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1)
正午。
窗外傾瀉進來柔和的陽光,帶着冬日特有的幹燥和溫暖。我打開窗戶深呼吸。看到對面草木稀疏的河岸,波光粼粼的河岸,波光粼粼地投射眼中,當把雙手伸到暖陽之中,感到一陣呼嘯北風,從天際落下觸摸我的頭發。
這一切并非幻覺,卻也不是真實存在,而是“狼穴”地下519米深處,窗外的人造景觀。
內部通話系統響起,白展龍的聲音:“董事長,她已經帶到了,能否進來?”
“請進。”
地下辦公室的防彈門緩緩開啓,白展龍滿面陰沉地近來,接着是個穿着職業裝的年輕女子——她就是牛總生前最後的女秘書,她的名字叫藍……藍靈。
之所以記不清他的名字,因為這兩個字與“蘭陵王”諧音,還有是它長得不夠漂亮,只能用姿色平平形容。
男人總是先記住女人的臉,再記住女人的名字。
所以,如果女人的容貌不能讓人印象深刻,自然別人也很難記住她的芳名。
“你就是藍靈?”
我端坐于辦公桌後,背後是法國進口的古典寶座,這是受到慕容雲海島宮殿的影響,刻意挑選了凡爾賽宮風格。
“是。”
小姑娘的回答只有一個字,卻讓我刮目相看,她不慌不忙不卑不亢,完全不同于其他人的戰戰兢兢卑躬屈膝。
“對不起,麻煩你到集團大本營來一趟,你對‘狼穴’有何感想?”
她卻滿不在乎地回答:“沒什麽,一個升級版的監獄罷了。”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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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展龍情不自禁地發出聲音,我也驚奇地差點站起來,第一次有人膽敢如此形容我的“狼穴”——監獄?
盡管我的心中也同樣感想,許多人來到這裏也都這麽想,但從沒人敢對我說出來。眼前貌不驚人的小姑娘,就像那個說破了皇帝新衣的小孩。
藍靈意識到了自己失言,低頭輕聲道:“對不起,董事長,我說得太直接了。”
我好奇地打量這個醜小鴨,她的臉形和輪廓都還不錯,只是臉上的各個部分,都長得中規中矩毫無特點,整體來看便很平凡,就像大街上随意可見的那些女孩。她被白展龍從集團寫字樓帶來,跨越長江大橋與隧道,深入島上幽暗曲折的森林,通過層層大門與安保檢查,最後深入“狼穴”地下堡壘,進入這間帝王(或者魔王)辦公室,卻依然保持自信目光。
令人不可思議!她沒有被這浩大工程震驚和折服嗎?沒有在我的權利與財富面前拜倒嗎?沒有因為做了內鬼的虧心事而戰栗嗎?
耗盡集團財富和我心血的“狼穴”,已頃刻之間在她的面前化為灰燼!
修建如此規模的“狼穴”,一方面為了我的安全,二方面為了控制天空集團,三方面則為震懾高管們——就像中國古代皇宮為何有那麽多城門?一道接一道宏偉無比,最後才是威嚴肅穆的大殿,就是要讓滿朝文武大臣以及列邦蠻夷,在經過每一道城門時,都經受一次心理上的震撼和威懾,從而對中華天子充滿敬畏,不敢再有取而代之的非分之想。
假如,“狼穴”對一個平凡的女秘書都不起作用,豈不就是一堆垃圾?
我皺起眉頭對白展龍努努嘴:“你先出去,我想單獨和她談一談。”
“董事長,這不太妥當吧?”
我不想打擊白展龍忠誠的積極性:“你擔心我的安全嗎?難道她進來的時候,沒有經過全面檢查嗎?”
“哦,檢查倒是都順利通過,那是比航空安檢更嚴格一百倍的檢查。”
“那就沒問題了,我還怕一個赤手空拳的女孩?”
白展龍倒不是怕這個,而是因為最新的調查顯示——真正的藍靈一年前就死了!眼前這個要麽是幽靈複生,要麽就是Matrix和慕容雲派來的奸細。
同時,讀心術捕捉到他眼裏的秘密:“難道他對這種相貌普通的女孩也感興趣?”
在他眼裏我已是一個淫棍?或者是一個極端嚴厲的禁欲注意者偶爾的放縱?
