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聞香識人

風花雪月,紙醉金迷,北熙皇城「黎都」雖值春寒料峭,卻抵擋不住夜晚的火熱迷情。

白晝裏,黎都是天子腳下,國之中砥,王侯公卿,光祿池臺;

黑夜裏,黎都是聲色犬馬,依紅偎翠,輕歌曼舞,旖旎風流。

而素有「北熙第一花樓」之稱的「聞香苑」,則是黎都風月場上最璀璨的一顆明珠,於夜色之中光華流轉丶含煙吐媚,不知令多少達官顯貴銷魂蝕骨丶魂牽夢萦。

此時此刻,聞香苑一間秀房之中,有一少女正在對鏡梳妝。粉腮朱唇,顏如渥丹,是青樓裏少有的清妍淡姿,那微蹙的娥眉間一點倨傲與憂慮,與屋外莺莺燕燕的調情媚笑顯得格格不入。

「鸾夙姑娘,有客相邀。」丫鬟的通報聲忽然在屋外響起。

「啪」的一聲輕響傳來,屋內對鏡梳妝的女子已将篦子拍在妝案上,倔強且放肆地回道:「不見!身子不适!」

丫鬟不敢再言,匆匆而去。

這拒客的女子名喚「鸾夙」,年方十五,乃是聞香苑的紅牌雅妓。何為「雅妓」?說得好聽些,便是精通詩詞歌賦丶只求知音相和的歌舞詩伎;說得難聽些,便是只賣笑,不賣肉。

鸾夙在聞香苑裏一直是個異類,性子孤傲,獨來獨往,偏又生得端莊美麗,精通詩詞歌賦。與其說是名煙花女子,看着倒更像個大家閨秀。便是這與衆不同的氣質與性情,卻也惹來了一衆裙下之臣,且花客往來很是貴重,其中不乏公卿子弟。

鸾夙接客向來看心情,若是心情好了,便與花客附和幾句詩詞,撥弄幾聲琴弦;若是心情糟了,便閉門謝客,卧榻稱病。偏生鸨母墜娘也由着她這般胡鬧,旁的姑娘丶小倌即便妒恨,倒也無話可說。

左右鸾夙色藝雙絕丶性情寡淡,是黎都風月場上人人皆知的。

顯然鸾夙今日心情欠佳,便又謊稱身體抱恙。外人都道聞香苑的鸾夙是西施捧心的病美人,卻甚少有人曉得,她除卻偶感傷寒,幾無病症。

「吱呀」的開門聲緩緩響起,鸾夙無需回首,也知來人是誰。在這聞香苑中,唯有一人進出從不敲門,更不必通傳,便是她的鸨母——墜娘。

鸾夙從梳妝臺前起身,恭謹問候:「墜姨。」

「又是身子不适?」墜娘風姿綽約地款步入內,話中帶着淡淡的諷刺。

鸾夙不禁擡首打量起她的鸨母。這張容顏她看了七年,如今仍覺驚豔。分明已是年過四十的半老徐娘,可那玲珑身段與妩媚風情,卻能令人忽略她的年紀。

自入了聞香苑她便知曉,墜娘從前曾是名動天下的舞伎,後因年華老去,才花費畢生積蓄開了這間聞香苑。誰想一晃二十年過去,黎都風月場中人來人往,唯有聞香苑屹立不倒,且風光一年盛過一年。

不得不說,墜娘之名,是歡場上的一個傳奇。

鸾夙輕輕嘆了口氣,将思緒縷縷收回。她假裝沒聽出墜娘話中的諷刺之意,面不改色地回話道:「身子已無大礙,正打算操練幾曲。」

墜娘并未追究鸾夙的稱病謝客之舉,轉而問道:「鸾夙可有十五?」

「再有三個月便滿十六了。」

墜娘神色淡然地點了點頭:「你如今雖有些豔名,卻終究未能達到預期。十六已然不小了,過了生辰,便挂牌吧!」

「挂牌!」鸾夙驚呼出聲。她當然知曉挂牌是何意,那便意味着她将徹底告別賣藝不賣身的生涯,須得留客夜宿她的枕榻!

