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初見
九月份,由夏入秋,晝短夜長。不到八點,天就已經黑透了。
剛剛開學不久,雖然課業還未繁忙起來,但雜事一堆,榮雪從無聊的班會出來,已經快七點半,只得一路小跑趕到校外兼職的輔導機構。
平日裏半個多小時的路程,只用了十幾分鐘。
謝天謝地沒有遲到,還有多餘的時間讓她喘口氣。
她兼職的這家機構口碑不錯,她能在這裏兼職兩年,算是運氣好。
那時剛來江大上學,認識了一位英語系研究生學姐,學姐當時就在這家機構做兼職老師,知道榮雪高考英語考了将近一百四,又恰好碰上輔導班缺英語老師,就把她推薦了進來。
不知是因為剛剛從高考獨木橋厮殺過來,還是一開始帶的幾個學生,都是乖巧認真的女孩,榮雪第一次當輔導老師,竟然十分得心應手。兩個月下來,幾個女生成績提高得很明顯,家長還特意打電話給機構表示感謝。
于是領導便将她留了下來,一直做到了現在 。
不過她這個資歷,也只有在極度缺老師時,才有機會頂一下,平時做得是兼職班主任的工作。
所謂班主任,其實也就是打雜,負責與家長和老師聯系,管理上課考勤,跟蹤孩子的學習情況,順帶招招生賺點提成。
榮雪是醫學生,課業非常繁忙,花費也不便宜,即使她成績優異,每年能拿到獎學金,但也遠遠不能覆蓋學費生活費。
八年制的臨床醫學,漫長到似乎一眼看不到頭,如今這條萬裏長征路她才走了四分之一。
她在機構管理晚班,每天只需要晚上坐班兩個小時,算是很輕松的一份兼職,收入不多,但勝在穩定,而且離學校也近,加上寒暑期旺季時候可以代課,平日周末再接一兩個家教,讓她至少暫時可以安心學業。
所以這份工作,對她非常重要。
今天的晚課新開了一個三人的小班,她得趕去負責安排。
任課的老師姓陳,六十多歲,是重點高中的退休特教,三個學生則是他們校附中的高三生。
江大附是省重點,根據她過去兩年的經驗,不論成績好壞,附中出來的學生,都還算好管理。重點中學的學生,總歸是比較講規矩的。
老師那邊好帶,她這個打雜的班主任,也就不會有什麽麻煩事。
不過顯然,她是過于樂觀了。
還差幾分鐘到八點。
陳老師已經到了教室,正坐在講臺翻看試卷。
她敲門走進去打招呼:“陳老師。”
陳老師幾年六十多,帶着一副老花鏡,兩鬓已經蒼白,是一個很和藹的老太太,一看就是那種盡職盡責的老教師。
見她進來,陳老師笑道:“小榮,你來了!正在看測試的卷子。”
機構會在學生報名後進行一次水平測試,這份試卷的難度與高考相當。
榮雪走到講臺邊,随手拿起來那幾份試卷看了看,看到分數和錯誤的地方,眉頭不由自主蹙了起來。
一百五的總分,最高的一份七十,最低的一份剛過五十。一些低級的錯誤,估摸着初中生都不會犯。
江大附常年一本升學率超過百分之八十。一次招到三個水平這麽慘不忍睹的附中生,還真是難得。
不過她倒也不擔心,實際上,機構更喜歡招一些差生,因為差生提高更加明顯,便于機構的招生宣傳。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自己再一次過于樂觀了。
她翻完卷子,再擡頭去看牆上的鐘時,八點已經過了三分鐘,而那三個學生還沒出現。
她皺了皺眉,忽然想起剛剛進教室時,外面的走廊似乎是站着三個穿着校服的男生。如果沒記錯,那藍白相間的運動裝就是江大附的校服。
“陳老師,您先等一下,我去看看學生有沒有來!”