白展龍退出辦公室,藍靈依然保持嚴謹站姿說:“董事長,我一個小小的女秘書,不知犯了什麽天大罪過,被您召喚到‘狼穴’禁地?”
她說話的膽子夠大,我微微一笑:“這個原因,你自己心裏清楚!”
“您懷疑我和牛總的意外去世有關?”她回頭看看身後絕對隔音的防彈門,“到‘狼穴’來的路上,白展龍不停地審訊我,看來已認定我是商業間諜。”
“抱歉,他沒有權力審訊你,也沒有權力認定你是間諜,只有我擁有這個權力。”我說得不偏不倚,似乎是地獄中的審判官,“坐下吧。”
終于,藍靈收斂剛才張揚的态度,可憐兮兮地坐下來。
“你認識馬小悅嗎?”
不想在這個醜小鴨身上浪費時間,開門見山直接問吧。
“最近剛認識。”
原以為她會遮遮掩掩,我順着問下去:“你知道她是什麽人嗎?”
“牛總生前的情人。”
這個一年前就死了的女孩,繼續面不改色地坦白,就像一枚打開的貝殼,讓人看到裏面白白的肉。
“昨晚,你是不是和她一起吃飯?”
藍靈鎖起眉頭,既有些意外,又略帶委屈:“董事長,您派人監視我?”
“不單單監視你,而且監視馬小悅。”
“您這麽做違反了法律,也違反了道德。”
若是旁人這麽說,早惹得我火冒三丈,可她卻讓我難得的好脾氣:“對不起,為了查清牛總自殺真相,必須這麽做——而且,你大概還不知道,就在你和馬小悅告別六個鐘頭後,她在自己家裏跳樓自殺了。”
“啊!”這個姑娘第一次如此慌張,“她死了?昨晚還那麽美麗動人,現在就死了?也許是走投無路?甚至根本不是自殺?”
“為什麽不是自殺?難道她背後有什麽陰謀?”
“是,一個天大的陰謀。”
她的眼睛已恢複平靜,毫無懼色地平視着我——天空集團全球數十萬員工,從來沒人敢這麽直視我的雙眼!
我搖搖頭靠着椅背,托着下巴說:“什麽陰謀?”
“現在還不知道,我正在調查。但是,馬小悅應該是無辜的,她并不是埋伏在牛總身邊的間諜,她也是這個陰謀的受害者。”
她的表現讓我吃驚,完全不像在被審訊,也不像投案自首,更像是對上級彙報工作。
“等一等!沒人讓你去調查!”
“我是牛總生前最後一任秘書,也是我第一個發現他的試題,我有義務查出他的死因。再換到私人角度,我的祖父是牛總家的世交,許多年前當我失去父母,是他全額資助我讀書留學。我一直把他當做父親,也是他将我帶進天空集團,我不能接受他以這樣的方式死去,更不能容忍對他的污蔑和攻擊——他的恥辱就是我的恥辱,我發誓要調查清楚這件事。”
這個女孩話音未落,我已為她鼓起掌來,略帶諷刺地說:“說得真是精彩啊!好一個有仁有義的女秘書,牛總在天之靈也會為你欣慰的。”
“董事長,看來您還是不相信我的話。”
“願聞其祥。”
在深深的“狼穴”地底,當我面對這個平凡女孩,卻丢失了慣常的緊張情緒,感到分外放松自然,聽她娓娓道來調查經過——從包裹單的存根,到古北小區牛總的豪宅,再到發現馬小悅的名字,單騎直闖奢侈品公司,昨晚那頓最後的晚餐,逼迫她說出全部實情——精心策劃的相遇……高能的中學校花……牛總墜入情網……致命的香港出差……卑鄙的豔照門訛詐……被迫出賣公司機密……被迫出賣自己的靈魂……美國快遞來的神秘包裹……一世英名懸于三尺白绫……
假設她沒有撒謊,抑或她們沒有撒謊。
至少,我的讀心術沒有發現謊言,只看到她的眼裏掠過一句話:“不管你信不信,我說的都是真的。”
她說的每個細節栩栩如生,仔細推敲完全符合邏輯,看不出有自相矛盾之處,更沒有任何容易被忽略的漏洞。講述到最後時刻,藍靈有些激動地說:“我安全可以理解牛總,他是個極好強極要面子的人,更是個極注意家庭影響的人,他絕不能讓這些照片流傳出去,更不能讓自己的妻子兒女們看到。然而,他也是一個極有職業道德的人,對企業非常忠誠的人。”
“以我對牛總過去的了解,的确如此。”我也被她的情緒感染,發出低沉的聲音,“假設你說的是真實的——面對卑鄙無恥的訛詐,他已被逼到懸崖邊緣,一邊是豔照曝光身敗名裂,另一邊則是出賣公司出賣靈魂。”
“兩種選擇的結果都是粉身碎骨!”
