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1)
幾乎是頭一沾地,無雙就進入熟睡狀态。
花毯再柔軟還是會磕着,養尊處優的女人,不會睡得這麽熟,若不是倦極累極的話。
望着她的睡顏,孟晟厘不清自己心底的感受。
他說謊了,其實他想背叛、想洩漏她的行蹤,之所以不強迫、不立刻做,求的是個穩妥。
燕無雙口口聲聲說岳帆不愛她了,其實不然,身為男人,他比她更懂男人,或許岳帆分心了,或許他不像過去那樣專情,但他不會不愛她,不會不愛一個如此堅毅聰慧的女子。
當然,他有私心,六年的好友,幾度一起出生入死,他比誰都了解岳帆。
不管三人怎樣相處,唯有燕無雙在,岳帆才能真正對孟霜上心,若她死去或遠離,正直良善而厚道的岳帆,心中的罪惡感會築出一道高牆,橫在他與孟霜中間。
因此身為哥哥,他必須帶燕無雙回去;身為岳帆摯友,他必須帶她回去;身為世俗男人、想法傳統的他,必須帶她回去……不管從哪個角度想,他都必須說服她放下心結,不要過度堅持男女情事,然後帶她回去。
他了解急事緩辦的道理,他明白實而虛之、虛而實之,所以他不會粗暴地将她點穴、扛回尚書府。
只是……她說了,她說:“我不願意當別人的将就,更不願意讓我的愛情、婚姻成為将就。”
倘若将就會帶給她莫大痛苦,他該為了妹妹、岳帆,自私地強迫她的心志嗎?
想起那個傷心欲絕、暮氣沉沉的燕無雙,想起了無生氣、連笑都喬裝得很勉強的燕無雙,再看看這個被湖水滌去一身疲憊,整個人鮮活過來的燕無雙,他竟然……竟然希望她能找到夢想中的雪人。
心中矛盾沖擊,擅于作決斷的他,第一次如此優柔寡斷。
他起身,拔取更多柔軟的草花,在火堆的另一邊鋪成厚厚的墊子,再輕手輕腳地将她抱起,放在“厚墊”上。
“睡吧,把心放下,安安穩穩睡上一晚,過幾天……過幾天就回家吧,圜兒需要你,岳帆需要你,孟霜……”也需要……
躺到火堆另一邊,孟晟側着身子,用手肘撐起頭顱,透過火光看着無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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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眉毛不濃,眼睛不大,卻閃着睿智光華,她舉手投足間,有着讓人無法忽視的自信高雅,她的容貌充其量只是秀雅,但不管走到哪裏,都能深深吸引男人的目光。
他聽過許多關于燕無雙的傳說。
傳說燕無雙早慧,七歲便能作詩寫文,傳說她在書冊外頭貼上小紙頭,做出編號和錄本,讓家中幾千冊藏書,轉眼就能找到,她的爹把這套方法用在吏部,立下功勞,從此每個官員的背景資料、為官歷程,一目了然。
傳說燕無雙幾句話,幫着皇上想到妥善辦法,管理京城中時常鬧事的賭坊和青樓,整頓了京城秩序。
傳說燕無雙提議,若有了公共馬車,京城裏的窮人也能享受便捷的交通,提高生産力。傳說……
燕無雙的傳說很多,都是從岳帆嘴裏傳出來的,多數人認為是岳帆過度寵溺妻子,才會把岳父、皇上甚至是自己的功勞,推到妻子身上。
不認識燕無雙之前,他也是這麽想的,但認識她、偷窺她、竊聽過她之後,他相信了,相信她是個多麽奇特的女子。
只是再奇特,她也逃不過女人的宿命,若她是男子就好了。
仰頭躺下,兩手枕在後腦,孟晟閉上眼睛,心中的矛盾不曾或減。
細碎腳步聲隐隐傳來,孟晟像只敏捷的豹子,瞬間豎起耳朵。
他不動聲色閉着眼睛細聽,前後左右共有十二人,他們正在慢慢縮小範圍,企圖将兩人圈在中間。
孟晟躍到火堆另一邊,一面用腳将火堆熄滅,一面将無雙拉起,頓時,草原一片黑暗。
無雙被吵醒,直覺想放聲尖叫,卻被大掌心摀住嘴巴,孟晟在她耳畔低聲道——
“有人偷襲。”
誰會偷襲她?她沒那麽大的面子,除非是……戰場舊敵,蔣孟晟是主要對象,而她運氣不好、遭受池魚之殃?
