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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蔣姑娘冒死把威武将軍背出軍營,搶了匹快馬往蔣将軍的軍隊狂奔,就在此時,奸人汪泉溪發現情況不對,立馬派百名弓箭手追趕,遠遠地弓箭手發現……”

說書人神情激動,口沫橫飛地講着明月公主和威武将軍的戰場情緣。

這是京城裏最火紅的故事,衆人一聽再聽、百聽不厭,尤其是懷春的姑娘家更是向往不已。

據說,威武将軍的元配妻子被氣病了,短短幾日已經病得下不了床,連公主和将軍成親隔天,都無法進宮謝恩,當然,也有人說,元配夫人是被皇太後那十戒尺給打壞啦。

真相如何不确定,但将軍夫人燕無雙确實很長一段時間沒出現在人前。

威武将軍和明月公主的故事感動不少男人與小娘子,但也有些個嫡妻夫人暗暗為燕無雙抱不平。

想當年燕家姑娘才貌雙全,青春正茂,十四歲入尚書府、十五歲産子,一條命差點兒交代出去,這些年獨守空閨、操持家務,京城裏誰不對她豎起大姆指。

好不容易守得雲開見月明,丈夫終于能回京長住,卻帶回一名女子,那女子不但被封公主、還賜平妻,換了任何一個女人,都無法吞忍。

只是這份不平只能擺在心底,若是放在嘴邊議論,定要被說成內心狹窄善妒,犯下七出大忌。

坐在二樓的陳羿把窗關上,将說書人的聲音隔絕在外。

做錯了嗎?是他故意把她逼得走投無路,還以為無路可走的她,會轉而向自己求助,卻沒想到,他把她逼得……情願一死、也不願意接受安排。

揉揉發疼的額際,對,是他的錯。

是他命人将岳帆與蔣孟霜的故事廣為流傳,是他親下诏書封蔣孟霜為公主,以平妻身分嫁給鐘岳帆。

他在等着,等她承認錯誤,親口告訴自己,愛情沒有想象中的永恒亘古,世間沒有什麽專一癡情,能在男人心底占住重要位置,已經了不起。

那麽,他會告訴她,“無雙,你一直是我心中的最重要。”

但她不給他開口機會,她跑掉了,在岳帆與蔣孟霜成親的那個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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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他刻意提早下朝,往母後的鐘粹宮跑,他想看她知錯認錯,想把憋在胸口多年的那堵氣洩掉,但……

她再度讓他挫折失望。

君無戲言,當年為着驕傲自尊,他告訴自己,娶不到燕無雙沒什麽大不了,他甚至成全她的幸福,讓她嫁給她想要的男人。

他維護了自尊,卻失去她,早知今日,當年他應該勉強她。

臣官說他是個親和的好皇帝,常召集大臣家屬進宮與宴或微服出訪,殊不知,他只是想多看她幾眼,想和她多講兩句話,聽聽她的奇言謬論。

真的這麽狠心?得不到一心一意,就樣樣舍去,舍去兒子、舍去丈夫、舍去親長、舍去爹娘的期許,他不懂,她怎麽可以固執得這麽徹底?

“主子,于新回來了。”秦公公低聲禀報。

“讓他進來。”

命令剛下達,穿着黑布衫的于新竄進屋。

陳弈問:“燕府狀況如何?”

“禀主子,燕府裏亂成一團,燕夫人病了,已經傳過兩次大夫,燕侍郎和幾位燕大人長籲短嘆,直埋怨燕無雙被寵壞。”于新回答。

換言之,無雙沒有回燕府?不回娘家她能去哪裏?心隐隐不安。

回想那天,太監回宮禀報,賜婚聖旨頒下,她沒有哭鬧争執,只是揚起淡淡的冷笑,讓下人把圜兒帶走後,她一頭撞在柱子上,那是用盡全力、不打算活命的撞法。

聽見消息,他冒出一身冷汗,狠狠地一拳砸上案頭,他摔壞心愛的白玉筆洗,他慌得什麽事都做不了,無雙生死未蔔的那個晚上,他徹夜輾轉。

後悔過千萬遍,他痛恨自己的幼稚,若是因為無聊的驕傲,再也聽不見她、看不見她,值得嗎?

