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1)
她。
她是莫妮卡。
莫妮卡第三次來到狼穴。
但與以前不同的是,她将每天都可以看到他。
清晨,她拖着行李箱走出石庫門,提前結束租房合同,放棄了原來的押金。離開這個簡陋狹窄的小窩,還真有些戀戀不舍,不舍得周圍擁擠喧鬧的人間煙火,不舍得可以賞月吟風的小爐臺,不舍得窗外層層疊疊的屋檐瓦片,不舍得那張載過她眼淚的床。
這是她住過的所有房子中,從心底最喜歡的一個。
不過,她還是要離開這裏。即便公司準許她每個周末回家。因為,她早已沒有了家,不需要一個可以獨自舔傷口的小窩。
莫妮卡需要的只有一件事——每天見到他。
是的,她已離開溫暖人間,前往殘酷的“狼穴”,居住在冰冷的地獄深處,與一群魔鬼豺狼共舞,與一個被幽靈控制的男人,同生共死。
集團安排了一輛商務車來接她,從市區直接開往崇明島,穿過寒冷森林中的小徑,抵達層層把守的基地。這裏有幾排樸素的聯體別墅,是常駐的員工宿舍。她被分配到一室一廳的單元,所有電器和家具一應俱全,條件不知要比石庫門陋室好多少倍。不過缺乏人氣,許多房間空關着,就算碰到幾個陌生的同事,彼此之間也不說話——這裏嚴禁工作人員私下交流,每個人都有各自的秘密事務,不該知道超出本人工作範圍的事情。
全部安頓完畢,有人領她進入地下基地。經過一道道指紋密碼門,直下十九層地獄的電梯,來到地球岩石深處的“狼穴”,而這次是以工作人員身份。進入最核心的辦公區域,專門為集團會議室,以及董事長辦公室服務。總共不到十個文秘人員,處理“狼穴”與集團紐約總部,還有全球各分公司間的機密信息。每天上午9點到傍晚6點,必須坐在“地獄辦公室”中,在判官們的生死簿上勾勾畫畫,不知下一個受審的将是誰。
她的直接領導是白展龍。
這個原本英俊挺拔的男人,年過三十卻越來越顯猥瑣,無聲無息地在大家身後飄來飄去。那雙陰郁深沉的眼睛,仿佛埋着兩顆子彈,要把人看出個洞來。
“藍靈”第一天來此上班,白展龍單獨與她談了半小時,無外戶給新人做規矩——遵守紀律保守秘密,與公司簽定保密協定,如果洩露任何“狼穴”情況,不但要賠償公司一百萬人民幣,而且将自願受到肉體懲罰。
什麽叫“肉體懲罰”?保密協定沒有任何解釋。白展龍把手指伸到脖子,橫着劃過自己咽喉——原來就是從肉體上消滅掉。
這份保密協定等于賣身契,不但出賣勞動和自由,也出賣了生命和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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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妮卡毫不猶豫地在協議上簽字,白展龍沒想到她會這麽爽快,身體後仰皺起眉頭,轉而威脅似的說:“我知道你不是藍靈!”
“對不起,白先生,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她知道白展龍專門調查過藍靈,但為了“狼穴”主人的面子,她還必須掩耳盜鈴地否認。
“小姑娘,你不是什麽好人,我第一眼看到你就發現了!”
“白先生,你懷疑我是內奸?既然如此,董事長為何把我清除,反而調我到這裏呢?”
白展龍為她的反擊吃驚:“我不管你用了什麽手段,引誘我們的董事長,但你的這套把戲騙不了我。”
她卻以冷峻的表情回答:“沒有人比我更愛天空集團。”
毫無疑問,這個世界上再沒有比高思國的女兒,蘭陵王高家唯一的後代莫妮卡,更愛天空集團的了。
當然,白展龍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你出去吧,請遵守這裏的規矩。”
她裝作必恭必敬的樣子,回到自己的辦公桌上,心裏卻一陣悸動——為什麽?自從她愛的那個男人性情大變之後,他身邊所有人也都變得奇怪而可怕,他就像一個具有感染力的傳播體,随着自己無法控制的怒火噴發,将致命的病毒散布給周圍的人。
現在,她已來到他的身邊,并可能每天都見到他,會不會也被他傳染?
