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1)

她。

她是莫妮卡。

她已回到“狼穴”,回到原來壓抑的辦公室。

誰都知道她是跟着老板回來的,據說她在非洲救了老板的命,因此即将飛黃騰達——同事們對她不再冷淡無情,而是殷勤地噓寒問暖,小喽羅私的争先恐後來服侍——看來這些人既不聾也不啞,也沒有徹底遵守“狼穴”紀律,反而是耳聰目明心領神會,只不過戴上了一副“勢利”牌眼鏡。

但她依然保持低調,遇到有意接近她的那些人,只是報以禮貌而平等的微笑,沒有居高臨下的态度,她仍是辦公室裏普通一員。自己還是一只醜小鴨,永遠不會變回白天鵝,也不會改變自己在他人心中的位置——別人給予她的關注,僅僅來自于那個人的財富與權力——如果他失去這一切,那麽他本人以及他身邊的全部,必将一文不值,遭到更猛烈的報複。

等到大家輪流請安與朝拜結束,她才有空擡眼注意那條走廊。秘密會議室就在那個方向,他帶着白展龍、史陶芬伯格,以及中國區的衆多大老進去開會,已經超過了半個鐘頭。不知他今天會不會再發脾氣,又讓他的屬下們增加一分仇恨,每當這種時候她就擔心,擔心他的暴躁情緒會傷害內髒與精神,甚至危害自己的生命。

忽然,她看到一個金發碧眼的高大洋人走出來,正是全球助理史陶芬伯格。

處于秘書工作的職業精神,她迎上去禮貌地問:“史陶芬伯格先生,有什麽需要幫助嗎?”

“哦,藍小姐,請問衛生間在哪裏?”

他非常有貴族風範地微笑。不過,他的臉頰的肌肉在顫抖,就連褲腿管也有劇烈晃動——這些微笑的細節,只有敏感的她才能發現。但她不能當面點破,只能禮貌地指出衛生間方向。

史陶芬伯格轉過挺拔的身材,快速離開辦公區域。她困惑地回想他的反常舉動,不會是對自己感到害怕吧?他的綠色眼珠裏埋着什麽,她記得這種特別的眼神,就像自己也曾經遭遇過的……想起來了,這種眼神的名字叫“絕望”。

絕望?

就在暗暗咀嚼這種眼神之際,突然身後響起震耳欲聾的巨響,幾乎震碎她堅強的心。接着感到一記重拳打在背後,五髒六腑都被翻騰起來,竟讓她整個人平飛出去,仿佛被送上月球,無助地失去了重力。

剎那間,世界已完全變形,煙塵與碎穴如同沙塵暴,自會議室方向席卷而來,沖起無數破碎的紙張、玻璃殘渣與辦公用品……天旋地轉之間,耳邊依然回蕩轟隆隆的聲音,還有男人的慘叫與女人的尖叫,世界莫如即刻降臨?

驚心動魄的數秒內,強大的沖擊波摧毀一切,她竟被抛出數米之遠,埋在濃濃的煙塵裏。什麽都看不到了,後背火辣辣地疼痛,渾身骨頭似乎被扭斷,重回一年多前的非洲煉獄。

不知是誰在大喊:“地震啦!逃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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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震?自己在519米深的地下,不可能再有機會逃生了!

不,是天譴!是老天對深入地底的“狼穴”,妄圖以科學亵渎神靈的懲罰?

她有些後悔,為什麽不立刻被震死?還要繼續活一段時間忍受痛苦?不過,既然忍受過凡人從未想象過的痛苦,她想自己應該可以挺過去——只要,只要他還活着!

啊!他還活着嗎?

沖擊波,抑或爆炸,不正來自會議室的方向?

不,你不要死!你必須活着!