好在她活過來了,他不斷考慮“君可戲言”這件事,他派掌事姑姑親自去尚書府暗示無雙——若她堅持不讓蔣孟霜進府,他可以為她作主。

但她回答,“不必,早在戰場上,岳帆已經背叛我。”

他以為她在說反話,以為她認定皇帝不會出爾反爾,以為她不信任自己……那些“以為”讓他的脾氣糟透,然後他再度錯估,直到現在他方才明白,她沒有認定任何事,她只是确定她不要鐘岳帆了。

倔強!固執!所有女人都能妥協的事,為什麽到她身上,就變得分外困難?

“主子,于琨有事禀報。”

“進來。”于新、于琨是兄弟,也是隐衛的頭頭,替他領着近五百人的暗勢力。

于琨進屋,二話不說跪在主子跟前,道:“屬下辦事不力,請主子責罰。”

陳羿道:“把話說清楚。”

“屬下找到燕無雙了。”

心頭一熱,他猛地起身。“人在哪裏?”

“禀主子,跟丢了。”

跟丢了?一群大男人居然跟丢一個沒有功夫的弱女子?“從頭到尾,一字一句給朕說清楚!”陳羿咬牙切齒。

“屬下心想,燕氏是個不懂武功的弱女子,依其腳程,再快,不過短短幾個時辰,都不可能離京太遠,于是派人分別從東西南北四個城門往外搜……”他把過程交代明白,每個細節無一落下。

聽完禀報,陳羿寒聲問:“那個男人是誰?”

“是平陽将軍蔣孟晟。”

是他?為什麽是他?因為心懷愧疚?還是因為事先知道些什麽?

陳羿緩緩吐出胸中悶氣,如果是蔣孟晟……自己倒是不擔心了,他早晚要回到京城辦差,現在看來,不能把他留在京畿大營了,不如讓他當個帶刀侍衛,近身監看。

眉心妥貼了,笑紋微現,端起茶盞輕抿一口,這是無雙最喜歡的茉香綠茶……

幫着把喝醉酒的阿元哥送回去,無雙回到蔣家,把東西打理好,洗漱過後便上了床。

不知道是心裏裝了事還是因為換床,無雙翻來覆去睡不着。

她閉上眼睛,想起圜兒、想起岳帆,想起才多久之前的事兒——那時打勝仗的消息傳回府,她高興地抱着圜兒轉圈圈兒。

她知道,經過這一仗後,再不必夫妻相思、骨肉分離,成親六年,她終于可以天天看着丈夫,與他日夜相依。

沒想到人算不如天算,像被命運擺了一道似地,無雙苦笑不已。

圜兒會哭嗎?他再懂事不過,有語珊、語瑄、語珍在,她們會替自己好好守護圜兒。

她們是自己手把手慢慢調教出來的丫頭,她們與自己情同姊妹,她們絕不會辜負自己的托付……是吧?

無雙試圖安慰自己,可是,不知道圜兒有沒有哭,她卻哭了,舍不得兒子,也舍不得自己落得這副下場。

倏地,深邃的隐在黑暗中麗,屏氣凝神、傾耳細聽,孟晟聽見鄰房傳來的細微哭泣。

她在哭,哭得極其壓抑。

白天的燕無雙很會裝,裝開心、裝無事,裝出一副心酸苦澀全奈何不了她的豁達,強把委屈往肚裏吞,可是夜半……再咽下不去了?