不!莫妮卡已打定主意,她不會被那個人改變,相反她将要再次改變那個人,就像她徹底改變過他的命運。
“狼穴”的下午如此漫長,甚至讓人喪失了時間感,只要坐着稍不留神,就像被凝固在某個歷史瞬間。
依然沒人跟她說話,周圍那些秘書都像機器人,埋頭做着自己的事——不可能玩游戲或看股票K線圖,這裏的電腦都被嚴格監控,他們似乎真的認真工作。
也許,他們真是機器人?
也許,整個龐大的“狼穴”深處,只有她和他兩個真正的人類。
她盼望能見到他,盼望黑洞般的走廊盡頭,那道雙層防彈門可以打開,走出一個面色蒼白的年輕男子,眨着那雙一度堅強卻已迷惘的眼睛。
哪怕只看一眼。
可惜,就連只看一眼,他也無法使她滿足。
整個辦公室都知道,老板就在那道防彈門背後。但他像被判處終身監禁,關在裏面從不出來。他像個隐形的存在,唯一的作用就是若即若離——即将拯救世界卻又不讓世界看見他。
可是,如果每天他都這樣,哪怕一眼都無法見到,她為此犧牲那麽多還有何意義?她為他放棄溫暖的小窩,來到冰冷的“狼穴”地獄,忍受身邊那些“機器人”的冷漠,忍受白展龍的敵視,忍受遭到人間抛棄的罪惡感,她何苦這樣折磨自己?
或許,只要在空間和時間上離他近一點,就像現在只隔一扇門或一堵牆,最多幾十厘米的距離,想象從牆那邊呼出的空氣,她就已心滿意足。
下班時間快到了,無人膽敢松懈,大門緊閉更不能早退。她悄悄上廁所出來,反正沒人注意這個醜小鴨,她走進辦公區域另一條走廊。經過游泳池和電影院,但都不能進去,随手推推旁邊一道小門,卻意外地被輕松推開了。
第一反應卻是——故意設置的陷阱。
不過,她還是大着膽子走進去,照舊是條長長的走廊,途中轉了好幾個彎,還有多處上下臺階,忽然進入一個院子,擡頭卻是溫暖的天空!
回到人間了嗎?
再看腳下長滿綠草,身邊種植一小片竹林,前面是江南園林式的假山,還有小橋流水的庭院!微風吹來竹林搖曳,發出大自然的沙沙聲,她貪婪地身呼吸着,感覺心曠神怡——不是在519米深的地下嗎?剛才的走廊再怎麽走,也不可能一下走到地面啊!
再看四面圍繞着白色牆壁,還有黛色的挖片屋檐。頭頂的天空有些怪異,藍天白雲那麽溫暖鮮豔,也不像冬天傍晚的景象——記得早上出門的時候,上海的天氣異常糟糕,總不見得穿越到另一個時空了吧?
原來這是一個模拟自然的庭院,竹林假山小橋流水都是真的,大拿藍天白雲陽光空氣是人造的,只是把高大的天花板做得以假亂真,看起來像在真正的江南園林,享受陽光與清新空氣。
就當她為之驚嘆時,身後響起一個老年人的聲音:“小姑娘,你在這裏幹嗎?”
她緊張地跳轉身來,只見一個七八十歲的老頭,看起來還算硬朗,正在庭院之中散步。
“啊,你是?”
“對不起,我答應過他,不能說自己是誰。”
老頭的回答很自然,伸手撫摸身邊的竹葉。
“哦,我是這裏新來的秘書。”
“快點回去吧,趁着還沒被發現。”
“哦?”
可她還是對這裏非常好奇,包括與她說話的這位老人。
老頭搖搖頭:“還不走?我會給你保密的!”
莫妮卡不自然地笑了一下,趕緊掉頭跑回走廊,按原路返回了辦公室。
幸好,旁邊的人正準備下半,沒人發現她的“穿越”。不過這裏布滿攝像頭,會不會被白展龍發現呢?
迅速收拾東西離開辦公室——按照規矩除非有上司指令,否則下班時間滞留不走,就會遭到所謂“肉體懲罰”。
所有的秘書都在一部大電梯裏,彼此之間互不說話,飛升離開陰曹地府。
“狼穴”。
坐在被洶湧的長江口和堅硬的古老岩石包圍的地下宮殿,坐在數層防核防化防生物武器的裝甲保護中,坐在連接全世界各國總統府與各地區集團分公司的辦公室內。
我在看“狼穴”地下核心區的監控畫面,看到那個“藍靈”下班坐進電梯,與其他秘書一同離開地底。
藍靈——蘭陵?
