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挂牌之夜(一)
光陰荏苒,歲月如梭,淩芸就這樣變作了「鸾夙」,在聞香苑安置下來。她很感激墜娘,這些年若非墜娘相護,她早已被那些見色起意的所謂「達官貴人」破了身,也許如今已是名符其實的殘花敗柳了。
這七載之中,鸾夙潛心學藝,又得墜娘力捧,倒也在歡場博得一席之地。她曾設法托一些恩客打聽過小江兒的下落,然衆人皆說教坊司中「查無此人」。
沒有淩芸,亦無江卿華。
鸾夙猜想小江兒大約也如她這般,已更名換姓。然這只是往好處想,若是往壞處想,也許小江兒已經……
鸾夙連忙打住胡思亂想,安慰自己姐妹二人定有重逢之時。為了這相依為命的寄托之情,也為了父親淩恪的臨終囑托——大熙王朝分崩析離前所留下的龍脈地圖。
這些年來,鸾夙也漸漸打聽出一些關於「墨門」的傳說。相傳墨門從前乃是熙朝至尊,世代肩負着輔佐君王的重任。然自從熙朝一分為二,墨門亦漸漸走向衰落。若非父親臨終前一番囑托,鸾夙尚不知曉,墨門藏有熙朝的龍脈地圖,并秉承門訓,待南北統一,覓得王者,墨門弟子才可将身份公諸於世,獻上龍脈地圖輔佐新主。
而在此之前,墨門弟子須隐匿於世,靜待時機。
很不幸,墨門這一代弟子中,傳承龍脈地圖的重任,便落在了父親淩恪的頭上,也間接為其招來了滅門之禍……
鸾夙再次輕撫半枚玉佩,當初那尖銳的斷裂之處如今已被她摩挲得平滑圓潤。她想起了父親,想了小江兒,也想起了這枚玉佩原先的主人——聶沛涵。
一別八載,身份尊崇的南熙七皇子,恐怕早已忘卻當初寄身北熙時所相識的淩府千金。忘了也好,如今她遭逢巨變,淪落勾欄,已無顏面再見故人……
每每想到此處,鸾夙皆是淚盈於睫。
無名公子離去的那天,鸾夙恰好出了門,待回到聞香苑,卻見仆從正在給她的床榻更換被褥和簾帳。鸾夙默默在榻前站了許久,才對仆從道:「撤下的被褥都燒了吧,我不會再用了。」
仆從有些心疼地瞧了瞧撤下來的冰絲錦緞,猶豫道:「鸾夙姑娘,這緞面可不便宜的。」
鸾夙只淡淡重複:「我說燒了。」
走了最好,趁這點滴暧昧尚未引燃,便就此掐滅那一點星火。如她這般的身份,與世間一切優秀男子,都該做到兩兩相忘……
自無名公子走後,鸾夙開始閉門不出,日日将自己關在房內潛心練技,務求在挂牌之日一鳴驚人。墜娘見鸾夙終於開竅,心中歡喜,不僅日日以上好胭脂水粉養着,還特意請了舞師指導她練習身段。
如此辛勤兩月,之前又得無名公子指教,鸾夙的詩詞歌賦皆是突飛猛進,琴技與舞技更臻微入妙。
一晃十六歲生辰已過,墜娘終是定下了鸾夙的挂牌之日——六月初六,取順順遂遂之意。
這一日清早,墜娘便指了仆從與伶倌忙碌起來,挂燈籠丶搭臺子丶上下清掃丶熱場子。聞香苑內其她姑娘瞧了,無不心中吃味,暗道墜娘偏心。鸾夙卻對這一切冷嘲熱諷不聞不問,只端坐屋內,任由丫鬟為自己梳妝。從頭到腳丶從裏到外,甚至連她腳踝處的圖案都做了裝飾。