哭聲斷斷續續,不斷刺激他的罪感感,孟晟躺不住,翻身下床,走到燕無雙房門前,舉高手臂,卻遲遲敲不下去。

腦袋轉着、繞着的,全是有關她的事。

孟晟對她不熟,于他而言,燕無雙就是好友的妻子,他對她的第一個印象,是她的家書。

每個月,岳帆都會接到她的家書,在軍營中家書抵萬金,感情豐富的,收到信還會流下淚水、思念家人,但岳帆總是看着信卻笑不停。

有一回,他忍不住了,問:“你看的是家書,還是逸聞趣事?”

岳帆大方,笑着把信遞給他,那是他對燕無雙的第一份記憶。

燕無雙是個才女,聽說出口成章,做的詩詞京城上下到處傳揚,但她的家書沒有艱澀詞彙,只有簡單流暢、明快描述,她生動地形容京城裏發生的大小事,讀着信,那一個個故事,仿佛正在自己眼前發生。

她說:“爹爹在外頭受了氣,抱起一壇酒在亭子裏自酌自飲,還在院子裏打起酒拳,咻咻咻、虎虎生風,頗有蓋世英雄之姿,兒媳婦怕他寂寞,便在一旁拿起樓子敲擊酒杯,唱歌應和。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醒時同交歡,醉後各分散……

“娘忍不住笑罵,‘哪家的公公媳婦像你們這個樣兒,傳出去要教人笑話。’“沒想到,事情還真的傳揚出去,不過是爹親口傳的,掐頭去尾留中間,過程沒講,獨獨把詩給流出去,在京城鬧騰了好一陣子。

“爹沒說清楚詩是誰做的,人人都以為刻板迂腐的鐘尚書改了性子,開始寫詩填詞,還說爹不出手則已、出手便是一鳴驚人,再過不了多久,咱們尚書府肯定要換牌匾,刻上文人居了。”

信末,她說:“只待相公回府,爹爹舉杯,不需邀月、影為伴。”

先寫故事,逗得岳帆樂呵,再短短幾句結語,不提自己思念,卻說道公公需要酒伴,讓岳帆心頭明白,全家盼望他歸來之心。

她還說她小姑每月總有那麽幾天像吃錯藥似地,動辄打罵奴婢,真擔心名聲傳出去,往後說親困難。

于是她導了一出戲,讓下人到她小姑面前演出——

“煩啊煩啊煩的不能呼吸,煩啊煩啊我煩的沒有力氣,我煩吶。”小姐唱。

“小姐別煩,笑一笑,心情自會開朗。”

“不是我不笑,是能讓我笑的事太少。”小姐又垂頭。

“小姐到底有什麽煩心事,說出來,奴婢替您想想辦法。”

“悶、躁、臭、髒、膩……唉……”

丫頭沉思半天,恍然大悟,“莫非,小姐讨厭表少爺,表少爺是髒了點、臭了些,又胖得有些膩人……”

古怪的小姐、貼心的女婢,逗趣的對話,逗樂了她小姑,她便勾勾她小姑的手臂道,“小姑心裏煩燥,嫂子明白,咱們一塊兒想辦法把小日子變成好日子。”

類似的信,他看過好幾封,她總是用逗趣的方式排解府中大小困難,聽說尚書府上下都喜歡這位少奶奶,遠在邊關的丈夫更歡喜,正是有這樣的妻子,讓岳帆得以心無旁鹜。

他曾經羨慕岳帆的幸運,能得到這樣聰慧可愛的妻子,誰料得到,竟然意是自己害得聰慧可愛的女子變得不幸。

眉間愁緒更深,欲叩門的手遲遲沒落下,他不知道該怎麽面對她。

這時,門從裏面打開,發現門口杵着一個大男人,無雙驚吓倒退,她差點兒仰倒,幸好孟晟急忙抓住她、穩住她。

他的手很大,像一把傘似地把她的手一股腦兒收進掌心裏,粗粗的厚繭磨着他的手背,像觸電似地,她急忙抽回手,帶着防備問:“你在這裏做什麽?”

