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2)
“我欣賞你的固執和堅持。”
“那就請立即離開吧,趁我還沒改變主意違背誓言!”
也許是“狼穴”的地下生活讓我體質虛弱,風計劃把我吹倒,只能勉強站立着大喊。
慕容雲再度無限哀怨地搖頭:“大哥,我發現你這次憔悴了很多,是不是很久沒見陽光?”
“這與你無關。”
他的眼神更顯傷心,語氣就像怨婦:“你連我的關心都要拒絕嗎?”
“好吧,請你回答我一個問題,秋波現在還好嗎?”
“提她做甚?”
沒想到他的回答那麽冷漠,好像秋波只是個無關的陌生人?不由得我發怒:“我把秋波交給你,希望你好好照顧她,為何不能提她?”
“你好不明白嗎?在我的心中,她永遠不及你重要!”
風,忽然又停了。
月光,從靜止的竹葉縫隙間,傾瀉到他雕像般美麗的臉上,已寫明一切情愫。
我的心,也在剎那間被他打動,脆弱得即将要被他的眼神融化,融化到一個古老傳說中,融化到常人無法理解的世外桃源。
可是,我的心底還有另一個人,雖然死去卻永遠不能遺忘的人。
她是個女人。
而我是個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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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站在眼前的竹林之間,令我感動到落雷的這張美麗的臉,卻是我的同性。
對不起,我無法接受這份情素。
對不起,我親愛的蘭陵王,我的兄弟。
我不想被他發現我的感動,轉過臉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生硬地說:“你走吧!”
“我不想走。”
“那我走!你自己保重。”
飛快地向竹林外走去,不敢回頭再看他的臉,不敢再看那雙迷人的眼睛,擔心哪怕再看一眼,就會無可救藥地墜入他的世界。
身後,傳來蘭陵王痛苦的聲音:“大哥,你會為你的選擇而後悔!”
不能回頭!不能回頭!強迫自己繼續往前去,穿越寒冷殘酷的北風,穿越茂密黑暗的竹林,哪怕心髒已碎成兩瓣。
幾分鐘後,穿出竹林地獄,悍馬車正打着大光燈等我,司機和保镖們早就等急了,若我再遲到幾分鐘,他們就會打電話報告白展龍。我渾身顫抖地跳上車,司機趕快開回“狼穴”。
再回頭已是一片漆黑,淩晨的荒野與星空連接在一起,只剩那輪傷心的月亮。
“狼穴”。
天高,雲淡,風清,日朗。
竹葉在沙沙作響,汩汩流水淌過橋下,一群錦鯉歡快嬉戲,一簇不知名的話,綻開在太湖石堆砌的假山下。我們頭頂的崇明島,正是西伯利亞的寒流來襲,萬物沉睡百草枯黃。而在519米深的地下,卻是春光明媚深機勃勃,怪不得杜麗娘在游園後傷春而逝。
淩晨,離開與慕容雲密會之地,回到“狼穴”宮殿卻再也睡不着了。在床上翻來覆去直到天明,想着美少年說的那些話,想着他離別時的哀傷眼神,想着最中那個毅然的抉擇,不禁心生無限悲涼——無論最終誰勝誰敗,滅亡的都将是我自己。
很晚才起床吃了早點,來到模拟自然的庭院中。端木明智老頭正在水邊賞魚,似陷入很久以前的回憶。
“老爺子,我們再走兩盤象棋吧?”
老頭卻搖頭說:“小子,我要出去。”
“為什麽急着要走?你還沒享受過好日子呢。”我随口說出一個自以為是的理由,“是這裏燒的菜不合胃口嗎?我去安排新的廚師。”
“不,這裏确實很好,雖然只是個監獄。”
“是覺得沒有和端木良好好聊天嗎?我馬上把他叫過來,你們爺孫倆可以單獨聊,随便他什麽都可以。”
老頭卻苦笑一聲:“我要是想和孫子聊天,幾年前就可以去找他,何必等到現在?”
“如果你一定要走,請告訴我理由。”
“我已到這裏三天了,不能再超過更長時間,這就是我的理由。”
“為什麽?”