“可惜的是——”
我不敢去想象後面的話,“他最終選擇了後者。”
藍靈大膽地說出來。
不錯,牛總萬萬沒有想到,這次洩密給集團造成那麽大的損失!而他親手負責的印度投資項目,被迫承擔天文數字的帳目虧損。他只得掩人耳目欺上瞞下,擅自篡改財務報表,造成集團更大損失。或許他期望能用其他手段,拆東牆補西牆填補漏洞,最終把這件事巧妙地糊弄過去。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集團正好請來會計師事務所做財務審計。
牛總知道無論如何都逃不掉了,結果無非身敗名裂,唯有在東窗事發前,選在自己奮鬥畢生的辦公桌上,黯然懸梁了此餘生。
“狼穴”豁然開朗,我和這個小姑娘在幾分鐘內,沙盤推演出了牛總之死的謎底。
不僅僅是美人計,還有赤裸裸的敲詐勒索,顯然經過精心準備策劃,比如選擇馬小悅去引誘牛總——這一點讓我不寒而栗,因為這是另一個人的過去,是我永遠無法回憶的,卻成為最容易被利用的犧牲品。
既然可在茫茫人海中找到馬小悅,他們就可以找到更多的人,不但是高能從前的人生,甚至包裹古英雄被遺忘的童年!
慕容雲——只有慕容雲知道我是誰。
為什麽他不利用這個秘密,也是我最致命的弱點,一勞永逸地消滅我呢?
正當我陷入恐懼沉思無法自拔,耳邊響起一個清脆的女聲:“董事長?董事長?”
“啊——”
我驚慌地擡起頭,只見藍靈小心地靠近我。
剎那間,她的眼裏洩露了一句話:“你害怕了。”
“不,我沒害怕!”我立即明白自己的失态,尤其不該在小秘書跟前,重新靠在寶座上,“藍……藍靈,非常感謝你的配合,不管你說的是真是假。如果全部屬實,可以證明你對公司的忠誠,我會重重的獎勵你并提拔你。如果我發現其中有半句假話,那麽……對不起,我不想威脅一個女孩子。”
“董事長,你會信任我的。”
她自信的站起來,雖然臉蛋實在普通,身材倒真不錯——該死,我的腦子還是那麽肮髒。
“但願如此。”
可惜,她和我一樣也是冒牌貨。
“董事長,我能離開這裏了嗎?”她再次大膽地挑戰我的神經,“我真的很不喜歡待在這座地下監獄——對不起,我不該這樣形容‘狼穴’。”
“不,你形容得沒錯!”我點點頭,迎接她無畏撞來的目光,“你真特別,可以出去了。”
藍靈緩緩轉身離去,厚厚的防彈門打開,她回頭看了喲一眼:“董事長,希望我們以後還能見面,再見!”
再見!
我最愛的人,我們還可以再見嗎?
莫妮卡。
她是莫妮卡。
走出地底辦公室大門,卻是白展龍嚴肅的臉,再也看不到日思夜念的心上人。
冷靜……冷靜……冷靜……
不斷心底念這兩個字,拼命抑制激動的情緒,隐藏在平靜的表情之下,更不能讓身邊鷹犬們的察覺——她從來都不相信這些人,不相信白展龍貓頭鷹似的眼睛,更不相信這些蓋世太保們的忠誠,無論對她的家族抑或對她的愛人。
現在,她必須要冷靜沉着,絕不能輕易暴露自己,她就是一個小秘書,平凡的醜小鴨,一枚無足輕重的卒子。
可是淚水,就連淚水,都無法控制地要分泌出來!