強迫自己艱難地爬起來,頂開壓在身上的文件櫃。鼻孔裏全是灰塵碎屑,只得用力地往外出氣。好不容易睜開眼睛,又被塵土刺激得淚流滿面,才從彌漫的煙霧中,看到辦公室已面目全非,就像經過一場大爆炸。

就是爆炸。

摸摸自己的身體,雖然到處都很疼痛,但還能活動自如,至少沒有性命之虞。顧不上灰頭土臉的狼狽形象,她首先摸清楚會議室方向,便踉踉跄跄直沖而去。腳下到處是被震碎的水泥塊,如同走過大轟炸後的廢墟,幸好“狼穴”結構極其堅固,走廊居然沒被炸塌,穩穩地托住了天花板。

前頭不斷噴湧出灼人的煙霧,已被改造為一座火葬場,或許應該考慮他能否還有全屍?抑或已被炸成碎片無法辨認?

淚水——這回不是被煙塵刺激的,大顆眼淚滑下布滿塵土的臉頰,沖刷出兩道灰色淚痕。想起幾天在非洲的經歷,千心萬苦沖過槍林彈雨,拯救了他的生命,難道又要這樣離他而去?

一切原有的标志都看不清了,但她已認準煙霧最濃、溫度最高的所在,那一定是會議室——他就微在裏面!無論是死是活。

她是第一個沖進爆炸現場的人。

回到悶熱的蒸籠,眼前煙塵漸漸落下,覆蓋瘡痍滿目的地面。腳下踩到一個軟軟的東西,低頭一看竟是只炸斷了的胳膊!來不及發出尖叫,又發現頭頂挂着一只炸碎的火腿,接着是滿地殘破的肢體,以及個別相對完整的死屍,卻也被炸開了肚子或腦子。

真怕摸到他的頭顱——愛人的頭顱。

爆炸已過去半分鐘,會議室裏的視線越來越清楚,最初的照明誰被早被爆裂,但自動打開了應急備用燈——白色光芒照破漸漸安定下來的灰塵,落到被炸碎的橡木大桌上,上面矗立着一具巨大的鋼鐵盔甲,具有16世紀馬克西米裏安式樣風格,卻大到只有姚明才穿得下的尺寸。

塵埃落定……盔甲卻動了一下,中間裂開一道縫隙。

她顫抖着沖上去,努力要掰開這道縫,她聽到裏面有人的聲音,劇烈而急促的喘息聲,即将窒息的掙紮。

費盡全身力氣,盔甲終于被打開,露出一張還算完好的臉。

幸好,這是一張活人的臉——他。

她的他。

她的死裏逃生的他。

他痛苦地睜開灼紅的眼睛,第一眼看到的卻是她,令他很是驚訝地動了幾下,卻依然沒法掙脫出來。

“別說話!當心傷着自己!”

她像關愛一個男孩似的,撫摸他漲得通紅的臉。

“啊?”

處于發生爆炸的中心,他的耳朵顯然被震壞了,聽不清她說什麽。他可能還有些腦震蕩,茫然地看着她的身後。

她難過地摸着他的嘴唇,就像從前最喜歡的樣子,盡管那些時刻也異常短暫。

“我死了嗎?”

終于,他大聲地說出話來,就像耳背的老人說話那樣。

“不,你還活着。”

“什麽?”

他仍瞪大眼睛聽不清,她只能趴到他耳邊,用更大的聲音一字一頓喊道:“你……還……活……着……”

終于,他的目光表明自己聽到了:“是你?莫妮卡?”

“是我!”這是她進有的一次忘乎所以,大概她的腦子也被震壞了,“我就是莫妮卡啊!”

“我的莫妮卡!我的莫妮卡!”

他激動地狂喊起來,即便面對的只是一個醜小鴨。

這反而令她冷靜下來,沒有跟他一起瘋狂——也許爆炸造成的腦震蕩,使他從死神唇邊逃走後第一眼看到她時,想到自己曾經最愛的女子,想到當年那張混血的美麗臉龐,恰好眼前的女子也叫“莫妮卡”,那個無法忘卻的幻想,便和這張平凡的面孔重疊在一起。

沒錯,幾秒鐘激動過後,他的身體微微一震,目光變得無限憂傷,絕望地嘆息:“不!你不是莫妮卡!你不是她!為什麽你不是她!為什麽不把我炸死算了?為什麽還讓我一個人活着?為什麽一個人承受全部苦難?”

