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告白

溫瑜小跑着下了樓梯, 許熾最先看見她纖細的、不斷上下躍動着的腳踝, 然後是光潔如鋼琴白鍵的小腿，還有流暢優美的脖頸曲線。

她今天穿了件及膝蓋小黑裙, 裙擺随身體律動揚起波浪般的弧度，像一陣風飄飄悠悠來到他身前。

一股若有若無的香氣自遠處隐約踱來，他看見少女被日光映得發亮的雙眸, 不由得含笑勾起唇角。

溫瑜聲線清脆, 在沉悶的夏日裏瞬間敲開許熾耳膜, 她十足驚訝，詫異地瞪大眼睛：“你怎麽來了？真對不起，我手機沒電了，是不是等了很久？”

說完了，又止不住眼裏的歡愉，微微笑起來。

“不歡迎我？”他擡起雙手搭成小傘形狀, 将它放在溫瑜頭頂的半空上, 為她遮擋下瀉的陽光, 眉宇間溢滿了張揚的少年得意, “我有個驚喜要送給你。”

溫瑜眼睛亮了亮, 像是面對着淘氣的小孩那樣無奈：“什麽驚喜讓你非得從淮城大老遠趕過來？”

許熾眯眼笑：“沒辦法等。”

他無法滿足于與她在虛無缥缈的網絡裏進行文字交流, 日複一日、枯燥乏味的學業生活如同一潭無瀾死水, 唯有想到溫瑜，這汪水中才終于得以落入一粒石子, 泛起蕩漾到心底的漣漪。

他每天都發瘋似的想她, 而現在終于找到了見她一面的理由。

許熾簡單穿了件白色短袖t恤, 淺藍色牛仔褲勾勒出一雙纖長有力的腿。他個子高，模樣又出挑，之前單單一言不發孑然站立就已經吸引了不少路過女生的視線。這會兒等溫瑜出來，兩人站在榕樹下相談甚歡，他還擺出這樣一副略顯暧昧的姿勢，引得行人紛紛羨豔側目。

因為被遮擋了太陽光線，溫瑜終于能睜開眼擡頭看他：“所以驚喜……”

“這裏人太多了。”許熾右手下墜撫上她的發間，将一根淘氣翹起的頭發纏在手指上，他說着壓低了聲音，仿佛無端生出幾分緊張，“我只想讓你一個人知道。”

他的動作有些孩子氣，溫瑜嘴角噙了笑，轉身朝宿舍所在的窗臺喊：“我陪他出去玩一會兒。”

葉涵之的聲音急匆匆傳來，接着窗口裏探出她的腦袋：“那下午的課……”

另外兩個室友異口同聲：“溫瑜發高燒去醫院了，咱們都可以作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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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句話剛一落下，陳燦燦就在同時出現于窗口，徑直丢下一把遮陽傘，又急又快地喊：“太陽這麽毒，二位帶着它好好逛呀，別急着回來。”

許熾眼疾手快，運動神經也不錯，輕而易舉就将傘接在手心裏。在将其打開并遮住溫瑜後，不忘向她室友們微笑致意：“謝了。”

陽臺上三只冒出頭的小蘑菇笑得花枝亂顫：“不用謝，有空常來！”

在盛夏時節的午後，整個世界都被悶得發慌。

二人很有默契地一致否決了戶外活動，把休息地點定在不遠處的一家私人影院裏。僅僅容納兩人的房間昏暗且逼仄，屏幕上播放着許熾點播的《一天》，講述一對彼此相愛卻以朋友身份相處多年的男女以悲劇收尾的愛情故事。