無雙無法提問,因為下一刻,刷地,某種金屬兵器從她頰邊刷過,帶起一陣寒意,吓得她汗毛直豎。
她被蔣孟晟攬進懷裏,他一手護着她,另一手和對方互攻。
周遭一片黑暗,她看不見任何東西,只覺得掌聲、拳頭聲在耳畔呼呼作響,而蔣孟晟從一開始的游刃有餘,到後來越來越多人加入,她聽見他身上挨了幾個悶拳。
突地,掌風在耳畔響起,蔣孟晟松手,在下一個旋轉同時,她被甩出他胸口,沒來得及呼救,她被另一個男人給拉進懷裏。
她看不見對方,是憑着氣味分辨出他不是蔣孟晟。
才剛被扯過去,立刻有重拳落到男人臉上,砰地一聲,實打實的拳頭,讓男人往後仰倒,無雙被松開了,就在蔣孟晟拉到她右手同時,左右兩邊夾擊,他不得不後退兩步,于是……她又被人給搶走。
無雙敢确定了,對方絕對不是戰場舊敵,自己才是那個主要目标,而蔣孟晟瞬間改名,叫做“池魚”。
這次,敵人不再斯文有禮,一把将她抱起,把她像包包似地挂在肩膀上,頭腳在下,胃抵着他的肩,他快速奔跑,震得她胃袋裏的魚肉幾乎要跳出來。
她拚命掙紮,拳打腳踢,敵人沒有制止她的粗暴,只是一股腦兒地往前跑,眼見打鬥聲越來越遠,她心知肚明,天這麽黑、路這麽暗,再過不了多久,蔣孟晟就會徹底失去她的蹤影。
于是她決定當潑婦,她放聲尖叫,震得敵人耳膜疼痛,她抓住男人的辮子往後扯,男人再也吃痛不住,将她摔下地。
在黑暗中适應得久了,雖看不見對方五官,無雙也能模模糊糊的分辨對方身影動作,眼見他靠自己越來越近,她揚聲問:“你們到底是誰,有沒有抓錯人?我不是名門千金,不是豪門貴婦,你們抓我,要不到贖金……”
那人沒回應,只是一步步走近,只見他又要把她扛起來,無雙揚手,把抓滿掌心的沙子往他眼睛撒去。
中了!可惜……只中一只眼。
聊勝于無,她趁對方揉眼睛時,站起來轉身落跑,明知道跑不過人家,可還是得跑,又沒人跳出來說:自首高貴、坦白無罪。乖乖束手就擒?嘿嘿,她不是傻鼈。
她是游泳校隊、是水中蛟龍,在陸地上表現差一點,但不至于爛得太過。
只是腳上的繡花鞋在昨夜加上今日的折騰之後,已經有些搖搖欲墜,再這麽一跑,很快成了開口笑。
顧管不得,她踢掉礙事的鞋子,朝打鬥聲中跑去。
還沒跑多久,迎面一個男人向她奔來,在驚呼之前,又被人像貨物似地扛了起來,只不過這回溫柔多了,是打橫抱起,不是扛沙包。
無雙閉上嘴,任由對方抱着自己施展輕功飛跳,因為,這是她熟悉的味道,來自一個叫做蔣孟晟的男人。
是他……無雙松口氣,緊緊圈住他的脖子,縮進他懷裏,他蹿上跳下,左掠右躍,追擊他們的聲音越來越遠,沒有說明,她已然明白,脫離險境了。
他“飛”的速度很快,卻很平穩,像打造完美的單人小飛機。
剛開始她還會擔心自己被摔下去,漸漸地、心安了,圈住他脖子的手臂松開,改抱住他的腰際。他飛很久,她的頭埋在他懷裏,貼着、靠着,聽着篤篤篤穩定的心跳聲,慢慢地入睡。
他感受得到,懷裏的女人從緊繃到放松,沒有花太久時間,是因為知道自己是誰?因為心安?
