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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他知道了, 那副畫裏有彷徨和不确定的厭棄、嫌惡, 有放不下和茫然迷惑,有十年前孤絕的少年的影子。畫中人是他,也是蕭問水, 他厭棄他,放不下他, 卻也同時厭棄自己。

所以蕭問水給了畫中人一個模糊的面貌,那種複雜的情緒無人能解讀, “江抱月”這個名字背後代表的畫面一直以來在被人研究、解讀,可是卻在這天下午,被一個自閉症的少年人解開了。

這畫裏還有愛, 熱烈如火, 深沉如冰,他們是在長久的寂寞中互相依偎的彼此,而且是僅有的彼此。他們性格迥異, 是兩個極端, 但他們又是如此相似,并且彼此相知。

那麽長那麽寂寞的年月裏,蕭問水是什麽時候畫下的這些畫?

他畫的時候, 心裏在想什麽呢?那些無聲的凝視,沉默的觸碰,忽遠忽近的笑容,那些刻意的疏遠和控制不住的親近。

因為他只有他,他也只有他, 所以無法言說。

視線繼續下滑,指尖順着觸摸到了白底黑字的介紹牌:本系列原名為“你和我”,是作者十五歲時所作,為參加國際競賽改名為“秋”。

雲秋不知道為什麽,覺得鼻子有點酸。

他接着往下看。

他從沒有見過能将畫畫得這麽寂寞的人,所有人都在分析他謎一樣詭谲難以捉摸的表達技巧和用色方式。這種濃烈的情緒把雲秋報過了,将他帶入了一種手足無措的境地。這樣的感覺和他十三歲之前,對世界的一切都無知無覺、感知困難的寂寞和難過一樣,像是被關在密不透風的玻璃缸裏。

他有自閉症,可是他的畫陽光熱烈;蕭問水耳目聰明,是從小到大的“天才”,可是他的畫卻如此沉默。

背包裏的手機震動起來,雲秋回頭找了找,然後快步走到另一側的休息區外。

他沒有想什麽就接了電話,然而還沒有來得及看一眼來點人是誰。

打通之後,對面遲遲沒有說話,雲秋這才後之後覺地看了一眼,發現來電人是蕭問水。

雲秋控制住聲音,和平時一樣,輕聲問道:“喂?”

聽見他說話,蕭問水才說:“雲秋嗎?我是想問問你,今天要不要一起遛狗,我昨天……看見蕭小狼已經長得很大了,以前的狗包和狗窩可能裝不下,我這裏有之前買的狗包和狗窩,可以送過來給你。”

雲秋今天晚上有約,不打算遛狗,他說:“今天可能沒有辦法。”

蕭問水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好,沒關系的。”

對話到這裏,似乎可以結束了。

短暫的安靜之後,雲秋擦了擦眼睛,突然又說:“可是星期二可以,下個星期二我們考試講評,沒有晚自習,而且那天我也不用上班。”

蕭問水頓了頓,然後像是有點高興,壓抑這層情緒說:“好,那我星期二來找你?”

雲秋說:“嗯。”

話題到這裏,仿佛又到了可以結束的地方,可是他們依然沒有任何一個人挂電話。雲秋又開始習慣性地摳話筒,等了一會兒,想等蕭問水先挂斷,可是蕭問水那邊卻突然問了一句:“雲秋,你在哭嗎?”

聲音溫柔低啞。

他的聲音好像沒有辦法變回以前的樣子了,低沉柔和的一把好聲音中夾雜了細小的砂礫。

雲秋重重地吸了一下鼻子,說:“沒有的。”可是他忘了,吸鼻子這個動作本身就暴露了他現在的狀态。

蕭問水有些着急起來,問他:“雲秋,你怎麽了?你在哪裏?”