她轉身走到門口,往外一看,果然見那三個男生還站在原地。
中間一個拿着個游戲機玩得忘乎所以,旁邊兩人湊在一起看得不亦樂乎。
走廊的燈最近壞了一盞,光線黯淡,三人又都低着頭,榮雪看不太清他們的長相,只看得到三個人手指間的煙頭紅光若隐若現,與那身象征青春的校服很是違和。
即使她并不是真正的老師,也比這些男生大不了幾歲,可當自己跨進大學的門檻後,再去看高中生,便覺得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人。那些不過比自己小幾歲的高中生,在她眼中變成了孩子,于是她也就習慣用成人看孩子的目光去審視。
而在這種審視中,十幾歲的男孩抽煙,不過是一種蹩腳的證明自己長大的行為,可笑得令人生厭。
她眉頭蹙起,淡聲提醒:“你們是來上課的嗎?已經到時間了。”
“邵栖,上課了!”左邊的男孩拍拍中間拿着掌機的男生。
那男生卻只将手中的煙叼在嘴裏,連頭都沒擡,含糊敷衍道:“稍等一下,我打完這一盤。”
不知道是回答榮雪,還是他的同伴。
榮雪眉頭蹙得更深,本來帶着冷清味道的嗓音,提高了幾分:“進教室!上課!”
“卧槽!死了!”男生終于擡頭,看向榮雪時,大概是看出她是個兼職的大學生,嘴角勾起一絲戲谑的笑意,“小老師,你急什麽?反正學費交了又不能退,還怕拿不到工資麽?”
他的臉在黯淡的光線裏,明暗莫辨,榮雪依然沒看清他的模樣,但他言語中堂而皇之的無禮,她聽得很清楚。
他旁邊兩個男生附和般地笑。
榮雪兼職這兩年,不是沒遇到過頑劣的學生,所以并沒有被這幾個男生的惡劣吓到,只是面無表情繼續道:“進來上課!”
說罷,轉身走進教室。
三個男生丢掉沒抽完的煙,笑鬧着進門,擠在一堆坐下。
陳老師站起來和他們打招呼:“你們好!”
然而三個男生并沒有回應她。
這種無禮讓榮雪眉頭再次皺起。
輔導機構畢竟不同于學校,說是教室,不過是一間小辦公室,但裏面還是有好幾張課桌,不至于需要三個男生擠在一起。
榮雪面無表情掃了一眼三人,指了指旁邊的座位:“你們坐開點。”
兩個男生哀嚎一聲,不情不願地分開,一臉被她棒打了鴛鴦的樣子。
榮雪掃了眼吊兒郎當的三人,到:“我叫榮雪,是這裏的班主任,負責管理夜課,你們有什麽課堂之外的問題可以來找我。”
榮雪雖然也不過二十歲,卻不太有這個年紀的青春洋溢。
齊劉海過耳短發,戴着略顯土氣的眼鏡,襯衣長褲,最平淡無奇的打扮,配上不茍言笑的表情,仿佛從頭到尾寫着“無趣”兩個字。
而十七八歲的男生,最讨厭的就是無趣。
所以三個男生對她的自我介紹完全沒有任何反應。
她當然也沒準備等他們有什麽反應,繼續介紹道:“這位是陳老師,接下來幾個月你們在這裏的英語老師。”
陳老師站起來笑容滿面溫聲道:“你們好。”
大概因為是正兒八經的老師,左右兩邊的男生這回有了回應,只是一看就是刻意地大聲道:“陳老師好!”
陳老師似乎沒覺察出學生的不禮貌,只是朝他們和藹可親地點點頭。
榮雪皺了皺眉:“上課之前,我先把輔導教材發給你們,順便點一下名。”
“肖莫然。”
“到。”左邊的男生嬉皮笑臉舉手回應。
“杜遠。”
“到。”右邊的男生也笑着舉手。
“邵栖。”
教室一片寂靜。
“邵栖。”榮雪又念了一遍,目光落在中間那正在看手機的男生身上。
然而男生還是沒回應。
旁邊兩個男生笑着看他,似乎想看他要鬧什麽幺蛾子。
榮雪走過來,手指點了點他的桌面,一字一句問:“你是不是叫邵栖?”
男生終于擡頭,歪頭看她,嘴角勾起一絲輕佻的笑:“小老師,你是不是傻啊?咱們就三個人,他們兩個都點了名字,我不叫邵栖難道你叫?”
如果不是他吊兒郎當的表情和這惡劣的言語,這其實是一個長得十分好看的少年。皮膚幹淨,五官立體,狹長的眼睛是最适合男生的薄薄雙眼皮,眸子漆黑,看人的時候,倨傲中中帶着點顯而易見的玩世不恭。
旁邊兩個看熱鬧的男生果然哄然大笑。
機構畢竟不是學校,何況她連任課老師都不是,只是一個兼職的工作人員。榮雪知道他們不會把自己當做老師看待。
實際上,在這裏花錢來輔導的學生才是大爺。
她當然知道這個道理。
所以她沒有和邵栖争辯,甚至也沒有責備他的無禮,只是将手中的教材放在他桌上,便面無表情回到前面,低聲道:“陳老師,你上課吧?有什麽問題找我就好。”
陳老師笑着點頭:“謝謝你!”