不愛笑的孟晟在夜色中揚起笑。
是朋友了嗎?她信任他?他于她而言,不再只是情敵的兄長?他笑,他為這個認知而快樂。
抱着無雙,持續往北方飛奔,他鑽進林子裏,縱身掠上樹梢,靜待……
不多久,一行二十人跟着飛身入林,他們的行動很有組織性,絕不是一般的殺手。
進入林子後,他們分散形成V字型,逐步搜尋,動作迅速敏捷,确定孟晟和無雙沒在林中停留後,一行人奔出森林,繼續往北方追擊。
孟晟在心中默數,一刻鐘後,方抱起無雙返回原路,重新折回花毯草原,再從京城北方繞到京城南邊,兩個點離京城一樣近,但一路奔波,天已破曉。
低下頭,他發現無雙兩眼緊閉,是受傷了?心驚,他急忙在道旁蹲下,讓她靠在自己身上,拿起她的手細細號脈。
片刻後松口氣,重新把她抱進懷裏。
這女人心真寬,在這種危急情況下還能沉睡?微微一哂,這算好事嗎?算吧,自從他跟妹妹們住進尚書府,她大概沒有好眠過。
孟晟順着森林小徑進入錦繡村,這裏是他小時候的故鄉。
七歲之前,他和爹娘住在這裏,後來爹爹認識一位胡商,舉家遷往邊關,兩個妹妹都是在那裏出生的。
進村時,已經有幾戶人家升起袅袅炊煙,早起的婦人開始為一家子的溫飽操持,他憑着舊時記憶,尋找童年的屋子。
在錦繡村,家家戶戶屋前屋外都有一大片、一大片的花圃,每年從初春到盛夏再到秋濃、寒冬,時時都有繁花盛開,小時候看慣了,覺得理所當然,長大之後離鄉闖蕩,看多聽多、閱歷豐富了,才曉得這麽美麗的村子多麽難得。
娘生病的那年,他經常坐在娘床邊,聽娘叨叨絮絮地談着錦繡村。
錦繡村只有百來戶人家,卻美得不像人間凡塵,錦繡村有小山、有湖水、有瀑布,有一間不大卻雕刻精美的送子觀音廟,有手藝精湛的賀叔叔,一雙巧手能在木頭上刻劃出山川美景。
這樣的地方才叫做仙境,“秘密花園”拿什麽和它比?
他的家在村子中間,對面是村人開會用的大廳堂,走進村口約一刻鐘就到了。
兩扇門掩上,鎖頭早已經繡得厲害,輕輕一捏就斷成兩截。
孟晟跨進老家,小時候不覺得房子小,經常和玩伴在屋裏屋外到處闖,現在覺得小了,只有三間屋加上一廳一竈房,竈房旁邊搭了間茅草屋,用來堆柴火用的,現在看起來……好小。
不過前後院子很大,大樹參天,綠蔭繁茂。
他在每間屋子繞一圈,裏頭灰塵密布,根本住不得人,他找不到地方把無雙放下來。
再觑一眼,懷裏的女人睡得無比香甜,他不忍心把她吵醒,所以……扯唇淺笑,再睡一會兒吧。
孟晟抱她坐在樹下,她靠着他、他靠着樹幹,一夜奔波,都累了。
兩人進入夢鄉,夢裏,他聞到她身上淡淡的馨香,而她夢見自己靠在一堵安安穩穩的厚牆上,高牆阻隔了風雨、擋去危機,懸蕩的心得到片刻安寧。
這一覺,他們睡到近午。
眼睛張開,無雙的視線對上孟晟的目光,他們居然……靠得這麽近?在古代,這是要被浸豬籠的罪行了。
赧然,無雙急着從他身上退開,但半邊身子麻得厲害,還沒站直又摔回他懷裏。
孟晟抿唇掩飾笑意,若他真的是色胚子,早就吞了她,還會等到現在?