她只能仰頭拼命眨眼睛,迅速從腦中删除他的臉龐他的目光他的聲音,迅速删除剛才雖然短暫卻幸福得讓她要暈倒的時光——就當沒有見到他,就當沒有來過這裏,就當這只是一個神秘美好的夢。
終于,她被送出了“狼穴”地獄,有輛商務車等着她,在兩名基地保安陪同下,開出森林深處的小道。為避免他人懷疑,她始終低頭不看窗外的也為隐藏自己紅紅的眼眶。
商務車開出崇明島,通過大橋與隧道回到大陸,穿越浦東的曠野與樓房……“狼穴”已被遠遠抛在身後,她究竟是離他越來越遠,還是越來越近?
下午一點多,回到鋼鐵森林的陸家嘴,天空集團寫字樓門口,她被司機粗暴地趕下車。
終于,在熙熙攘攘的馬路上,她可以毫無顧及地哭出來了。
再也不需要壓抑情緒,不需要戴着厚重的面具。一年來累計的數公升淚水,沖破嚴防死守的眼眶,流淌在平凡的臉上。不會有路過的人多看她幾眼,更不會有人來施舍廉價的同情。她只得獨自一人流浪,用嘴唇品嘗眼淚的滋味,填充饑腸辘辘的身體。
哭了五分鐘,她才擦趕眼淚,過馬路出了碗味千拉面。
今天不用上班,她坐上地鐵——從對面玻璃看到自己的臉,一個疲倦的女上班族,那麽陌生那麽不值一提,連自己都會以往這張臉。
忽然,對面車窗依稀多了張臉,正與自己的臉緊緊重合,同樣平凡同樣不引人注目,卻是她日思夜念用不忘記的臉。
他的臉。
今天,是最近第二次看到他的臉,卻在那座地底監獄中,他為什麽要把自己關到那種地方?難道已徹底變成另一個人?
幸好,他沒想象中變得那麽多,至少不是傳說的那麽變态,更非吃人的專制惡魔。當他與她的四目相對,他依然是那個小職員的高能與監獄裏的古英雄,眼底依然閃爍着天生的單純品質,疾惡如仇愛憎分明,疾如風林侵略如或不動如山,一個有血有肉活生生的男人。
自己的表現還算不錯——當白展龍叫她去“狼穴”,她就已在心底打定主意,必須借這個天賜良機,把牛總自殺的真相說出來。同時還要讓他注意到她,雖然這有喊大難度——自己不再是混血美人莫妮卡,男人怎能記住一個相貌平凡的女人?除非她有超凡的氣質,某種讓人無法抗拒的優點,比如簡。愛的溫柔、堅強與聰明。
是的,絕不能在他面前表現出任何自卑,這都會使他轉眼遺忘了她,因為他的身邊永遠不會缺乏美女。一定要充滿自信,不要被普通的相貌束縛勇氣,或許可以恢複當年的氣勢,這種誘人的魅力不僅來自臉蛋,更來自女人的心——她的臉已被徹底改變,但新沒有變。
無論語言還是目光,她都要體現得無比強大,卻又要拿捏到恰到好處,一定得不偏不倚,千萬不能表現過分,有個至理名言要記住——給男人留點面子,他會對你更趕興趣。
看來今天已經做到,他感覺到了她的與衆不同,甚至最後給了她一句誇獎!
至于他的讀心術,她從來沒有懼怕過,就讓他看到一點點吧,只要不是關于身份的秘密。
可是,他身邊的那個人呢?叫白展龍的中國區助理,在牛總自殺離世之後,姓白的俨然已是這裏的第二號人物。他對她的目光充滿懷疑,難以改變他的看法——只要他對行政部說一句話,她就會被開除走人。而這已是最輕的乘法,說不定還會有某種卑鄙手段。
不,直覺告訴自己:“我會留下來的!”
因為,她熟悉他的眼神。
她知道他一定會相信她的。
腦子飛速旋轉之時,她已下車回到地面,冬日陽光灑到臉上,蒸發最後的眼淚。
回家——鑽進擁擠狹窄的弄堂,在迷宮般的石庫門房子,爬上三層搖搖欲墜的樓梯,打開一間蝸居的鬥室。
她喜歡這個家。
勝過從前紐約的私家莊園裏任何一棟豪華別墅。
疲憊不堪地脫掉受罪的高跟鞋,坐倒在占據半個屋子的床上,喃喃自語:“你會再見到我的。”
幾分鐘後,她卻沒有誰着,反而起身來到鏡子前,看着這張陌生的臉。
鏡子裏的人是誰?
