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1)

與人撒氣似地,返京已經一個月,孟晟每天都板着臉孔。

他的職務被調動,成了宮中帶刀侍衛,三品将軍居然去當個小隊長?瘋了嗎?明明不合理,可所有人都羨慕他能在禦前行走,還說有幾個三品将軍可以日日朝見天顏,說他是皇帝身邊的新紅人?

但他寧可到京畿大營訓練士兵,就算曬出一身黑皮,至少可以溜班去探探固執的燕無寶,不像現在……只能乖乖等待排班休沐。

阿元最近常到京城,每次都帶來讓人振奮的消息——

“阿雲妹子可能耐了,給每家每戶都取個別致的名字,還給咱們寫對聯吶,實在太有才,阿晟,你的運氣真好,居然有這樣的妹妹,若她是我家妹子,多好!”

“阿雲用枯藤編織成一道拱門,豎在林子外頭,讓焦大叔移來九重葛,要不了多久,藤蔓爬滿拱門,就是一道再美不過的花牆,到時再把賀叔刻的‘錦繡村’牌匾挂上去,咱們村子就不難找了。”

“村子上下總共有八十幾個房間可以出租,今兒個,我就是來買漆的,把牆壁刷好,就可以準備開門做生意啦。阿雲妹子讓賀叔把雕好的飾物挂在每個房間裏,客人要是喜歡,就可以買回去。賀叔可樂啦,他閑來無事就喜歡雕山雕水、雕風景,賀嬸老嚷着屋子都快沒地方走路了。”

“阿晟,今兒個來是要跟你說一聲,你家的廚房太小又太舊,我打算尋人翻修,否則要是一口氣來幾十個客人,哪來得及做好飯菜?”

“有三十幾個攤位來報名,賣雞賣鴨賣魚、賣花賣木雕賣畫兒,還賣醬菜、賣腌料……大夥兒全卯足勁兒想掙錢吶,就是阿碧,也想賣賣絹花,這不,我特地帶她來挑絹布。”

“好消息,阿雲妹子可厲害呢,把咱們村裏大大小小的孩子哄得服服貼貼,這些天妹子忙得腳不沾地,還得空出一個時辰教他們念書識字,咱們村裏,人人都感恩你啊,謝謝你把妹子送回錦繡村。”

阿元每次帶來的消息和錦繡村有關系,孟晟從裏頭抽絲剝繭,多少可以拼湊出燕無雙的生活片斷,她很忙,忙得興致盎然、忙得起勁、忙得精彩。

真這麽開心嗎?那麽,傷心有沒有少一點、忿怒少一點,有沒有……回心轉意的空間?

送走阿元,孟晟拿起桌上的“宣傳單”仔細看。

阿元說,這叫做版畫,聽說西域有,但中原少見,版子是賀叔刻的。

左上角是一首詩——桃紅複含宿雨,柳綠更帶朝煙,花落家僮未掃,莺啼山客猶眠。整幅畫勾勒出田園鄉居的樂趣,讓人看着心癢,不想幹活兒了,只想往錦繡村一游。

燕無雙舉辦的活動叫百花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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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宴?賞玩用的花,真能變成餐桌上的珍馔?他懷疑,但想到她談起改造錦繡村時的自信,孟晟微微一笑,懷疑女人不難,懷疑燕無雙自信的目光,很難。

早上,阿碧領着村裏幾個漂亮的小姑娘,站在京城每條街道巷口散發宣傳單,他不知道她是怎麽想的,怎會想到把年輕姑娘打扮成花仙子?

不管怎樣,效果肯定不差,因為阿元過來時,樂津津地說着,“我們已經接到兩單生意,房間賣掉二十幾個,而且是連續住上三、四天呢。”

他刻意潑冷水。“說不定人家只是說說,不見得會去。”

“就算不來,咱們也賺啊,門票一人一兩、馬車一輛三兩,阿碧那裏已經收下不少訂金。”

錦繡村的村民,務農了幾輩子,哪裏見過這麽多錢。

“門票?”

