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挂牌之夜(三)

墜娘竟會讓自己選臣暄?鸾夙心中頗為疑惑,不禁反問:「為何?臣暄不過是個質留黎都的空心世子罷了!」

墜娘冷冷一笑:「不錯,倒是知道如何看人了。若論身份權勢,異姓王世子的确不如國舅家的小公子,但我既然讓你選臣暄,便有我的道理,你聽了便是。」

今夜之事關系到淩府大仇,亦是鸾夙第一位枕邊香客,她如何只聽墜娘一面之詞便草率決定?鸾夙有些氣不過,嘲諷道:「方纏墜姨讓我自己選,我選了周建嶺,你卻不願意了。既然如此,何必教我費心思量,墜姨直接把臣暄帶到我房中便是了。」

墜娘這七八年間早已領略了鸾夙的嘴上功夫,也不見生氣,只問道:「我當初讓你選,是不想逼你,且想看看你究竟如何思慮此事。如今你選的人不對,我自是不能看你錯上加錯,毀了終身。」

「哦?是嗎?」鸾夙仍不服氣:「敢問墜姨讓我選臣暄的情由為何?我若選了周建嶺又如何錯上加錯?」

「我混跡風月場上二十年,知道的自是比你多。我看着你長大,絕不會害你,你若選了周建嶺,下半生便是毀了,他可并非憐香惜玉之人呢!」墜娘嘆道:「再者,周家雖表面風光,到底為人所嫉,朝廷不會容他們太久。」

「我不需要朝廷容他們太久,只要近幾年周家屹立不倒便已足夠。」鸾夙反駁道:「墜姨知我心願,我需要周家的勢力為我報仇。」

墜娘聞言沉吟片刻,再道:「鎮國王亦能為你報仇,相較於周建嶺,臣暄更為愛花惜花。即便日後你年華老去,他也會為你安排好後路,保你馀生衣食無憂。」

鸾夙緩緩搖了搖頭:「這些都是後話,眼前我只想報仇。」

墜娘心知鸾夙極為固執,一旦認定某件事後便不會輕易改變心意。墜娘自己知曉其中情由,卻又不能說出來,一時間不禁極為苦悶,不知該如何是好。墜娘低眉想了想,忽然記起方纏她來見鸾夙之前,鎮國王世子曾說過的話,便決心将這燙手山芋交出去,於是對鸾夙道:「這樣吧,你我各退一步。你莫急着下斷論,我先引你見一見鎮國王世子如何?」

何事該讓鸾夙知道,何事不該讓她知道,世子臣暄定有主意。

墜娘見鸾夙面有動搖之色,再道:「你随我去二樓包廂吧!」言罷又補充:「将臉遮着,當心一些,莫要讓別人看見了。」

鸾夙點點頭:「我省得。」

匆匆換了男裝,鸾夙便一路低頭随着墜娘上了二樓,待走到包廂門前,她才發現,此處正是大堂臺子正對着的那一處,亦是整個聞香苑內觀景位置最好的小包。

原來方才自己彈琴獻歌之時,墜娘便是與臣暄一道,難怪此時會逼着她選他了。鸾夙心中清明,已悟出了其中門竅,只怕即便沒有今晚這一出争風吃醋的戲碼,墜娘心中所屬意的人選,亦是鎮國王世子吧。

鸾夙在心中冷笑,暗道墜娘既然有了主意,何須故作玄虛,再費這一番功夫?然而既然人都來了,她亦沒有理由拒絕見這鎮國王世子。相反,鸾夙隐隐有些好奇,究竟這世子有何手段,竟能教墜娘青眼相看?

鸾夙正兀自想着,卻見随侍的仆從已掀開了門簾,做了個「請」的手勢。鸾夙側首再看墜娘,恰好瞧見她駐足門前,道:「我在此等你,你進去吧。」

鸾夙踟蹰片刻,終究獨自入了包廂。剛站定了雙足,便聽得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響起:「許久不見,姑娘可好?」

鸾夙循聲看去,訝然非常,險些要驚呼出來。面前這錦衣男子,不是旁人,正是她三月前在怡紅閣廢舊後院裏救下的那位無名公子!

原來他便是鎮國王世子臣暄。鸾夙嘆道:「原來是你。」

臣暄雙手負立,身量颀長,一襲白色錦衣更顯風姿,對鸾夙淡淡笑道:「我并非有心欺瞞,實在抱歉。」言罷又打量了她一眼,再道:「這身男裝有些眼熟。」

鸾夙應聲瞧了瞧自己身上的衣衫,答道:「我救下世子那日,便是穿的這一件。」

臣暄但笑不語,又聽得鸾夙問道:「世子與墜姨早便相識?」

臣暄不假思索地承認:「你猜得不錯。」

臣暄并沒有解釋自己當初為何要獄墜娘裝作互不相識,鸾夙也沒有再問,只是喃喃自語:「原來如此。」她再看了看臣暄的面色,諷刺道:「世子想來應是大好了,如今都能到青樓來喝花酒了,真是可喜可賀。」