待到鸾夙妝成,又換了新置的衣衫,就連日日與她相對的墜娘與朗星都大為驚豔。皓齒星眸丶顧盼生輝丶冰肌瑩徹丶光豔逼人。墜娘前後打量了鸾夙一番,不住點頭贊嘆:「妝容濃淡适中,身量修短合度,輕雲出岫,羞煞洛神!」
朗星亦伸出大拇指,由衷贊道:「你平日不施粉黛,甫一妝扮,當真好看!」言罷又仔細想了想,再次嘆道:果然佛靠金裝,人靠衣裝。古人誠不欺我!」
墜娘聞言「噗」的一聲笑了出來。鸾夙亦秀眉微蹙,反問他:「朗星,你是誇我呢?還是損我呢?」
朗星對她二人的反應有些摸不着頭腦,卻仍舊連連點頭:「是誇,是誇。」
經此一番調笑,鸾夙心中的緊張之意倒也去了大半。墜娘眼見酉時已至,日落半山,便對鸾夙道:「別怕,屆時你只需聽我吩咐即可。我先去招呼客人。」
夜幕降臨,夜宴将開,莺聲燕語,倚紅偎翠。這繁華的皇城黎都,到了夜間便是靡靡之地。而如鸾夙這般的風塵女子,終究只能折算成金銀物帛,待價而沽。
這是歡場定律,亦是她的宿命……
大堂內漸漸響起曲樂,男女調笑聲到底斥入了鸾夙耳中。她面上露出半絲反感之色,卻教身旁的朗星瞧了去。
說來亦是墜娘體貼,曉得今日她必定心中緊張丶郁郁寡歡,便特意準了朗星的假,令他在此陪着鸾夙,不必登臺獻藝。此刻朗星正站在鏡前,看着鏡中面無表情的美人,有心安慰:「你這處屋子向來僻靜,尋常聲音入不得內。今日卻能聽聞這樣明顯的熱鬧聲,可見來捧場之人當真不少。鸾夙,你面子真大。」
鸾夙亦看向銅鏡之中正望着她的朗星,淡淡回道:「不是我的面子大,是墜姨的。只怕今晚的花客之中,多半是沖着她的面子來的。」
朗星聞言卻搖了搖頭:「你怎得這樣妄自菲薄?墜媽媽雖然交友甚廣,終究不過是個妓院老鸨,那些達官貴人還怕得罪了她嗎?若不是為了你,誰又甘願大熱天裏來回奔波?」
聽聞朗星此言,鸾夙不免有些詫異。她自九歲起與朗星相識,對方還比她小一歲,兩人自小玩在一處,朗星俨然便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禍頭子,時常惹得墜娘頭痛。若非瞧着他女旦唱得極好,人也生得俊俏,只怕墜娘早已将他賤賣出去。也正因如此,在鸾夙心中,朗星一直是個不懂事的弟弟,然而今日聽了他這番話,她才發覺,從前的混世魔王如今業已長大了。
鸾夙霎時感慨萬分,又聽得朗星笑道:「你這樣好,今日必能覓得良人。」
「但願如此。」鸾夙亦報以微笑。
此言方畢,鸾夙的門外忽然響起了敲門聲,只聽一個丫鬟在外喚道:「鸾夙姑娘,該上場子去見客了。」
鸾夙聞言從梳妝臺前起了身,腳下卻忽然踉跄一步,險些摔倒。朗星眼明手快,出手相扶,那掌心的溫熱之意隔着夏日的輕薄衣衫傳到鸾夙臂上,隐隐教她覺得安心。
鸾夙深吸一口氣,款步出了房門,屋外已有兩名丫鬟侍立兩側,喜氣洋洋地問候着:「恭喜鸾夙姑娘。」
鸾夙點點頭,穿過連廊,施施然登上了大堂的臺子中央。堂內花客見她登臺,立刻爆發出一陣贊嘆之聲,其中不乏淫言穢語。鸾夙充耳不聞,兀自坐定,一曲《長相憶》從她指尖緩緩流淌,口中和歌亦随之而出:
「一杯酒,兩行淚,三生有緣知與誰?