雲秋說:“我沒有事情的,蕭問水,你星期二來找我吧。”

蕭問水在另一邊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輕輕說:“好。”

雲秋挂斷電話,小聲哭了一會兒,又跑回去看蕭問水的畫。直到他和雲曦約定的時間快要到來,他才慢吞吞地離開了展覽室。

他問了工作人員,得知了這裏的開放時間,并且買下了一本“江抱月”的作品畫冊。蕭問水留下來的、可以保存的畫并不多,一共只有二十二幅畫,圖書館為了用周邊圈錢,在裏面加入了大量的作者生平介紹和作品解析,用了最花哨的裝裱,定價奇高無比。

雲秋又把自己卡裏僅剩的錢花光了。

離婚協議書他還沒有簽,所以蕭問水留給他的那些財富暫時無法執行。可是不知道為什麽,雲秋自從把協議書收進了書包之後,就好像忘掉了這件事一樣。

他抱着裝畫冊的袋子,前往和雲曦所在的約定地點。

雲曦到得比他早,顯然她極重視這次和雲秋的會面,提前了整整半個小時到,穿着打扮也十分隆重。

雲秋剛一過來,她就問:“餓不餓?小秋,我點了幾個菜,不知道你喜不喜歡,你先吃着墊肚子,喜歡的現在點吧。”

她慈愛地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想要他放開一點,又害怕吓着他。這種慈愛是雲秋見到的,老先生對他的那種态度很相近。

雲秋點了兩個菜,然後把菜單挪回去,說:“姑姑,你也點自己喜歡的吧,你剛剛點的我都很喜歡吃。”

聽了他這聲“姑姑”,雲曦眼圈一紅,竟然呆呆地愣了半晌,之後才反應過來,匆忙擦幹了眼淚,笑着說:“好,好,小秋。”

熱騰騰的石鍋菜,香氣撲鼻。雲秋和雲曦都沒有吃多少,雲曦情緒比較激動,一直在跟他說話。

雲秋慢慢啜飲着一杯熱檸檬水,她問什麽,自己就回答什麽,他告訴了這麽多年來他經歷的事情。包括自閉症手術、結婚又離婚,還有現在的上學。

雲曦幾次哭出了聲來,不停流淚着說:“我早知道你還在世上,還是在蕭家,我拼了命都要把你帶回來。姑媽沒能保護好你,我對不起你的爸爸媽媽,對不起……”

雲秋很怕看到人哭,他幾乎是有點慌張地安慰着:“沒有的,我沒有吃很多苦。”

他發現講那些難過的經歷,讓他的姑姑有點傷心,于是他就換了一種方法,說到和蕭問水的離婚時,他說:“他對我很好的,給我分了很多錢,可能是他太忙了,然後我不能幫他的忙,所以分開了。他們都對我很好,雖然,他們的爸爸很壞,但是他們都是很好的人。”

講到現在的生活,雲秋說:“是我自己想要住出來的,我想多一點人生體驗,這樣能照顧好自己和別人。我還養了一條小狗。”

他打開手機,給雲曦看蕭小狼的照片,播放薩摩耶蠢萌的笑容給她看。他幾乎不懂怎麽去哄一個人開心,他只是小心翼翼地,不想讓世界上又一個關心他、愛護他的人難過。

禍不及子女家庭,雲曦對于蕭氏兄弟二人沒有異議,在聽說了雲秋十八年來的生活時,她已經明白了,蕭家和雲秋現在已經有了不可分割的聯系,她不能拿前人的仇恨施加在一個十八歲的少年身上。

雲秋還給她看了自己的畫,談論起高考志願。雲曦紅着眼睛說:“小秋真棒,只要你想,姑姑什麽大學都能給你弄進去,別怕,身體重要。”

原本雲秋預想中的,讓他膽戰心驚的會面,反而是他應對自如,雲曦自己哭得受不住。她不停地道歉,說:“對不起,對不起寶寶,我本來應該接你回家的,可是姑姑現在的情況也很困難,我們身邊有很多壞人盯着,你姑父顧我已經很困難了,讓你過去我們那邊,反而會讓你很危險。好不容易找到了你,你吃了這麽多苦,我卻連接你回家吃頓飯都做不到……”

她還告訴了雲秋他之前從來沒有想象過的事情——他所面臨的危險,據說當年雲贛的政敵最近幾年在國內死灰複燃,最近正在逐個找雲家的人複仇,想要找到當年的某些機密。

她說:“小秋,別怕,姑姑會給你換一個新的身份,如果有必要還可能會做一點整容手術,可以嗎?”

雲秋有一點為難。

他現在是麻醉抗性體質,但是還沒有來得及告訴她。雲曦見他不說話,也明白他在這方面的考量,退了一步:“不過小秋,你只要一日靠在蕭家,他們也一日不敢動你,這些事情,如果蕭問水真的在意你,他會為你準備好一切的,別害怕。”

那一剎那,雲秋突然想起了之前,蕭問水讓他想一個新名字的事情。

——以後我們出去玩,說不定要用化名,這樣會很酷。你給自己取個新名字吧。

——叫林問水,或者林秋水,帶我名字裏的一個字,好不好?