端木老爺子沉默半晌,用懷疑的目光看着我黨眼睛:“小子,如果你真是古英雄,那麽你一定會放我走的。”
“古英雄也需要聽到合理的解釋。”
“好吧,就當你是古英雄——你的父親,他還在等我。”
“我的父親?”腳底微微一晃,差點摔到水池裏去,“他還活着?”
老頭雖然說不知道,但我已經從他的眼睛裏看到:“你的父親還活着!”
“謝謝!老爺子,謝謝你告訴我這個消息,我真的……我真的……很開心!”
自從兩年前父親自殺以後,我一度以為自己失去了生命中的一半。後來,雖然知道我是古英雄,卻從沒機會見過真正的父親,就連他是生是死都不清楚——假如我的父親還活着,那他才是藍衣社真正的領袖,或許蘭陵王的秘密就掌握在他手中。
“如果,你不放我走的話,那麽你的父親就會身處危險。”我看着老頭的眼睛,知道他沒有騙我,為了現在唯一的父親,我必須把老爺子放了。
“好,我答應你。”但我依然攔在老頭身前,“不過,我想知道更多——關于我的父親,關于藍衣社,關于我們古家的過去……”
“小子,我不該告訴你這些,在我确認你的身份前,你仍然可能是他們的人,是他們派來冒充古英雄,騙取我們秘密的人。”
我無奈地搖頭:“我該怎麽證明自己呢?我也不想換成別人的臉!那是常青那夥人幹的!很遺憾,你的孫子在其中也有份。”
“我知道他背叛了藍衣社——所以,我從來不相信我的孫子。”
“老爺子,請告訴我,關于我的家族的一切。作為我們的交換條件,我可以派人把你送回去,并保證不再跟蹤你,也不在你身上安裝監視裝置,确保你的一切活動自由。”我希望以自己的誠懇打動老爺子,他卻淡淡地回答:“怎麽才能讓我相信年一呢?”
“就像我怎麽才能讓你相信我是古英雄。”
老頭沉默片刻,現在他的選擇全憑感覺,但願我給他留下一個好印象。
幾十秒後,他嘆息一聲:“好吧,但你要發誓遵守諾言。”
“好,我發誓!”
“說來話長!”看着池水中自己的倒影,不禁苦笑一聲,“六十多年前,我還是個初出茅廬的青年,滿懷重建中國複興民族的夢想,加入了國民黨的一個外圍組織。雖然,當時藍衣社早已解散,但有一個秘密遺留的部門,仍掌握一批當初的骨幹分子,這個部門的領導是古子龍——也就是你的曾祖父,假如你真是古英雄。”
“你見過我的曾祖父?”
“是他一手提拔了我,教導我成為一個優秀特工,如何躲避跟蹤與追殺,又如何綁架或殺害別人。是個陰雨沉默的中年人,長着極其普通的臉,一年四季永遠穿着中山裝。但他握有極大權利,可以輕易剝奪人生命,組織成員像崇拜神那樣非常不滿。古子龍也有相同看法,但他提倡循序漸進改良國家,比如用一些特殊手段,以最小成本達到最好結果。”
“暗殺?”
一陣微風徐徐吹來,我的肩膀悄然顫抖。
“沒錯,我們在總部授意之下,殺了許多黨國高層任務,大多是腐敗透頂的家夥。但我們的行為不敢聲張,通常把罪名安到共産黨頭上。不過,你的曾祖父古字龍,讓我們死心塌地效忠的根本原因,在于他掌握着一件寶貝。”
老頭說到這裏,露出無限向往的表情,感覺竟如沐春風,沉浸在幸福的想象中。
答案已不言自明:“蘭陵王的面具?”
“是,傳說中無比神秘強大的蘭陵王面具,是古子龍從一個叫高雲霧的人手中奪來的。高雲霧是蘭陵王直系後代,他死在古子龍手中,從此他的子孫與藍衣社世代結仇。高家在大洋彼岸創立天空集團,如今已富甲天下——這段世仇不知何時才能終結。”
“我會終結仇恨的!”
沒有人比我更适合了,我既是古英雄又是高能,這對仇家同時集中在我身上。如果我不想人格分裂而死,就必須親手終結這段仇恨。
“據說,藍衣社經常将一些抵抗分子,關押在某些秘密地方,再給他們戴上蘭陵王面具,監視他們的一舉一動,記錄數據再殺死他們——結果是驚人的!蘭陵王的沒秒年斤微,确實蘊涵極其強大餓力量,足以使一個凡人脫胎換骨。這大概也是一千多年前,美少年蘭陵王要戴上這副面具,成為蓋世英雄的原因吧。”
“也許,那副面具本來就不是人間所有?”