四季名豔綻嬌蕊,顏色雖好,五六年妙姿憔悴。
化七分塵土,作八分流水。
曾記後羿射九日,十世相約,嫦娥空對冷月淚空垂。
百千心傷強歡顏,萬寸腸斷論是非。
萬千愛意不複歸,百只畫舫,幾人心碎?
十裏長亭十裏相随,縱九天玄女,遺恨人間。
八月處處飄香桂,七船莺聲惹人醉。
六朝舊事,五重滋味,四方花客三載去又回。
詩意煙花人亦美,月下追芳,誓不負胭脂柳眉。
兩地離人,秦樓女癡心不悔。
奈何戲夢一場,盟言只在羅帏。」
曲并非陽春白雪,辭亦是旖旎豔麗,這是正統文人口中的「淫詞豔曲」,然配合今日的挂牌之舉,卻應景之極。
曲是古曲,辭是新作。鸾夙忽然想起了作詞那日的情景,她從一數到千萬丶再從千萬數到一,絞盡腦汁想要添上一個「億」字,然思慮半晌,卻不得其法。當時是那卧榻養傷的無名公子悠悠道:「這詞不若就叫《長相憶》。詞中無『億』,才得相憶。」
一語驚醒夢中人。
鸾夙從前務求事事圓滿,也因此常累己身,她從未想過,有時獨缺一處,亦是缺憾之美。正如這首詞中無「億」,卻得了名字《長相憶》,反而更令人拍案叫絕,口齒留香。
事事未必求滿,正如日月常有盈缺。
此時堂中好似都沉浸在了鸾夙的思念與哀傷之中,沉默經久才爆發出一陣熱烈的叫好聲。她知曉今日一曲已達到目的,至少能令在場衆人對她平添幾分憐意。這便足夠。
鸾夙擡首看向二樓小包內,臺子正對的那個包廂裏,氣氛影影綽綽,看不見貴客模樣,唯見墜娘立在廂門處,正探出半個身子,朝她微微颔首示意。
能令墜娘親自相陪,那廂內的客人定然非富即貴。
鸾夙又将視線調至別處,卻恰好聽到一位伶倌在後臺細着嗓子道:「待鸾夙姑娘歇息片刻,再與各位客官獻上一舞。」
堂內又立刻爆發起一陣歡呼聲,鸾夙卻淡淡掃過堂下花客,并未退臺。她看着那些男人的雙眼,其中有驚豔,有亵渎,有愛戀,亦有淫豔。她忽然自覺有些悲哀,如若今日挂牌不能覓得有心之人,她便一生都要在此操持皮肉丶賣笑為生。
鸾夙心有不甘,就連方才彈唱時的哀戚之色亦漸漸變得淩厲起來。她瞧見臺後朗星正焦急地沖她擺手,示意她下臺換裝,可她實在不願再去迎合這些男人們了,連敷衍也不願意。
鸾夙低眉想了片刻,施施然對着臺下娉婷見禮,道:「今日鸾夙挂牌,多謝各位捧場。只是鸾夙之舞,自此只為良辰知己而跳,恕今日不能示於人前,萬望見諒。」言罷已再行了一禮,抱着琴轉身朝後臺走去。
堂內的反對聲丶質疑聲立刻響起,其中不乏咒罵言語,道是鸾夙自命清高,又道聞香苑食言而肥,安排了鸾夙一舞,卻臨時反悔。
鸾夙好似沒聽見這些聲音,只自顧自下了臺,抱着琴匆匆往屋內走去。朗星在身後喚她幾聲,她都不予理睬。剛走到屋前,卻聽一嚴厲的女聲喝道:「鸾夙!」
鸾夙回首問候:「墜姨。」
墜娘平日裏妩媚至極的容顏此刻顯得異常冰冷,擡手便要朝鸾夙面上打去,然而掌風接近她面頰之時,墜娘卻忽然停了下來,收手看着她毫不畏懼的神色,心中生出不忍之情。
曾幾何時自己也是誤入風塵,心不甘情不願地開了這間青樓替人賣命。如今自己習以為常,難道還要這如花似玉的姑娘也像自己一樣嗎?她已為她覓得後路,又何須對她如此嚴苛?更何況眼前這孩子本就是相府千金出身,那矜貴的骨氣早已融入血液之中,在這煙花柳巷已是委屈至極,又如何還能強求其他?