“對啊,這筆銀子要用來雇導游,讓人講解錦繡村的歷史與故事、帶領游客四處走,還要拿來種下一季的花花草草,阿雲說,這樣游客才能綿綿不絕。”

連這個都想到了?有意思!

孟晟讓阿元帶上滿滿一馬車的紙筆書墨,上次準備的不多,只夠無雙一人使用,但現在要領着孩子念書,用量肯定驚人。

再看一眼宣傳單,他承認相當吸引人,不管是畫面還是詩詞。

心念起,如果他把宣傳單交給孟霜,她肯定能說服岳帆一起出游,到時夫妻見面,能不能和好如初?

不對,孟霜在場只會壞事,無益于兩人,還是私下慫恿岳帆同行,可是……燕無雙會遷怒他嗎?

肯定會,但為着她好,就算讓她怨上一輩子又如何?身為孟霜的親兄長,又犯下那麽大的錯誤,本就該受她埋怨。

就這麽做吧,他把宣傳單收進懷裏,走出家門。

身為尚書府的舅爺,孟晟輕易地進到後院。

小厮領着他往霜夫人的院子方向走,穿過拱月門,他發現一個小小的身影邁着兩條小短腿,辛勤地繞着園子跑。

園子裏有兩個丫頭,一個幫着計算圈數,一個跟在少爺身後跑。

他認得她們,一個叫語珍、一個叫語珊,都是燕無雙身邊的大丫頭。

岳帆讓她們留在圜兒身邊?聰明!那幾個丫頭心裏只有小姐、沒有姑爺,圜兒有她們照顧,肯定妥當。

不過……那是在玩嗎?不太像,圜兒一臉的嚴肅,氣喘籲籲、衣服濕透,還堅持跑着,所以是在鍛練身子?

用這麽粗淺的法子?

孟晟對小厮說道:“你先下去,我知道霜園怎麽走。”

“是,蔣舅爺。”小厮退下。

孟晟斜着身子靠在門邊,靜靜觀察鐘宇圜。

“小少爺,十圈了,可以休息了。”

“不,我還有力氣,給我跳繩。”圜兒向語珊伸手。

“少爺身子骨越來越好了呢,要是小姐在,肯定很高興。”

圜兒認真說道:“我得快點長大,把身子練好了,才能去找娘。”

語珍聽見這話,既欣慰又感動,小少爺始終沒有忘記小姐。“是,小姐一定在哪裏等着小少爺去找她。”她蹲下身子,用幹淨的帕子給小少爺抹去滿臉汗水。

“是啊,小姐要是知道少爺讓師傅稱贊了,肯定會樂得把小少爺抱起來轉三圈。”

語珊看着圜兒,心肝兒發疼,自從小姐不在,小少爺變得更懂事聽話,像個小大人似地,天未亮就起床鍛練身子,師傅還沒到書房,自己先練上幾張大字。

念書、運動、作文章,就是晨昏定省也從未缺席過,每次看他小小的身子端坐在書桌前,就讓人忍不住鼻酸。

小姐在的時候,小少爺哪是這個樣子的,他也會撒嬌、也會耍賴,現在是不是因為……

小少爺也明白今非昔比,必須自立自強?

“娘還沒托人捎信來嗎?”

圜兒一問,兩個丫頭都低頭沉默,這話,每隔兩日小少爺便要問上一遍,他想娘了,也擔心娘在外頭過得不好,對吧?

見語珍、語珊不語,圜兒勉強一笑,說道:“是我心急了,哪有這麽快,要找到合适的地方落腳,得花時間的。”

語珊忙接下他的話。“可不是嗎?小姐性子挑剔,又不是随便什麽破爛地方都能住得下的。”

語珊的話讓在旁偷聽的孟晟抿了嘴,依她們的标準,蔣家老宅大概就是所謂的破爛屋子吧。

他站直身子,朝圜兒走去,還沒走近呢,不只圜兒,語珍、語珊也滿臉戒備,一人一手拉住圜兒,想把人給藏起來似地。

他在她們眼底看見敵意。

“蔣舅爺走錯地方了,霜園在另一個方向。”語珍冷淡的說。

“我來找圜兒。”

只見圜兒從語珍、語珊身後站出來,回望孟晟的目光中帶着寒意,這是……五歲孩子的目光?