低下頭故作不在意,他抓起她的手,在掌心揉揉捏捏,替她活絡氣血。
片刻,無雙覺得麻癢的感覺消失,通體舒暢。
“你坐一會兒,我去找雙鞋子給你。”他把她安放在樹下。
無雙這才想起那雙被自己舍棄的“開口笑”。
望着他的背影,找鞋子?這裏是……無雙猜想不出。
不多久,他還真的找到一雙鞋子,不是繡花鞋,而是鄉下人穿慣的粗布鞋,這種鞋好啊,很适合她現在的處境,至少被壞人追的時候,不怕它臨陣脫逃。
見他為她穿上鞋,為了避着尴尬,她問:“我睡很久了?”
“對。”
從他們被黑衣人追擊不久,她就睡着了,在那樣的情況下能入睡,他沒有取笑的欲望,只有心疼。
“我……不是因為太累,是驚吓過度。”她試着解釋,怎麽想,在那種清況下,吓昏比睡死更合理。
他沒追究她的解釋,只針對事情問:“你與誰結過仇嗎?”
“沒有,我向來與人為善。”
“認真想想,有沒有得罪過誰?”
她笑開,又邪惡了,挑起右眉,嘴角微彎,整個表情再度鮮活起來,她點點頭,口氣輕揚,回答,“有。”
“誰?”他慎重問。
她調皮回答,“蔣孟霜。”
但他認真了,臉色一凝,片刻後緩慢的說:“絕對不是孟霜,第一,她不認識那種等級的刺客。第二,她沒錢買人。”
她當然知道不是,和蔣孟霜鬥了一輩子,她很清楚蔣孟霜擅長攏絡人心、提升自己打壓敵手,她擅長挑撥,創造對自己有利的環境,讓所有人都認為她可憐、值得同情。相形之下,她成了惡毒刻薄的嫡妻。
至于這種收買人命的事,蔣孟霜做不出來,否則她怎能放心将圜兒留在尚書府。
不過……她就是故意,故意欺負看起來實誠的男人。“将軍在說笑嗎?婆婆不喜歡管事,我退出嫡妻位置後,成為鐘夫人的蔣姑娘理所當然要接掌中饋,怎會沒有錢?”
他紅着臉,一時找不出話來反駁,只能吶吶回答,“我保證,絕對不是孟霜。”
“不知道在衙門裏,兄長的保證能不能做呈堂證供?”她使壞使上瘾了,欺負蔣孟晟竟然不無聊,并且讓人有一而再、再而三的欲望。
“我會找到證據的。”
見他認真,無雙一笑,欺負成這樣夠了,她搖搖頭,說道:“我知道不是蔣孟霜,你不用急着找證據。”
“你知道?”
“對,最了解你的,通常不是朋友而是敵人。”而她和蔣孟霜當了一輩子的敵人。“她的招式是當小白花,武器是旁人的同情。”
“小白花?”
“裝弱、扮可憐,加上令人心動的美豔,她始終立于不敗之地。”
可她退出了,蔣孟霜沒有機會發動攻勢,此時如何坐穩鐘夫人位置,就得憑真功夫、靠真本事。
小白花?孟晟苦笑,她果然了解孟霜,可不是嗎?是孟霜的淚水軟化岳帆的堅持……看着無雙,他更感到抱歉。
無雙換個話題,“這是哪裏?”
“錦繡村,我小時候住的地方。”
他住的地方,那……“蔣孟霜?”
“她不知道,在她出生之前,爹娘就帶我離開了,之後我們在邊關落腳,最近才返京。”
換言之,這裏是他一個人的故鄉?無雙又問:“為什麽帶我來這裏?”