鸾夙霎時變得面色蒼白:「墜姨,我不挂牌……」

「此事由不得你。」墜娘冷漠以對。

「當初你不是這麽說的。」鸾夙反駁。

墜娘聞言掃了鸾夙一眼,才冷笑回道:「在這煙花之地,十六歲的姑娘若還未能覓得倚仗,便要走下坡路了。你當你還能紅幾年?新人換舊人,這是歡場上的定律。」

鸾夙仍舊咬牙堅持:「不,我寧願……」

「寧願什麽?」墜娘的眼光忽然銳利起來:「你還當自己是相府千金嗎?平日裏你耍耍小姐脾氣,稱病謝客也就罷了。再過幾年,還能如此嗎?你若拴不住一個有權有勢的男人,趁着恩寵正濃為你報仇,日後你紅顏凋零,只怕便要在聞香苑了卻殘生!」

聽聞此言,鸾夙漸漸黯了容顏,目光也變得游離起來。墜娘見她有所動搖,便又軟下話語安慰道:「我說話重了些,也是為你好。你在此處辛苦七年,難道不是想要為父報仇?風塵女子,應将貞操看得淡些,若能達成所願,委身於人又有何妨?」

鸾夙秀眉緊蹙,半晌才低低回道:「可我沒有把握能拴住一個有權有勢的男人。」

「我有把握,」墜娘妩媚一笑,「我縱橫歡場,閱人無數,定能為你覓得良人。」她輕拍鸾夙的肩頭以示安慰:「這幾個月你便不要再接客了,只将詩詞曲賦練得熟一些。挂牌之日,必能得償所願。」言罷已款款出了鸾夙的香閨。

自那日起,鸾夙便越發郁郁寡歡。即便知曉青樓女子難逃此劫,可她私心裏總以為墜娘會對她另眼相看,一味縱容。她險些便要忘了,若是踏不出這一步,她是不可能報得了父仇的。

試問這世間有哪個男子,單憑談論幾次詩詞歌賦,便甘願為她阖府一百二十條人命讨個公道?

有求,必有還。而她所能憑借的籌碼,唯有她自己。

鸾夙為着挂牌之事心中苦悶,對鏡梳妝也沒了力氣。青絲煩擾,糾結在篦子之上,無端平添幾分痛苦難受。鸾夙将發梢扯了幾扯,勉強梳通,看着手中的篦子越發不爽利,便狠狠施手往門上一摔。

左右這個月她已摔壞三把篦子了。

「哎呦,誰惹着咱們鸾夙姑娘了?」但見一個十四五歲的清秀少年從門外探進頭來,一手還捂在額上。

鸾夙立刻起身,快步走近:「砸着你了?」

少年揉了揉額頭,擺手道:「你那手勁兒,不礙事。」說着又從地上撿起被摔成兩半的篦子,問道:「怎麽這樣大的火氣?」

鸾夙垂眸嘆回:「墜姨要我三月後挂牌。」

少年聞言臉色一沉:「墜媽媽不是最疼你嗎?怎得還會要你接客?」

鸾夙搖了搖頭:「你不懂。」他的确不懂,她的身世,她的血海深仇,除卻墜娘,這世間已無人再知。

眼前這少年名喚「朗星」,是聞香苑內的伶倌,因年紀尚小,嗓音細泛,反串女旦唱得極好。鸾夙素來心高氣傲,又得墜娘另眼相看,吃了聞香苑不少姑娘的嫉恨,唯與伶倌朗星情同姐弟,彼此走得極近。

「你來找我做什麽?」鸾夙深知朗星這性子是「無事不登三寶殿」。

朗星這才拍了拍腦門:「瞧我這記性!尋你的确有事!鸾夙,南熙第一美人來黎都了。」

南熙第一美人?鸾夙來了興趣。古史有雲,天下之勢合久必分,大熙王朝也不例外。自七十年前經歷了外戚篡權之後,這天下便被南北割據,一分為二。黎都是北熙皇城,而南熙,自是隔了千山萬水。