孟晟苦嘆,看來因為孟霜的介入,受苦的不僅僅是燕無雙。

“找我有什麽事?”圜兒擡高下巴,滿臉倨傲。

孟晟失笑,這個表情真像他的娘,都是骨子硬的驕傲家夥,将來他會不會也像燕無雙那樣,事事不低頭?

“我想告訴你,如果有任何事需要幫忙,可以找我,我很樂意。”他釋放善意。

“任何事都可以嗎?”他的下巴擡得更高,眉一挑,十足十的使壞表情,又跟他的娘一樣。

“對,任何事都可以!”孟晟回答得篤定,他還不至于對個孩子言而無信,更何況他也好奇一個小娃兒能多“壞”。

“好,請你把霜姨帶回蔣家、永遠別出現,可以嗎?”他笑着,得意非凡。

他的驕傲像他娘,丢難題的能耐也像他娘,強将手下無弱兵,夠狠、夠壞,比起他的娘,青出于藍勝于藍。

語珊、語珍雙雙低頭,掩嘴輕笑,好樣兒的,果然是她們家小姐親生的,腦子就是比別人家的好使。

“不行嗎?我還以為‘任何事’都可以。”圜兒瞠大眼睛,死盯孟晟,等待他回答。

好吧,他總是落敗,不管在燕無雙面前,或她兒子面前,這對母子是專門生來折磨他的。孟晟苦笑,“對不起,我沒辦法。”

“我娘說,既然沒有辦法做到,就不要輕易許下承諾。”他挑挑眉,丢下一抹嘲諷。

轉身,不想跳繩了,回去默書吧,他不想在“壞人”身上浪費時間。

他一手牽起珊姨、一手牽着珍姨,三人頭也不回地離開。

“我沒辦法帶走孟霜,但我可以想辦法幫你找到你娘。”話脫口而出,孟晟懊惱,這不是中了人家的激将法嗎?

天,那個“人家”才五歲。

孟晟猜錯了,那個“人家”根本沒使激将法,只是沒空理他,所以連頭都懶得回。“不必,我的娘我自己找。”

這種态度……是小孩該有的嗎?太不給人面子、太可惡、太傷人自尊。孟晟幼稚了,竟和一個五歲小娃杠起來。“你才五歲,等你大到能出門找娘,你娘不知道已經走了多遠。”

不過,他的幼稚竟然成功地讓圜兒停下腳步,他怒氣沖沖地走到孟晟面前,怒氣沖沖地指着他的鼻子說:“如果是這樣,還不是你們家的人害的。”

孟晟咬牙,端起态度說:“你可以選擇繼續拿我當敵人,或是讓我幫你一把。”

“你會幫我?當我是傻小孩嗎?”那個霜姨會希望娘永遠不要回來。

“我當然會幫你,就算找不到你娘,我也可以當你的師傅,指導你練武功,否則,就算你有本事跑一百圈園子,還是無法飛天遁地,還是無法打敗壞人、保護你娘。”

話說完,他炫技似地,縱身飛上樹梢、足點高枝,繞着園子轉一圈,再躍回地面,穩穩地站在他的面前。

好厲害……好厲害啊!圜兒的眼睛發直,心髒怦怦亂跳,臉頰充血,他羨慕得快要流口水了,可是……正邪不兩立,遠小人、親君子,他……用力扭頭,驕傲地擡起下巴。“不需要,我爹會教我。”

“你爹有空嗎?”他指的是皇帝重用岳帆,時時召他入宮商讨大事。

“我爹确實沒空,他得照顧霜姨。”童稚的聲音卻說着令人發酸的話語,實在讓人很難相信,眼前的孩子只有五歲。

在圜兒面前,孟晨覺得自己很幼稚、對方很老成。

“你爹是皇帝的肱股大臣,男子以事業為重,他沒有太多時間留在府內。”

“意思是,你很閑?”