“我不确定昨晚那些人的目的,不确定他們會不會一路追擊,為确保安全,這裏是最好的選擇。”
“為什麽?”
“再過不久,我就要到京畿營任職,此地離京城約半個時辰,離京畿營更近,約莫兩刻鐘,若你有需要,我能在最短的時間內出現。”
意思是就近照看?可是離京城這麽近……不是她心目中的理想落腳處,能夠的話,她希望走得更遠。
他理解她的猶豫,說:“這裏有我的舊友,他們可以掩護你,我保證,岳帆不會找到這裏。”
設想這麽周到?好吧,在不确定自己得罪哪方勢力之前,躲起來比跑給他們追來得安全,最危險的地方往往最安全。
見她沉默,孟晟道:“趁現在天色尚早,我快馬回京一趟,買些日常用物回來,這屋子木料不差,我前後巡視過,再撐個幾年不成問題,稍作打理,晚上就可以住人。”
他要返京?無雙凝眼望他。
她是相信他的,相信自己不會被出賣,即使并不确定為什麽會對他産生信任感,但她還是要再确定。“再回答我一次,我可以相信你嗎?”
他凝聲回道:“你必須相信我,你別無選擇。”
很殘忍的回答,卻也現實得緊,低頭、她沉默。
“如果沉默代表正在考慮要不要逃走,那麽,你配不上多年盛傳的才名。”
“才名?假的,人總是相信不實謠傳。”
沉默不是正在考慮什麽,而是不想服輸,然而昨夜那場經歷告訴她,他是對的,她必須相信他。
“我聽見的不是謠傳,而是丈夫對妻子的評價。”岳帆堅持她是聰慧女子。
是嗎,岳帆這樣形容自己?既然她這麽好,為什麽他無法心如盤石、堅定不移?
搖頭,她不願意想,幽默道:“你去吧,我會打理好的,比起虎穴,狼窩相對安全。”
和狼還可以鬥鬥智、賺取勝利空間,若遇上以蠻力取勝的老虎,全身上下沒有四兩肉的她,只有當排骨酥的下場。
見她還能苦中作樂,孟晟放心不少。“後院的廚房裏有木盆抹布和掃帚,我不确定還能不能用,如果不能……”
他指指她身上的棉布衣,那是語珍的衣服,而棉布确實很适合當抹布。
這是蔣氏幽默?無雙揚眉,不好笑,這種事岳帆比他在行,岳帆總是能逗得她不顧形象哈哈大笑,所以語瑄老說:姑爺在家最好了。
該死,又想起岳帆,得戒掉這個壞習慣,他不該在她的思念中繼續存在。
“如果蔣大将軍願意把身上衣物貢獻出來,小婦人不勝感激。”她頂嘴。
咧唇一笑,他喜歡她頂嘴,喜歡她使壞時的邪惡嘴臉,這讓她整個人變得輕快鮮明,看着自在快意的無雙,不樂意亂笑的他,心情愉悅、一笑再笑。
“後院有口井,我把水缸打滿水再走。”話才剛講完,他一溜煙鑽進後院。
凝睇他的背影,無雙微微笑開。
雖然立場尴尬,但她依然感激這種時候他在,雖然她口口聲聲要獨立堅強,但無助的時候,有個人可以信賴依靠,感覺很不錯。
無雙沒有立刻打理屋子,而是先走出屋外,看看蔣孟晟的故鄉。
一出大門,她就被眼前的美景給驚呆了,如果那片金黃花毯讓人心生喜悅,那麽這個到處都是鮮花怒放的村子,便是會帶給人們濃濃幸福的天堂,它已經不是單純一個美字可以形容了。
比起中國式的山林建築,她更喜歡英國、瑞士、甚至是加拿大那樣的木造小屋,喜歡屋前屋後種滿美麗的花丼樹木,像童話故事似的,只是……她沒想到會在這個時代,遇見另一篇童話。
真美……每朵花、每個田園造景,像是從圖片裏剪下來似地,遠方的湖水像一面藍色的鏡子,靜靜地映照出藍天白雲,她貪看風景,不知不覺走遠了。
一名身穿青衫的年輕婦人走近,笑眼眯眯、口氣親切地問:“姑娘,你從哪兒來的?”