他刻意忽略她紅腫的雙眼和哽咽嗓音,說:“我睡不着,想問清楚,你對阿元和阿碧說的是什麽意思?你有什麽辦法幫他們請師傅?”

她懷疑的問:“現在……讨論這個?”

孟晟點頭,明知道時間點不合宜,明知道這是個爛透了的藉口,他還是努力圓慌。“我明天得返京赴職,估計有一段時間不能來,阿元、阿碧雖懂得幾個字,但見識不廣……”

“你怕他們被我騙?還是認為我也是個見識不廣的後宅女子,能想出什麽有用辦法?應該是空口說白話吧。”她似笑非笑的反問。

孟晟黝黑的臉龐透出不自然的尴尬,這個謊好像圓壞掉了,他并沒有瞧輕她的意思,更何況以她所學,教導幾個孩子認字念書綽綽有餘。

見他如此,無雙不好意思了,是她尖銳了,是她處處針對他……沒錯,她就是在遷怒,可認真想想,岳帆和蔣孟霜之間關他什麽事?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就算親哥哥也管不了妹妹荷爾蒙噴發呀。

莞爾一笑,她是個懂個自省的女人,緩下口氣,她說:“對于錦繡村,我有個生錢計劃。”

“什麽意思?”

“我們出去走走,一面走我一面解釋。”

“好。”

拉開門,孟晟提着燈籠,與無雙一前一後走出蔣家老宅。

走過一段路後,她方開口,“我打算打造一個休閑勝地。”

若曉得京城附近有一片優美勝地,權貴官臣們豈能不争先恐後到此一游?

前輩子,她是廣告界強人,接過許多大型外商公司的案子,而她做過最成功、最大宗的案子便是城市行銷,因此行銷錦繡村,于她而言是駕輕就熟。

“休閑勝地?”

“意思就是可以提供游客玩樂、體驗、休息的好去處。但要把錦繡村變成這種地方,得先解決一些困難,比方錦繡村這麽美麗為什麽鮮為人知?”

“因為路不好找。”沒有人會想到,通往密林的小徑後方,竟藏着一個美不勝收的桃花源。

“沒錯,進村的地方标識不明,所以得制作花牆、樹立地标、廣發傳單,舉辦花博會……做各種宣導,讓游客知道錦繡村所在位置。”

“就這樣?”

“不止,貴人進了村子,不知道哪裏可以玩、可以住,來一趟,頂多覺得這是個美麗的村子,但下回還來不來?不一定,所以必須讓來過的人還想再來,才能鞏固長期客源。”

“怎麽做?”他喜歡看她自信滿滿、滔滔不絕的樣子。

“必須開發村子裏的觀光景點,建立導游制度,一個口燦蓮花的向導可以讓旅客流連再三,舍不得返家,所以導游的訓練與景點規劃相當重要。”

“景點規劃是什麽?”

“這裏除了家家戶戶種植的美麗花草之外,還有沒有什麽地方可以玩?”

“小時候我常去湖邊采蓮子。”

“沒錯,再過一段時間荷花開了,可以賞花,之後采蓮子、收蓮藕,就算湖裏沒有花,還可以讓客人江雪垂釣,不同時間有不同玩法。

“同樣的,阿元哥哥說後山獵物頗多,可以安排客人進山行獵,廣場中央可以辦烤肉大會,而婦人最喜歡的送子觀音廟,只要多安排一些儀式,自然能讓婦女趨之若鹜。

“我還沒去參觀過觀音廟,若地方夠大,再雕個月老像,就可以把婦人、女子一網打盡。還有、,村裏有近三十畝地種植水果,貴人們只會吃果子,有誰真正采過果子?為求新鮮,也可以安排采果樂活動。