“反正我也從未見過蘭陵王面具。按照藍衣社的規矩,只有社長才有權使用。1949年,古子龍沒有撤往臺灣,藍衣社轉入地下,面具成為凝聚我們的唯一力量。大家相信只要面具在誰手裏,誰就有無窮能力和威望,維持組織的團結和完整。所以,即便我們都結婚生子,過上平靜的生活,仍暗中悄悄聯系,保守組織秘密,并讓下一代也加入藍衣社。古子龍隐姓埋名地生活,他的兒子也是你的爺爺叫古文,被培養為藍衣社的繼承人。誰都不知道蘭陵王面具在哪裏,只有古子龍和他的子孫掌握這個秘密。”
“老爺子,難道你就不知道一點兒線索嗎?”
老頭不想回答這個問題,也不想被我打斷往事的回憶:“1975年,你的曾祖父古子龍去世,據說他死的那天,正是高雲霧的忌日。是我親手給你的曾祖父下葬的,我成為藍衣社的元老,輔佐你的爺爺管理組織。他的身份比你的曾祖父更隐蔽——食品商店營業員,卻嚴密控制藍衣社的每個成員。”
“那麽常青又是什麽人?”
“80年代,藍衣社的第三代成員開始走出國門。常青就是其中之一,他很早就去美國留學,勾結了一批組織裏的年輕成員,妄想奪取社長手中的蘭陵王面具。”老頭提起這個名字就咬牙切齒,“常青——這個叛徒!他不知用什麽手段,在美國發了大財,專門用于颠覆我們的藍衣社。還有個家夥與他們同流合污,就是無美國學醫的華金山。”
“1988年,藍衣社發生了最嚴重的內讧時間,從國外回來的常青和華金山,還有個叫南宮的年輕小夥子,共同綁架了你的爺爺古文——對其施以酷刑百般折磨,要他說出藏匿蘭陵王面具的地點。你的爺爺為保護秘密,竟然咬舌自盡!”
“常青!華金山!南宮!”
我緊握拳頭,當初為何聽信花言巧語,還要為他們服務遠赴美國?真瞎了眼睛!還有端木良這個不肖子孫,也認賊作父投靠常青。
“接下來,就要說到的父親。他叫古平,意思就是平庸不氣眼,有個非常隐蔽的身份,造船廠工人——他把周圍所有人都瞞過了,包括共同生活了幾十年的妻子。你的父親繼承藍衣社後,常青等人重新流亡出國。在古平的秘密領導下,藍衣社虎伏了原有組織,嚴格控制第三代成員。然而,蘭陵王面具從沒出現過,這成為第三代成員們的普遍擔憂。”
“我猜你就要說到我了。”
老頭長長地籲出一口氣:“是啊,古英雄,古平唯一的兒子,古文唯一的孫子,古子龍唯一的曾孫子,也是藍衣社最後的繼承人。不過,古平像教育普通孩子那樣教育你,從未把你當做接班人來培養,其實是為了保護你。”
“我一直不知道自己将要成為藍衣社的社長。”
“是,這一點不像你的上幾代,他們都是從小受到培養。當你幼年展現出非凡天賦,具有成為英雄氣質之時,你的父親非常開心。但他後來感覺到危險,藍衣社組織的人們,表面非常服從他,暗地裏卻打着蘭陵王面具的主意。1995年,發生了一件大事,你難道一點記憶都沒有嗎?”
“什麽事?我所有記憶都被抹去了。”
“那一年,你被常青等人綁架!雖然只有短短十幾個小時,我和你的父親迅速反應,就将你從那些壞蛋手中救了出來——整個過程你都在昏迷,自己都不知道被綁架的事,你的父親也不希望你知道,只告訴你發了高燒,昏睡了一天一夜。”
我膽戰心驚坐在石頭上,原來那年我差點小命不保。
“他們綁架我的目的,就是要向父親勒索蘭陵王的面具?”
“沒錯,古平作了一個重大決定:将藍衣社的秘密守口如瓶,絕不讓兒子卷如其中,讓蘭陵王的面具永遠爛掉!”