她不認識。
她不認識自己的眼睛:雖然還是雙眼皮,卻比從前小了一圈。再也沒有明亮神秘的雙眸,絲綢之路的深眼窩,睫毛也稀疏短少很多。這雙平庸暗淡的眼睛,無法再吸引許多男人的眼睛,更不可能為她贏來玫瑰與巧克力。
她不認識自己的鼻子:已經沒了高挺的鼻梁,更沒有完美翹皮的鼻尖,而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輪廓,從立體的西洋浮雕變成平面的中國畫。
她不認識自己的嘴巴:已經沒有細長性感的唇線,更沒有恰到好處的精致下巴,嘴唇縮小了五分之一,又加厚了九分之二。再也不能令人神魂颠倒,也不能說出柔軟的情話,只能用來顯示自己的聰明和堅強。
她不認識這張臉上的一切。
盡管還是從前的輪廓,盡管身材幾乎沒有改變,盡管眼眶裏鑲嵌的還是烏黑的眼球。可是,這臉上的零件大多已經更換,原來引以為傲的混血特征,像被橡皮擦全部抹去,抹平了立體的鼻梁與眼窩,抹消了近乎透明的潔白肌膚,抹去了她天生的驕傲與自信。
這個與衆不同的混血兒,已變成真正的中國人種,就像五千年栖息在黃土高原的女人。
她的名字已不叫莫妮卡,更不是什麽藍靈(那只是死去的亡魂),而是兩個字——平凡。
假設許多年後自己還活着,她将再也無法回憶起,當年神秘美麗的容顏,混血兒深邃烏黑的雙眼,那頭略帶波浪的秀發,只剩下一張年老色衰的平凡的中國老太太的臉。
淚腺,再度被記憶與想象刺激,分泌出海水般古老的液體,輕輕滑出不再美麗的眼睛。
她在為自己哭泣,也在為那個人哭泣,因為她再也無法擁有從前的莫妮卡了。
當她剛剛擁有這張臉,還是感到萬分幸運的,感謝命運的恩賜從地獄回歸人間。但很快她就開始讨厭這張臉,因為她總是不停地回憶從前,回憶少女時代鏡中的自己,回憶永遠都是衆人焦點的自己,回憶總是被男人們竟相偷看幾眼的自己,回憶剛認識他時的光彩照人的自己,回憶2009年9月那個美好夜晚的自己。
現在的這張臉卻不是自己——不是記憶中的自己,而是完全的陌生人,走在大街上轉眼就會被遺忘的陌生人,千千萬萬人中最普通最平常的陌生人,注定要被世界忽視的陌生人。
她從拒絕出門見人,到拒絕照鏡子看自己,直到整天用被子蒙着頭,弄來一張金色的面具戴在臉上。
然而,是一個人讓她改變了想法。
他就是牛總。
牛總像父親一樣安慰她,并給予她一個機會,讓她可以再次見到那個男人。
于是,她被迫接受這張臉,總比戴着一張魔鬼的臉去見他好吧。她漸漸适應了這張臉,适應戴着這張陌生的臉,去見陌生或者熟悉的人們,适應把眼睛和心靈藏在這張臉背後,适應別人對自己的視若無睹,适應被大家忽視與輕蔑地拒絕。
因為,這就是生活。
雖然殘酷,卻是真實的生活。
有時候,她會喜歡這張臉,似乎看來普通的臉上,也埋藏一些小小的可愛,尤其當她面對鏡子微笑。
此刻,鏡子裏的陌生的中國女孩,擦去挂在腮邊的淚水,給自己一個燦爛的微笑。
狼穴。
夜幕降臨,窗外寒冷陰森,大片枯黃葉子凋零,隐隐響起凄慘狼嗥。仰望神秘星空,今夜星辰閃爍的眼睛,是不是化為幽靈的莫妮卡?她在那個世界還好嗎?混血眼睛是否依然看着我?可惜,我看不到天堂,只看到519米下的地獄,人工制造的夜空幻景。
窗內是溫暖如春的卧室,痛苦地倒在巨大的床上,像擁有無上權力的帝王,即将餓死在自己的宮殿內。
我已經好多天沒上過地面,沒真正曬過太陽,我已徹底遠離人間,将自己宣判為終身監禁,每天封閉在地下城堡,依靠專用網絡和光纜,掌握集團資訊,發布各種命令。集團高管想要見我,必須到崇明島上來,深入戒備森嚴的地下,就像探望一個囚犯。我已實現對美國總部的遙控,所有超過一億美元的支出,都須經過我的電子簽名。
越來越感覺自己不像一個人,而是一部機器,一部統治別人的機器,沒有血肉也沒有靈魂,僅僅為了統治而統治。
今天中午,在“狼穴”辦公室見到那個女孩——叫什麽來着?藍……藍靈!不是蘭陵王的“蘭陵”,而是藍天的藍,靈魂的靈——聽起來像“藍精靈”?