“如果能說服足夠的村人将家裏的産物拿出來買賣,還可以設置一個假日市集,讓游客走走逛逛。什麽叫旅游,就是吃吃喝喝買買玩玩、放松心情。

“當然,之後為吸引更多的人,必須不定期舉辦一些詩詞大賞、雕刻大賽、花藝競技……等等。想法很多,但仍嫌粗淺,需要再做詳細的規劃,不過前提是阿元哥必須能動員村裏上下,盡力配合造村計劃。”

無雙的每個點子都讓孟晟蠢蠢欲動,不少人家在郊外置辦莊子,要的就是那麽點野趣,若錦繡村能辦得到,自然可以吸引不少人。

“你說得很好,但是吃、住是個大問題,難道你要在這裏大興土木蓋客棧?我不認為村人拿得出這筆錢。”

如果她需要幫忙,他不會袖手旁觀,只不過皇帝給的賞賜,他剛剛置辦下新宅……沒關系,可以賣掉戰利品,如果不夠,再找岳帆想想辦法。

“我打算和村民開會,看看誰願意将家裏多餘的房間粉刷整理之後租給客人,比較麻煩的是,如果碰到一口氣來二、三十人的大戶人家,就必須分開住,所以區域規劃很重要。”

她用的是Airbub的觀念。

Airbub現代旅游的新興流行,這個網站鼓勵一般住家把家中多餘的房間拿出來,放在網站上面出租。

別小看這個,根據波士頓大學的研究顯示,Airbub的房源供應量每增加10%,就會導致同地區酒店房間收入下降0.35%。

聽起來不多嗎?錯!在美國德克薩斯州奧斯汀,Airbub房源最多的地方,酒店的收入已經下滑13%,如果房量再繼續增加十倍、二十倍,試問,除了團客外,酒店可以搶到多少自由行或商務活動的客人?

在二十一世紀情況都這樣了,那麽在旅店普遍不足、設備又差的古代呢?想想這些房間将提供村民多少收入?

孟晟覺得很新鮮,也不認為沒有施展的空間,也許她讓人耳目一新的作法,真能引起風潮。“住的解決了,吃的呢?”

“既然錦繡村的特色是花,吃喝就得以花為食材,我打算招幾個人,教導以花入菜,提供貴人們吃食。”

除此之夕,她強調旅游行程是按照個人需求量身打造,這是服務業最重要的地方——以客為尊。

“你要做吃食?”

“不行嗎?”斜眼望他,在他心裏,她只是個會在府裏吆喝下人的少奶奶?

孟晟回睇她的笑顏,二十歲的姑娘卻有着十五歲丫頭的天真,眼波一轉,嬌嫩的笑靥迷惑了他的眉眼。

她很美,不是一見就教人驚豔的那種美,而是讓人一看就控不住欲望再多看一眼、多看十眼的美。

他從沒見過像她這樣的女子,新鮮得讓他不由自主地想更靠近、更了解。

他真的靠近了,望着她自信穎慧的臉龐,不自覺地……直到她身上淡淡的馨香傳進鼻息時,他猛然驚覺,急忙退後兩步。

懊惱,他在做什麽?她是好朋友的妻子,更何況,岳帆還成了自己的妹婿。

無雙收回目光,她也恍神了。

那一秒鐘,像是被什麽東西勾走魂魄似地,恍恍惚惚間,仿佛自己又回到青春年少時的那個夏天,那個夏天,她開始對愛情有了憧憬,那個夏天,她以為岳帆是人生中最正确的答案,那個夏天……

無雙輕嘆,果然愛情不實際,夏天的美景無法永續。

一個別開頭、一個低下頭,兩人就這樣沉默地走着,都覺得該找出些許話題來解除幹巴巴的氣氛,卻也都不曉得該說什麽。

半晌,孟晟終于找到話題。“不怕京中貴人到錦繡村,你被認出來?”

