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挂牌之夜(二)
「什麽?」墜娘聞言,立刻蹙眉驚呼。
那傳話的丫鬟此時已一陣風似的跑了來,邊喘氣邊點頭:「千真萬确!」
彷佛是為了應證丫鬟的話,大堂方向忽然響起了喧嘩之聲,且愈來愈大,愈來愈嘈雜,待到墜娘反應過來,已能隐隐聽聞器皿落地的聲音,想來應是有人開始丢盤子丶摔桌子了。
從前聞香苑裏亦曾有人鬧過事,然而皆是小範圍,且客人身份并不貴重。此次若當真如這丫鬟所言,乃是鎮國王世子與國舅之子相争,那他們當中任何一人都不是聞香苑敢開罪的。此事倘若不及時處置,只怕整個聞香苑上下都要遭殃。想到此處,墜娘面色已變:「我去看看。」
鸾夙亦有些擔憂:「我随你去。」
墜娘朝鸾夙擺了擺手:「此事本就因你而起,你若去了,才是亂上添亂。好好在房內候着!」言罷又指了指那丫鬟:「你随我去。」
丫鬟點點頭,忙跟着墜娘一路小跑而去。鸾夙聽着愈漸增大的吵嚷之音,已能想像出大堂此刻到底鬧成了何等模樣,心中不禁有些自責。鸾夙緩緩推開自己香閨的房門,唯有祈禱今晚之事勿傷人命,否則她的罪過便大了。
至此一刻,鸾夙才深深感受到了七年半前,她陰差陽錯來到聞香苑時,墜娘曾對她說過的那番話。
世間紅顏,皆是禍水。
鸾夙坐在僻靜的屋內,還能聽得屋外的動亂聲,直至半柱香後才漸漸平息。鸾夙心中有些忐忑,隐隐希望她的挂牌之事會因今夜這一場意外事故而延遲,甚至取消。
只是事與願違,又過了半柱香,墜娘卻已到了她屋內。鸾夙見墜娘面有愁容,關切問道:「可有傷亡?」
墜娘搖了搖頭:「國舅之子擦了些皮肉傷,鎮國王世子倒無大礙。旁的客人有些輕傷,我已命幾個姑娘招呼住了。」
鸾夙這才放下心來,點頭道:「如此甚好,否則我的罪過便大了。」
她不提還好,一提此事,墜娘立刻斥責道:「你在聞香苑已有七八年光景,難道還沒學會如何為人處事嗎?你連一間妓院的客人都相處不來,日後何談在王公貴族之間周旋?!」
鸾夙從未見過墜娘如此聲色厲荏,心中自責之意更盛:「是鸾夙不争氣,辜負了墜姨的教誨。」
墜娘向來是吃軟不吃硬之人,她瞧見平日裏心高氣傲的鸾夙已服低認錯,怒火也來得快去得快,漸漸平息下來。墜娘朝鸾夙屋外瞧了瞧,再将門扉關緊,才又低低道:「鸾夙,今夜你須得在鎮國王世子與國舅之子中間選出一人,做你的枕邊香客。」
鸾夙聞言頗為震驚:「墜姨何處此言?」
墜娘嘆了口氣:「這兩人的身份皆是貴重,今夜又為了你大打出手……倘若你執意選旁人,只怕也沒有男子敢與這兩位貴客相争,即便圖你溫存一夜,日後亦會吃苦半生……」
墜娘瞧着鸾夙心不甘情不願的模樣,再道:「倘若你誰都不選,那聞香苑便是将這兩位貴客都得罪了;倘若你選了其中一人,至少還給聞香苑留了條活路,好賴還有相護之人。」
鸾夙深知墜娘此話非虛。鎮國王世子臣暄與國舅之子周建嶺皆是公卿貴族,今日卻為了她這一風塵女子大打出手。倘若她再不從中選出一人,只怕這兩位公子都不會輕易放過聞香苑……即便是外人聽說了,也只會說她鸾夙不識時務,讓兩位貴客為她争風吃醋。
可她一定要選嗎?在鸾夙心中,能為了一個風塵女子而在青樓裏大打出手的,皆是些沒有出息的纨褲子弟。這樣的人,值得托付終身嗎?她能指望他們為她報殺父之仇嗎?