姑娘?無雙回過神,是啊……她穿語珍的衣服,做的是姑娘打扮。
“嗯,我住、住……”她指指蔣孟晟的小屋。“今天才搬進來的。”
“你指的是……褐色石牆、爬滿紫藤的那戶人家?”
“對。”蔣家老宅的圍牆很有特色。
“那是蔣家的屋子,你怎麽會住在那裏?”小婦人拉起她的手,上下打量她一番。
“嗯……”情急之下,她出口成謊,“我是蔣家的姑娘,蔣孟晟是我哥哥。”
“你是阿晟的妹妹?”
“對,我叫……蔣孟雲。”
聽見她的自我介紹,小婦人興奮地跳起來,急道:“等等、你等等啊!”說着,她轉身快跑,跑過十幾公尺,朝屋裏大叫,“阿元快出來,你看看、看看誰回來了!”
不多久,一個壯實的漢子從屋裏走出,他的皮膚黝黑,笑時露出一口整齊白牙,他的眼睛很好看,有雙眼皮加上卧蠶,是女人緣一百分的長相。
沒等他開口,婦人又拉起無雙的手,對着男人說:“她是阿晟的妹子吶。”
“阿晟的妹子?你們一家子搬回來了?”男人喜形于色,大掌拍上她的肩膀,親親熱熱的,像她是他家妹子似的。
“沒有,爹娘已經不在,哥哥只領我回來,我會在這裏住上一段時日。”
“蔣叔、蔣嬸不在了?現在就你們兄妹相依為命?”
她硬着頭皮回答,“是、是啊!”
阿元皺了濃眉,面露哀傷。“聽說蔣叔和胡商的生意做得很好,怎麽會這樣……”
垂下頭,無雙不知道“蔣叔、蔣嬸”怎麽死的,只好裝哀傷、抹眼角,企圖蒙混過去。
見她難受,婦人瞪了丈夫一眼,哪壷不開提哪壺,這是要教小姑娘傷心嗎?
她拉拉無雙的手,說道:“我叫阿碧、他是阿元,小時候,我們和你哥哥是村裏的小霸王,成天搗蛋惡作劇,大人全拿我們沒轍。
“我們從早到晚混在一塊兒,滿村子胡鬧,蔣叔覺得不行,就把我們三個拘在屋子裏,教書認字、見文章,這本事可好着呢,滿村子也就我們幾個懂字的,要不,阿元也不會年紀輕輕就當上裏正。”
“蔣叔、蔣嬸搬家後,我們常躲在被窩裏大哭,連惡作劇的心情都沒啦,這會兒可好,你哥哥回來,咱們又可以通氣連枝,做盡壞事!”
“說這些做啥,我們先去找阿晟,我有一肚子話想跟阿晟說。”話撂下,阿元轉身往蔣家老屋跑去。
哪有人這麽性急的,無雙連忙道:“阿元哥哥,我哥哥不在家。”
“啥!”阿元煞住腳,轉身,臉上寫滿疑惑。“你不是說……”
無雙吞下口水,耐心解釋。“爹、娘過世後,哥哥領着我和兩個妹妹過日子,後來哥哥決定投軍、報效朝廷,他跟在威武将軍身邊立下不少汗馬功勞,這次回京,皇上封哥哥為三品平陽将軍,日後會在京城當官,所以他會住在京城不住錦繡村。”
“天!三品官?那可是大老爺啦!”阿碧樂得直跳腳,說道:“我早說過,阿晟長大肯定會成為了不得的大人物,果然,我猜得多準!”