她再也無法殘忍地控制自己的眼淚,別過頭去輕輕擦拭,不要讓他發現自己的脆弱。

然而,他的理智恢複得真快,大聲問道:“這是誰幹的?”

誰制造了這起駭人聽聞的爆炸?

瞬間,她想起爆炸前一分鐘,匆匆走出會議室衛生間的男人。

“史陶芬伯格!”

老子還活着。

爆炸發生的時刻,我根本來不及反應,只記得一陣巨大聲響,面前的橡木大桌翻了起來。就在一塊破碎鋒利的木版,即将紮破我的太陽穴之際,我身下的作為已如變形金剛,瞬間變成一具堅固的歐洲式盔甲——除了白展龍誰都不知道這個秘密,這個作為具有爆炸自動的防護裝置,只要感受到一定空氣壓力,就會在十分之一秒內啓動,變成一具盔甲的樣子,将坐在椅子沙鍋的人包裹起來,遮擋全部的爆炸沖擊波,以及因此形成的破壞物,保護我幾乎毫發無損。不過,爆炸依然震得我昏迷過去,并使我暫時損失了大部分聽力。

其他人就慘了!

總共十個人參加會議,有五個當場被炸死(其中兩個距離爆炸點最近,被炸得四分五裂,慘不忍睹)。還有兩個被炸成重傷奄奄一息,“狼穴”基地常駐醫生正在做緊急治療,并将送往附近最近的醫院。只有白展龍坐得離我最近,他知道我的座位的秘密,爆炸發生的瞬間,飛快地躲到我的座位後面,雙手抱頭蜷縮成一團,寬大而堅固的盔甲阻擋了沖擊波,所以僥幸逃過一劫,只是手和腳被木頭碎片紮傷,耳膜震破流了很多血,好在醫生說并無大礙。

老天護佑,我幾乎沒受什麽傷害,不過還有一個人例外——爆炸發生的時候,他根本就不在會議室。

史陶芬伯格!

記得他作完關于第三次世界大戰預測報告的長篇大論之後,便說要上廁所離開了會議室,不到一分鐘爆炸就發生了……

史陶芬伯格!史陶芬伯格!史陶芬伯格!

難道他和歷史上暗殺西特勒的史陶芬伯格有什麽親戚關系?

他也和他的祖宗一樣不走運,不但沒有把暗殺對象炸死,反而還被迅速逮捕了——他沒有能夠逃出“狼穴”,在快步沖進電梯之前,會議室的大爆炸已經發生,根據安全系統的預案,所有電梯一律暫時關閉,他被困在了地下。當我明白史陶芬伯格就是此刻,便無異于甕中捉鼈,他乖乖地被保镖擒獲。

毫無疑問,死傷了那麽多人,誰都不可能隐瞞過去,我們立即向警方報案。不過由于“狼穴”地處偏遠,警方不可能很快來到這裏,我必須抓緊時間審訊兇手。

在一間未遭破壞的秘室,這個高大的金發貴族,低頭頹喪地坐在我面前,沒有手铐更沒有五花大綁,也沒有對他實施暴力——盡管我很想當場槍斃他!

“為什麽!”

我的聽力已漸漸恢複,但仍用很大聲音說話,我的左半邊身體不停顫抖,其實并非受傷,而僅僅是爆炸造成的心理影響。

此刻緩緩擡起頭來,還沒忘記整理自己的頭發,就像歷史上所有的失敗者——在骨子裏從來沒有認輸,輕蔑地注視着勝利者。

他露出一個帥氣的苦笑,好像還在會議上說話:“董事長,我們能不能單獨談談?”

還沒等我發話,旁邊的保镖搶先道:“萬萬不可!這小子太壞了!我們還沒收拾他呢!”

“出去!”

我冷冷地扔給保镖兩個字,但我那忠誠的保镖說:“好吧,但必須先把他綁起來!”

“出去!”