啧,鐘宇圜和他娘一個樣兒,氣死人不償命,他強壓怒氣,回答,“對,我閑到發慌,才有時間替你找娘、教你武功,要不要?一句話!”

“不必,多謝費心。”圜兒再度轉身,背影傲氣得讓人跳腳。

孟晟深吸氣,這個小家夥比紮卡達西更有把人惹到氣炸心肺的本事。

“嘗到苦頭了?我早說過,他是頭養不熟的白眼狼。”蔣孟霜的聲音幽幽傳來。

呼……孟晟吐氣,轉過身,看着自己的妹妹。她眼下有淡淡的墨暈,瘦了,臉上落落寡歡。

嫁給岳帆不是她最大的夢想?如今心想事成,還有什麽不開心?

“圜兒因為你而失去母親,你期待他怎麽對待我們?”他口氣清冷。

“哥,那不是我的錯,你不能把事情算到我頭上,我是你親妹妹啊。”她目眶一紅,泫然欲泣。

沒錯,正因為她是親妹妹,他才會罪惡、才會難為,但……木已成舟,他能怎麽辦?

“在尚書府,日子過得不好嗎?”

見哥哥緩了口氣,她點點頭,楚楚可憐道:“公婆對我客氣卻疏離,可是他們以前對待燕無雙卻像對女兒一樣,我初接府裏中饋,這麽大的一個家,掌理起來有多困難,知道嗎?誰能夠不出一丁點兒錯?

“下人非但不幫忙,還在背地裏等着看笑話。鐘宇圜更不必說,從剛剛的态度就不難知道,他是怎麽待我的,即使我對他千般萬般好,他還是用看仇人的眼光看我。在尚書府裏,我能依靠的只有岳帆了,可他一天到晚不在家,哥知道我有多苦多悶多冤。”

她真的恨,如果有個對手,還可以跟對方纏鬥,問題是她沒有對象、沒有一個“刻薄的嫡妻”來彰顯她的可愛溫柔,她沒辦法讓岳帆向自己更靠近,她覺得孤立無援,害怕極了。

“你得受着,這是你選擇的。”

“我沒有說我不受着,但是……我苦啊!”

“很苦嗎?燕無雙剛嫁進尚書府的時候只有十四歲,十四歲的她必須掌家,必須代替丈夫孝順公婆,必須獨自生下兒子、教養兒子,因為她的丈夫常年在外打仗。然而她日盼夜盼,終于把丈夫給盼回來,卻沒想到丈夫身邊有了新歡,想想她,再比比自己,誰苦?誰悶?誰更冤?”

突然發覺,每次碰到燕無雙的事,他就會變得多話,如果多話能幫得上忙便罷,偏偏說得越多,心中的無力感越重。

哥哥問堵了她,蔣孟霜一時無法回答。

“當初,你第一眼見到岳帆就存了心思,那時我是怎麽告訴你的?我說岳帆與妻子鹣鲽情深,誰都無法插足兩人中間,你卻告訴我,男人三妻四妾是天經地義。

“我讓你熄了非分想法,你卻在事成之後告訴我岳帆對你的承諾,你一臉得意地說:‘誰說他們之間無人可以插足?’還說再密的雞蛋都有縫,何況是夫妻。

“你信心滿滿一定會成為岳帆心中最重要的女人,現在你的信心呢?燕無雙把位置騰出來給你了,你還要怨東怪西,她什麽都不要求,只求你善待鐘宇圜,可你是怎麽說他的?你說他是養不熟的白眼狼。不!你才是真正的白眼狼。如果燕無雙知道你這樣對待圜兒,決心回來與你一争,你真的認為自己有勝算?孟霜,我已經講過很多次,現在我再告訴你一遍,我這輩子做過最大的錯事,就是在岳帆受重傷時,讓你随侍在他身邊。

“我不會同情你,我不會在乎你的埋怨,有本事,你就把日子往好的過,沒本事,就把岳帆還給燕無雙。我沒有對圜兒說謊,我是真的會想盡辦法把燕無雙找回來!”