不過,只有我知道她的真名,至少她自己是這麽說的——莫妮卡。
她與我曾經深愛過的女子同名。
這是我将她留在自己身邊做秘書的原因之一,即便她身上還有許多疑點沒弄清楚,即便她有可能威脅到我的生命。
不過,我不會懼怕一個相貌平凡的女孩。
十分鐘前,我還在另一段監控畫面裏看到過她。
她見到了端木明智老爺子。
這是一個意外,這個意外産生了更多的可能性。
昨天,端木老爺子,被我和端木良帶到“狼穴”。
我想這并非他的本意,他并不信任自己的孫子,更不會信任我這個自稱古英雄,卻長着一張高能的臉的人。他的答應只是權宜之計,他知道世界上有一樣東西叫暴力,對于七八十歲的老人而言,只能是暴力的受害者。假設我真如自己聲稱那樣,是藍衣社的繼承人古英雄,老爺子當然不會有什麽害怕:即便我本來不是古英雄,而是和他孫子聯手欺騙他的惡人,老頭反正也沒地方可逃,他也不會透露任何秘密——就算把“秘密”說出來,我們也無從驗證是真是假。這是他在別無選擇之下的唯一選擇。
老頭被送進“狼穴”地下核心區,離我卧室很近的地方,給了他一間舒适的屋子——還有模拟自然的庭院,就像漫步在真正的天空下,這個幾乎有體育館大小的系統,花費了我們五千萬美元。
不指望老頭一開始能說什麽,但至少這裏絕對安全。最重要的是誠意——端木良說爺爺最愛下象棋,恰好我小時候也有種愛好,當年老頭每次來我家做客,我都會拉着他下象棋。
今天,我拉着老頭走了一上午的象棋,果然讓老爺子大叫過瘾。原來在他嚴肅的表面之下,埋藏着一顆老頑童的心。我和老頭棋逢對手,連續三局都是和棋。最後一局我下了狠勁,利用一只過河卒,終于把老頭将死了,氣得他滿臉通紅瞪大眼睛:“臭小子!過河和卒半個車,十幾年前在你家裏,你用的也是這一招!”
“哦,老爺子,你承認我是古英雄了?”
殺得興起的老頭才感到說漏了嘴,立即恢複警惕:“對不起,我說的不是你。”
雖然他又翻臉不認人,但剛才的那句話,說明他已開始漸漸相信我了。
果然,老頭眼中又露了一句話:“這小子,真的是古英雄嗎?怎麽連下象棋的棋路,都酷似當年那個愛流鼻涕的小男孩呢?”
這個發現不禁讓我為之一振,微笑着坦言:“老爺子,雖然我遺忘了全部記憶,但這個下象棋的棋路,卻深埋在意識深處,永遠無法抹去。”
老頭更驚奇地看着我,推開棋盤說:“對不起,我想單獨待一會兒。”
我禮貌地辭別老爺子,但這幾盤棋令我獲益匪淺——我正在收獲老頭的信任。
下午,老頭可以在庭院裏自由散步,但不能離開秘道走廊,事實上老頭哪裏都沒去。
我禁止端木良與爺爺單獨接觸——因為我對端木良也沒有完全信任,畢竟當年他是誘騙我上當,差點害了我性命的罪人。
不過,我給老頭在走廊裏留了個口子,有一扇通往辦公區域的門沒鎖,其實是引誘他走出去——我給端木良那裏也開了道門,假設他們爺孫倆能發現漏洞,就可能瞞着我悄悄見面,這樣反而會讓我發現更多秘密。
然而,十分鐘前發生了一個意外,有人擅自穿過我留給老頭和端木良的口子,闖入“狼穴”深處的秘密庭院。
居然是她——她——莫妮卡?
不,應該是打引號的“莫妮卡”,以及打引號的“藍靈”。
攝像灘頭與聲音采集顯示,她與端木老爺子并不認識,女孩在老頭勸告下迅速離去了。
難道只是一場巧合?這個“莫妮卡”也是無辜的?