“這一切都是為了我的生命?”
“是,你的父親與你的爺爺與曾祖父不同,他們決心把一切獻給組織,而你的父親則把兒子看得比組織更重要。于是,他想方設法讓你變得平庸,讓你越來越不顯山露水,成為一個容易被遺忘的人。即便當你十五歲那年,救了我可憐的孫女秋波,成為報紙上宣傳的少年英雄。但是,你的父親處處打擊你的信心,每天給你灌輸英雄無用論,潛移默化影響你的世界觀,讓你甘心于平凡人的生活。”我不知道該感謝還是怨恨,但至少父親是真的愛我:“他真是煞費苦心!”
“你的父親漸漸斷絕與藍衣社成員們的聯系,卻因此讓常青趁虛而入。這個家夥已在美國擁有驚人財富,利用金錢控制了組織裏的人,甚至包括我的兒子——他也背叛了我!”老頭說到自己的痛處,摸着心口搖頭,“接下來又是我的孫子,他們都成為了叛徒,逼得我遠走高飛,最終淪落到垃圾場。”
“原來藍衣社早已江山易色,而從前的古英雄也是無辜的?”
“是,你的父親知道形勢越來越危險,他沒有錢也沒有權利,唯一的武器就是面具的秘密,但他發誓不把那個東西拿出來。所以,為了躲避那些人的陰謀,他只能自我流放隐居起來,告別妻子與兒子,成為失蹤人口。”
我失望地低頭道:“他不知這樣會讓我和媽媽多傷心嗎?”
“古平是為了你們模子安全,讓你們與他脫離管理,避開常青那些壞蛋。”
“可是,常青他們還是找到了我,而且利用了你的孫子端木良。”
老頭已然痛心疾首:“夠了,他是我的恥辱!”
“可是——”
他決然轉身:“請不要再問下去,我已告訴你太多太多,超出了我的極限。”
是的,端木老爺子已告訴了我太多家族往事,那些驚心動魄的藍衣社內部鬥争,還有我險些被常青等人害死的內幕。
“老爺子,我還是想知道我的父親在哪裏,這已遠遠抄超過了蘭陵王面具的重要性。”
顯然,他不想再跟我說下去了:“你現在不該知道這些,即便你真的是古英雄。至于面具——就讓這個謎永遠爛在地下吧。”
我癡癡地沉默半晌才回答:“我也有機會再見到父親嗎?”
“我不知道,這取決于你的父親的意願,也取決于你能否證明自己的身份。”
“他的意思?”
老頭有些煩躁:“既然,當年他為了你們母子的安全,毅然遠走高飛而失蹤,那麽就不會再想與你重逢。”
“但前提是我可能會有危險,而且當時我對藍衣社還一無所知!但現在的情況已完全不同,我能掌握自己的命運,我也徹底卷入了你們的戰争,而且我現在真的很需要我的父親。”
“他是否改變主意,不是我能決定的。”
“老爺子,你是不是要急着出去?”
看得出他已歸心似箭,不停地眺望庭院圍牆外的天空,盡管他知道那不過是人造幻景。
“是,請你現在就放我走,如果你真是古英雄,真關心你的父親——如果拖到晚上或者明天,他可能有性命之憂!”
我再次用讀心術審視他的眼睛,卻再次證實了他的話。
停頓片刻,我無奈地對老頭妥協:“好吧,我現在就把你送出去。”
我不是為端木明智妥協,而是為我的父親妥協。
二十分鐘後,我們從519米深的“狼穴”地底,來到凜冽寒風下的崇明島森林。
商務車正等待端木老爺子,除了一個司機送他去垃圾場外,再沒有其他人跟随。
老頭穿着一件新大衣,懷裏揣着我給他的兩千塊現金——我送給他兩萬塊,躺他自己租間好點的房子,他卻只抽了十分之一。
臨上車時的老頭表情複雜:“年輕人,請你遵守諾言,不要派人跟蹤我,更不要妄想讓我成為出賣你父親的工具。”
“我将一諾千金!”
讀心術已發現他的心理話:“你是不是古英雄?現在只有一半的可能性,希望找到更多的證據,讓我相信另一半的可能。”
老頭沒有全部相信我,所以他說的那些往事,也可能并非全部真相。
但我依然要感謝他,感謝他告訴我父親還活着,我對老頭輕聲耳語:“請告訴我的餓父親,英雄雖然想不起他,但不代表英雄不愛他,兒子永遠歡迎他回來!”
