?”
“好!我相信你!”
“說說你的故事吧,我不會讓你失望的,小夥子。”
怔怔地盯着他的眼睛,是,他沒有騙我,他不會讓我失望的!
“我的故事,從不到兩年前說起——事實上這也是我全部的記憶。”
童建國着急地插話:“你活到二十多歲了,卻只有兩年的記憶?”
“是,其中超過二分之一的時間,是在美國的看守所與監獄裏度過的。”
“難道——你在兩年前失憶了?”
這個老家夥果然不簡單,一語中的而猜中了!
“是,當我從昏迷中醒來,不知道自己是誰?所有一切都是別人告訴我的,別人為我安排好的。”
“有趣!你懷疑這不是你本來真實的人生?”
“一開始深信不疑,但後來漸漸懷疑,最後瘋狂地想要尋找自己的過去,直到我發現一個千年以前的男子,他的名字叫蘭陵王!”
于是,我将自己的故事娓娓道來,從發現杭州的車禍事件,遭到裁員走投無路,父親自殺使我發現血緣秘密,接着是古英雄和藍衣社,踏上美國的土地,落入白虎節堂式的陷阱!
童建國用了三十分鐘,聚精會神地聽我的故事,中間沒有插入一句話,直至他的目光也變得一片死灰。
這是我的故事,也是所有人的故事,只是我比他們更可憐,或許将在這裏慢慢變老等死——不,這不是我的命運!
“信不信由你。”
說完自己漫長曲折的故事,我如釋重負地坐倒在地,看着頭頂呼嘯的狂風黃沙,眼眶中已飽含淚水——這次不是被刺激的。
“你要我幫你做什麽?”
大叔一臉嚴肅地盯着我,沉悶的聲音絕不帶半點玩笑。
“真的嗎?真的願意為我做任何事?”
“是!我相信你的故事,我的孩子,我相信你是被冤枉的,相信你是一個特別的人,相信你會有一個與衆不同的人生,相信你的命運不是在這裏像我一樣養老等死!”
“謝謝!”最後這番話讓我心頭一陣激動,“謝謝你的相信!”
然而,我卻說不出那兩個重要的字,看着老頭的眼睛,似乎聲音都被風沙吞沒。
“如果你不好意思說出願望,那麽我可以代你說——”
“你已經猜到了?”
他微微點頭,毫無顧忌地朗聲道:“你想要越獄!”
2009年9月16日。
去年的今天,我從洛杉矶飛往阿爾斯蘭州首府馬丁。路德市,當晚發現剛被殺害的常青,旋即被捕,從警察局到看守所到法院直到這裏——
肖申克州立監獄,探望室。
默默坐在椅子上,等待那個黑色人影靠近,她袅袅地走到近前,摘下大大的墨鏡,混血面孔沾着幾粒沙子。
不需要語言的問候,我的身體先激動起來,難以自制地将她摟住,貪婪地将頭埋在她的胸前,要溺死在這條溫柔的河中。
莫妮卡的十指緊緊扣住我的後背:“你的肌肉壯多了。”
“也許再蹲十年監獄,我就鍛煉成施瓦辛格了。”
“哦,對不起!”她聽出了這句話中的辛酸,退後看着我的臉,“我沒辦法照顧好你。”
“不,你已經對我非常好了,我是知道滿足與感激的人。”
我又把她拉進懷中,試去她臉上的沙粒,撫摸溫柔的栗色長發,仿佛是我飼養的小綿羊。
“你好嗎?”她摸着我的嘴唇,眼神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