那一剎那,雲秋幾乎确定了,蕭問水當時一定在安排類似的事情。

還有呢?還有多少事情,是他沒有告訴他,他不知道的?

他為什麽不告訴他?

雲秋怔怔的,看着浮動着熱氣的杯子,發了一會兒呆。

這頓飯吃了四個小時,菜涼了又換下來去熱,來來回回熱了許多輪。他們兩個人的嗓音都說啞了。

最後臨別時,雲曦一定要給他卡裏轉一大筆錢。

她淚眼朦胧地看着他,說:“這是姑姑應該給你的,你拿着,以後錢不夠了,不開心了,都可以跟姑姑說。”

她用力抱了抱雲秋。本來雲秋一晚上都很鎮定,然而在肢體相觸的那一剎那,雲秋從來沒有感受過的、女性長輩溫柔芬芳的氣息,和柔軟的懷抱,讓他的眼淚立刻就冒了出來。那是他從來乜有體會過的,“母親”的感覺,真正被人呵護的感覺。

他現在也是有娘家的人了,他在這個人世間,終于又多了一層牽絆。

雲秋慢慢地走回去,還是抱着美術館的袋子,慢慢地平靜了下來。他胸中開始彌漫一種酸甜的幸福感,有點不真實,如在雲端。

他走回了家中,給蕭小狼喂了東西,然後抱着毛茸茸的小狗崽,小聲說:“蕭小狼,我今天好高興。”

雪白的小狗舔了舔他的臉頰。

這天,雲秋睡到半夜,突然聽見樓下有車駛過的聲音。

他住的這片地方隔音一直不好,深更半夜裏經常能聽見這樣的聲音,還能聽見行人走動和說話。他睡眠質量一直特別好,即使聽着這些聲音入睡,也絲毫不會被幹擾。

只是今天,雲秋卻像是感覺到了什麽一樣。盡管他洗漱過後很困,并且差一點就要睡着了,可是聽見這次車開過的聲音後,他像是突然被驚醒了,赤腳跑下了床。

他憑直覺直奔陽臺,可是陽臺太黑了,他有點害怕,于是把已經睡着的蕭小狼強行叫醒了,抱在懷裏走了出去。

他在七層,陽臺上往下看,本來什麽都應該是很小的一個點,看不清。可是今天的路燈修好了,明亮的燈光下,雲秋看見了一輛熟悉的空間車。

蕭問水靠在車邊,正在抽煙,他低頭看着手機,不知道在幹什麽。然而很快,他像是感知到了什麽一樣,突然擡頭往上看過來。

雲秋不知道他有沒有看到自己,鬼使神差地,他跑回去開了陽臺的燈,然後再度探頭出去。

蕭問水還是保持仰望的姿勢,看着他的方向。

雲秋沖他揮了揮手。

蕭問水好像楞了一下,然後也沖他揮了揮手。他低頭掐滅了煙頭,在手機上弄了一會兒,緊跟着,雲秋就接到了一條短信。

“怎麽還沒有睡,我停車吵到你了?”

雲秋給他回:“沒有的。”

想了想,又問他:“你為什麽過來了?”

蕭問水那邊顯示“正在輸入”,不過從雲秋這裏也能看到,他在繼續給他回消息。

“下午給你打電話,我總是不放心,怕你出什麽事情,過來看一眼。”蕭問水說。

他大約能期望着看到什麽。

深更半夜,又不像昨天那樣,可以給他點亮一盞燈,告知他的平安。他像一個失意的亡魂一樣來到之類,守着空望,等候着一個永遠不會來的回應。

可笑嗎?卑微嗎?

他已經不在乎這些事情了。

可是他居然真的等到了。

雲秋出現在他的視野裏,也沖他揮了揮手。

蕭問水不知為何,眼眶有些濕潤,他盡力鎮定下來,給他發送:“快回去睡吧,晚上風口冷,我走了。”

雲秋就縮了回去。

過了一會兒,手機上備注為“小喇叭花”的人發來一條兩個字的信息:“好,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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