老爺子微微點頭:“我會說的,臭小子!”
我獨自在陰郁天空下揮手,看着商務車載着老頭離開“狼穴”,離開這座即将被驚濤駭浪包圍的孤島。
519米深的地下。
不僅僅是堅硬古老的岩石,也是向太平洋延伸的東海大陸架的一部分。
一個怪物。
它有十只角,它有七個頭。
怪物在深深的地下批矮星,打破緊鎖它的地球岩石,吞噬圍困它的海底淤泥。它用十只角不停地往上鑽探,它以七個頭不斷地向前撕咬,直到穿破層層鐵窗的最後一道封印,逃出這座堅不可摧的神的監獄。它鑽出幽暗冰涼的海底,毫無畏懼洶湧寒流,扯開糾纏它的漫長海藻,吃下數十萬條各種大小的魚,最龐大的鯨類也不放過。
終于,怪于從海中升起。
當萬丈陽光照耀在它身上,當大海的珍寶裝飾它的脖子,當最鋒利的武器緊握災手心,整個海岸的人類都向他匍匐崇拜。
人們發現它的十只角上,竟戴着十座閃閃發光的皇冠;在它的七個頭上,竟刻着七個亵渎神聖的名號。
這個世界最邪惡的力量,将權力的标志授予怪物,替它向整個宇宙宣布——誰能與這頭怪物相比?誰能與這頭怪物争戰?
這頭怪物的名字是——我。
這不是夢。
當我從“狼穴”寝宮的晨曦中醒來,渾身是汗像從海底撈上來,恐懼地沖向那面鏡子,看看自己是否長了十只角七個頭?是否已變成那個無與倫比的怪物?
鏡子裏是一張平凡而蒼白的男子的臉。
我摸着自己的頭,試圖找到隐藏在頭發裏的角,妄想當年華金山在給我做臉部移植手術時,是否也移植了一些特殊的妖怪基因?走火入魔嗎?為了那個人你死我活的戰争,為了政府這個不斷變化的世界,我從一個懦弱平庸羞澀的小男人,變成一個獨斷專行暴戾野蠻的君主,想依靠無盡的美元與石油,成為地球上不戴皇冠的皇帝。
甚至,在某些暴躁發怒的時刻,我以為自己是個超人,是衆人皆醉我獨醒的超人,是拯救昏昏噩噩的芸芸衆生的超人。
當我擁有這個史上最安全最高科技的“狼穴”,卻又一次将自己放逐孤島,讓自己被人群抛棄,把自己關進肖申克州立監獄。
于是,我想起了C區58號監房。
相比這個深處地下卻豪華舒适的寝宮,我反而開始懷念那間狹窄陰暗的牢房。
我還想起了我的室友——薩拉曼卡。馬科斯。
這位我的生命中最尊敬之人,這位我的情深意重的忘年之交,這位鼓舞并幫助我逃離樊籠的恩人,這位替我打開聞所未聞的“Gnostics”世界的老師,這位曾經讓我找到真正命運的向導。
知道你自己是誰!
然後獲得覺醒與複活!
最後成為所有人的拯救者!
然而,在獲得無限財富與權力後,卻感覺離使命越來越遠——越來越看不清自己是誰:越來越分不清沉睡、妄想與現實;我想車工難為所有人的拯救者,結果卻要成為地球的毀滅者。
這就是無可逃脫的宿命?老馬科斯鼓舞我的真正使命?一個“Gnostics”的戰鬥?
不,我根本不配稱為Gnostics!
我早已玷污乃至背叛了,老馬科斯為之奮鬥一生的使命與理想。
絕望地摸着“狼穴”的牆壁,我推開地下519米的窗戶,今天的外景是阿爾卑斯山麓,綻開因斯布魯克山谷中的鮮花——不過是一幕《黑客帝國》式的幻覺!