我再次斷然地呵斥,使他們打消了對史陶芬伯格動手念頭,無奈地退出秘室。

現在,只剩下我和他。兩個同樣手無寸鐵,同樣沒有任何束縛的男人。他完全可以起身與我搏鬥,趁我不備将半身顫抖無力的我掐死。

但我知道他不會再殺我第二次。

“你現在可以說了嗎?”

史陶芬伯格仰頭沉默許久:“一人做事一人當,我沒有同夥,一切都是我一個人做的,所以也不用害怕出賣別人,我可以全部說出來。”

“好,第一個問題,你的炸彈是怎麽通過幾道安檢的?”

“上個月,我得到一種最新研制的炸彈,正常情況不過就是水——H2O,但稍微加熱就會變成另一種化學成分,成為威力巨大的炸彈,目前任何安檢設備都無法查出它,所以我帶着炸彈上了你的專機。”

“高科技!”我不是在笑史陶芬伯格,而是在嘲笑我自己,“我那麽迷信高科技,卻差點死在高科技手裏,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是,你的第二個問題呢?”

“為什麽要殺我?你真的那麽恨我嗎?就因為上次我對你發怒?拿煙灰缸砸你而産生刻骨仇恨?”

“不,從個人角度而言我并不恨你,甚至當你發瘋似的毫無道理地用煙灰缸差點砸死我的時候,我對你也僅僅是怨恨而不是仇恨,絕對沒到想殺死你的程度。”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目光堅定地說,“我之所以要殺你,是為了拯救我熱愛的天空集團。”

“你熱愛天空集團?”我終于感到他的荒謬,精神有問題嗎?站起來大聲喝道,“就要殺死集團的董事長?順便炸死五個亞太區高管?”

“是,因為你的獨斷專行,你的剛愎自用,你的自以為是,你的大發雷霆,你的對整個公司同仁的敵視,還有你腦中可怕的妄想,你一切的所作所為,都會毀滅這個你自以為最愛的天空集團!”

始終用讀心術監視他的眼睛,卻發現這一切都是真實的心理話,這個德國人對天空集團具有宗教信仰般的虔誠,他為暗殺我所做的一切,也具有宗教般的瘋狂與執着。

“說下去!”

“你——前任董事長莫妮卡。高的堂兄,集團創始人高過先生的孫子,你并沒有繼承你的家族優秀基因,我懷疑你是不是真正的高家後代!”

這句話歪打正着地戳到我脆弱的痛處,令我猛然跳起來:“胡說八道!”

“你就是控制不了脾氣!總被怒火沖毀理智!”激怒我是他的勝利,他得意地笑道,“你就像那個人!”

“哪個人?”

“那個人!那個差點毀滅了德國也毀滅歐洲的奧地利下士!”

“他?”

我知道他說的那個人是誰了。

“你這個獨裁者、暴君、法西斯、納粹!如果你戰勝所有的對手,控制了全球經濟,你将是更可怕的人物,導致第三次世界大戰,這将是比二戰殘酷一百倍的浩劫,全人類将因你而毀滅!”

第一次聽到如此嚴重的警告,仿佛一記重拳砸在我腦袋上,遠遠勝過剛才突如其來的爆炸。

我的嘴唇在顫抖,卻為自己而辯護:“你說得真是冠冕堂皇!替天行道?為民除害?”

“是,即便為之而付出生命!”

“住嘴!”我再度粗暴地打斷了他,“第三個問題,你的幕後主使是誰?”

“沒有。”

“不,我不相信,是不是Matrix?是不是慕容雲?”

“對不起,董事長,我沒有背叛天空集團!更沒有投靠卑鄙的Matrix!我的所作所為,都發自我的良心,發自我對天空集團的忠誠,發自我對人類未來的憧憬——所以,一個月前,我已決心要殺了你。”

最終,他說出了一句英文——“Heal the world!”