“大哥……”蔣孟霜的心抽痛着,雙眼含淚望向哥哥。“爹娘臨死前要你好好照顧我和孟瑀,可瞧瞧你是怎麽對我的?你不希望我幸福嗎?”

她又戳中他的軟肋了,大掌壓在她的肩上,他語重心長說:“孟霜,對鐘宇圜再好一點,他的娘已經把自己的幸福讓給你了,倘若你還不懂得惜福,只會不斷抱怨,你真的不配當蔣家的女兒。”

“孟晟,你來了。”此時鐘岳帆大步朝他走來。

一進家門,就聽見舅爺來訪的消息,鐘岳帆很高興,他有許多事想與孟晟商量,過去幾年生死相依,他們是最好的兄弟。

聽見丈夫的聲音,蔣孟霜立刻背過身,悄悄拭去淚水。

鐘岳帆走近,發現氣氛不對,連忙問:“怎麽了?兄妹吵架?”不會吧,蔣家兄妹情深是人人都曉得的事。

蔣孟霜笑盈盈地轉過頭,回答,“沒事,是太久沒見着哥哥,想他了。”

鐘岳帆笑道:“這麽大還撒嬌?”

“怎麽,吃醋啦?”蔣孟霜含笑問。她希望他回答:是,吃醋了。

因為她開始缺乏自信了,那夜……他在夢裏喊着燕無雙的名字。

她知道他一直在找她,沒有停止過,她知道他時常往燕府跑,希望能得到一點消息,她知道他時常看着圜兒的臉,想念燕無雙……這一切都讓她惶惶不安,始終放不下燕無雙嗎?

燕無雙是在後宅養大的女子,不知道外頭有多危險,更何況她沒帶走任何嫁妝,這樣的女人根本無法在外面存活。

一個月過去,杳無音訊,說不定她早已曝屍荒野。

連公婆都不認為她還活着,岳帆為什麽放不下?是因為太喜歡了嗎?

鐘岳帆沒有回答,只是拍拍孟晟的肩膀,說道:“以後多往家裏來吧,免得孟霜挂念。”

她又心酸了,不只因為答案不在預料中,更因為他不喊她“霜兒”。

是不是因為他心裏有另一個“雙兒”,是不是因為她再努力都無法取代另一個雙兒?小心眼,讓她更加難受……

深吸氣,她勉強自己微笑。“我去備酒菜,你們一定有許多事要談。”

“好,麻煩你。”鐘岳帆沒有多心,領着孟晟往書房走。

看着兩人的背影,蔣孟霜眼眶泛紅,許久,咽下委屈,她握緊拳頭對自己發誓,“我不會輸的,燕無雙,我絕對不會輸給你的。”

剛坐定,鐘岳帆就問:“孟晟,你實話告訴我,你是不是知道無雙的下落?”

這句問話讓孟晟心頭一震,眉心微蹙,懷裏那張宣傳單突然變得灼熱。

要坦白嗎?說自己收留燕無雙,讓岳帆整整一個月像無頭蒼蠅那樣到處亂找?他會不會誤以為自己是在幫助孟霜,不讓燕無雙回家?

岳帆如果這麽想,那麽孟霜……想起她的淚水,想起她的處境不易……身為哥哥,怎能落井下石?

“你怎麽會這麽想?”孟晟反問。

鐘岳帆凝睇好友,半晌輕喟了聲,是自己疑心太重,怎麽可以懷疑到兄弟頭上,在戰場,他三度救回自己的命,他們并肩作戰無數回,他們是一個眼神就可以明白彼此心意的好兄弟。

怎麽能因為皇上一句有意無意的“你有沒有讓蔣孟晟幫着找無雙”,他便疑心孟晟知道些什麽,這種懷疑過分牽強。

他知道的,當年皇上雖為他與無雙賜婚,可心底對無雙……那樣美妙的女子,誰能輕易舍忘?