當我逃出美國肖申克州立監獄,在荒蕪人煙的阿爾斯蘭原野上礦本,我一度以為自己獲得了自由。
現在才明白,自由是多麽可望而不可即的字眼,獲得真正的自由是那麽困難!即便從此衣食無憂鐘鳴鼎食權傾天下,自由于我而言永遠那麽遙遠。
然而,我卻沒有勇氣第二次越獄,沒有勇氣逃脫這座財富與權利的監獄,沒有勇氣放棄身邊的一切物質,沒有勇氣回到居心叵測的人間。
我,已在內心審判了自己。
辯護律師——我。
檢控官——我。
法官——我。
行刑劊子手——我。
我将要自己坐上電椅,親手拉下電閘……
她。
她是莫妮卡。
她已在“狼穴”工作和生活了一個星期。
每天都是枯燥而無聊,雖說接觸到都是最高機密文件,但沒有一樣是能被她看到的,所有文件都做了電子加密,只有白展龍與董事長才可以打開。辦公室裏那些同事們,照舊像機器人一樣沉默,頂多就是機械地交代日常事務,徹底斷絕聊天的可能。
下班回到宿舍的生活,更躺她感到孤獨恐懼。雖然住在舒适的別墅套房,還配備專業人員打掃衛生,可是所有人默不作聲,就像生活在聾啞人學校——可惜他們都沒學會手語。她僅有的兩個鄰居,一對年輕的單身男女,在這孤獨荒涼的環境,本該幹柴烈火地燃燒起來,卻令人奇怪地彼此不相往來。尤其是那男的瘦小幹巴,連胡子都長不出來,說話走路的腔調都像閹人。難道長期的地下生活會損害男性功能?導致他喪失了對異性的欲望?
宿舍裏的漫漫長夜,看DVD是唯一消遣,每個房間各放數千張碟,最奇怪的竟全是正版!這裏沒有網絡也收不到電視,連電話和手機信號也沒有。要打電話只能白天在辦公室,但“狼穴”嚴禁工作人員打私人電話,如有需要必須的上司報告——名副其實的監獄。
既然不能上網和看電視,相比很多人會選擇打牌,度過這些難熬的夜晚。但“狼穴”嚴禁任何形式的賭博,就連純粹娛樂的撲克牌也不允許。白展龍認為——任何私下交流都可能損害工作,或者洩露“狼穴”內部的機密。
然而,當其他人選擇周末回市區,她卻孤獨地留在“狼穴”,無所事事地度過兩個漫長的白天。
她期望在基地附近看到他——幻想而已,宿舍去與工作區嚴密隔離,高牆阻擋一切視線,她不過是個可以自由放風的囚徒。
在這裏工作的一個星期,她連一秒鐘都不曾看見過他。
例外是幾次與他通電話,通知他某某人要見他,或者某次會議安排在什麽時間。僅此而已。她知道他就在走廊深處的防彈門內,但她沒有任何權力或借口讓他出來,更不可能自己去敲他的門,否則結果必然是被清除出“狼穴”。她每天望着走廊,無奈地消耗流逝的青春,就像永遠不再回來的混血美女時代。
又是臨近下班時刻,她無聲無息地去上廁所,走進旁邊另一條走廊,依然如同墳墓寂靜無聲,試着推開那扇虛掩的小門——再度通過曲折蜿蜒的臺階,來到藍得讓人心悸的天空下。
雖然是第二次,她的眼睛仍百震撼,短暫的迷惑之後,才明白庭院裏的一切包括天空,全是人造的幻景。
不知道從哪吹來的風,竹葉沙沙地在耳邊響起,腳邊流水穿過小橋,激起數條錦鯉游蕩。這與大自然真假難辨的情景,讓悶在地下一周的她心曠神怡,惬意地彎腰将手伸入水中,逗弄活潑美麗的魚而。好久沒那麽輕松感覺了,忘乎所以地哼起陳绮貞的歌,捧起水花潑向小橋對面的草叢。
突然,她看到自己濺起的水花,正好潑到一個男人的鞋子上。
那雙男鞋立刻後退半步,她也極度緊張地擡起頭來,卻看到了那個人的臉。
他!
她的他。
永遠不會遺忘無數次在夢中出現的那個他。
而他的驚訝也絕不亞于她,站在小溪對岸擰着眉毛,橫過來看着她說:“你——怎麽在這裏?”
幾秒鐘內,她已從最初的驚慌失措,恢複到鎮定自若:“董事長,非常抱歉,我只是發現有扇門沒有鎖,無意中走進來的。”
“無意中?”