我什麽都說不出來了,這句話不也是我的理想嗎?我和他都為同一理想奮鬥,結果去是他必須要殺了我——這不是我的悖論,而是拯救世界的悖論。

讀心術再次從他的眼裏,驗證了剛才說的一切——他是單打獨鬥沒有任何同夥,徹底的個人英雄主義暗殺,只為了那個崇高理想。

我絕望地低頭,沉悶地說:“史陶芬伯格先生,你是一個英雄!即便你要殺死我,但我依舊稱你為英雄。”

他既然接受了我的稱贊,擡頭挺胸面對勝利者,一如他那些具有騎士精神的祖先。

他不是失敗者。

忽然,有人未經我允許就打開房門,正當我要勃然大怒,卻看到幾名警察走了進來。

警方把殺人兇手史陶芬伯格帶走了,開始我做了詳細筆錄,清理了爆炸現場,運走了屍體與受傷者。

只有我一個人留下來,留在爆炸後的會議室,留在一片狼籍的殺人屠場,回想史陶芬伯格說的那些話。

他是英雄,他要殺死我,那我是什麽?

2011年1月1日。

黃昏,風從海上卷來,夾帶遙遠北方的雪粒,如利刃割着臉上皮膚,轉眼凝固感受不到疼痛。

我已來到“狼穴”地面,難得呼吸寒冷的空氣,感受刀鋒般的溫度劃過肺葉。仰望四周森林的天空,竟像墳墓寂靜,而自己如此渺小。

再也沒有氣派的車隊,只有貼身保镖和司機,坐上悍馬疾馳出基地大門。司機問我去哪裏,停頓許久才回答:“最近的海邊。”

五分鐘後,這輛車穿越林間小徑,直抵一片蒼茫的灘塗濕地。沒有任何人類痕跡,更沒有雄壯的大堤,只有長江泥沙堆積的淺灘,無邊無際的枯黃蘆葦,宛如來到北方草原。視線越過不知多少遙遠的距離,才能望見模糊的海平線,夕陽正從我身後灑來,給遠方披上一層金色面具。

吩咐司機與保镖不要跟在後面,讓我獨自一人走進灘塗深處。高高的蘆葦将全身吞沒,像一只遷徒過冬的候鳥,隐藏在濕地躲避獵槍。鞋子與褲管已滿是泥濘,一不留神就會掉進水塘,踩死可憐的螃蟹或小龍蝦。但我不在乎這些,只想遠離過去的世界,遠離永遠無法擺脫的“他人”,因為我越來越相信——他人即地獄。

史陶芬伯格暗殺事件後,我已不相信任何人了。

或許我最信賴的人,從來都不曾懷疑過的人,都可能背叛我出賣我,突然拿起一把槍,從背後打爆我的腦袋。

史陶芬伯格沒有愧對這光榮的姓氏,就像歷史上的先輩那樣英勇無畏,像暗殺希特勒一樣來暗殺我。

我也相信他說的理由——不為金錢也不為權力,僅僅只是作為一個人的道義。

已經派人在美國調查過了,包括史陶芬伯格所有的通信記錄,他和他家人的財務往來——沒有絲毫證據可以證明,史陶芬伯格與Matrix有任何聯系。

他确實在單打獨鬥,妄想以一己之力消滅我這魔王。

當我最最信任的助手要刺殺我;當我為之奮鬥的事業和理想,卻被這個高尚的刺客認為要毀滅世界;當我不惜生命與黑暗中的敵人戰鬥,卻被無數人貼上暴君标簽……

這不是一種莫大的失敗和羞恥嗎?

我還有何顏面對下屬與同仁?甚至不敢面對司機與保镖!

這自然讓我想起那位瘋狂的奧地利下士。

而我的天空集團,也處于第三帝國撫摩前夕的狀态,讓我想起一部電影《帝國的毀滅》。

高過一手創辦,經過高思國的精心呵護,又由莫妮卡付出生命代價的這個帝國,就要在我的手中滅亡了嗎?

天色越來越暗,充滿海水鹹味的北風,掠各國一望無際的蘆葦,扯亂我的頭發,刺痛我的額頭。我将自己孤獨地抛棄在這裏,遠離瘡痍滿目的塵世,遠離擁擠喧嚣的人間,想起并不遙遠的過去——那個人是如何滅亡的?