臣暄只是笑道:「全賴鸾夙姑娘悉心照料,小王感激不盡。」

鸾夙并不再看臣暄,只将眼神移向別處:「世子客氣了,鸾夙有眼不識泰山,從前怠慢了貴客,萬望恕罪。」

臣暄低嘆一聲:「鸾夙姑娘,你非要與我針鋒相對嗎?還是你……在生我的氣?」

鸾夙好似聽到了什麽可笑的事情:「鸾夙區區風塵女子,怎敢與鎮國王世子置氣?您多慮了。」

臣暄苦笑一聲,這才篤定地道:「你的确是生氣了。當日我不說,是有苦衷。我怕牽連你們。」

臣暄所說的這句話,鸾夙倒是信的。他既然被迫來到黎都充當質子,身邊定然危險重重,否則當日也不會在怡紅閣的廢舊後院中被人偷襲至重傷了。鎮國王世子的身份本就既顯赫又微妙,縱然她救過他的性命,他也未必需要掏心相告。

這世間誰人沒有秘密呢?她自己也是身負秘密之人,遂也能知他一二。

鸾夙決定終止這個無謂的話題,緩下神色主動問道:「世子不會當真是為了報恩,今日才特意來聞香苑捧場吧?」

臣暄誠實地否認:「不是。」

「如此,我便不送了,世子走好,」鸾夙口中說着,便欲移步出門而去,方走了兩步,又被臣暄攔下。鸾夙見狀有些生氣:「世子是耍弄人嗎?」

臣暄依舊否認:「不是。」

鸾夙自不會以為臣暄當真是為她而來,事實上她在瞧見了鎮國王世子真容的那一刻起,便知他定是有所圖謀。如此風姿,如此才華,若只是個流連花叢丶不學無術的纨褲,任誰都不會相信。

臣暄這套迷人心智的伎倆,唬弄旁人尚可,若是唬弄與他朝夕相處近兩月的自己,必定要露出破綻。

鸾夙心中想着,卻聽臣暄再道:「我今日前來,的确是為了尋你,卻不是報恩,而是有事相求。」

「有事相求?」鸾夙只覺可笑:「堂堂世子,對我這風塵女子有何所求?」

臣暄聞言蹙了蹙眉,好似是認真想了想,才道:「要如何說起呢?我是希望鸾夙姑娘能陪我演一出戲。」

「什麽戲?」鸾夙最是好奇。

話到此處,臣暄已幾無隐瞞,道:「你應知道我的境況,我是被迫質留黎都。可嘆我父王一心為北熙戍守邊關,立下無數汗馬功勞,如今卻要遭原歧嫉恨。他為防我父王造反,便逼父王将我送入黎都。這一招當真管用,我是家中獨子,父王不得不顧及我的安危,不敢輕舉妄動。」

臣暄這一番話說得直白,卻也讓鸾夙聽得心驚。他不僅直呼北熙武威帝原歧的名諱,話語間還隐隐透露出造反之意!若當真如他方纏所言,若不是原歧先發制人,将他留在黎都,恐怕此時此刻,鎮國王臣往早已造反了!

鸾夙越想越覺震驚,再看向臣暄,他卻是面上坦然。鸾夙想起方才臣暄所言,是想請自己陪他演一出戲,不禁再問:「世子要我陪你演什麽戲?」

「我要你配合我,讓旁人以為我不思進取丶流連花樓,以此放松原歧的警惕。若是演得好,我才能伺機逃出黎都。」臣暄坦蕩回道。

鸾夙聞言笑了:「世子這計策雖好,卻如何得知我必會允下你的請求?你難道不怕我将你這計劃說出去?」

「只因我信你。」臣暄不假思索答話:「你是不同的。」

這是誇還是貶呢?鸾夙在心中冷笑。她救他時心無旁骛,只是可憐一條性命。而如今他卻要在她施以援手之後再對她利用一番,要自己陪他演一出不知何時才能結束的戲,不僅冒險,且還要賠了名聲。

鸾夙如何會願意了?不僅不願意,且連帶對他才學的敬佩之情和從前二人的相處之誼也霎時化為烏有。她對着臣暄綻放出一個最為濃豔的微笑:「世子打的好算盤,我卻不願意。這可如何是好?」

臣暄沒有看鸾夙,只是緩緩搖頭:「那可不好了。你既知道了我的秘密,又不肯助我一臂之力,那我便只好不客氣了。」

鸾夙聞言心中一驚:「你要殺我滅口?」

臣暄這才笑了:「不,我不會殺你。我至多是割了你的舌頭,砍了你的手腳,再将你囚禁起來。屆時你口不能言,手不能寫,足不能走,我便不怕你洩露我的秘密了。」

鸾夙霎時冷汗直流,将臣暄的話信以為真,咬着下唇站在原地,再挪不動半步。

臣暄見狀大笑起來,平複半晌才道:「我诓你的。我臣家從不恩将仇報。」

鸾夙聞言,這才緩緩放下心神,然而卻還是惱怒臣暄作弄自己,於是便冷哼一聲,道:「既然如此,那便沒什麽好說的了。我救你一命,你放我一馬,咱們算是扯平。」鸾夙邊說邊往廂門處走,口中仍道:「世子若是無事,鸾夙先行告辭了。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後會無期!」

鸾夙說着便伸出右手,欲掀開簾帳推門而出。柔荑堪堪觸碰到簾帳邊角,卻聽聞臣暄在身後緩緩道:「淩小姐難道不想報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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