“您在懷疑我嗎?”
面對她毫無屈服的口氣,他卻回答:“你不是第一次無意中吧?”
啊?他知道了?知道上次偷偷進來遇到老頭?是老頭告訴他的嗎?還是通過攝像監控看到的?怎麽沒想到這個呢?“狼穴”中肯定布滿監控設備,任何人的一舉一動,豈能逃出他的眼睛?
“對不起,上次我也是無意,每次碰巧那扇門都沒上鎖,而我也很喜歡這個庭院,這是‘狼穴’裏唯一讓我感到舒服的地方。”
“恩,我也是這麽想的。”他低頭嗅了嗅一朵獨自開放的花,“你好奇怪。”
“什麽?”
她隐隐有些害怕,往後扶着一棵牢固的竹子。
“沒人敢這麽與我說話,更不敢對我說出心理話,雖然我明明知道他們在說謊。”
“因為他們都戴着厚厚的面具。”
說出“面具”的時候,她的雙腳都在顫抖,盡管臉上不動聲色。
沒想到他厲聲回答:“每個人都戴着面具!包括我!也包括你!”
“我?”
當她還沒想到如何作答,他在小溪對岸咄咄逼人問到:“難道你沒戴着面具?”
這更讓她張口結舌——她确實戴着面具,一張被徹底改變了的臉。
她不想對他說謊,即便說謊也可能被他的讀心術發現。他只能點頭默認一切,但這不會對他構成傷害。
“這就對了!”他像個勝利者在微笑,“我記得你的名字,你叫——莫妮卡?”
藍靈他總是記不住,但“莫妮卡”三個字卻用不忘記。
“是。”
他的身體前傾,鞋尖幾乎踩到水裏:“告訴我,你為什麽要撕下面具,把自己的心理話說出來?”
可惜,她還沒撕下面具,這張面具也永遠撕不下來。
“董事長,這一點我還做不到,因為面具并不在臉上,而在人的心上。”
“面具戴在心上?”
她強迫自己鎮靜下來:“是,面具不但為了防止別人看到自己的真相,也要防止自己看清自己——我們每個人在照鏡子的時候,以為看到自己的真面目,其實還是那層被自己包裹起來的假象。”
“有意思,面具不僅欺騙了別人,也同樣欺騙了自己?”
“沒錯,這就是心理學大師卡爾。古斯塔夫。容格的Persona理論。”
他饒有興趣地托起下巴:“Persona?”
“就是人格面具。”
“說下去!”
“Persona——源于古希臘,是讓演員扮演某個特定叫色戴的面具,為了在複雜的人際關系中游刃有餘,我們必須與他人和睦共處,甚至與自己讨厭的人來往。所以,人格面具是現代社會的必需品——設想所有人都講真話,半句假話哪怕善意的謊言都沒有,可能嗎?”
她可不是在機械地背書,這是她最近一年來思考的問題,為此她閱讀了大量榮格的著作。
“人類不可能做到這一點。”
“是的,人格面具本身是中性的,但遇到不同的人就可能有利或有害。如果誰沉湎于自己扮演的叫色,乃至于迷失真正的自我,認為自己本就是這個叫色,那麽完整人格就會被損害。”
他頻頻點頭贊同:“有道理。”
“被人格面具支配的人,會離本性越來越遠,産生一種緊張的對立狀态。在過分發達的人格面具,與不發達的真實人格之間,可能出現嚴重的人格分裂。”
“你是在說我嗎?”他的眼睛掠過一絲恐懼,随即喃喃子語,“我也戴着一張面具,而且永遠脫不下的面具。”
她卻茫然地搖頭,無法理解他的內心,也無法理解他的痛苦,這是她最大的痛苦。
他轉過臉看着水中的錦鯉魚:“就當我什麽都沒說過!”
“哦……”
她想要安慰他,卻不知該如何說起,更不敢跨越這條淺淺的水溝,即便木橋就咱旁邊。
而他們的這番對話,始終隔着一條小溪,讓她想起一首老歌:“你和我是河兩岸,永隔一條水。”
忽然,他仰起頭來無情地說:“快點離開這裏!在我下令懲罰你之前。”
“是。”
她匆匆向幽暗的通道跑去,身後傳來他的聲音:“莫妮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