鸾夙愈想愈覺失望,只怕這一出情況也在墜娘的意料之外,打破了墜娘的原本計劃。如此一想,鸾夙更覺後悔方纏的沖動之舉,倘若自己乖順跳完那一支舞,大約眼下的情況便會大不相同了。
也許此時此刻,墜娘已按照自己心中所想,為她覓得了可靠之人。然而現在……
墜娘見鸾夙躊躇猶豫丶面有悔色,又冷冷道:「眼下可知道錯了吧?你任性妄為,只能自讨苦吃!如今這番境況,亦非我意料之中,你還是自己選吧!」
鸾夙輕輕嘆了口氣:「墜姨容我想想。」
墜娘也不相逼:「至多半個時辰,你須得做出決定。」言罷已走至房門處,想要推門而出。
「煩請墜姨将朗星叫來。」鸾夙在墜娘身後急急道。如今這等時候,她只有倚靠朗星替她拿主意了。她在聞香苑裏只與朗星親近,再者平素裏朗星亦算是八面玲珑丶見多識廣,除了信他,鸾夙已想不出第二個人來。
墜娘點頭稱「好」,須臾已喚了朗星到鸾夙屋內。朗星方纏已聽聞墜娘講了前因後果,如今又見鸾夙愁眉不展,亦是嘆道:「不好選,的确不好選。」
鸾夙聞言急了:「此事關系重大,是我第一位恩客。我尋你來為我拿主意,可不是聽你嘆氣的!」
朗星連忙安慰道:「你們女人家究竟如何想的,我怎會知道?萬一這次替你選錯了人,你豈不是要怪我一輩子?」
鸾夙深知朗星所言非虛,便只得退一步道:「那你給我講講方才鬧事的起因,他二人究竟為何打了起來?」
朗星想了想,似是做回憶狀,片刻後才搖頭回道:「你當時拒了舞,謝客下臺,堂子裏盡是哄鬧之聲。那兩位貴客都坐在二樓包廂內,行蹤隐蔽,不為人知。待我發覺之時,他兩已經打了起來,然而究竟為何而打,我卻不知。我甚至連人都沒看清楚,只聽二樓服侍的姑娘說,是為了争你的初夜。」
鸾夙面上有些羞怯,羞怯之中又帶難堪。朗星見狀,卻是笑了:「你這女人當真奇怪,若是換了其她姑娘遇到今夜這種事,只怕高興還來不及,随随便便挑一個便是無比風光。你倒好,在這裏唉聲嘆氣起來。」
鸾夙白了朗星一眼:「你若出不了好主意,便給我出去,誰喜歡聽你的風涼話?」
朗星「哈哈」一笑,道:「我與你說說這兩人的身份吧!鎮國王臣往乃是北熙朝中唯一一個異姓王,戰功赫赫,在民間威望極高。世子臣暄二十左右,乃是鎮國王獨子,從前一直同他老子一起戍守邊關,近半年才來到黎都。坊間傳言是皇帝老兒瞧他爹手握軍權,唯恐他爹功高蓋主起兵造反,才将臣家這根獨苗騙進黎都,好用他來挾制他爹。」
聽聞此言,鸾夙秀眉微蹙:「你如何知道得如此詳細?」
朗星神秘一笑:「你平日裏都不跟姑娘們接觸,怎能知道這些事?我卻混得如魚得水,又住的通鋪,有些事自然而然便知道了。」他指了指腳下:「青樓裏其實是探子最多的地方,因為男人在女人床上,尤其喝醉之後,說不了假話。」
朗星見鸾夙若有所思,又向她解釋:「我了解鎮國王的事,還有一個原因,那便是我敬仰他的為人。男子漢大丈夫本該馳騁沙場丶保家衛國,如我這般的伶倌日日只會反串女旦,做些戲子勾當,實在登不了臺面……連我自己都瞧不起我自己,也唯有你能看得起我。」
鸾夙有心安慰朗星,然話到嘴邊,卻又自覺說什麽都不妥。朗星心中既這樣清明,想來她多說也是無益。鸾夙看着朗星,再問:「那國舅之子又如何?」