白展龍極力勸說我把藍靈除掉,他說藍靈與牛總以及畏罪自殺的馬小悅,三個人其實是一丘之貉,現在其中兩人已死無對證,她自然可以胡編亂造為自己開脫。
我沒采納白展龍的建議,不管藍靈是否說謊,至少她給我的感覺不壞——為何不相信醜小鴨,而偏信大美女?最近兩年的經驗告訴我,往往後者更不可相信。最讓我猶豫不決的是,她眼裏有種熟悉的感覺,讓我總是處于回憶狀态,卻又無法回憶起什麽。她的說話方式雖然直接,卻不讓我反感與厭惡。以我現在的脾氣,換成別人早就被我開除了,對她卻一點情緒都沒有。她的任何話語,都讓我感到有理,即便是對我的冷嘲熱諷。
總之,她讓我想起一個人。
你們一定猜錯了,我想起的這個人是——簡。愛。
簡。愛小姐不會傷害到羅切斯特先生。
我相信自己的感覺,決定把她留在公司,暫時還是秘書崗位,即便她是個冒牌貨。
晚飯前,我收到一封信——寄到陸家嘴的天空集團寫字樓,在那裏經過嚴格檢查,确保信裏沒有危險物品,比如炭疽病菌之類,這樣的行刺方式并不罕見。
這封信由專人送到“狼穴”,在地下經過第二次檢查,除了信紙上的字,其他都被仔細查過。這封航空挂號來自遙遠的美國,信封上沒有寄信人的地址和名字,只用英文寫出集團辦公樓地址與“GAO NENG”以及我的頭銜,郵戳依稀可辨阿爾斯蘭州,時間是一周之前。
美國——阿爾斯蘭!
那不是關押了我一年監獄的地方嗎?
從那座荒漠中的監獄,到這座地底下的監獄,并不遙遠。
難道是我在肖申克州立監獄的獄友寄的?
那裏的罪犯們沒有一個不記得我,并非天空集團大老板身份之故,而因為我是越獄成功的英雄。
監獄裏還有我的朋友嗎?十二宮殺手老傑克?研究GREAT OLD ONES的“教授”?還是號叫比爾?跟我打籃球個黑大個華盛頓?
打開信封,抽出那張密密麻麻寫滿字的信紙——寫的卻是漢字。
這些字看起來歪歪扭扭,似是剛學寫字的小學生,或是外國人寫的。
不,這是曾經對我很重要的一位女子所寫。
高能:你還好嗎?我是秋波。
我可以想象你的表情,非常驚訝吧?想部到我會給你寄來這封信?想不到我沒用便捷的方式,卻是古老的信箋?
分別已近兩月,不知近況如何?我一直擔心你的身體,總是處于憤怒激動的情緒,肝火太旺容易傷神,請保持一顆平常心态。
想起一年多前我在上海,收到你從美國監獄寄來的信,然後我給你回了兩封信,據說這兩封信改變了你——但願你說的是真的。現在的情況卻完全相反,我在阿爾斯蘭州的沙漠深處,給遠在上海的你寫信,這就是所謂命運吧。
對不起,我又用電臺主持人的口氣說話,好像你是打電話進來的聽衆——也許我永遠回不到電臺了,卻無法改掉職業習慣。
請別誤會,我寫這封信不是來向你忏悔,更非你期待中的回心轉意。我只是作為一個好朋友,一個曾接受過你的禮物——幫助我完成視網膜移植手術,向你傾訴我的心情,因為我好久沒跟人說過話了。
還是要說聲遲到的“對不起”,上次在佘山天主教堂分別,我說了一些可能傷害你的話——雖然都是我的真心話,但我還是感到難過。你為我付出了那麽多,得到的卻是這樣的結局,換作任何人都不會原諒我的。
然而,你卻把我哈他放走了,我非常非常感激你,盡管他不這麽認為。
你知道我說的“他”是誰,他也是你的結拜兄弟,是我現在最愛的男子——抱歉,我又一次說了真實的話,可能會讓你傷心,但我不想再欺騙你。
不過,有一點我想讓你知道:他從來沒有恨過你,也沒有把你當做真正的敵人。我不知道你怎樣看待他,但他對說過——你是他心目中最重要的人。
我無法理解這句話的意思,既然如此為何處處與你為敵?