榮雪轉頭輕描淡寫看了眼底下的三個男生,走出了教室。
邵栖有些悻悻地将手機放在桌角。
這個輔導班是他老爸強行給他報的,試圖去挽救他病入膏肓的英語成績。
他是理科生,英語是他最讨厭的科目,枯燥無味,毫無樂趣可言。
他看了眼前面榮雪離開的背影,又看了眼講臺上的老太太,連在輔導班遇到的老師,也和英語一樣無趣。
陳老師開始上課,底下的邵栖支着腦袋,看向窗外深不見底的夜色,從頭到腳寫着心不在焉。
夜色沉沉,有蟬鳴隐約傳進小小的教室裏。
邵栖的腦子裏有點空洞,似乎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在這裏。
然後便在老太太催眠般的聲音中睡着了。
這一層都是小班教室,辦公室就在中間。
作為夜班班主任,榮雪其中的一項工作,就是每節課去巡視一下課堂,一來是看老師教學狀況,二來看學生的學習情況。
然後她便從窗戶外看到了今晚剛開的小班裏,陳老師在講臺上認真講課,而下面的三個學生,左右兩個神游,中間那個叫邵栖的男生,則堂而皇之地呼呼大睡。
陳老師試圖叫過幾次,但男生愛答不理,腦袋一偏,換個姿勢又睡過去。
輔導班不是學校,而是盈利為目的機構,老師和學生的位置也就跟學校不一樣。
陳老師雖然是重點公立高中出來的特教,但是在這裏也不敢随便訓斥指責花高價來上課的大爺們,若是得罪了學生,要退課,那就是個大麻煩。
雖然隔着玻璃窗,榮雪也看到了老太太臉上的無奈。
等到第一節 課結束,陳老師拿着水杯出來接水,遇到進教室的榮雪,搖頭嘆了嘆氣。
榮雪也只能勉強笑了笑。
她走進教室,邵栖還在睡。他的兩個同伴偷偷拿了他的掌機在玩,也就好心地沒有叫醒他。
榮雪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邵栖睜開眼,慢悠悠擡起頭,對上的便是榮雪面無表情的臉,他皺了皺眉,眼裏一片迷茫的惺忪,甕聲甕氣問:“下課了?”
榮雪淡聲問他:“陳老師的課有問題?”
邵栖打了個哈欠,慵懶地往椅背上一靠,似乎還沒完全清醒過來,似笑非笑道:“無聊死了。”
十足的傲慢無禮。
旁邊的肖莫然和杜遠配合地笑出聲。
榮雪道:“陳老師是特教,退休前帶的班,高考成績一直在二中名列前茅。如果你們有什麽意見和要求,可以提出來,我們會努力改進。你們花了錢來這裏上課,我們有責任對你們負責。”
邵栖挑起眉頭,笑道:“不用不用,我們才十七歲,怎麽能讓小老師負責?”