當一個人抵達權力頂峰,又沒有任何力量制約他,那麽他将無所估計,為所欲為,若保持天才則所向披靡,若頭腦發昏則将一敗塗地——人類五千年的歷史以雄辯地證明,絕大多數英雄都是後者。

無限的權力,會引發內心深處最陰暗的一面。

于是,人類的種種悲劇便難以避免。

眼前浮起那個人的臉,那張美麗的少年的臉,那位缺少了面具的蘭陵王的臉。

同時,耳邊也響起那個人的聲音——“已經抓到了你的致命弱點!”

沒錯,他确實抓到了我的致命弱點——權力!

無所限制的權力=無所限制的欲望=無所限制的災難……

只要我仍舊貪戀權力,就永遠無法克服這個致命弱點。

怪不得慕容雲說我和他很像,無論兩個外表與身世有多麽不同,但我們的內心非常相似,都是充滿權力欲望與野心的人。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和我恨(可能也是愛)的人,其實是同一類人。

親愛的蘭陵王,我們本質上是一丘之貉。

此刻,夜幕已将我籠罩。風中依稀響起模糊的聲音,是保镖在呼喚我,害怕我在黑夜迷路,被困死在迷宮般的蘆葦蕩,抑或失足掉進水塘淹死。

在我轉回頭的時候,心底卻想起另一個人。

她。

她是莫妮卡,窗外,黑暗覆蓋一切,包括古建築般的森林剪影。寒風毫無遮攔地撞上玻璃,發出奇怪的敲打聲,似乎荒野妖怪們想進來取暖,或鑽進她柔軟的身體。

今天是元旦,2011年的第一天,本可以回市區休息,去淮海或徐家彙瘋狂購物,反正第二天還有班車回“狼穴”。可是,她選擇一個人躲在宿舍,就像外面的節目與她完全無關,她來自另一個遙遠星球,恐懼地躲避危險的地球人。

從早到晚都在屋裏看書盲從惠特曼的《草葉集》到泰戈爾的《園丁集》,一個字一個字地咀嚼分行的句子,就像一年前她躺在病床上閱讀這些詩句,支撐她度過煉獄般的漫長時間。

她放下書本自己做了晚飯,都是基地提供的新鮮食品——森林裏有自建的菜園和牧場,讓“狼穴”成為一個自給子足的小世界。

同好晚餐來到鏡子前,看着這張雖然平凡,卻已逐漸喜歡上的臉。

許多年後,她會忘記自己原來的臉嗎?

他會忘記嗎?

那張曾經美麗的混血的臉,早已在烈火中化為灰燼——所多瑪的烈火!

致命的2009年!在剛剛死去親愛的父親不久;在剛剛接任天空集團第三任董事長之後;在救出自己心愛的男子,苦盡甘來短暫地在一起轉眼又要分開時,她來到了被詛咒的所多瑪。

她坐着天空集團專機降落非洲大地,帶着複興危難中的家族的使命,帶着掌握無盡石油寶藏的熱切期望。在從機場前往所多瑪國首都市區的路上,車隊遭遇數枚火箭彈襲擊。她的座車被威力強大的炸彈摧毀,司機和保镖當即死亡,烈火将她重重圍困在車內。當火焰即将燒到她的身上,她認為自己必死無疑,便用手機錄下給心愛男子的遺言——期望這部手機可以幸存下來,并讓那個人聽到,然後給她的靈魂以承諾。

可是,可幸,也可以,她沒死。

當烈火已熊熊燃燒她的臉,卻有幾個勇敢的非洲人将她救了出來。她的随從們大多已經死去,剩下的不是受傷就是慌亂地逃命,沒人注意到她的獲救。她被送到當地一家中國援建的醫院,一位中國醫生救活她的性命,卻沒有挽回她的臉——嚴重燒傷的她被徹底毀容。