朗星卻是搖了搖頭:「國舅周會波之事我不清楚,今日來的是他的小公子周建嶺,聽說是個滿腹花花腸子的纨褲子弟,性喜漁色,見了女人連腿都走不動。這小子仗着自己姑姑是皇後,在黎都沒少做壞事。」
朗星看向鸾夙:「我若是你,我便選鎮國王世子臣暄。好歹這家夥還和他爹一道上過戰場,雖不能說是條漢子,只怕也有幾分硬氣,比黎都那些公卿子弟應是強一些。」
鸾夙聽了朗星之言,卻有不同看法。朗星是男子,又在青樓之中,自是向往那些功勳在身的武将硬漢。然而臣暄只是個質留京中的世子,無甚實權,說得好聽些是「空心世子」,說得難聽些便是武威帝原歧所挾持的「人質」。臣暄又如何能幫她報父仇呢?只怕自身都難保,不過是徒有幾分蠻力罷了。
國舅家的小公子周建嶺卻是不同。他爹爹周會波是當朝丞相,他親姑姑是當朝皇後,他又是家中幼子,自然得盡寵愛。在這黎都之中,又有誰不願和周家沾親帶故呢?這如日中天的地位和人皆逢迎的家世,才能真正幫她獲得自己想要的東西。
再者方才朗星已說,國舅家的小公子性喜漁色,是個見了女人腿都走不動的好色之徒。自己若當真得了他的喜愛,把握機會提出要求,恐怕他憐香惜玉之下,亦會點頭應允徹查當年淩府一案。若是自己走運,也許還能跟着他見到武威帝原歧,讓她等到機會手刃昏君。倘若當真有那一天,縱然兩敗俱亡,她亦是死而無憾了。
要麽找到當年向武威帝原歧告密之人,要麽找到當年使計将她偷換到妓院的人,要麽讓她看到原歧死。只要這三樣中能達成一樣,她便算是得償所願。
此時此刻,鸾夙已是下定了決心,對朗星道:「鎮國王世子手無實權,在黎都為質,只怕是自身難保……我選周建嶺。」
朗星聞言頗為詫異,忙急急道:「鸾夙,你可要想清楚了!那周建嶺是個纨褲!」
鸾夙擺手阻止朗星繼續說下去,斬釘截鐵道:「我心意已決,就選周建嶺。」
朗星氣得直跺腳:「你為何選他?不就是看他在黎都有權有勢?鸾夙,我以為你不是這樣勢利的人。國舅一家在黎都的風評有多差,你難道會不知道?」
鸾夙點點頭:「我知道,國舅周會波買官賣官,家中仆從氣焰嚣張,周家做了不少傷天害理之事。這些我都知道,但我沒有辦法……」鸾夙垂眸自傷:「朗星,我有苦衷。」
朗星細細打量了鸾夙,遲疑片刻嘆道:「你當真決定好了?你自己的事,我也說不上話……我去找墜媽媽來。」言罷已起身出了鸾夙的屋子。
不過須臾功夫,墜娘已推門而入,身後卻不見朗星蹤影。她對着鸾夙,幽幽問道:「選好了?」
「選好了,」鸾夙點頭,「我選國舅之子。」此言甫畢,鸾夙已瞧見墜娘的目光立刻變得犀利起來,直直射在自己身上。
明明是盛夏時節,然而鸾夙坐在這屋內,卻被墜娘這道目光看得打了一個寒顫。她有些忐忑,正待開口解釋原因,卻聽墜娘已冷冷回道:「不,你必須選臣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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