其實溫瑜很久以前就看過這部片子，她盤腿坐在沙發上，心裏總想着那份能讓許熾遠道而來找到她的“驚喜”，不自覺側過視線看他一眼。

他居然敏感地察覺到了這隐秘的一瞥，在悠揚婉轉的片頭曲裏，許熾打開沙發前的小燈，從背包裏掏出一個筆記本遞給她。

——居然是高一他過生日時，溫瑜送的那本。

見她露出困惑的神情，許熾點頭示意她将其打開。在紙頁嘩啦的翻動聲裏，溫瑜的心髒也随着樂音一同高高揚起，懸在胸口極盡悠揚地搖擺。

第一頁夾着一張成績單，在那麽多密密麻麻的漢字與數字裏，她的目光只捕捉到了頭尾兩個部分。

“姓名：許熾”，還有“年級排名：9”。

溫瑜情不自禁咧開嘴角笑，擡頭對上許熾的雙眸。

他也輕輕笑，卻并不像她那樣純粹，而是緊張得暗自蜷起手指，指節隐隐泛白。

許熾的喉結無意識上下滾動。

“溫瑜，”他聲線僵直，強迫自己與她對視，仿佛下了極大的決意，“你看筆記本裏的內容。”

翻開紙頁拿出成績單的瞬間，溫瑜曾短暫瞥過一眼筆記本，那裏面大多是許熾張牙舞爪的知識點歸納，她想不出來還能有什麽別的秘密。

視線細細劃過每一處字符，她微微怔住。

溫瑜在每一頁起始處寫下的留言後面，居然都被許熾認認真真地記下了對她的回應，每一天，每一句話，都無比耐心且精細，原本龍飛鳳舞的字跡也陡然趨于平緩，像含羞草一樣聚攏在一起。

使用筆記本第一天，面對她的鼓勵與好奇，許熾寫：

“學習真的很煩，我從來沒像今天這樣覺得自己是個白癡。那些公式長得像蚯蚓，又醜又長，黑不溜秋的，我不喜歡。

朋友們都以為我瘋掉了，一個勁笑話我，想要忍住不暴打他們有點難。

有幾個老師看見我上課看書，跟見了鬼一樣，我平時有那麽頑劣嗎？不至于吧。

今天發生了很多不開心的事情，但未來總會更好，對吧。”

樂音趨于高昂，連帶着她的心髒也沉甸甸地升起來，不明緣由地感到一絲近乎羞怯的慌亂。溫瑜擡眼向他笑了笑，接而又垂眸靜靜往下看。

使用筆記本的第二天他寫：

“仍在摸索中，好像已經找到了一點方法……大概。

如果中途放棄就太沒有骨氣了，人生總是要有一點挑戰，對吧？

我當然沒有忘記你啊！對了，你不戴眼鏡的時候真的很好看，雖然戴眼鏡也很可愛，但是我超級喜歡你的眼睛欸，琥珀色的。

這個筆記本一定不能被你看到，不然我會羞愧死掉哈哈哈哈。”

她沒有意識到自己嘴角逐漸揚起一抹笑意，那些少年直白且隐匿的話語如今毫無保留地全然呈現在眼前，讓溫瑜再不敢擡頭看他。

随着時間流逝，他的話也越來越多，好像這個筆記本變成了許熾向溫瑜傾吐內心的悄悄話日記本，她看着這些孩子氣的話，一股紅潮湧上臉頰。

“因為我的緣故讓你淋了雨，非常抱歉。

當你不顧自己正在淋雨，跑來給我送傘的時候，——（此處被劃去）我語文不好，形容不出來，總之非常高興就對了。

有種被幸運女神眷顧的感覺。

還有，你的鋼琴很好聽。你好像什麽都會，好厲害。

總有一天我要趕上你。”

這是元旦晚會前排練的時候。

“好生氣，那麽多人都在看你，無論男生還是女生。

作為朋友，我會恭喜你演出獲得成功，但作為許熾，我真的超級不高興。

有種寶藏被人搶走的感覺……對不起，我知道這種感情不對，但就是抑制不住。

希望你能被越來越多的人喜歡。

你絕對沒想到我給你準備了情書，卻不敢遞給你。

很奇怪的事情是，明明以一敵多打架時都能毫不猶豫地沖上去，一遇到你，心裏就多了許多顧慮。

如果你知道這件事，會不會讨厭我啊？

……這個筆記本用完後一定要好好鎖起來，不能讓別人看到。”