他這惡意的調侃,讓向來淡定的榮雪也不得不蹙起了眉頭。
果不其然,另外兩個人又是一陣大笑。
一旁的杜遠,大概是覺得過分了點,跳出來打圓場:“小老師,其實也不是陳老師講得無聊,主要是英語本身太無聊,你說我們泱泱大中華,幹嘛非得學英語?尤其咱們是理科生,以後壓根兒都用不上。”
榮雪看了他一眼,淡聲道:“你錯了,英語的用處比你們想象得更大。我也是理科生,不說別的,就是寫論文,要參考國外文獻,也必須英語過關。”
“哦——”杜遠佯裝恍然大悟地點頭,一幅懂了的樣子。
擡頭看了下牆上的時間,還有幾分鐘上課:“不管怎麽樣,陳老師是長輩,也是資深老師,你們應該尊重她。”
邵栖輕笑一聲,顯然是不以為然。
不知是對她,還是對陳老師。
榮雪見陳老師打完水進來,也就沒再說什麽,對她笑着打了聲招呼便離開。
接下來的一節課,跟之前差不多,杜遠和肖莫然偶爾還假裝聽一下,邵栖完全心不在焉,時而發呆,時而玩手機,對前面六十多歲的陳老師,沒有半點該有的尊重。
榮雪在外面看了會兒,搖頭回了辦公室。
她剛剛從他們這個年齡走過來,對這個年齡的男生心理再了解不過。
長得好看家境不錯的男孩,因為還未曾經歷挫折,不可一世的傲慢便如渾然天成。
比如這個叫做邵栖的少年
從杜遠和肖莫然對他的态度,便可以看得出他是他那個世界裏的焦點。他或許在自己那巴掌大的天地裏活得風生水起,所以對不感興趣的事物,便理所當然地不屑一顧。
雖然她對這種還處在中二期的少年很不以為然,但榮雪不得不面對一個事實,她遇到了兼職兩年來的大麻煩。
她管理夜班,也就意味着要跟進這幾個學生的情況。
而機構會根據教學成績調整報酬,以及接下來的排課。陳老師剛剛來機構,這是她第一次帶班,如果效果不好,就會影響以後的排課。
而她知道,比起自己,陳老師更需要這份工作。
她不知道帶的這幾個男生以後會不會有好轉,但第一個課時,只能說是以失敗而告終。
十點鐘下課,夜班的學生跑得比兔子還快,不過幾分鐘,這一層就人去樓空。
榮雪檢查好教室的門窗,和腿腳比較慢的陳老師一塊下樓。
“這幾個學生不太好帶吧?”樓道燈比較暗,她微微扶着老太太。
陳老師笑:“小孩子被家長強行送來,都有點逆反心理。我教了三十幾年書,這種學生見多了,沒事的,上幾次課就好了。”
榮雪點頭,但願如此。
陳老師又道:“你們李老師給過我他們的資料,是你們江大附中的高三理科生,成績都還不錯,尤其是那個邵栖,基本上都能考上班上前幾名,吃虧就吃虧在英語拉後腿。所以他家長就希望通過補習把英語提上去。本來是給他報得一對一,但他不願意,拉着兩個朋友一起來上了小班。我估摸着孩子雖然調皮點,但江大附的尖子生,能壞到哪裏去?我耐心點就行。”
榮雪沒負責這幾個學生的報名,也就沒看過他們的資料,只知道他們是江大附的,并不知在學校成績如何,聽到陳老師說這幾個學生成績還不錯已經愕然,再聽到邵栖能考班上前幾名,幾乎可以用震驚來形容。
抽煙打游戲上課不聽講甚至不尊重師長,所有一切都是差生的标配。但現在陳老師卻告訴她,這個有着差生标配的邵栖是優等生,還是江大附中的優等生。
她不得不重新認識這個世界。腦子裏出現邵栖的模樣,傲慢又玩世不恭的少年,哪裏有半點優等生的樣子。
榮雪忽然想起自己的高中。
她是從小鎮考進市重點高中的優等生。
在進入高中後,她發覺了一個可怕的現象,班上成績好的大部分是都是市內家境好的學生,而且他們通常多才多藝,會打游戲會追動漫新番,還有不少人毫無顧忌地早戀,但每次考試出來的成績依然漂亮。
而從下面鄉鎮上來的很多學生,哪怕是每天挑燈夜讀,也很難比得上。
她算是為數不多,勉強用勤奮彌補溝壑的小鎮學生。
她曾一度懷疑是智商差異,後來長大了回頭去看,才知道是家庭背景帶來的差距。
因為那些家境優渥的學生,他們不用完全依賴學校大鍋式的教育,在寒門子弟苦哈哈摸石頭過河時,他們的家教老師,已經根據他們的問題,制定了專門适用于他們的學習計劃。
有人跌跌撞撞繞路前行,而有人早就走上捷徑。
當年他們班英語最好的女孩,從初中開始每年都會去帝都參加英文夏令營。榮雪頭懸梁錐刺股考出來的分數,那個女孩從來是輕輕松松就能拿到,而且還有讓榮雪完全不及的口語和聽力。
這種差距,就好比常年只能吃大鍋飯的孩子,營養自然是比不上那些吃小炒葷素搭配蛋奶齊全的孩子。
這是一個殘酷的現實。
但是這個邵栖,顯然對吃小炒沒什麽興趣。
作者有話要說:
因為嚴打,把女主設定改成補習班兼職的班主任,就是那種管理和打雜的,和男主不存在師生關系。男女主之間的互動也就會改一部分,不過大致沒什麽變化。
補習班內容不多,校園部分主要還是大學。命運多舛的邵七歲,請大家多多愛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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