鸾夙有些難以置信:「莫不是诓我的吧?南熙第一美人,不就是名妓□初嗎?她又怎會到了北熙?」

朗星搖了搖頭:「我也不知,不過她此刻就在怡紅閣,千真萬确!」朗星有意排解鸾夙的郁悶之情,朝她擠了擠眼:「可要去偷窺美人?」

「偷窺?」鸾夙對這兩個字眼很是介意。

「難道你還想光明正大進怡紅閣?」怡紅閣也是妓院,莫要說同行如冤家,即便不是同行,那種地方,也不是他們二人說進便能進的。

鸾夙知曉朗星向來鬼主意多,再加上她對那同為妓者的「南熙第一美人」的确很是好奇,便迫不及待點頭道:「我随你去。」左右墜娘已對她下了命令,今後三月不必接客,她有的是時間。

二人說着便行動起來。聞香苑上下皆知鸾夙與朗星交好,對他們的怪異舉止亦習以為常,此刻瞧見兩人從鸾夙的香閨中出來,倒也不甚詫異。

鸾夙換了男子衣衫,與朗星一道從後門悄悄溜了出去。待走到怡紅閣正門前,只見人頭攢動,摩肩接踵,俱是想要一觀「南熙第一美人」□初的尋花問柳者。有錦衣貴客,亦有尋常布衣,看來半個黎都的男人都已聚集在此。

朗星護着鸾夙使勁擠過人群,繞到一個隐蔽之地。鸾夙前看後看,只覺荒涼不堪,遂問道:「這是何處?」

朗星神秘地笑了笑:「這是怡紅閣一處廢舊的後門,知道的人不多。」說着他便緊了緊靴子,對鸾夙道:「我先跳進去瞧瞧情況,你在此等我。」

鸾夙點頭,眼看着朗星縱身一躍,翻入牆內。這等功夫,便是禁衛軍也不一定做得到,朗星做來卻如履平地。鸾夙再次慨嘆聞香苑埋沒了人才。

不過片刻功夫,朗星已從牆內探出頭來,對鸾夙招手道:「我放繩子拉你上來。」

朗星将繩子從牆內放下,鸾夙系在腰上,順着朗星的力道手腳并用爬到了牆內。兩人躍下牆頭,一路往怡紅閣內走去,卻越走越見荒涼。鸾夙不禁心中害怕:「你是不是指錯路了?」

「不會,」朗星一口咬定,「我從前來過許多次。」

「從前?多久以前?」鸾夙再問。

「三五年前吧!」朗星淡定回複。

鸾夙哭笑不得,正待嘲諷幾句,此時卻忽然感到左腳被人扯了一扯。她低頭一看,不知何時一個滿臉是血的男人已撲倒在她腳邊,死死拽着她的左踝,人卻已然昏迷。

鸾夙霎時驚呼出聲:「有鬼!」

朗星連忙摀住她的嘴:「不過是個死人,你怕什麽?」他俯身探上那人的鼻息:「他還有氣。」

鸾夙連忙冷靜下來:「快救他。」

「不要多管閑事了,這裏又沒有大夫,如何救?」朗星四處看了看:「大概是喝花酒時與人争風吃醋,才被打了。」

鸾夙自經過七年前的家世慘變,心中已生了慈憫之心,對朗星道:「将心比心,若是換做你瀕危垂死,路人不施援手,你作何感想?」

言罷不由分說扶起受傷男子往朗星背上送去。朗星無奈斥道:「你哪裏來得菩薩心腸?」口中雖如此說,到底還是将受傷男子背到自己背上。

朗星想了想,又道:「我帶着你太受牽累,萬一他的仇家追來,還要分心照顧你,必要遭殃。咱們分開走,我的把握也大一些。」

鸾夙立刻應下:「好,你還是抄小路回去,我裝作花客,繞去正門。」

朗星向鸾夙指了怡紅閣正門的去路,兩人又各自囑咐一番,便分道揚镳。

鸾夙強作鎮定按照朗星指的路走,走了片刻卻有些迷路。此處四下人寂,荒涼不堪,她越走越覺陰森害怕,正思忖着是否要原路返回,卻聽到一個清冷的男聲忽然在她背後響起:「兄臺找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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