他這一問,她頓時卡住,對哦,怎麽會忘記這麽重要的事,她是來躲避追擊、躲避鐘家,不是來做大事的。

心太急了,甫出籠子的小鳥,羽翼未豐就急着沖上青天,考慮不周吶,可是要她放棄計劃……難道真要靠“大哥”養活?

不可以的,她要獨立堅強,她必須自己找到出路,錦繡村是個可以讓她充分發揮的好地方,誰曉得下一次會不會有這麽好的際遇?

女強人的染色體蠢蠢欲動……

“在游客進村的期間,我不會離開家門。”她說道。

沒那麽倒楣吧,過去金衣玉履、紅粉金釵,如今荊釵布衣、素面朝天,會有幾個人能認得出自己?更別說,她的化妝術可是化腐朽為神奇的經典代表。

“除了被認出之外,還有其他風險。”他并不想勸阻她的計劃,只是她設想不周到的地方,他必須替她多想想。

“你指的是什麽風險?”

“天底下什麽樣的貴人都有,如果碰到財大氣粗的惡霸想把錦繡村買下來,不依就破壞的,怎麽辦?如果碰到位高權重想獨占美景的,一句遷村,就迫得村人不得不離家遠行,怎麽辦?”

他每句話都問到點上,但她不是容易屈服之人,既做出決定,再困難也不想放棄。

“所以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要讓錦繡村在貴族圈裏留下印象,最慢三個月,京城百姓都會曉得錦繡村、都會想排隊求得一游,待村人與貴人之間套足交情,那麽就算真有惡霸權貴觊觎,也得掂量自己的分量。”

見她說得雄心萬丈,孟晟笑開。“你可以不必這麽麻煩。”

“還有更好的作法?”

“岳帆現在是一品将軍,只要他肯出手……”

無雙的笑臉瞬間垮下,他還真是時刻不忘記替自己的好友說項。

她迅速轉身,往家的方向走去。

她不願意談及岳帆,因為自己尚未把他放下,想起他、提起他,她便無法抑止泛濫的哀愁,她需要的是往前走的動力,而不是讓自己頻頻回顧的心痛。

見她轉身離去,匆促間,孟晟拉住她的手腕,沒想到這一施力,她沒站穩,重心往後,下一瞬便跌進他的懷裏。

只是輕輕一個碰觸,他魔怔了、失控了,像是有人主宰起他的肢體心智,明知道不可以,他卻下意識将她摟進懷裏。

他知道這是冒犯、不道德,但“下意識”不允許他放手。

他像被牽線的傀儡娃娃,失控地擁住她,貪婪地汲取她的氣息,像在荒漠中行走的旅人遇見一方甘泉。

他傻了,她也犯傻,他的懷抱像一堵牆,讓她可以安穩立足、不怕覆滅傾倒,讓她不安的心情變得安定。

很久了,她已經失去這樣一道牆,很久、很久……

直到現在,她才曉得上輩子的自己踽踽獨行了多久、害怕多久、恐懼多久,她是揣着怎樣的驚惶在活着。

熱淚倏地翻下,就真的這麽難?她要求的不過是一份安心、一點安全,她要的不過是心無旁骛的疼愛,怎麽這麽難?難道一心一意只存在于女子的基因,無法從男人的DNA裏提取?

她的淚灼了他,他急忙松手、急忙說:“對不起。”

她惱羞成怒。“是不是男人都認定,一句對不起已是天大地大,可以抵消所有的錯誤?是不是男人都相信,一句對不起是對女子最大的奉承,女人收下這句,就該退讓妥協?如果這麽好用,是不是一句對不起,殺人放火無罪,一句對不起,強盜強奸正确?”