但是,不能排除他們通過某種暗號或密碼溝通的可能。
重新縮回寶座之中,整個下午幾乎沒改變過姿勢,只感到頭暈眼花乃至惡心,大概是長期處于封閉環境的結果。閉目養神了不到一分鐘,耳邊就響起電腦提醒聲,這是集團紐約總部與“狼穴”的專用通信線路——總共十條線路中,只有這條無須經過任何人檢查,可以直接由我親自閱讀,必須是最機密的信息。
是史陶芬伯格發來的信息嗎?也許是與白展龍并不和睦,在集團內部争權奪利,想要繞開他打小報告?
打開這封發自美國的電子郵件,卻是廖廖數行中文——
英雄吾兄:見字安!
佘山一別,已隔兩月,弟甚想念,日不能食,也不能寝,以至相思成疾。
故小弟特字美利間過渡太平洋至天朝,欲與兄一訴衷腸!正如宋時辛稼軒與陳同甫之鵝湖一會,情深意長,感天動地,足以名垂青史。小弟亦欲懷昔時冰火島舊誼,念往日大西洋纏綿,并有要事相商,事關兄之天空集團,乃至身家性命!請兄臺務必與我相會,以免錯失良機!
今宵,淩晨,二時,小弟于東經121度29分18秒,北緯31度45分9秒,靜候兄之相會!
切記——兄勿帶保镖家丁,懇請獨自一人赴會。小弟也将與兄相同,獨自等待。
小弟以蘭陵王之千古美名擔保,絕不敢對兄動半點邪念,更不敢以武力相迫。
小弟若有食言,天打雷劈!
兄亦請擔保,勿放家丁對小弟行兇!亦勿派人跟蹤小弟!兄乃是正人君子,想必段不會行此龌龊之事!
獨坐幽墓裏,彈琴複長嘯。兄弟相逢時,滄月當相照!
小弟慕容雲頓首
慕容雲寫來的郵件?
今晚,淩晨兩點,他要與我見面?東經121度29分18秒、北緯31度45分9秒是什麽地方?他真的到中國來了嗎?
居然在郵件裏用了“纏綿”而字!要麽就是嚴重用詞不當,要麽就是對我的嚴重侮辱。最後那首打油詩,雖然前兩句抄襲別的古詩,卻讓我想起元稹《會真記》裏的《明月三五夜》——“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佛牆花影動,疑是獄人來!”
他真是活在另一個時代的人。
信裏懇求我單獨強望,千叮咛萬囑咐別派人抓他,他也以蘭陵王的名譽保證,絕不像上次那樣給我下套。他為什麽相信我呢?我要是帶大隊人馬過去,趁機把他抓住,不就一勞永逸地解決天空集團生死存亡的問題了嗎?
利用這條只有我才能看到的線路,說明他不想讓其他人監控到這封郵件,僅僅是我和他兄弟倆的秘密——他是怎麽做到的?紐約總部也只有三四個人知道這條線路,難道他派遣黑客入侵了總部的電腦系統?還有,這說明他已知道“狼穴”的許多秘密,又是誰洩露出去的?難道,蘭陵王真是無所不在的幽靈,每個空間每個角落都藏着他的眼睛?
打開全球定位系統,查詢東經121度29分18秒,北緯31度45分9秒,結果正是崇明島上的某個地點!
此刻,慕容雲就在“狼穴”周圍?