“我們阿晟成器了,蔣叔、蔣嬸在天之靈一定很安慰。”阿元眼角微濕。
看着他們的反應,無雙相信他們之間有着深厚友情。
阿碧想到什麽似地,忙問:“既然如此,你怎麽不跟阿晟一起住?阿晟把你一個人扔在這裏嗎?太可惡了,你是個黃花大閨女,怎麽……”
無雙截下她的話。“不是的,哥哥把我送過來,确定屋子還能住人,就先回京城采買日常用物,晚些就會回來,等我安置妥當後,他才回京城。”
“還是不懂,你為什麽不住京城?”阿元搖頭,她沒講到重點啊。
這個……比較難解釋,但不說清楚,似乎不行……無雙先是嘆一口氣,才緩緩開口,“除了我,家裏還有兩個妹妹,大妹孟霜在戰場上救鐘将軍一命,皇上特封明月公主,嫁與鐘将軍為妻,小妹孟瑀會跟着哥哥住在京裏。”
阿元倒抽氣,問道:“明月公主是你的妹妹?”
“是的。”
“那可是傳遍京城上下的佳話呢,飯館裏的說書人,每次講到明月公主解救鐘将軍那段,大夥兒都連聲拍手叫好。”
微微的苦澀哽在喉間,蔣孟霜和岳帆的婚事得到所有人的祝福,怎還能不幸福?無雙接話,“是啊,蔣家感激皇上賜婚,讓妹妹終生有所依恃。”
阿碧搖搖頭,皺眉嘆氣道:“那可不一定,聽說鐘将軍的元配夫人性情惡毒、刻薄寡恩,你妹妹嫁過去之後,日子是好是壞,還難說呢。好端端的,阿晟怎麽會讓自己的妹妹去做小?寧做平民妻、不為富人妾,這麽簡單的道理也不懂?見着阿晟,我得說說他。”
“你別多事,若不是萬不得已,阿晟那性子,能樂意嗎?何況,你少操點心吧,你沒聽說皇太後賜下戒尺,狠狠打了鐘将軍的嫡妻十板子,連大婚那天,她都還躺在床上病着呢,有這一出,日後會收斂些吧。”
無雙苦笑,原來她在世人心目中竟是這等形象,性情惡毒、刻薄寡恩?她怎麽讓自己淪落到這副境況?
“別提這些不愉快,你快說說,你怎麽不跟阿晟進京享福。”
“早先爹娘為我訂下娃娃親,夫婿卻是早夭;十四歲再次許親,未入門、夫婿又亡;哥哥為我的親事愁白了頭發,好不容易和軍中同袍結下親事,沒想到剛換庚帖,哥哥的同袍便戰死沙場。
“一而再、再而三的……我便悄悄尋了寺中高人指點迷津,這才曉得自己是孤鸾命,注定克夫。我不願意再害人,情願孤老一生,可是哥哥當上三品将軍,自會有那等想攀附的上門,倘若我留在京城,早晚會進退兩難。
“為着哥哥的名譽,兄妹倆幾次相商,我決定回錦繡村生活,若有人上門說親,也只會看中孟瑀,這對哥哥、對我,都是好事。因此京城中人只知道哥哥有蔣孟霜、蔣孟瑀兩個妹妹,不知還有個蔣孟雲。”
阿碧眼底浮上一抹同情神色,這麽好的姑娘,怎就……她抓起無雙的手,拍拍她的手背說:“行,阿雲安心住下來,往後除了阿晟,你還有阿元這個哥哥,至于我,你要喊姊姊、喊嫂子都成,只要記住,咱們是一家人,往後有什麽為難的,盡管上門。”
“多謝阿元哥哥、多謝嫂子。”
“謝啥?是一家人吶!”她抱了抱無雙,心裏隐隐地疼,這麽好的姑娘,怎麽就攤上了孤鸾命?