這是晚會之後，溫瑜拒絕了他人告白的時候。

“啊啊啊啊我居然問你要不要摸我腹肌，我真的！

一方面覺得當時的自己恬不知恥，另一方面又在想，如果能一直那麽勇敢就好了。

好糾結。

（其實還是很想讓你摸一摸，我對這方面還是比較有自信的。）”

這是他們看電影的時候。

溫瑜一想到那會兒，也不自覺抿了唇，耳根發燙。

“溫瑜同學參加美術集訓的第二天。

像隔了兩年。

我的數學測驗得了全年級唯一一個滿分，你一定想不到吧。

昨天做夢夢到了你，那本來是一個一片漆黑、四處充斥着怪物的噩夢，可你一出現，怪物全都變成棉花糖了，整個世界全是粉紅色。

為什麽是棉花糖……可能因為你的手掌和臉就和它差不多吧，軟綿綿的。

說不定嘴唇也是。

我只是想想，別說我耍流氓。”

這是她離開淮城集訓後。

每一頁都寫滿了話，唯獨在最後，溫瑜答應為他實現願望的留言下沒有任何回複。

他沒有許願。

在電影的光影交錯間，她沉默着看完了整冊筆記本，直到翻到最後一頁也沒有擡頭的勇氣。

那些稚嫩真摯的文字化作洶湧暗潮，将溫瑜心底的防線一舉擊潰，無處可逃，幾近被淹沒。

“我喜歡你很久了，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許熾見她看完，深吸一口氣沉聲開口，“或許因為你送我的那張創可貼，又或許因為替我在老師面前辯解，這樣的事情太多太多，每件都足以讓我心動。”

他的話像一只柔若無骨的手掌撫弄在溫瑜心頭，勾起一片令人癡迷的癢。

“因為害怕你會厭惡我，我只敢承認是你的‘朋友’，但我越來越貪心，早就無法滿足這種朋友關系。因為從前的我只是純粹喜歡你，”許熾眼睫微垂，覆下一片陰翳，頓了片刻才繼續說，“而現在的我越來越愛你，溫瑜。”

這句話猶如驚雷落在她耳畔，溫瑜張大眼睛，面色潮紅地擡頭，又在與他視線相交時羞怯地再次低頭。

“我曾經下定決心，考入年級前十時向你告白。現在的許熾還不夠優秀，但我願意為了你不斷往前——我想和你在一起，不是以單純朋友的身份。”他咬了下唇，用篤定決絕的語氣，“所以我的願望是，知道你的答案。”

他原本可以更直接地要求交往，抑或索要一個擁抱或吻，可那都不是溫瑜自己的想法，許熾只想了解真正的她。

他從沒有這樣緊張過。明明在來之前就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可一想到溫瑜拒絕自己時可能做出的神情，他就難受得呼吸都幾乎停滞。

畢竟僅僅是讓她看完筆記本這件事，就已經消耗了他心裏絕大部分的勇氣。

室內靜極了，只有片尾曲低沉醇厚的前奏悄悄響起來。低垂着眼眸的姑娘良久擡眉，昏黃的燈光跌落在她眼底，閃閃發亮。

溫瑜眨了眨眼睛說：“想試試棉花糖麽？”

她話音剛落便側過身子，不等許熾有所回應，就在他唇上落下蜻蜓點水的一個吻。

清冽柔軟的，帶了絲絲纏綿的甜意。

像棉花糖，又像冰淇淋。

周圍是昏暗的光線、滲進房間的暑氣與極盡浪漫的電影配樂，而許熾的腦海裏砰地炸開煙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