“沒有,我是走投無路了,才會指望你。”

孟晟悄悄舒口氣,這會兒,懷裏的宣傳單不宜拿出了。他拍拍好友問:“這些日子,還是沒有任何消息?”

“沒有,我只能确定她不在京城。”他已經刨地三尺、一搜再捜。

沉吟須臾,孟晟試探地問:“有沒有想過,如果你把她找回來,要怎麽安置孟霜?”

“你在說什麽?都是我的妻子,當然都住在尚書府。”

“燕無雙态度堅決,寧死也不與人共事一夫,難道你打算把她找回來,再逼死她一次?”

“孟晟,你不要也逼我好嗎?我會說服她、會讓她知道,即使有了孟霜,我也不會輕待她,我會徹底讓她明白這一點。”

“如果她是個可以被說服的女子,就不會抛夫棄子,寧願玉碎不肯瓦全。”

女人心哪這麽容易轉圜?何況現在他身邊只有孟霜,孟霜都能滿腹抱怨,如果再加上一個燕無雙,情況能像他想象的那樣?

鐘岳帆蹙緊雙眉,痛苦問:“我該怎麽做?你可不可以教教我。”

孟晟的眉眼一樣緊,如果孟霜不是自己的妹妹,他會建議把孟霜送到莊子裏,如果燕無雙只是個平庸女子,他會提議派人把她的院子層層封鎖,總有一天她會轉換心意。

但是,他改變不了與孟霜的血緣關系,更改變不了燕無雙的傑出優秀。

“是我的錯,我不應該讓孟霜去照料你。”

鐘岳帆嘴角微澀。“沒有孟霜,我早就死在汪泉溪手裏。我不相信命運的,但我現在相信了,也許命中注定,我不配得到無雙。”

“不要這麽想。”除了這句,孟晟竟找不到更強而有力的安慰字句。忍不住苦笑,心如在火上慢慢煎熬。

“當初娘請慧覺大師為我們合八字,大師說我們的八字很合,他說無雙是個難得一見的能人,能助我仕途更上一層樓,能為我掌家理事、安定內外,是我命中注定的貴人,但我們成親的話,怕是無法一生一世相守。慧覺大師的結論是我們當朋友比當夫妻好。

“我對他的話嗤之以鼻,哪有八字很合卻無法一生一世相守的說法,我甚至指控他收下旁人賄賂,刻意阻撓我們的婚事,沒想到……”

沒想到是真的,他咽下激動,當年自己曾經懷疑皇上,懷疑他求而不得,暗地破壞。

“我娘以為慧覺大師的意思是指無雙的身子不好,有早夭之虞。是,在生圜兒時,無雙差點撐不過去,之後的撞柱、刑罰……那幾天,娘命人到處為無雙點長生燈,佛堂裏十二個時辰都有人誦經,她深信是我害了無雙。”

孟晟不知道有這麽一段,難道真有命定之說?

“別多想,燕無雙臨去前要求你善待圜兒,你必須做到。”

“我知道,府裏雖然請了師傅,但父親還是撥時間親自教導,父親說圜兒聰慧無比,過去調皮、定不下心,如今大有長進。”

“我來的時候,他正在園子裏跑步,聽見他與婢女的對話,方知他想快點長大、把身板練壯,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可以親自教導他武功。”孟晟沒把圜兒的拒絕放在心上。

鐘岳帆笑望孟晟,他懂的,是對無雙深感抱歉吧?他想盡力彌補圜兒、減輕罪惡,他是個良善之輩,圜兒若能得他教導,當然是好事。

“不成的,我爹希望圜兒考科舉、當文官,家裏有我一個武官,娘已經擔心得連覺都睡不安穩,過去幾年,她都生生熬老了。”

“練武不一定要走武舉,也可以強身健體。與其讓圜兒像無頭蒼蠅似地亂練,不如給他找個好師傅,免得傷身子。”

“你說得在理,我去同爹商量商量,孟晟,謝謝你願意幫我。”

“你現在的困境,我有責任。”孟晟搖頭,這樣的謝意,他承擔不起。

鐘岳帆搭上好友肩膀。“我們兩個誰也沒欠誰,我們是一輩子的好兄弟。”

他的話讓孟晟更為難了,一邊是兄弟、一邊是燕無雙,他不曉得該怎麽辦才好?