她每發出一個問號,就用力推他一下,是使盡全力的推搡,使盡全力的發洩,她沒作齊氣。

只是這樣的小小力氣……他可以屹立不倒的,但他退了,順着她的意思一步一步往後退,面對着她的咄咄逼人,他不覺得她面目可憎,反而覺得……她很可憐。

她并沒有說得太過分,她講的每句都是實情。

岳帆認錯,所以公婆認為她不該繼續胡鬧,所以娘家怨她不認命,所以京城百姓都認定是她心量狹窄,容不下岳帆和孟霜。

知道嗎?說書人嘴裏的燕氏,已經逐漸變成尖嘴猴腮、刻薄歹毒的壞女人。

她說生為女人不該為難女人,但滿京城的女人都在撻伐她、責備她,連高高在上的皇太後都要賜戒尺,打得她皮開肉綻、傷上加傷。

她很委屈,卻從不對任何人訴說委屈,她咬牙強忍,他卻在她一句“我要退一步海闊天空”中,看見她的哀傷。

她不對任何人提出要求,她只想一個人過得安靜平順,可是所有人都在逼迫她投降,向岳帆、向婚姻,甚至是向掠奪她幸福的孟霜投降。

他深邃的眼眸裏,充斥着滿滿的罪惡。

“因為我嫁給岳帆,所以沒有權利選擇自己想過的生活,沒有權利拒絕別的女人涉足我的婚姻,沒有權利不讓自己變得可怕猙獰,沒有權利不要一個辜負我的男人?我懷疑,當年我簽下的是婚書,還是賣身契?”

她還在打他,一下一下地捶着他的胸口。

她在發洩、在狂怒,這是在尚書府做都不能做、想都不能想的事,且……對象不應該是蔣孟晟……

但她不管,是他要挑起這個話題,挑起她不願想起的男人。

他任由她捶打,直到打累、罵累,累得在他跟前垂首喘息,他才開口,“我有話想對你說。”

她用手背抹去淚水,冷冷道:“如果是鐘岳帆的事,我不想聽。”

“我是要講岳帆和孟霜的事,你必須聽。”他堅持。

她聽得還不夠嗎?整座京城人人傳誦,誰不曉得那段夢幻浪漫的愛清故事,要是拿來拍電影,說不定還能大賣座呢。

“與我無關,我不想聽別人的八卦。”無雙輕哼一聲,邁開腳步往回奔。

孟晟施展輕功,縱身擋在她跟前,她不得不停下腳步,仰高下巴望向他。“你必須聽,否則你會後悔今天做的決定。”他二度堅持。

“走開。”

“不要。”他知道急事緩辦的道理,但話還是要攤開說,局面必須一點一點扭轉,否則他将會一世不安。

“我不會聽的。”

“你必須聽。”

“我要講幾次不聽,你才可以放棄當擋路狗?”她沉靜的眼神裏帶着恨意。

他不放棄,深吸氣,低聲道:“對不住了。”

話說完,他抱起她的腰,她還來不及尖叫,他已經抱着她輕點足尖,從不少戶人家的屋頂飛身掠過。

她反應過來,打他、捶他,甚至咬他,他都不為所動,在她考慮要不要尖叫引來村人關注時,他們已經雙雙停在蔣家老宅的屋頂上。

企圖把她關在家裏,逼她非聽不可?對不起,她吃軟不吃硬。無雙別開臉,不肯多看他一眼。

他輕輕把她放在屋頂上,确定她坐穩後,低聲說:“等我。”

下一秒、咻地,人不見了。

三月天春寒料峭,夜風襲來頗有幾分寒意,她撫撫雙臂,心底暗恨,想用寒冷迫她投降?這是什麽鬼思維啊,她又不是敵軍,會因為天候放棄進攻?

她開始懷疑,聽他的話、定居在錦繡村,到底正不正确?