她不願再以莫妮卡的名字活下去,更不願帶着這張已被毀滅的臉去見他。既然已留下了遺言,就當自己墜入了煉獄,活着只是在遭受末日審判的折磨,在她的強烈要求之下,中國醫生為她僞造了死亡證明,并讓她通過鄰國逃出非洲。

接下來的一切都是牛總安排的,在天空集團善後人員抵達所多瑪國之前,他派人緊急在當地僞造一具“屍體”裝進棺材——監獄“死者”已面目全非,沒有被打開查驗。

只有手機是真的。

她被秘密送到美國佛羅裏達州一家私人醫療中心,那裏位置非茶館內批秒年磅毫,就連牛總也被瞞過。醫療中心絕對保護病人隐私,沒人知道她是誰,只知道有人預付了一筆巨額的治療費用。

這是她的絕情谷。

一年前,牛總好不容易發現她的藏身之所,被她悲慘的狀況打動,不敢相信如此漂亮的混血美人,居然會變成魔鬼般的模樣。

他決心幫助她改變這一切。

經過不為人知的渠道,牛總聯系了一家秘密的整形醫院——說它秘密并不是非法或肮髒,熱是這家醫院的醫術非常高超,經常替許多著名而富有的逃犯做整形手術,使得改頭換面的他們逃避全球性通緝。

春天,她被送入這家醫院,完成了痛苦而漫長的整形手術,用迄今為止人類最先進的技術,為她植入全新的皮膚——包括被全部燒毀的臉部,還有身上一些受傷部位,完全消除燒傷的痕跡,即便換個名字找個老公也不會被發現。

還有其他一些改變,比如她原本的栗色長發,早在非洲被燒光了,受損的頭皮很難再長出頭發。醫生給她植入了新的黑色頭發,配合她得到的那張新臉。她的聲帶也得到修複,因為爆炸中的有毒煙霧,嚴重傷害了她的喉嚨。她修複以後的聲線,仍是悅耳的年輕女聲,但與過去有很大不同。

最大的改變自然是臉,不再是從前的歐亞混血模樣,鼻梁也不再如往昔那麽挺拔,嘴角和下巴的輪廓都有改變——所有的變化都按照一個規律,就是更像血統純正的中國人。

醫生可以幫助她改變毀容的臉,但不能幫助她變成大美女,只能成為一個沒有什麽瑕疵,但也不會吸引男人眼球的女子。

就是此刻鏡子裏的她。

與其說是變成醜小鴨,不如說是真正的平凡人。

奇怪的是,完成整形手術以後的她,竟很像牛總最近死去的幹女兒,于是她頂替了那個女孩身份,有了一好好聽的新名字——藍靈。

但是,她需要很長的休養時間,讓移植部位的血管和神經長好,真正成為她身體的一部分。她回到佛羅裏達州,隐藏在濕地深處的醫療中心,度過數個月的恢複期。她漸漸可以獨立行走,像蹒跚學步的孩童那樣,不斷增長身體的力量,直到可以走到陽光底下,讓自己這張平凡的新面孔,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莫妮卡的絕情谷底一年。

秋天,牛總帶着她走出絕情谷,跨越太平洋抵達中國,以他的新任女秘書的名義,來到她深愛着的男子的身邊——當然,她和他之間的關系,牛總到死都一無所知。

這就是她的故事,她永遠都不會說出來的故事,就算說了別人也不會相信的故事,将要永遠埋在腹中随着她的身體一同腐爛的故事。

忽然,電話鈴聲響起,打斷了這漫長的回憶。

這裏沒有手機信號,響的是宿舍的內部通話系統,她疑惑地接起電話,卻聽到那個人的聲音:“莫妮卡,你現在哪裏?”

“啊,董事長?”她有些手足無措,元旦夜他怎會用這種方式找她?“我現在宿舍。”

“好,我馬上就來找你,很快再見!”