在尚書府用過晚膳,孟晟帶着幾分微薄酒意離開。

天色已經暗下,路上行人漸漸稀少,但不過走了十步……那種感覺又來了。

返京月餘,經常覺得有人在暗地裏盯梢,他耐心等待,卻遲遲不見對方出手,而對方不出手,他便無法猜透對方目的。

揚眉、微笑,他輕哼小曲,走得歪歪倒倒、喝醉似地。

轉進小巷,這條巷子很長,但夜黑無人,他靠在高牆上,打個酒嗝,順手悄悄把懷裏的荷包撂下。

他搖搖晃晃地回到家裏,小厮趕緊上前扶起,将他送回房間。

不多久,平陽将軍府的大門打開,小厮領着幾個人走出門外往尚書府方向走去,一路上,大夥兒都低着頭,像在找什麽東西。

小厮一面走、一面吆喝,“仔細些,那荷包是二小姐繡的,要是丢了,趕明兒個二小姐鬧起來,咱們家将軍可有得受。”

下人們呵呵笑起來,誰不曉得,府裏沒有夫人,将軍把小姐當成眼珠子疼,半點委屈都舍不得讓小姐受。

沿途找去,不久,有人喊出聲,“在這兒,我找着了!”

小厮快步跑到巷口,拿起來對着月光前後看看。“就是這個沒錯,做得好,明兒個将軍定會有賞。”

小厮樂乎乎地把荷包收進懷裏,一行人任務達成,轉回将軍府。

燈下,孟晟就着燭光細觀荷包,這荷包的繩子有特殊機關,一旦被拉開,就必須用二拉一松的方式,才能把荷包重新系緊。

所以……荷包被打開過了,但裏頭的百兩銀票和幾枚金豆子都沒有人動。

對方不要財,那麽要的是什麽?

要機密?哼,他能有什麽秘密?現在的職務是保護皇帝,根本無法取得軍機,莫非……

他想起岳帆追問的話,莫非暗地跟蹤自己的是岳帆的人?

不會的,他與岳帆感情深厚,若心生懷疑,他肯定會親自追問自己。

這時,湖畔的黑衣人形象躍入腦海,難道是……他們?黑衣人知道自己救走燕無雙,想從他身上探得消息?

眉心皺了,心潮起浮不定,到底是誰想對付燕無雙?

錦繡村的第一批客人到了。

是戶部侍郎家的老夫人、夫人、少奶奶領着兩名少爺及一位小姐,主子六人,奴婢下人、車夫共二十人。

二十六人共訂了三兩的上等房兩間,二兩的中等房四間,以及普通客房五間,都是兩個晚上。

百花宴兩桌、普通餐兩桌,二十六人份烤肉餐,以及其他五頓餐飯,加上門票二十六兩、馬車八部二十四兩,剛進村口,管事就交給裏正阿元一百六十三兩。

阿元收下銀子後,将表格交給管事,讓夫人、小姐們勾選想要去的旅游景點,緊接着,各戶的主人就過來領自家的客人回去休息。

這是第一批客人,口碑很重要,所以阿元跟着過去看看大家的安置狀況,确定都有送上熱水、花茶後,阿碧則快手快腳沖到蔣家老宅。

廚房裏熱火朝天,兩道湯、十道菜、甜點、飲料一字排開。

金菊普洱雞湯、野姜花鮮菇湯、涼拌栀子花、野姜花粽、萱花脆皮粉腸、玫瑰嫩子排、洛神鮮魚蒸、桂花咕咾魚片、玫瑰蒜香蝦球、香蕉花炒肉絲、蘭花豬柳、紫羅蘭牛蒡酥、玫瑰奶酥、玫瑰奶茶。