墜娘如此猶疑了片刻,但見鸾夙已跪倒在地,誠懇請道:「求墜姨體恤,鸾夙甘受責罰,只是不願再強顏歡笑示於人前。方才一曲已然足夠,若為鸾夙知音,必知鸾夙之意。」
墜娘俯首瞧着地上語氣铿锵的女子,終究嘆了口氣:「我又如何舍得罰你了?即便狠下心重罰,只怕外頭那群客人也不舍得。起來吧!」
鸾夙捏着裙裾從地上起身,感激之言尚未出口,卻見一個丫鬟急急匆匆朝自己跑來,邊跑邊道:「墜媽媽,大事不妙!鎮國王世子與國舅之子,為了争奪鸾夙姑娘初夜,已經在堂上打起來了!」
這一次他也惱了,連忙将雲辭從地上扶起,焦急地問道:「挽之,你哪裏不舒服?腿上還有力氣嗎?」
「我沒事。」雲辭倚着沈予的攙扶站起來,臉色依舊不大好。
沈予忙從懷中掏出一個藥瓶,倒出了兩粒藥丸。雲辭毫不遲疑地送入口中,吞咽而下。
沈予這才轉首看向□初,額上已是青筋暴露,對她厲聲呵斥道:「你還杵着做什麽!趕緊去推輪椅過來!」
□初被沈予的暴怒震懾了一瞬,連忙起身往書房方向跑。
與此同時,雲辭的臉色也緩和了一些,蹙眉對沈予道:「你疾言厲色什麽?她并不知情,是我自己要走路的。」
沈予聞言,愧疚之馀更添惱怒。他眉峰緊蹙,一張棱角分明的俊顏已變得深邃而嚴肅:「你逞什麽強!若不是我随身帶着止疼藥,你怕是要疼死在這裏!」
雲辭別過臉,不去看沈予的愧疚與驚怒,目光淡淡不知落在何處:「是我私下停了藥。」他沉默一瞬,又補充道:「我不想一輩子依靠輪椅與拐杖。」
「挽之……」聽聞此言,沈予幾乎要落下兩行男兒清淚。多年前的歷歷往事再次湧上心頭,那種自責丶愧疚與虧欠,無人能夠體會。
他沈予自問光明磊落,生平唯一的混賬之處便是風流成性。除此之外,也算稱得上頂天立地,在這京州城內,向來是別人虧欠於他。
欠他的錢,欠他的人情……然他唯獨欠了一人,竟是這輩子也還不清了。
大熙王朝自開國以來便榮授的離信侯府,迄今已傳承數百年的離信侯府,南北兩國君主都要給以三分薄面的離信侯府,這唯一的嫡出世子,被他年少時的一個玩耍之舉給毀了!
每每想到此處,沈予都恨不能殘廢的是自己!如果要他付出自己的生命來換回雲辭一雙腿,此刻他會毫不猶豫!
可終究是沒有這個「如果」。
他便也只能時刻活在痛苦與自責當中,還連累了文昌侯府上上下下,欠了雲府天大的人情債。
哪裏又能還得清呢?「文昌侯」的爵位不過是南熙君主所賜,北熙是不承認的。又怎比得過數百年的政商高門,南北兩國都費心拉攏的離信侯雲府?
自己近年來流連煙火之地,以美色與美酒來自我麻痹,歸根結底,這便是最最根本的緣由。
深得神醫的真傳又如何?潛心研制療方又如何?沈予不求起死回生的妙手,只求能治好一個人的一雙腿。
但到底只是個奢侈的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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