從大西洋上的冰火島,到太平洋邊的崇明島,或許距離并不遙遠。
淩晨,1點20分。
“狼穴”。
我在外套內穿上防彈背心,在三名貼身保镖陪同下,悄然回到冬夜地面。
這是一次秘密出行,除了一名司機三名保镖,包括白展龍在內誰都不知。傍晚,我把白展龍派到市區辦事,讓他第二天中午再回“狼穴”,确保他不插手這次行動。
離開溫暖的地洞,海風橫沖直撞而來,穿過幹枯的樹枝縫隙,徑直吹到我的臉上,飛快地跳上悍馬車,開出午夜基地。冬夜森林如鬼魅的墳場,車窗外呼嘯寒冷的風,不斷響起貓頭鷹的呼嘯,特種兵出身的保镖都面有懼色。我親自看着定位系統的屏幕,根據信裏的經緯坐标,顯示離此不到十公裏。
進入另一片森林,幾乎看不到任何道路。司機打足十分精神,用探照燈似的強光照明,突然遇到一片茂密竹林。
GPS定位系統顯示——東經121度29分18秒,北緯31度45分9秒。
淩晨,1點40分。
車窗外是寂靜黑夜,除了風聲別無動靜。深深呼吸了一口氣,吩咐手下在車上別動,如果超過一小時我沒回來,就通知大隊人馬來搜索。
沒人敢違抗我的意志,我也不可能聽進逆耳忠言,但根據衆人的眼神我已知曉——他們認為我此行兇多吉少。
獨自跳下悍馬車,我打開一個大號手電筒,拉起衣領遮擋鑽進脖子的寒風,低頭沖入深不可測的竹林,就像栽進寂靜的墳場。
手電掃出一條白色的路,卻不斷被叢生的竹子切斷。寒夜的風吹過竹林,發出海浪般的咆哮之聲。頭頂的竹葉縫隙間,可以看到一溜明亮月光,忽隐忽現洩露天機。
往前走了幾分鐘,回頭再也不見悍馬車燈。孤獨地處于黑暗,沒有“狼穴”的保護,兇猛殘酷的大自然将我保衛,卻發現自己那麽脆弱,尚不及身邊的一根根竹子——他們可以在風中不停搖擺地生存,而我必須沿着既定的道路,直到徹底折斷死去。
“大哥,你終于來了。”
忽然,身後響起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我驚慌失措的回頭擡起手電,照亮一張美麗絕倫的臉。
男人的臉,用美麗絕倫形容有些奇怪,但用到這張臉上卻恰如其分。
“別來無恙!”
他微笑着靠近我,也亮起一盞手電,這樣兩人都能同時看清對方的臉。
“慕容雲!”
輕輕叫出他的名字,不過就算大聲呼喚,在黑夜竹林的覆蓋下,數百米外悍馬車上的人們也聽不到。
“大哥,你果然沒讓我失望。”
他依然穿着一身白色漢服,在黑夜竹林特別紮眼,這環境一定是他精心挑選,正符合他的氣質與穿着,似乎複制了魏晉的竹林時代。
“失望?你是說郵件裏寫的那些話?”我看着周圍苦笑一聲,“賢弟,虧得你那麽信任我!你怎知我沒在周圍埋下伏兵?”
美少年挑起漂亮的劍眉,擺帥似的左右撐着竹子,右手理着被風吹亂的長發,似笑非笑道:“大哥,為何貶低自己?如果我不信任你,何必發這封郵件?又何必萬裏迢迢來到這島上?”
“那我還得感謝你看得起我。”
“不,是互相看得起——顯然大哥你也信任我,相信我沒給你射下圈套,才敢如此大膽單刀赴會。”
我還是充滿警惕:“此話言之過早吧?”
“大哥,你會相信我的。”慕容雲又靠近一步,好像竹林中生出的古人,“你看,我們互相之間足可信賴,你做到了你的承諾,我也做到了我的承諾。我們都是有信有義、一諾千金的君子,完全可以成為好朋友好兄弟!而非如今的死敵。”
“我不是來與你敘舊的。”無情地打斷美少年的意淫,“你說有要事相商,所為何事?”
“小弟已在信劄中說明,事關大哥身家性命!”
這句不由得讓我怒火中燒:“赤裸裸的威脅!”“不,是善意的警告。”那張高貴漂亮的臉龐,不斷在我的手電光影中晃動,加上身後的竹林黑夜,仿佛電影銀幕的感覺,“大哥,請勿生氣,想必你早已知曉,牛總給天空集團造成巨大損失,這些全出自我的計謀。”
他的揚揚得意讓我捏緊拳頭:“是!他剛自殺之時,我就想到了你!”
“大哥果然日夜思念小弟啊。”
“住嘴!你太無恥了了,居然利用高能從前的高中同學。”
“馬小悅?”聽到這個名字讓我痛心疾首,他卻輕描淡寫道,“我知道她是高能第一個暗戀的女子,才讓她去接近牛總。”
“夠了,一切全是你安排的吧,還有——”
我想秋波寫來的那封信,但想想還是不要說出來,讓他知道可能會對秋波不利。
“牛總的東窗事發只是開始,天空集團根基早已動搖,接下來你會遇到更大困難——不你承認與否,在這場殘酷的戰争中,我已占據相當的優勢。”
“我承認。”
慕容雲溫柔詭異地一笑:“但這不是最重要的,戰争中最可怕的是,被敵人抓到自己的致命弱點!”