無雙正忙着擺盤,阿月、大妞、二妞和幾個年輕媳婦把普通桌的菜肴一一端上。

普通桌五菜一湯,是用來給下人、仆役吃的,重點在吃飽而不是吃好,所以量多、米飯供應得也多,比起一席十兩的百花宴,普通桌只有二兩,因此裏頭除了野姜花粽、香蕉花炒肉絲之外,其他三道都是家常菜。

湯是河裏一大早撈上來的鮮魚湯,加上姜絲米酒就香氣四溢,來一趟錦繡村,仆役們也能嘗嘗當地的特産。

阿碧看到百花宴的菜肴,眼睛發直了。這麽漂亮的菜,怎麽舍得吞下肚?

擺上最後一朵蘭花,無雙拍拍手,招呼大家。“好了,可以把菜端去花開富貴了。”

“花開富貴”本來是村裏人開會議事的廳堂,因為地方大又離蔣家老宅近,無雙便敲定那裏作為食堂。

那兒有前後兩廳,前廳雅致、後廳大,兩廳加起來可以擺上二十幾張圓桌。廳外的籬笆上種滿爬藤,現在,不同顏色的牽牛花盛開,紅紅紫紫的,遠遠望去仿佛是一幅巧奪天工的名畫。

無雙發現阿碧,道:“嫂子是拿旅游表來給我的吧?”

“是啊是啊,你瞧我這腦袋,看見吃的就分不清東南西北了。喏,給你。”

無雙接過表,看一下旅客勾選的景點,轉身進房,将三天的行程規劃出來。

第一天吃過百花宴,中午休息過後,導游會領着游客先逛一圈村子,賞花、賞樹,賞鄉土雅趣。

但這時候最重要的不是景色,而是導游的三寸不爛之舌。

老道士贈花籽兒、賞仙泉的故事,送子觀音的神話、鄉野傳說,以及無雙編的幾段神仙降臨、才子佳人的浪漫故事——她把每個景點都添上一點傳奇色彩,企圖引人向往。

故事說得越好,在游客心底留下越深的印象,返京後口耳相傳,自會替錦繡村開拓更多客源。

所以無雙在挑選、訓練導游這件事情上,花了大把心力與時間。

吃過晚餐,游客能到廣場上觀星,或在屋裏休息,到時,會有專業人員在廣場上講解星座故事。

她把西方的星座故事搬過來,但主角的名字換成中國名字。

第二天,會有經驗豐富的獵人帶領少爺、小厮去後山打獵,而女導游會引夫人小姐到送子觀音廟去拜拜,下午游湖、垂釣,晚上則舉行廣場BBQ。

第三天早餐過後,先參觀苗圃,那是焦大叔的心血,無雙在最短的時間內和阿元一起努力與村人溝通,最終将苗圃整整擴大一倍。

緊接着參觀“動物園”,那個動物園小到無雙很汗顏,只有幾只鹿、幾只雞鴨兔子,可以讓少爺小姐們喂養、觀賞,幸好還有兩只小熊仔撐場面。

吃過午飯後安排逛街,那是由村人搭建起來的假曰市集,會有三十幾個攤位供貴人挑選商品,目前裏頭有賣木雕、賣盆花、賣皂角、賣野味、賣農産醬菜……

買賣不用銀子,而是用園游券。

這次時間太過急迫,未來無雙打算挑幾戶人家指導他們賣小吃,比方關東煮、茶葉蛋、地瓜球、烤香腸、烤玉米,攤位越豐富,游客游興越高。

不過,前提是游客必須夠多,二十幾名顧客不足以支持一條商街的長期發展,幸好目前村人興致勃勃,并不在意東西能不能賣得出去,只當是一場熱鬧。

接下來就是準備填問券調查表,贈送貼心小禮了。

安排好行程,她把單子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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