有時候我也在困惑,他究竟愛的是誰?
是不是很奇怪?我雖然愛,也和他生活在一起,卻對他一無所知,甚至懷疑他是不是一個活着的人。比如他有時自稱“蘭陵王”,說他可以擁有整個世界,唯獨缺少一樣東西,那就是原本屬于他的面具。
這時候的他讓我害怕。
我不喜歡身為蘭陵王的他,我只愛作為慕容雲的他。
當他向我微笑,當他撩起遮擋眉目的長發,當我看到他單純清澈的眼睛,當他披上那件飄逸清揚的漢服,我想他就是老天賜予我的天使,即便我為他付出一切。
我從沒想過自己會變成一個癡情女子。
是不是又刺激到你了?寫信就是有一樣不好,不像電腦可以立即删除,我也不想在信紙上塗抹,請原諒我的直率。
不過,他在我身邊的時間非常少,加在一起還不到幾十小時。最近半個月來,他一直銷聲匿跡,我的身邊沒有任何人可以說話,每天定期會有生活物品送來。而我也不知道怎麽才能出去,但他允許我通過郵寄方式與外界聯系——他雇用了一個信使。
一個多月前,慕容雲讓我寄一些青團到中國——你知道青團嗎?一種傳統的點心,江南地區習慣在清明節吃青團,作為祭奠亡魂禮儀的一部分。他給了我一個收件人地址,在上海的虹橋地區,名字叫馬小悅。
為什麽要從美國買青團寄回中國?馬小悅又是誰呢?但我沒有多問,就讓信使到馬丁路德市的亞洲超市,買到真空包裝的青團。我讓他用國際快地把青團寄出去,根據慕容雲後來打電話的指示,我連續快遞了好幾次。
不知道這算不算洩密?
但是,既然他準許我向你寫信,大概就不怕我告訴你這些吧。
他說最近要去中國找你,不知道要談些什麽,請你千萬不要傷害他!千萬!
高能,願你一切都好,願你們的戰争早日停火,願和平降臨世界。
珍重!珍重!
端木秋波2010年11月阿爾斯蘭州沙漠
果然是我無論如何也猜不到的人,癡癡地端着這封信,仿佛回到阿爾斯蘭州,看着那雙曾經失明,卻已恢複光澤的眼睛。
這封信不會是別人假冒的,她從小學開始雙目失明,從前只會寫盲文,或者用盲人電腦打字。完成視網膜移植手術後,必須重新學習寫字,自然寫得像小學生歪歪扭扭。
感謝她還沒忘記我,或許只有男人才會很快遺忘一個女人。
可是,她依然愛着慕容雲,愛着我最大最危險的敵人,愛着将置我于死地的美少年。
她還透露一個重要信息,就是慕容雲即将來到中國,他要與我談什麽?我會好好“接待”這位遠道而來的客人,無論來自美國還是南北朝。
還是要感謝秋波,她告訴我一個事實——她從美國快遞包裹給馬小悅,這個非常重要的細節,正與女秘書藍靈的描述相同。
包裹裏的東西卻是青團——為什麽是青團?
我将所有窗簾拉上,關燈躺在黑暗裏,想象在清明節的墓地,獨自品嘗青團的滋味。
青團是一種暗示。
牛總祖籍江南,他知道青團意味什麽,清明節掃墓吃的點心,暗示讓他快點自殺了事!當他打開包裹看到青團,恐怕什麽都明白了,于是當場吃掉青團,就當提前過明年清明,給墳墓裏的自己享用吧。
從美國寄過來好幾次,相當于招回岳飛的十二道金牌。一次不管用,馬上寄第二次,像催命鬼不斷催他上吊!至于不直接寄給牛總,而要馬小悅轉給他,是不想被我的人查到,又能讓馬小悅去做替死鬼。
慕容雲,我知道這一切都是他策劃的,秋波怎會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