“你知道我的致命弱點是什麽?”
“你自己當然不知道。”他直勾勾地盯着我的眼睛,“不過——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也許全世界都已知道了。”
雖然心虛得緊,我依然冷笑着回答:“你的訛詐只是徒勞。”
“大哥,等你明白自己的致命弱點,這個弱點已經讓你致命了!”
“我知道自己并不完美,但也不至于不堪一擊。”
一線月光再度穿越竹葉縫隙,傾瀉到蘭陵王白皙英俊的臉上,不過已恢複嚴肅:“你曾經很強大,但再強大的人,也有阿喀琉斯之踵。”
“我的阿喀琉斯之踵?”
“是,我已經找到!有了這個發現,就可以随時随地打敗你,輕而易舉消滅你,甚至不用煩勞小弟親自動手!”
面對這樣的輕蔑态度,讓我立時大吼起來:“賢第,既然如此,請你現在就消滅我吧!”
“不,你是我的結拜大哥,自然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怎能害死我的大哥呢?豈非不忠不孝不仁不義被天下恥笑之小人嗎?”
這番話引來我諷刺的笑聲:“你做了那麽多惡事,還标榜什麽忠孝仁義?”
“大哥,這絕非小弟妄言,而是發自肺腑,我不忍目睹大哥滅亡,更不原讓親者痛仇者快。我知道世上有無數人盼你滅亡,但這個人絕對不是我!”
“那你究竟要怎麽樣?”
我快被他繞暈了,他的第一到底是什麽?是敵人還是朋友?
“大哥,我此行之目的,就是來與你談一件事——我們雙方握手言和,休兵罷戰!”
“好!一言為定!”
聽到“休兵罷戰”四個字,不經大腦思考就同意了。
若能終止這場毫無意義的戰争,就能挽救天空集團幾十萬員工,也可拯救日益危險的世界和平,說不定明年的諾貝爾和平獎就歸我和蘭陵王了!
“常言道——兄弟齊心,其利斷金!”
就當我還在點頭附和,我們的蘭陵王卻語出驚人:“大哥,你我兄弟若能聯手,一齊找到多年前我丢失的面具,便能擁有無與倫比的強大力量,定能征服整個地球!讓驕傲自大的白種人,從此匍匐在我們華人腳下,重新書寫一段輝煌歷史!從此以後,你我兄弟将成為人間之王,并排端坐于寶座之上,攜手同志未來新世界!”
“什麽?”這段精神病患者似的臆語,讓竹林深處的我目瞪口呆,一陣寒風呼嘯卷來,手電筒都差點砸在地上,“你瘋了!”
“亞力山大大帝遠征東方,所有人認為他瘋了,但他确實做到了無人能想象的事業。”
蘭陵王也是中國未成功的亞力山大大帝?
他伸開雙手迎接咆哮的風,寬大的漢服袍袖都被鼓起,這是征服世界的大旗。
“是,亞力山大大帝和你一樣,也是癫痫病患者!”
我冷酷地說到他的痛處——原以為這種惡毒刻薄的話,将立即激怒高傲的慕容雲,卻不想他慨然一笑:“說得好!把我與這位偉大任務相提并論!即便我如他一樣英年早逝,也照樣要完成驚天動地的偉業。”
“對不起,你真的瘋了,蘭陵王!”
“只要能拿回我丢失的面具,這一切就不僅僅是夢想!”
美少年在竹林中仰天長嘯,宛如荒野狼嗥。
而我依然決然地回答:“對不起,只要你保存這種野心,我是不會與你合作的。即便我得到了蘭陵王的面具,也絕不會交給你!”
風,忽然停了下來。
月光,也躲到了寂靜的竹葉之上。
我們,沉默了半炷香的工夫。
“這算是拒絕嗎?”
他打破了沉默,表情哀怨憂傷。
“是。”
“大哥,你真讓我失望。”
手電光束之下,隐隐可見他臉上淚光,為我還是為他自己?
“對不起,煞費了賢弟一番好心,可惜大哥我心如鐵石,決心與你戰鬥到底!”