“阿元哥哥、嫂子,我想借點畚箕掃帚抹布,那屋子得洗洗。”
“成,我馬上給你送過去。”阿元說道。
“晚上甭煮了,我把飯菜拿過去,咱們四個樂樂。”阿碧說道。
“是,謝謝哥哥、嫂嫂。”
阿元笑出滿口大白牙,說道:“這話我愛聽,省去阿元兩個字,咱們就成了阿雲貨真賈實的親人了。”
陽光被樹葉篩下許多金色印子,一點一點地落在兩夫妻身上。
金色光芒給人們帶來期待與希望,瞬間,無雙信心滿滿,她相信離開尚書府後的自己,會活得更好。
孟晟不期待一個嬌生慣養的女子能把家裏打理出什麽閃亮亮的模樣,他猜想,燕無雙恐怕連抹布都擰不幹。
本想帶兩個丫頭回來的,但要安置在燕無雙身邊的人,他得精心挑選,可以的話,他想找兩個會武功的随身保護。不過今天時間有點趕,只好先載一馬車的物件回來。
打開門,孟晟大感意外!
滿院子的落葉已經清掃幹淨,他無法置信,她居然會用掃帚?還是說,她的領悟力非凡,東西一上手就會使用?
走進廳裏,椽梁上的蛛網已經不見蹤跡,桌面、櫃椅整潔,窗明幾淨,轉到右邊兩間屋子,也洗得幹幹淨淨,連地板都有刷洗過的痕跡。
在泅水之後,她二度打破他對大家閨秀的看法。
轉到左手邊的屋子,裏頭已經大致整理好,她手上拿着一根……像掃帚又不是掃帚的東西,掃帚下方綁的不是竹葉就是竹枝,她手上那根綁着的卻是布條,厲害的是,那東西拖洗過的地方,灰塵就不見了,太厲害,這種好物不知道哪裏有得買?應該弄幾把回家。
無雙發現孟晟回來,她并沒有等他,但在看見他那刻,忍不住嫣然一笑。
“回來了?”話出口,才發現太……太親密、太像一家子,不妥當。
“回來了。”他回答得順理成章,覺得很妥當。
于是,他的坦然讓她也變得坦然,揚起嘴角道:“快把東西搬進來,歸置好後,你把桌椅醫院子裏,阿元雪和阿碧嫂子要端菜過來,今兒個,他們想和你不醉不散。”
連阿元、阿碧都聯系上了?短短兩個時辰,她做了多少事?
發現他的疑惑,她得意地挑挑柳眉,嘿嘿,別懷疑,想當年,她可是一人之下衆人之上的女強人。
這時,門外阿碧拍門大喊,“阿雲,快開門,嫂子來了!”
“阿雲?”是找錯地方嗎?孟晟轉頭望向無雙。
無雙嘻嘻一笑,回答,“是啊,我是你克夫的妹子,蔣孟雲,不記得了嗎?大哥!”
克夫?妹子?蔣孟雲?不知不覺間,孟晟頭上飄來兩朵烏雲。
“你太不夠朋友,為什麽回京不馬上來找我們?沒把我們放在心上,是吧?”阿元一掌用力拍上孟晟的背。
這話,與其說是埋怨,倒不如說是高興,還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面的,沒想到……
孟晟勾住他的肩,呵呵笑說:“這不是來了嗎?”
阿碧望着丈夫和昔日好友,偷偷樂着,雖說當上大官,但阿晟并沒看輕他們,講起過往,一件一件的,他們沒忘、他也沒忘。
“不許挑剔阿晟!他才進京多久,又要見皇上、又要送妹妹出嫁,連住處都還沒整理好呢,就巴巴地趕到村裏來看咱們,有這樣的朋友還埋怨?沒意思。”阿碧一面說,一面幫兩人把杯子注滿。
阿晟笑問:“這些年,過得好嗎?”
“還行,存大錢是不敢妄想啦,但只要不遇災旱,吃飽穿暖肯定沒問題。”阿碧樂觀道。
“這幾年老天賞臉,沒水澇旱情,省吃儉用再積攢兩年,就可以老老大到京城念書。”
阿元心頭敞亮,要不是當年蔣叔教自己讀書識字,他哪能當上裏正。
阿碧嘆道:“念書挺好,就是孩子小就得送那麽遠,有點舍不得。”
阿元知道阿碧心病,忙轉移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