他的聲音有些急促和悲傷,不知遇到了什麽問題。

挂斷電話之後,她忐忑不安地在屋裏來回走着,趕緊收拾一下房間,至少看上去還像個家的樣子。

十分鐘後,門鈴響起。

她已換了一身還算好看的衣服,緊急化了個淡妝抹了些唇膏,迅速弄了弄頭發,小心翼翼打開房門。

她看到一張落魄蒼白的臉。

她的他的臉。

“董事長——”

“莫妮卡,我能進去坐一會兒嗎?”

他直截了當地提問,身後并未跟着其他人,她當然不可能拒絕,壓抑着心裏的激動點頭:“快請進。”

閃身,側過,任他貼着自己的肩膀而過,進入她的房間她的世界。

可惜,不再是那個過去的她。

進入單身女孩的房間,他卻仍像過去那樣笨拙羞澀,這一點絲毫沒有改變,讓她越來越心生歡喜,幫他脫下大衣挂在衣架上。

“董事長,請坐啊。”

他像個緊張的大男孩,乖乖坐在一張椅子上,用眼角掃過房間裏一切細節,并未發現有其他男人的痕跡。

“要喝什麽?請別拘束。”

她走進廚房準備弄點熱飲料,他卻更加拘謹地順口道:“随便。”

“随便可不是答案,我猜——你要喝茶?”

“是,你猜得很準。”

她莞爾一笑,她知道他從前的喜好,不喝咖啡也幾乎不喝酒,冬天自然是要喝杯熱茶。

兩杯茶放到茶幾上。

他本來就有些口渴,拿起來喝了一小口,卻幾乎燙疼嘴唇。

“小心燙!”

“沒事。”他重新擡起頭,盯着她的眼睛,“抱歉,今晚來打擾你,只想對你問個問題。”

“請說吧。”

“你覺得我是怎樣的人?”

這個問題倒真是讓她意外,但她也不回避他的目光,停頓片刻說:“你是怎樣的人?為什麽你自己不知道?”

“兩年半前,我不知道自己是誰,後來我知道了,我以為已經充分了解自己,以為找到了真正的道路。可是,現在才明白我錯了,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怎樣的人!我也根本不清楚自己的真面目!我只是自以為是,子以為什麽都明白,其實卻是個什麽都不明白的傻瓜。”

“董事長,請不要這樣貶低自己,我覺得你還是很優秀的人。”

這是她真實的想法,即便她知道現在的他有太多的毛病。

他用懷疑的目光盯着他,卻由讀心術證實她并未撒謊,更非禮節性的恭維。

“能夠說得更具體些?”他又喝了口茶,煩躁地看着黑暗的窗外,“請不要說我的優點,你就說我的缺點吧。”

“每個人都有優點與缺點,你的優點很明顯,但缺點也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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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年後,東海青州城,一名為葉伏天的少年,開啓了他的傳奇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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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級仙醫在都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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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醫者,生死人,肉白骨。
神級仙醫者,敢改閻王令,逆天能改命。
他是仙醫門第二十五代傳人,他資質逆天,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他又是個大學生,本想低調,但螢火蟲在夜中,豈能無光?
行走都市,一路喧嚣,神級仙醫,我心逍遙。

爽文 掠痕
757.2萬字
英雄無敵大宗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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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噩夢折磨幾近要挂的徐直決定遵循夢境提示,他眼前豁然打開了一個新世界,不僅不吐血,還身強了,體壯了,邁步上樓都不喘息了。更牛的是,夢境世界中某些技能和東西居然可以帶入到現實世界,這下,發啦啦啦。即便是一只弱雞的叢林妖精,那又有什麽要緊呢,徐直笑眯眯的手一劃,給隊友頭頂套上一層綠光……(參考元素英雄無敵4,英雄

唐雪見肖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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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雪見肖遙是唐雪見肖遙的經典玄幻小說類作品,唐雪見肖遙主要講述了:唐雪見肖遙簡介:主角:唐雪見肖遙站在離婚大廳的門口,唐雪見想到了八年前和肖遙領證結婚的日子。
也是這樣的下雪天,很冷,但心卻是熱的。
不像此時,四肢冰涼,寒氣入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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