“好吧,我再回到A計劃。”他匆忙擦去幾滴清淚,嘴角顫抖,“大哥,我并非是為和平才向你提議聯手,因為無論如何我必将獲勝,而你敗局已定。我只不忍看着你滅亡,不忍看到你橫死街頭——這将是我的人生最大遺憾,也将令我徹底心碎,永遠不能愈合——因為你是我最重要之人。”
最後幾句話肉麻的話,讓我渾身直起雞皮疙瘩,只能冷漠回答:“賢弟,感謝你那麽看得起大哥。可惜,我又有何德何能?讓你如此青睐?”
“你不了解,因為你最不了解的人,不是我,而是你自己!”
“我承認這一點,那麽你呢?”我大膽地靠近他半步,“能不能讓我也了解你?”
“如果大哥有這個興趣,是我的無上榮幸!”
我皺起眉頭靠着一根粗大的竹子:“好吧,我想知道你為何有那麽大的野心?假設不是精神錯亂?”
“因為我是蘭陵王高長恭。”
“恩,這算一條理由,皇家血統八闳一字——還有其他理由嗎?”
“因為這個世界本來如此,本來就是被極少數人同志,只是被冠冕堂皇以人民或民主的名義。與其讓那些愚民來管理,不如換我整個正牌皇家子弟,我将對天下施以仁政,拯救地球上每個受傷的人,重塑新的世界。”
我再次被他震撼,不敢看他的眼睛:“你真的認為現實的人類無藥可救?”
“是,因為他們都被貪婪蒙蔽了眼睛!”
“對不起,我不是在和你探讨哲學與人性問題。”
慕容雲卻陷入自己的世界:“貪婪是他們共同的名字——無論看起來多麽偉大,無論得到怎樣的進步,但這些人的每個毛孔,都滴着與生俱來的鮮血,因為無法消除貪婪的本性。”
“資本主義的自私自利?”
我毫無惡意地揣測了一下。
“貪婪所以自私,自私所以貪婪,這是人性深處難以扭轉的惡性循環。他們談老到妄想用卑微的身體,吞噬比自己大得多的獵物,而這世上并沒有那麽多獵物足夠他們捕獵,最終獵物會轉化為獵人,原來的獵人卻将因貪婪而變成獵物!”
“說的好像經濟危機的源頭?”
“那不是源頭,而是結果,數百年來人類歷史發展的結果。”
看似這裏的話語,卻讓我想起記憶中殘存的教科書——無限增長的社會生産力,與相對貧困的普通大衆消費能力間的矛盾,使産生過剩成為資本主義周期性危機的根本原因。
即便亞當。斯密一代宗師開創大業,即便馬克斯。韋伯借助上帝教義搖旗吶喊,即便吃下凱恩斯研制的靈丹妙藥,即便經過20世紀末不戰而勝的興旺繁榮,如今卻仍難逃周期率的魔咒,因為誰都無法克服人性的弱點——貪婪。
“Matrix瞄準的是人性的貪婪?”
“恭喜你,猜對了!”
我的太陽穴神經一陣疼痛,卻跟着他的思維方式說:“這就是你在冰火島上說的——操縱這個世界的世界?”
“大哥果然智慧超群!”
蘭陵王微笑着露出紅唇白齒,漂亮的臉龐和迷人的眼神,加上溫柔自然的誇獎,卻更令我毛骨悚然。
因為,我瞬間想到了一個方程——操縱這個世界的世界=羅斯柴爾德家族+Matrix=人類的本性=“貪婪”
我在與人類的本性為敵?我的最大敵人是“貪婪”?
這不是一個悖論嗎?
誰都無法逃脫人類本性,我的所作所為不也代表無窮欲望的“貪婪”嗎?我要天空集團戰勝敵人控制全球經濟,我要掌握世界最重要的石油資源,我要把觸角伸到世界上每個角落,我想成為各國總統府的坐上賓,我要擁有這個地球上最炙手可熱的權力……
我的全部加在一起正是兩個字——“貪婪”!
我的敵人=“貪婪”=我第二個方程徹底打垮了我的自尊與自豪。
看我好久沒有說話,美少年湊近我說:“大哥,我猜你已回心轉意,答應與我攜手成為世界的征服者,到時我們共享一個座寶,共享一頂皇冠,共享一份永世榮耀!”
“住嘴!”我慌亂地後退幾步,抓着一根堅硬的竹竿,一陣寒風模糊了視線,蘭陵王如漂浮的幽靈,“不!我絕不會接受魔鬼的邀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