算了,若此地不能留,天寬地闊,就不信沒有她可以容身的處所。

然而蔣孟晟并沒有讓她等太久,轉眼功夫,他重新躍上屋頂。

他帶來一條棉被,不由分說,把她像粽子似地裹起,這動作很不尊重人,是莽夫才有的行動。

無雙不滿卻無法計較,因為被溫暖包裹的那瞬間,她倏地明白,原來上一世的自己,非但缺乏安全感,還嚴重缺乏溫暖。

眉心微松,她缺的東西多了,誰說只有安全感和溫暖,她還缺乏成就、缺自信、缺驕傲、缺……她讓妒嫉填滿人生。

有幸重來,她發誓要一項一項找回來、填補起來,她要充實自己的生命,當一個能讓自己欣賞的女人。

見她垂首不語,濃眉在孟晟額上打起死結,任他一世磊落光明,無話不可對人言,但面對燕無雙,他難以啓齒。

“燕無雙。”他低聲喚她。

這個開頭差強人意,如果他喊的是鐘夫人,信不信,她拚着折斷兩條腿都要跳下屋頂。

“整件事,錯在我、不在岳帆。”他認錯。

無雙失笑,他夠朋友也夠義氣,可惜一個被放棄的女人,不會在乎他的義氣。

“這次的邊關戰役雖然大獲全勝,然當時情況數度危急,先是皇後娘娘的兄長江邺領兵出戰失敗,被番王紮卡達西所困,岳帆不得不與我合演一出圍趙救陳的戲碼,我領大軍與紮卡達西對戰,岳帆帶五百人救回江邺。

“誰知紮卡達西早有所備,那一役,岳帆身受重傷。相較起岳帆,我幸運得多,搶下大批糧草、俘虜戰犯八百餘人。回營後,我才曉得岳帆受傷,長箭穿肩而過,雖不在要害上,但箭尖淬毒,他陷入昏迷。

“當時,我處理軍中要務,必須在外奔波,我擔心野心勃勃的汪泉溪在藥草中暗做手腳,于是安排孟霜喬裝成小兵貼身照料岳帆,卻不知那毒讓岳帆迷失心智,讓他們有了夫妻之實。”

他說謊了,隐瞞一部分事實,但那個實話,他無法說出口,父母臨終前,懇求他護着妹妹們,讓她們一世順遂。

輕輕地,他在心底對無雙說聲對不起。

“事後岳帆非常苦惱,他不願意辜負你,只是……”只是孟霜痛哭流涕,一邊說着不願讓岳帆為難,一邊卻上吊自盡,事至此,岳帆怎能硬起心腸,對孟霜的哀傷視若無睹?

她說得對,孟霜擅長當小白花,示弱扮可憐,讓孟霜無往不利。

“環境所迫?”無雙接下他的話,但說出這四個字後,卻笑了,世間迫人的事這麽多,如果事事順從,人還會是人嗎?“後來呢?”

他很抱歉,但是……咽了咽口水,孟晟繼續往下說:“汪泉溪是江邺大力推薦之人,江氏是皇後娘家,家大業大、勢力大,又深得帝心,所薦之人,職位只比岳帆小一級。我不否認、汪泉溪有幾分能耐,過去戰場上,他确實有勇有謀,只不過他太妒嫉岳帆,從領命到邊關的第一天起,就處處和岳帆對着幹。

“紮卡達西是個極好面子的,前次的對戰被我搶下一城,心有不甘,不久再度領軍前來邀戰,汪泉溪命我帶兵應戰,我走了,留下還在養傷的岳帆,沒想到汪泉溪狼子野心,竟命親信将岳帆迷昏、關押起來,一邊假造證據,企圖栽贓岳帆叛國,一邊往京裏遞出假軍情,說我與數名小将,因為岳帆的通敵洩密而葬身沙場。

“布置好這些,他命弓箭手布陣,待戰事結束,若我們全軍覆沒便罷,萬一僥幸回到城裏,自有弓箭伺候。

孟霜窺得汪泉溪的野心,冒險從地牢中救出岳帆,連夜帶他奔赴戰場,将消息傳給我。

“幾天後,我與紮卡達西的對戰再獲大捷,而孟霜帶來的消息,讓我迅速做出決定——我領着出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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